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黎稚並不是一個很容易受傷的人，但實際上現在這滿身是血的窘迫也不是他可以解決的。洗衣服跟洗澡都是要緊的事情，不找個地方處理的話之後都會有麻煩的。

他和一個小孩對上眼，用如狼似虎的樣子低聲說道，「帶我去你家洗澡，不然我就殺了你。」

雖然怎麼想都不可能殺人，但為了讓小孩害怕，這是必說的話。

「……」花了一些時間才確定對方是和自己說話，於是停下來，好像一點也不害怕。

「你是誰？」

「跟你說我是誰的話你不就會報警了嗎。」一臉狐疑的樣子，話說第一次看到這種就算說被殺也很安定的小孩，有種莫名其妙的違和感，「不會說的，所以快點帶我去洗澡。」

「你又是誰？為什麼不害怕？」結果下一秒就問出口了。因為真的很好奇。

「安說過，不能和陌生人講話，不能和陌生人一起走，會被騙。」像是某種儀式一樣。

「坎德樂，就是坎德樂。」停頓一下，「害怕？為什麼要害怕，你很可怕，像是鬼？要打鬼？坎德樂沒有看見蟲子和黑霧。」

「你是誰？」第二次的詢問，語氣仍然很平靜，沒有半點不耐煩。

看起來超怪的。黎稚想了想，終於想到要怎麼解釋才好，「我沒有要騙你，坎德樂。」他把雙眼閉上，一片蔚藍的海洋就這樣被埋進了眼瞼，「我只是想要借浴室。」

我叫⋯⋯黎稚。他遲疑了一會才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後假意地伸出手來想跟坎德樂示好。上頭還有腥紅的血跡，為什麼要這樣示好？黎稚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再不清理，有些舊日月宗的蒼蠅就會聞聲而來。

「拜託你。」

點點頭。

依慣例握上黎稚的手，黏黏糊糊又冰冷，坎德樂並不喜歡，所以很快又放手。

「回家。」示意對方跟上自己。「這裡離坎德樂的家，很近。」

「費邊先生不喜歡血弄髒地板，費邊先生也不認識黎稚，要先在門外把鞋子跟襪子都脫掉。」想了想，又開口：「褲腳也要捲起來。」

「黎稚，受傷？」

見到對方點頭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沒有很在意坎德樂握手之後很快又鬆手的事，只是手插進口袋裡之後發現手上都是血然後抽起來甩了甩，像是對自己的腦子不滿意一樣。為了情人這一切都是不得不做的，要弄乾淨也是，趕快繼續上路也是⋯⋯

他蹲下把褲腳捲起來，狀態有些不自然。坎德樂問了之後他才把領子拉開一點，肩膀都是血，「你說的沒錯，受傷了。」

「為什麼？」沒思慮過多就好奇的問了。

「很冷嗎？」

「因為叔叔幫喜歡的人擋了一槍。」他把袖子給拉起來，眼睛飄散近乎無色，「很冷啊，這裡很冷。你也要穿多一點，別像我這麼狼狽。」

他突然瀕臨絕境般大笑出聲。

「……」點點頭，像是在咀嚼對方言語的意思。

「泡澡，吹頭髮，換衣服就不會冷。」拉了一下黎稚的衣角才鑽進小巷，過了這個小巷之後家就在附近而已。「黎稚，不喜歡冷的話，要快點洗澡。」

「睡覺很溫暖，但是安會不高興，黎稚不能睡我們的床。」

「好。」

他除了好之外居然也無話可說。這麼安靜的孩子，帶去的會是什麼樣的家？這一趟究竟能不能洗澡，也是問題，「我知道睡覺很溫暖，但是燕會不開心，所以我洗洗澡就要走了。」

「等等，泡澡也可以嗎？」

點點頭。

「有浴缸，可以裝下安和坎德樂。」

泡澡⋯⋯真的需要這麼好的設施嗎？而且坎德樂的朋友應該也是小孩吧⋯⋯可能裝不下自己吧。隨便啦，他也沒有打算要泡澡，話說問這個幹嘛，「你的朋友會生氣嗎？帶我回來洗澡之類的。」

聽剛剛話裡好像有點怪怪的，坎德樂好像很看重他的朋友會生氣這件事⋯⋯如果是燕的話絕對一開始會擔心。因為他的寶貝難得沒有做一些無聊的事，突然變成一個正經人了，還受了重傷。

「你跟安和我跟燕是一樣的嗎？」

「？」顯然沒有懂他的意思。「燕，是黎稚的室友？朋友？」

「坎德樂不知道，洗澡，為什麼會生氣？」沒有被教導過關於帶人回去洗澡會怎麼樣，總之繼續走，「燕會生氣嗎？」

「男朋友。」他笑了一下，「我很快就會回去找他了，因為約好了一輩子要在一起。」

眉眼間洋溢著濃濃的幸福。附近燈火通明，在茫茫人海裡找不到回家的路，是很可惜的事情。不過現在就是這樣，找不到一個可以安頓兩個人一生的住所。

「不會生氣哦。」

「……」點點頭。「男朋友是伴侶的意思對吧，坎德樂和安應該不是那樣的關係。」

走入公寓，帶著人走上二樓。「這裡。」

「黎稚，要把鞋子脫掉再進去，費邊先生不喜歡弄髒地板。」再一次的提醒。

「要開門了。」

聽到腳步聲就跑來開門，碰的一下，因為在家裡所以沒戴帽子，費邊的房子裡故意放了一些帶反射面的東西，倒影裡的環像碎冰一樣漂浮。
「坎德樂！你回來了呀！」抱抱，很開心的樣子，擁抱的時候腦袋放在坎德樂的肩膀上，於是看見了完全不認識的人，「這是誰？坎德樂的朋友嗎？」
「你是誰？該死的，你跟過來做什麼？你是騙子嗎？為什麼要騙坎德樂帶你回家？」

這就是安嗎⋯⋯看起來的確是會生氣的樣子。怎麼說才好呢，「我跟坎德樂在路上認識，然後因為我身上都是血，所以想要跟你們借浴室。」

像這樣講應該就好了吧⋯⋯？還是說不行？果然應該帶燕過來的，不知道光是在門口就要說多久。放低姿態比較好吧？畢竟是自己要借浴室的，不過五分鐘能處理完身體傷跟衣服嗎？

「……」
「真噁心，你是不是以為這樣能騙我呀？你把我當成傻子？我跟坎德樂不一樣，我聰明多啦。」
「滾進來吧，我想要你的血噴滿整個房子，不要噴到走道上，你覺得費邊會喜歡你的血嗎？你的頭頂上有光環嗎？如果有的話，他就會把你賣掉，他會誇獎安米洛德找到好用的屍體？我想要他誇獎我嘛。」
「你說你要借什麼來著？」

「黎稚想借浴室。」

「黎稚在路上流了血，好像很冷，不能回家。」所以就像當初那樣把人撿回來了。「洗澡，吹頭髮，換衣服就不會冷。安不喜歡安和坎德樂以外的人睡床，所以不能睡床。」

「安，不高興？為什麼不高興？」顯然不太明白安咄咄逼人的理由，雖然他總是那樣。「安，不喜歡黎稚？」

「如果我借浴室的話，你想殺了我？」也有點來氣了。實在不懂為什麼要被小孩這麼對待，誰會滿身是血的說要借浴室啊，當然是有需要啊。他扳起臉，「你要怎麼把我變成屍體？」

頭頂上有光環，血是驅魔的血，骨骼只給至關重要之人。非必要他是不想讓人知道的，但如果與自己的生命相關，那還是不得不問。

「……不可以亂撿東西回家，除了我之外的人都是壞孩子。」拉著坎德樂的手，比起說教更像是在撒嬌。
「你好凶呀，為什麼要罵我？」轉頭，有點委屈，「我會做炸藥呦？碰的一下，可以把好多東西變得破破爛爛的，屍體也破破爛爛的，達利亞老師說我只能跟這種東西待在一起呀，你想要跟我永遠在一起嗎？」
「坎德樂、坎德樂，要讓他進來嗎？我是好孩子，我會聽你的話，但是我想要他抱抱我，如果他抱我的話，我就把浴室借給他。」

點點頭。

「黎稚不是壞人。」想了一想，又補充：「感覺不是。」

「黎稚，抱抱？」

我抱抱你。他這樣回答，帶著血腥的手擁抱他，但很快就放手了。可能是因為同類的關係，他顯然更偏向擁抱坎德樂，就像剛才的握手示意一樣。

「我不是壞人。」

但你也不用跟屍體待在一起，你不需要和那些東西在一起的。他說，接著拍了一下安的肩膀，「把血給你，魔鬼不會靠近你，死亡不會接近你，願一生安康。」他瞥了一眼，「無冤無仇。」

冰冰的，快要死了，像貓咪剛被撕開的體溫。
「小時候，老師跟同學都害怕有鬼靠近他們，但是安米洛德是天使噢？他們說，要是安米洛德在的話魔鬼就不會靠近。」
「呀，但是真可惜，他們猜錯了，所以全部都被魔鬼殺死了。你也是天使嗎？你見過女巫和城堡嗎？城堡掛著黑色的簾幕，所有人都聽到我耳邊該死的說話聲。」
「進來吧。」拉著黎稚的手，撒嬌一樣把他帶進了門，「浴室在那裡，裡面有一面很大的鏡子，但是你得把帽子脫掉，哥哥。我真想看看你頭上的光環，我喜歡會發光的，我也喜歡你噢。」

安靜地把帽子脫掉。剛才正在威脅他的孩子說的喜歡真的能夠相信嗎？他轉過頭來面對著他，問他有沒有看到自己頭上的光環，那種像土星一樣光環。

如果有光環的話，為什麼會受傷？
如果有光環的話，為什麼要被舊日月宗追殺？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不需要很大的鏡子，我只需要水。」他穩定下來，「我很感謝你們。」

「啊，我看見了，我喜歡星星，土星也是星星的其中一個吧？」好像完全不在意對方突然的微微停頓，「哥哥是星星？星星都要死掉的，死了很久很久，爛了才被看見，還在發光，亮晶晶的。你會被花錢買下來嗎？」
「我的光環不發光，真討厭，如果我死了就會融化成水，我要叫坎德樂喝掉，他不能離開我，他不能把我丟下來。」
「你不喜歡鏡子呀？真可憐，費邊把我帶回家的時候，在鏡子前面摘掉我的帽子，我對他尖叫他也不理我，他只顧著盯著鏡子看。」把視線轉回了黎稚身上，「你該慶幸他不在家，哥哥，他會殺了你的，我知道噢，他一定會的。」

「不，我不是星星。」像這樣回答了安的疑問，自己並不是星星沒錯，不過看起來對方並沒有想要答案的意思，只是想說自己死去之後光環會變成水。他不好意思說死掉的光環是不會碎掉的，以前的人們總這麼說，說天使不會毀滅。他說自己不會被買下來，但也不認為光環是多麼美麗的東西，因為是罪啊。

「那我很慶幸他不在這。」黎稚嘆口氣，「因為我也沒辦法再跟更多的人說話了。」

「呀，因為受傷了呢，你很累，你走了一路，一路都是血的味道，有罪的孩子該受苦，野狗都明白。」伸手摸了摸對方的肩膀，鮮血從衣服裡透出來沾了他一手，男孩的動作帶有一種詭異又純潔的憐憫，「我幫你開燈，你的手舉不起來，我是好孩子吧？我跟坎德樂會在外面等你，你出來我會給你唱歌，你可以睡一會再走，費邊今天晚上不會回家，他去參加他不想告訴我的集會，但是我聽見了。」
「過來吧，坎德樂，你今天都不在，我真想念你。我想要你抱抱我嘛，我們去旁邊等吧？要當個好孩子呦。」

「……」點點頭，不打算說些什麼，只是牽起了安的手。兩人把燈開上過後，就離開了浴室。

被那樣的舉動弄得鮮血淋漓，黎稚卻沒有跟對方說不要再掐那裡的意思，也沒有說想睡一會的意思，他反倒因為兩個孩子，對這裡產生了一種寂寥的感觸。環視這浴室，他聞到一些幽靈般的味道，看不見摸不著，卻清冽地叫人不安。

連野狗都明白我的作為是罪孽，讓天使為我唱歌。他仰起頭讓水流過頸子，無語之地恍若無人隔世。熱水和讓人在安心與不安之間擺盪的地方啊，這次可真希望上天讓兩個孩子一生無憂。

的確像答應的一樣，他六分鐘就從浴室裡出來了。把衣服弄得乾乾淨淨，誠懇地道謝與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