寒冬的空氣凜冽而刺骨,戴爾攏緊衣襟讓頸邊柔軟的絨毛擋住迎面而來的風,眉眼微微垂下。
這座城鎮並沒有多少娛樂場所,人們在夜幕低垂後大多數會選擇回到家裡,街道的人群稀少,於是鞋跟和地面鋪陳的紅磚摩擦後發出的輕淺聲響便傳進了耳中。
本應只是下班後走回家裡的一段路途,他卻敏銳的察覺到有什麼不太對勁。
可以說是過去經歷所培養出的直覺導致的。戴爾抬眸望了一眼月色,腳步轉向旁邊的巷道。
想找到讓內心警鈴直響的來源非常容易,因為他很清楚,如果不想在這樣安和的城鎮引起騷動的話應該去往哪裡。
似乎有人說話的聲音在狹窄的巷道裡迴響。但他沒打算直接介入其中,而是選擇保持一段能夠聽清楚對話的距離,以便明白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
巷內一處破舊木門的後方,傳出了在這靜謐的深夜才能依稀聽到的輕微聲響。
「嗚...呃......」
被麻繩捆住手腳的瑟西歐從暈眩中慢慢醒來,發現自己處境不妙後便開始掙扎,卻只換來徒勞。伴隨著嘴邊忍痛的呢喃外,還有手臂上不斷被惡意放血的傷口。
「也不確定他有沒有同夥,先採集一些總是保險的...嘖!這麼快就醒了嗎?真麻煩。」
「你趕緊出去巡一下,等等告一段落就能直接把他帶回總部了。」
抵在傷口上的刀刃,為了加快採血速度又輕微插入幾分,痛得瑟西歐不禁想嚎出聲,可聲音卻屢次被堵於嘴中的布巾抵擋。
空氣中隱隱瀰漫血液流淌的鮮腥氣息,再加上耳邊的三言兩語,幾乎不用思考太多就能夠明白這群人之間的關係。
看來是有倒楣的「天使」被人捉住了啊。
戴爾緩緩拿出隨身攜帶的伸縮甩棍。他其實並不在乎被抓起來的人是誰,但既然有追捕戴環者的人出現在這裡,那麼他就不可能放過任何會危害到他們日常生活的傢伙。
在其中一人說完話後便聽見木門被打開的吱呀作響,走路的聲音逐漸接近他藏身的轉角處,然而戴爾僅僅是屏氣凝神著默數縮短的距離。
當他認為對方再一步就會來到身邊時,戴爾猛然跨步出擊。
甩棍毫不猶豫砸在那個人的臉上,沒等到對方有任何反應過來呼叫支援的時間,第二下就直接把人打到昏厥過去。
接住那個人的身體避免軀體砸在地上發出太大的聲音,戴爾慢慢把他放倒在地,然後輕哼著歌走向那道木門。
「你回來了...那就趕緊...唔!」
採血者沒有察覺到外面的打鬥,聽著木門開啟時的嘎吱作響時,自然還以為是同夥回歸;直到接近自己的腳步聲聽著有些異常,他才迅速的回過身並同時迎擊。
順手抽出原先刺著瑟西歐手臂的小刀,沾染戴環者血液的刀鋒在緊繃的空氣中劃出俐落弧度,與對方的甩棍於相擊瞬間擦出短小火花。
「呿、沒想到還真有同夥!真倒霉!明明只差一點就...!」
採血者不可能料想到,眼前這人其實和瑟西歐沒有絲毫關係。於是他後跳閃躲至瑟西歐身旁,一手扯起那藍白漸變的淺色髮絲,於白皙頸項被狠狠展露的同時,將小刀抵上。
「不想要你的同伴死的話就乖乖退後!戴環者就算死了也能賣個好價錢,別以為我不敢下手!」
目光和那雙因為疼痛而透露出幾分痛苦的淺色瞳眸對上,但僅止眨眼間戴爾便移開了視線。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不存在絲毫憐憫。
原本就不是為了這位戴環者而站出來的,對方不論是生是死,之於自己而言只是有沒有多出一具需要處理的屍體的差別而已。
戴爾輕輕聳肩,嘴角甚至揚起些許笑意。
「你可以試試看啊。」沒有選擇放下甩棍,而是繼續指著眼前的人,語氣中帶著一股散漫,「就像你說的一樣,他就算死了也還有價值存在,所以我無所謂,可是——」
湛藍眸光微微瞇起,笑容中參雜了些許惡意,「你真的已經準備好了嗎?殺死『天使』會帶來的後果。」
從剛才聽見的對話來看,這些人似乎對他另有所求,所以他根本不認為對方會對這個戴環者下手。
眼前這人的發言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如果不是他們互不相識,那對方根本就是個冷血動物。
採血者只有分神頃刻,但瑟西歐從不放開任何有利的機會,他不顧危險的豪賭一把;盡可能使力撞倒了一旁的空木桶,雖然同時令脖子被畫開一道輕淺血痕,但此舉也成功絆倒了對方,同時讓自己脫離掌控並拉開距離。
「咳、咳咳!」
脖子上輕微的割傷本不至於對瑟西歐造成多大影響,但如今這卻成了催化劑,將這段期間累積的疼痛和疲勞一口氣爆發開來。
本就有著些許殘缺的這具身體,無法抵抗此刻來自胸腔的不適與噁心感,他開始咳嗽,塞於口中的白布緩緩染上零星血汙。
趁勢向前一擊打在採血者的腦袋上面,用的同樣是能夠讓人失去意識的力道,然而擔心這一下還不足夠,戴爾又在那個人的後腦杓狠狠補上一棍。
掌心似乎還餘留著武器和人類血肉碰撞後產生的沉悶感,他卻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似的轉頭望向正在咳嗽的人,湛藍目光裡只有漠然。
彎身拎起採血者掉落的小刀,他慢慢走到對方面前蹲下,然後露出一抹怎麼看都不合時宜的懶散笑容。
「還活著啊,沒有就這樣死掉真是太好了。」從口中吐露出的話語就像是機器在朗讀似的毫無起伏,彷彿只是過場一般在念叨著台詞,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真心慶幸的情緒。
「聽好了,」不管眼前的戴環者是否還能分神來聽自己說話,戴爾自顧自的在對方面前晃了下小刀,鋒刃上甚至還留著他的血液,「我會幫你解開繩子,但如果你敢攻擊我的話,我就讓你加入他們一起睡在地上。」
瑟西歐被解開了束縛,口中白布也被拉扯開來。終於能如願以償好好喘息的同時,粗糙的水泥地面不可避免的沾上少許咳出的血。
「你是誰...有什麼目的?」
盡可能的重新調整穩住呼吸後,給予對方的言語不是答謝而是質問。
瑟西歐抬起頭,眼神防備的直盯著眼前的人看。自己確實有過搭救他人的經驗,但從不認為會有人也對自己伸出援手,搭救自己。
更何況...眼前這傢伙應該是個驅魔人。
回想起對方戰鬥時的俐落身手和言行,瑟西歐眉頭皺得更緊了。
戴爾幾乎想直接忽略這個問題。
說真的,如果對方覺得他不會做什麼的話何必這麼問?而如果他認為自己會帶來危險的話,又怎麼會接受他的回答?
但也只是幾乎而已。原本他會出手就是為了杜絕有任何可能會危害到家裡小孩的傢伙,戴爾自然不可能再去節外生枝,真的把眼前的戴環者惹到反過來攻擊他的地步。
「我只是剛好經過這裡而已。」他聳聳肩,「目的……這很重要嗎?你是戴環者,我是驅魔人,所以我選擇幫你,請問這個理由你還滿意嗎?」
話語裡滿是沒有想要認真談論這個話題的意思,戴爾說完後甚至對眼前的人笑了笑,「還是……你比較希望我是他們那邊的人呢?」
「...哼。」
瑟西歐不以為意的撇開頭並站起身,簡單清理因爭鬥而沾染的塵埃和血跡。
若眼前這人真要傷害或攻擊自己,確實不用特地解開束縛,但不代表現在開始就可以鬆懈。
「感謝你的順路搭救,但我沒有什麼能回報你的。更不會加入舊日月宗。」
雖說著感謝的話,但瑟西歐並沒有正對對方,而是瞥向對方看著,讓對方清楚知道自己依舊和他保持著警戒和距離。
他遇過太多邀請自己加入舊日月宗的驅魔人,每當自己一口回絕,好一點的對方會識相離開,但更多的是怒斥自己並開始出手相向,導致瑟西歐對驅魔人總是會先有個戒心在。
他很慶幸自己被刺傷的是右手,這樣若有個萬一,他隨時還可以拔槍迎擊。
「把別人說的好像什麼可疑傳銷組織,真是失禮。」戴爾跟著慢慢站起身來。
面對對方毫不掩飾的敵意和戒備,戴爾並不怎麼在乎、甚至可以說不把這當成一回事。
這麼多年以來他也見過許多戴環者了,雖然有很多人都像傳聞那樣溫和善良,但其中也有少數的人因為遭遇到極端事件,以至於他們再也沒辦法輕易的去相信任何人。
而眼前的天使一看就知道是被迫害多了,即使面臨危險也依舊能冷靜的尋找機會來脫困,大概是很有經驗。
總之這樣的情緒既然不是單只針對自己的,那麼他就不是很在意了。
「不會要你加入舊日月宗的,也沒有想從你那裡得到什麼東西。」他慢悠悠的說著,「但如果你可以普普通通的跟我道謝,那麼我會更開心的。」
微微的風從門外吹了進來,帶起一陣血腥味讓他稍稍恍惚了下,想起來善後的處理還沒有全部結束。
還沒有。
既然已經決定出手了,那麼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不會有任何隱憂的地步。
「……我看你還是別說話了,趁現在好好休息吧。」此時的聲音更像是喃喃自語,戴爾不再看著對方,而是轉向地上昏厥的人,掌心裡不屬於他的小刀鋒刃凜然。
一看到對方視線轉向那昏厥的人,瑟西歐馬上就浮現了不妙的聯想。
「你要做甚麼?!」
幾乎是低吼出聲,但礙於自己現在體況不佳,沒把握能再次掙脫挾持,他無法選擇護在昏厥的人身前,只能拔出槍枝對準眼前之人,縱使自己現在連拿穩槍支都有難度。
「放著他們不管就好,沒必要痛下殺手。」
雖然希望渺茫,他仍緩緩扣下手槍保險,希望能以威嚇的方式打消對方的念頭。
即使黑幽幽的槍口正對著自己,戴爾臉上也仍舊是漠然的樣子,彷彿擺在眼前的東西並不是一槍就會導致別人重傷的物品。
因為擔心動作太大會驚擾到對方,他並沒有完全轉過身去,而是微微側著身子抬眸瞥過去,「不好意思,請問你說什麼?」
戴爾這樣詢問並不是想得到答案,他只是想讓對方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現在到底在做什麼。
「這個傢伙剛剛還拿你來當人質,你管他做什麼?」早知道就多挑釁一點讓他動手,面對屍體比一個會反抗的人類還要容易多了,「他們已經知道我的長相了,我不可能留下這些人讓他們之後來找我麻煩。」
「...嘖!」
瑟西歐掙扎片刻,最終還是放下了持槍的手。
這就是他堅持獨來獨往的原因。
只要不和任何人結伴同夥,被追殺的就只會有自己,只要自身願意承擔風險,就無需為了滅口殺死任何人。
但眼前這人被牽連了是事實,這點他無法否認,更何況他還救了自己。
「...不能消除記憶就好?你們的手段不是很多?」
瑟西歐撇開頭,望向那昏厥的人,字裡行間裡帶著不明顯的顫抖。
即使在舊日月宗,會知道某些人擁有這種手段的驅魔人也是少數,所以當他從瑟西歐口中聽見這件事的時候指尖反射性抽搐了下,直到他想起來對方大概不是什麼普通的天使,會知道洗禮也許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不行。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在哪裡聽說的,但這件事情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
沒有說謊,卻也沒有說出事實。
戴爾只是不想這麼做而已,但他實際上是能夠做到的。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洗禮的過程既繁複又痛苦,即使把人折磨到瘋癲的地步也不一定就會成功。
重點是沒有人能夠保證就算洗禮成功了,對方之後也不會因為什麼意外而恢復原本的記憶。
「不要為了這種人難過。」他的語氣淡淡的,「他們對你下手的樣子看起來很熟練了,以前一定也做過很多類似的事情,還不知道有多少天使的翅膀折在他們手裡呢。」
「我們是人,不是甚麼天使。」
語氣中潛藏著對自己無力挽回局面的怒火,拋出這句話的瑟西歐也不等對方是否有所回應,便倏地走到門口外把風。
見著暈倒在巷口的另一人晚點也會遭受同樣下場,瑟西歐難掩煩躁的抽起了煙。
菸草混雜到口中尚存少許的血腥氣息,但這並不影響吸菸給自己帶來的鎮靜和放鬆效果。
瑟西歐很明白,那人說的是對的。真要說殺人,聖骸倡議那夥人殺的肯定不少,袒護這些『殺人犯』的自己才是最偽善不過的。
但那些人的小孩和家庭又應當如何?
若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親族的痛苦更是深刻,這點瑟西歐再明白不過。但這套到那些無辜受害的戴環者身上...套到自己身上,也是相同道理。
如果這世上沒有不可名狀...
雖然很清楚人心本就醜惡,這包含了正有著這樣想法的自己。但倘若沒有不可名狀的存在,這世界是否能好上那麼一丁點?
是人或是天使有那麼重要嗎?他漫不經心的想著,只是為了區分他們之間差異性的稱呼而已。
反正在這個世界裡,都脆弱的不堪一擊。
看了一眼佇立在門口之外的背影,戴爾扯了下嘴角,揚起的弧度卻甚至都算不上笑容,但也不是想要嘲笑。
他只是覺得很累而已。
戴爾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銀色刀刃沒入皮膚裡,再拔出時帶著汩汩濃稠的紅色血液,想要奪走一條性命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一件事情。
後退著避免自己沾到鮮血,他正要走出門去處理下一個,在看到瑟西歐手裡拿著煙的時候腳步微微一頓。
「受傷的人還抽什麼煙啊。」在經過對方時似笑非笑的說了一句,戴爾來到地上被自己放倒的人身邊,然後用手裡的小刀對著他。
如果不是不想再讓旁邊那個人多念幾句,他真想往這些人身上踹個幾腳。
瑟西歐立刻回頭正要回嘴,看到的卻是閃著銀光的小刀正筆直落下,他下意識的閉上眼,並撇開頭不願直視這一切。然而在如此沉靜的夜晚,利刃劃開血肉的聲音還是無可避免地落入耳畔。
「咳、咳...」
為了瓦解內心無數次翻湧的無力和懊悔,瑟西歐又深吸了一口煙;然而這次非但沒幫助他緩解內心鬱悶,反倒因體況不佳又吸菸過度導致舊疾復發。
燃至一半的香煙自顫抖的手心墜落,他虛弱地攙扶著牆以免自己倒地,摀著嘴的指縫在短短時間內已有鮮血滴落。
「就叫你別抽了。」還沒回頭就聽到有人咳嗽的聲音,戴爾原本還想看看這些人身上有沒有隨身攜帶的聖器的,此時被這麼一亂,他也只能先看看人有沒有事。
滾珠的血液從縫隙裡滴落,戴爾站在原地靜了片刻,才將目光從地上的那抹紅色轉向對方,再次露出顯然時機不是很恰當的笑容。
「我說,你需要幫忙嗎?」
雖然嘴上這麼詢問了,但老實說他自己也不認為對方會選擇答應。能夠獨自強撐到這種地步的人,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短短時間內,瑟西歐卻連好好站著的力氣也沒了,體現出了他一路下來的逞強。倚著牆並半屈著身子的他,只能些微抬起頭回看對方,被散亂劉海些微遮掩的眼神,很明顯已經開始飄忽不定。
至今為止流了不少血,傷口也未能善加處理,再加上肺部不斷傳來的噁心感,幾乎剝奪了瑟西歐僅剩的意識。
在眼前黑幕落下,失去重心並暈倒的前一刻,瑟西歐瞄了眼倒在地上的人後,咬著牙的向對方說出最後一句話。
在對方真正癱倒在地之前,戴爾猛地一跨步,伸手攬過他的身體,沉重的身軀示意眼前的人完全失去意識了。
清風徐徐,明月從小巷上方斜射而出,模糊的陰影映在牆壁上面。
現在還站著的人,就只剩下他了。
總之先讓暈倒的人好好躺回地上,戴爾站在原地,稍微思考了下自己到底是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他是來解決麻煩的,對吧?
但為什麼現在看起來問題好像變得越來越多了?
——「至少埋了他們。」
早知道就不問了。
輕輕吐出一口氣,戴爾拿出口袋裡的手機撥出家裡的電話,沒有多久就聽見另一端的人接了起來。
「喂,是我。」
「我沒事,不用擔心。晚上都吃過了嗎?」
「別等我了,自己在冰箱裡找東西吃吧,我不會馬上回去的。」
「沒事,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只是一點……小麻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