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時分，他從公車站牌離開、參照螢幕上的地圖標示確認將行走的路線。離開這個城市已經兩年了，路上的風景雖無太大的變化，但店家多少經過一番更替，此行的目的地又在過去甚少來往的區域，難免有種來到陌生地的不安感……今天這又是想搞什麼把戲啊？

三更半夜接到那女人的通知時還以為有什麼突發事件，像是要去追殺SSR級不可名狀之王之類的，又或是要在五分鐘內幫她調查哪裡死了多少人之類的……幾小時前好不容易醞釀出的睡意在數秒間一掃而空、快速抓住手機打開通訊軟體，映入眼簾的卻是『我幫你預約心理醫生了喔^^』這種沒頭沒尾得讓人生氣的訊息。
從以前開始就不斷被自家大姊的隨心所欲侵擾，知曉不管說什麼也無法違抗，早已放棄的垕磊只是簡短地傳『我知道了』便倒回去床上。直到再次醒來時，他才想到親姊預約的心理醫生應該不會是什麼普通的醫生，或直接就是那個人吧……唉，果真如此。

抬頭看向招牌，即使已經許久未見，垕磊還是認得那個熟悉的名諱。考慮幾秒後，他滑開通訊軟體傳了個訊息。

『我到了伊希洱，快出來。』

『午安^^』
差不多是秒回，手機上傳來了跟姐姐的訊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回覆，不太一樣的是，後面還附贈了寫著「稍等一下！」的貓咪貼圖。

過了一會，一樓寵物用品店旁的小側門被打開了，一頭白毛一撮黑的醫生探頭出來，也不知道是太久沒見忘記對方長怎樣，還是在考慮詞彙，盯著你看了好幾秒，才慢騰騰的揚起笑容。
「……好久不見，垕磊。」

伸長脖子左右環顧，紫色的瞳眸努力辨識著想確定門後是否躲藏自己不想看到的那個人，但在高大的伊希洱遮擋下什麼也看不見。無奈地半瞇起眼，隨意揮揮手作為招呼的回應，隨後跟著對方踏入診所。

「今天要做什麼？」
驅魔人要定期注意精神狀態是理所當然的，但替自己安排這一趟的是個難以捉摸又充滿詭計的傢伙，忍不住多疑起來。

「例行檢查罷了，不用擔心。」
伊希洱領著許久未見的朋友？上樓，讓對方去沙發上坐好，做工精緻的掛燈散著暖光，架上整齊排列著書籍，比起一個諮商診所，這裡更像是能點杯飲料待上一天的書店咖啡館。

「兩年沒見，這麼不情願跟我敘敘舊？」
端了紅茶跟方糖來，放到沙發邊的小茶几上，跟著坐到一旁了，既然是熟人，他沒有將有訪客時會拉上布的小收藏櫃蓋起來。

畢竟是十年的老相識，雖然從沒來過作為他另一個據點的診所，還是當自己家一般很隨意地坐下。抿了一口紅茶，舌尖的苦澀讓他微微皺眉……但並不差。相較之下，對方貌似輕盈的質問還比較難對付。

「……那弭過得怎麼樣？」
順手撈過一旁的小湯匙再往杯中丟入幾顆方糖，提出的卻不是關於伊希洱自身的問題。說要敘舊，但能夠和眼前人暢談的向來是姊姊而非自己，於是決定以另一個比較熟的對象作為開端。

「一如往常。」
從桌上摸了夾了紙的板夾，在上面塗塗畫畫了什麼，但出於角度問題，你看不見，本人似乎也不打算告訴你，就這樣繼續說了下去。

「有時間的話要見見他嗎？」

不怎麼在意對方寫了什麼，根據多年來的認知推測，這個人可能只是在隨便塗鴉而已。

「是可以。」
目光在診間內轉了幾圈，隨口允諾後才想到什麼般露出威嚇的眼神，表情無聲地訴說著『不准把垕逝曄也叫來不然我跟你拚命』。

「放心吧。」應該。
雖然家裡現在住了另一個垕磊大概不認識的人，嗯……沒什麼關係吧？

「這兩年去了哪裡呢？」
他手中的筆在紙上畫了一個誇張長的弧度，應該確實是在塗鴉，所謂的回診也許只是姐姐想安排你跟老友聊聊天？

「沒什麼特別的。」
簡潔回答的語句聽來有些怨懟，可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如同一直以來被灌輸的概念那般，不得反抗的制約早已內化成他的思想。

「那什麼……『戴環者就是要為人類犧牲奉獻』之類的，你也是這麼覺得的人吧？我還一天到晚被那女人安排工作，哪有多餘的時間……」

「雖說如此，但適度的休息對身心健康很重要呢。」
伸手拉開茶几的抽屜，從裡面端出一碟子糖，似乎是平常餵給來診所的小孩子用的，不過現在他把糖推到了你面前，示意想拿多少都可以喔。

「如果你想要的話，今天待多久都可以──就當作休假了？」手上的文件翻過了一頁。
「那身體有沒有什麼狀況呢？」

比起跟認識好幾年的熟人聊天，躺在床上一整天什麼也不做對自己來說才是真正的休息，而且被迫跋涉來這裡也是安排的工作的一環……但懶得爭辯什麼，只是接受對方的好意拆顆糖來吃。

吃糖的途中想了一下要怎麼回答下一個問題。

「平常沒什麼，驅魔的時候還是覺得很噁心。」嘆了一口氣，實在不太想去回憶那份感覺。

「比起那些……最近，總覺得記憶力變差了。前陣子也被其他驅魔人問為什麼我記不得他之類的。」
沉思起不久前發生的事，揪著包裝紙的食指與拇指不太安分地上下搓弄發出摩擦聲。

「也許真的需要休息也說不定。」……但垕逝曄不會讓我這麼做啊。

「也許是過勞導致的？」
也不知是不是在開玩笑，總而言之做為一個醫生，他這樣跟你說了。
「遇到這樣的人就跟對方聊聊吧，也許你是真的在……唔──累到不行，累到現在都想不起來的某幾天跟對方認識了？」

「其實是被搭訕了的話，就當認識新朋友吧。」友善微笑。

雖然自己也如此想過，被其他人這麼說還是莫名地感到不爽。

「有稍微聊了一下，但我還是想不起來……算了。」
與面前珍珠色的雙眼對視，知道這個人的表情向來沒什麼變化，盯著看也不覺得能看出什麼，無奈地放棄從中查找端倪。

「我倒覺得跟人保持點距離比較好。」
即使不怎麼擅長與人來往，要是認識的人死了或傷殘他還是會感到難過的。驅魔是耗費心力的工作，自己沒有餘裕去擔心別人或處理額外的精神打擊，不如打從一開始就疏遠些。

「這就要看個人了。」
並沒有要對你提出有朋友會過得比較快樂～的論點，放下手中的紙筆，撐頰，這邊倒是大大方方地盯著你看，毫無顧忌你是否會覺得他奇怪的那種……反正本來垕磊就覺得自己奇怪了？

似乎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觀察結束後將東西放回桌上，瞇起眼笑了笑。
「這裡是有休息室的，可以躺著，我不會打擾你？」示意了下後面的房間。

「要休息的話我回家就好了幹嘛待在這裡……」下意識快速地拒絕，發覺這樣對待許久未見的故知是有些無情了，思索著打算以玩笑補償一下……然而講出的語句比起無傷大雅的玩笑更像是調侃。

「把我留在這裡是想趁我睡覺時做什麼嗎，伊希洱？」
模仿對方的樣子以單手撐頰、手肘抵在案上，有意無意地瞥向那置滿骨骼的收藏櫃作為暗示。

先不論需要求診的人看到那些東西會不會有不良觀感，因工作緣故而熟知人體的他一眼便能看出對方在動物標本中隱藏了數個明顯屬於人類的骨頭。還真是沒打算藏啊這傢伙。

「如果你怕被逝曄叫去工作的話？在這裡的話不會吧。」
沒有被傷害到的樣子，也可能是早就習慣了對方的個性，表情如常，好整以暇的答道，並為對方添滿了杯中的茶。

他笑著看向你，還未收回去的手就那樣拍了拍你的頭，小朋友也長大了嘛，這樣想的話是不是代表自己老了？

「普通客人來訪的話會把布簾拉好的，是因為是你呢。」

「唔。」
發出不悅的聲音，瞳眸上移注視著拍在頭頂的手，然而並沒有接續做出抱怨。對方說的話有些道理，縱然躺在不熟悉的地方難以入眠，但至少那女人沒有閒到連他待在伊希洱的診所多久也要掌握……大概。

猶豫幾秒後看向又被注滿的茶，唉，這根本沒讓自己有選擇權。既然被迫留下，就沒再遮掩地多碎嘴幾句。
「拉上簾子也還是很危險吧。最近的恐水人越來越過激、聖骸倡議那些傢伙為了蒐集聖物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我可不想被叫來幫你收拾殘局，都加入『我們』了就藏好一點啊。」

「……垕磊、是在擔心我嗎？」
好像有些意外的挑眉，乾脆兩隻手一起把你的頭髮揉亂了，以行動表達他很開心，亂到帽子都掉了才收手。

「有空的話，幫我看看那弭那裡就好了。」揉夠了心滿意足的靠回椅背上，而關於被搶劫、或者更糟糕事情的可能，他簡簡單單的用一句話總結。
「我會幫助他們，那是我的榮幸。」

「要是以身殉道的話、那弭就交給你們了喔。」
像是在講秘密一樣的食指抵唇，笑瞇瞇的向你眨了下眼。

兜帽趴搭地掉到肩膀上、頭髮也被揉得亂七八糟，像是掙扎著不想被摸的野貓般轉身，比起使用言語抗議，更直覺地伸手扯起面前的髮絲跟臉頰作為反抗。

「不要對我說遺言！想交代後事跟垕逝曄講！」
看見伊希洱擺出一副『我相信你喔ˊˇˋ』的樣子，雖然被信任了但根本開心不起來。倒是考慮一下身邊的人啊，還有這跟我講有什麼用？自己沒什麼行動自主權這件事對方也知道吧。

像是拔鳥類的毛一樣揪起那莫名其妙的黑色挑染，生氣地再扯幾下。

「哎呀。」好兇的小朋友，被扯到歪頭，意思意思的抬手比了投降手勢，那一搓拔掉就不會再長了欸。

「這麼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呢？我會考慮跟逝曄交代後事的。」很認真地回復了。

「……真的不好欸。」真的不好欸。要是她覺得你有利用價值很可能會加速你的死亡速度耶？他如此深信自家胞姊就是個這麼沒人性的傢伙。

臉色沉了下來，紺紫的眸子緩慢地眨幾下，顧不得把頭髮撥好了，總之先一派正經地勸戒你最好別這麼做。

「我相信你，也相信逝曄喔。」學著你眨了眨眼，將對方的手捻住移開，並把剛剛被拉到移位的頭髮撥了回去，恢復特定角度的凌亂。

「過勞的話還這麼煩惱會更累的，該去睡一下了？」像是抓貓一樣的撈住垕磊的手，站起來，把人挪到休息室的門口，放好。

還沒把茶喝完就被拎到門口，不免想著這是怎樣。從見面開始伊希洱就一直把自己當幼童對待，雖說兩人的年齡有所差距，但過去的他不曾做得如此明顯，是人老了所以轉性了？想著一些很失禮的事情，還是安分地聽從對方的話，嘆息著握上門把。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睡。」走進休息室裡，關門前透過門縫向笑容滿面的對方說道：「大概半小時左右會醒來吧，就不打擾你太久了。」

「好的，請安心吧。」
像是在說半小時後再見一樣的揮了揮手。
雖然明白對方是能夠自己處理事情的年紀了，也並不是需要照顧的弱小生物，但，確實覺得自己該對垕磊溫柔點呢？……不管是哪個方面？

就沒有再去打擾對方，安安靜靜地去收拾盤子跟糖了。

——————這是半小時後的分隔線——————

生理時鐘很準確地在三十分鐘後醒來，過往的訓練好像還是有點用處……頭因為睡眠不足而略微刺痛，發出細微的哀聲，他隨意抹了抹臉坐了起來。也沒打算打開手機的自拍鏡頭，只是憑著感覺把睡亂的頭髮撥回應該正確的位置。

沒有夢到怪事算是睡得不錯吧。
放輕腳步走到門邊，先是站著稍微聽一下外頭是否有其他人說話的聲音，確定不會打擾到其他人後便光明正大地從休息室走出。

「睡得還好嗎？」
今天診所確實沒有客人的樣子，伊希洱獨自坐在辦公桌前讀書，見你起床就笑著向你問好，手中的書又翻過了一頁。
看起來很閒。

「還行。」簡單地回答道，確認完自己沒有遺漏東西就準備離開了。
也許是因為休息過後心情有變好，總覺得還是該對伊希洱好一點。雖然不管用什麼態度對待他，他向來是那副悠哉又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樣子就是……跟垕逝曄一個樣，為什麼我身邊都是這種人？

「我會……試著跟姊姊說要去你家拜訪的。不過會不會獲准還是得看她的心情。」
語氣有些無奈，但至少做出了會嘗試的承諾。

「我會期待的。」
對垕磊揮揮手，表達下次再見時希望你還一樣健康喔的意思，不然自己也傳訊息問問逝曄吧……那弭的朋友？也就那幾個，這麼久沒見也沒提過近況，總不能讓弟弟把垕磊在腦中的分類劃去已光榮犧牲的那側。

也向伊希洱揮揮手，沒再多做寒暄地踏出診所。差不多到了晚餐時間，前幾天看到新開的便當店不知道人會不會很多？要走去那裏的話還能順便買明天早餐的麵包吧……想些瑣碎的事情半是放空地走下階梯，卻在將要走到門口時隱約看見了不遠處的人影。

那個人站在對街，注視著自己的方向，卻沒有向前任何一步。

……是打算上樓的人嗎？二樓除了伊希洱的診所之外似乎沒有其他的住戶，那應該是他的患者吧……感嘆著原來那傢伙還是有好好工作，沒有試圖認真看清來者的樣貌，就只是走著自己的路。

灰藍色的髮絲。
紫色的雙眼。

兜帽、皮帶、刺青。
血、氣味、顏色。

遙燈站在離診所門口不遠的對側，感受風吹拂著自己的、那個人的髮絲。像是被面前的場景震懾一般，他停頓了不只一秒，眼神凝固在似乎已經等待了很久、很久的這一刻。

他靜靜的站在對街，什麼都做不出來，也什麼都說不出來。

久到已經不記得在等什麼了。
但遙燈還記得自己在等誰。
他還記得。

……哈。

那是自己的聲音。
遙燈感覺自己的聲音、思想、身軀都不安的顫動著，那是來到這裡以後被埋沒的那些時光，現在破開佈滿塵埃的棺材再次來到此處。

為什麼。
……為什麼呢。

明明再也沒有回來。
明明是死掉就好了。 死掉的人是不原諒不行的。

回來了……但是為什麼回來了？

……在生氣嗎？不明所以的想著，遙燈斂起眼眸，不善的輕咬下唇、握緊右手的拳頭。但是。

什麼都沒有做。
什麼都沒有說。

什麼都做不到。

遙燈只是看著他踏著步伐朝自己走來。
不……並不是朝自己。
……他的眼神，裡面沒有自己。

……

……。

……在被看著？

不免產生了這般錯覺。細針般的視線實在太過銳利、甚至讓他困惑起自己可有與人立過什麼仇。幸虧此刻有著兜帽作為抵擋，能夠不與他人對上視線。

也許只是會錯意，又或者是對方覺得自己的打扮有些特殊所以多看了幾眼……他遵循前來的記憶踏上早晨走過的路線，無視彷若被扎傷的不適感。不過是路上偶遇的行人，今天以後再也不會相見吧。說不定就是單純地看不順眼，這種毫無道理的事也是有可能的。

遙燈只是站在原地。
僅僅只是站在原地。

灰藍色的髮絲。
紫色的雙眼。

兜帽、皮帶、刺青。
血、氣味、顏色。

──遙燈最後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在那個人走過以後，靜靜的閉上雙眼。

有什麼，正在糾結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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