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將早已飲盡的水杯拿了進來,溫熱的茶水讓原本有些怕冷的他至少回溫了些許,雖然花了點時間。也因此他到剛才為止都沒有移動過半步,只因為離不開溫暖的熱茶。
「不好意思還麻煩您為我做了飯。」
雖然是第二次的來訪,但上次只是有個機會和同事們一起拜訪,多人的情況雖然讓他沒那麼緊繃,但也沒什麼機會談上什麼,這次卻是第一次在這樣的情況下單獨來訪,這讓他反而有些無所適從。
這或許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單獨到異性的家裡作客。
他幾乎忘光了到他人家裡作客的禮節該做些什麼,既然都答應了邀約,臨陣脫逃也十分失禮(至少這樣的禮貌還記得),便打消了這種念頭,讓自己看起來像平常一樣。
但事實上橘的行為舉止確實和往常沒什麼分別,他總是在內心獨自打著心理戰,要從何看出自己心理或精神出現異常的差別,連他自己也不曉得。
他靜靜地在飯桌前坐下。
餐桌上的餐點就像是一人一份的套餐。
主菜的日式炸雞被炸得金黃酥脆,在盤子邊緣還放置著被切成半月形的檸檬。旁邊放置的小盤菜則是切成片的醃蘿蔔與幾塊油豆腐,湯品則是味噌湯,仔細一看還能發現裡面飄著幾塊碎肉。
白蘭地將盛好的白飯放到了橘面前,然後輕搖了搖頭:「這沒什麼,橘不需要這麼客氣的。」
經常外食的橘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家常的飯菜了,雖然同樣的菜色他也做得出來,但忙錄的他始終沒什麼時間替自己準備三餐,在女僕店長時間的下廚更是降低了自己做飯的意願。
香味引起了他的食慾,無謂的矜持並不是他的作風,他在對方坐下後,懷著感謝的心開始用餐。
不知是口味剛好合胃口,還是橘本身對食物沒什麼要求,光是這樣的家常菜就讓他覺得相當美味,即使他的用餐速度仍然習慣不疾不徐,在菜還沒吃完的當下還是把飯先行一步吃光。
「……」好像不太夠,我應該要在什麼時機喊再來一碗?
橘什麼話也沒說,就這麼看著已經空了的碗發呆(?)
白蘭地飯吃到一半,抬起頭來就看見坐在自己對面看著空碗發呆的橘。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個畫面有點好笑,還有一點彷彿養了一隻大貓咪的既視感。他就坐在那裡,等著你發現,全身上下都散發著"奴才!你怎麼還沒注意到我碗空了啊?"的氣息。
他起了身,輕輕將碗從橘的手裡拿走,再盛了一碗飯後又重新放回他的桌前。
?
他思考到一半時,被對方將飯重新添好放在自己面前的動作快到橘無法當下反應,甚至懷疑對方是否有讀心術…他甚至沒說半個字。
這下橘腦中的處理器似乎燒得更兇了,但腦子還沒能來得及處理接踵而來的疑惑,便被還沒滿足的食慾打斷。橘在定格了大約數秒後,仍舊什麼話也沒說,重新拿起飯碗繼續用餐。
自己究竟是精神狀況差到如此失常,還是純粹只是因為沒有這樣的經驗而為此緊張所導致的失常,他仍然沒能找到確切的原因。
他緩慢的清空了自己那份午餐,大概是因為橘看起來吃的很香,所以他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打擾對方吃飯。
放下了自己的空碗,據說很多人會再發現到同桌的另一人已經吃完時,也不自覺地加快速度,所以他並不急著收拾碗筷。
只是翻閱起了放在一旁的雜誌等橘吃完。
橘仍舊習慣性地將碗盤吃得一乾二淨,只留下無法食用的廚餘,但仍然是很整齊地放著,連桌面也十分乾淨。
他小聲地說著「謝謝招待」後,便自動自發地起身準備收拾桌上的碗盤。
「您為我做飯已經很辛苦了,這些微薄的小忙請讓我來吧,前輩。」
他這麼說著,臉上帶了點淡淡的微笑,雖然他平時仍然有在練習如何呈現自然的笑容,但成果顯然不太彰顯。
他只略微想了一下就說了聲好。
然後在橘洗碗的時候拿著流理台上專門用來擦乾餐具的毛巾,在一旁將橘洗好的碗盤一個一個擦乾,同時放回了餐具櫃裡。本來也不是什麼很難的事情,需要洗的餐具也並不多,所以很快的就收拾好了。
他看著又呈現出一副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但自己還沒離開廚房所以也跟著停留在廚房的橘笑了笑,然後走到冰箱前問到:「一會大概會聊很久,你想喝什麼?」
「熱茶就可以了,謝謝。」
他說道,順勢地打消白蘭地可能是想從冰箱拿出冷飲的決定。
雖然方才吃了些東西有稍微熱起來,但他還不想就這麼冷卻回去。
「您做的飯菜很好吃,下次有機會的話請再讓我招待您。」
「雖然可能比不上您的手藝,但我的烹飪也是很不錯的。」
他淡淡地笑了笑,雖然自己的烹飪技術可以說是社會教給他的,但應該還是有一定的水準在,他想。
「那我會期待著的。」他瞇起了眼回覆,沒有拒絕橘想有所回應的心意,雖然他的後輩大多數是那種比較自來熟,彷彿"你家也是我家"的人,但偶爾也是有幾個比較懂得人情世故、或著像橘這樣或多或少都會有點不好意思的類型。
領著橘重新回到客廳,他們倆人雖然是坐在同一張沙發上,但或許是因為考慮到了性別或其他的原因,所以兩人中間還空出了將近一格的距離。
「給你。」他將熱茶盛滿了茶杯,然後輕輕推往橘那裡。
「謝謝。」
橘喝了口熱茶,溫度與香味依舊。
不久前雖然自暴自棄似地問了能否接受諮商,他仍然沒能真的尋求幫助。他曉得在清楚自己秘密的人面前,理應必須對其保持距離並隨時警戒,畢竟難保不會被人以此弱點背刺,但在自己自曝其短的情況下,做出這樣的舉動顯然是很奇怪的。
他突然抓不準人際關係的距離。
或許是因為如此,他才會糊里糊塗地答應了白蘭地昨晚的邀約。
凡事求完美的他突然連日的失常,面對這種無法控制的情況,自己似乎已經開始亂了陣腳,而事到如今他仍然找不到修正的方法。
想到這裡,他開始不自覺地看著手上的熱茶發呆。
不出意外的突然安靜,白蘭地開始斟酌他應該要怎麼開口引導對方說話比較好。
無論是"你現在狀況如何?",還是"你最近經常出錯",感覺上都並不是現在最適合問出口的選項。因為前者有一種彷彿是醫生正在問話的感覺,而後者則會隱約給人一種前輩訓話前兆的感覺。
想了想,他最後選擇了像是朋友間那樣,會讓人感覺稍微輕鬆一點的語氣微笑著問到:「橘醬最近總是發呆呢,是不是睡眠不足?」
被白蘭地這麼一問,橘的思緒也跟著被打斷,因而有些愣住。
「…抱歉,我太失禮了,沒想到會在前輩面前這麼失態…。」
終於意識到自己現在為止的舉止說有多失禮就有多失禮,連忙向對方道歉。
「說實話,我確實有些失眠…雖然吃了藥就能睡著,但…最近兼職有點忙,吃藥只會讓自己更累而已,所以我只能…醒著。」
「我昨晚已經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好,也確實工作上沒出什麼差錯…我很好奇您昨晚是如何看出來的?」
不知是否因為今天沒化多少妝容,亦或是待在這樣的氛圍下有些鬆懈,橘的臉色似乎隱約出現了疲態而不自覺。
「……如果是為了『更之前』的事情,我也能解釋的。」
最後,他小聲地補充。
「嗯——」白蘭地嘴角的弧度看起來沒有改變,但臉上看起來多了幾分無奈感。
橘問的話讓他有一種如果他實話說出來的話,那麼她下一次可能就會用其他讓他無法看出來的方式繼續逞強的感覺。但這個問題白蘭地並沒有打算回應,畢竟這個問題稍微有點牽涉到他以牛郎這個身分賺錢的方式。
「這是商業機密喔。」抿了抿唇,他比了個"這是秘密。"的手勢。
稍微回到正題,他輕輕放下了手。
嚴格說起來白蘭地這次的主動關懷其實並不是他自己的意思,畢竟他本來就不是個遲鈍的人,橘在那天自己說出實情後,或多或少都對他稍微產生了一點點的戒心。只不過他裝作沒發現的樣子,繼續和橘普通的相處著而已。
嗯,如果不提剛知道時那段有點驚慌失措的時期,確實應該是挺普通的。
「不過、雖然妳說妳沒有任何失誤,這一點確實是沒有錯……」
「但只要妳一個人待在休息室裡,就經常會像剛剛這樣子發起呆來。」他就差沒有明講,只要是稍微敏感一點的人都能發現妳有點不對勁。
「……」
橘深深覺得,貼在臉上的面具被看穿的時候,無論裝得再像、再沒有差錯,說什麼好像都只是狡辯而已。
他很清楚白蘭地是個無論觀察或是心理都很敏銳的人,這也是為什麼明知對方已經知曉事實,他仍然對白蘭地保持些許戒心的原因。
像這樣內心想相信對方又不想被撕下所有偽裝的矛盾,他深切地覺得自己只是個混帳。
「看來我無論隱藏得多完美,總是逃不過前輩的眼睛。」
他嘆了口氣,將內心那股糾結逼迫自己拆開,畢竟再這麼矛盾下去,事情並不會有所解決。
「我從來沒有找人諮商過,畢竟這麼多年來,我認為我已經習慣了。」
「…作為我的第一次,您可以聽我說說話嗎?」
「不用太回應我也沒關係…我可能只是、希望有人聽而已。」
他下的這項決定不知耗了多大的勇氣,要親口說出自己的煩惱仍然有些難為情,他喝了口茶,小心翼翼地不讓雙手因緊張而顫抖。
「就像我之前說過的,你想什麼時候找我聊聊都可以。」他輕拍了拍橘的頭頂,就像那次橘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向他自爆自己的性別時那樣,隱約也帶著一點安撫的意味。
「我隨時都可以聽你說。」
「…」
「我想做個前提…希望前輩不要介意我接下來所說的。
「在那些話吐完之後,我仍然是橘,Cinnamon的男公關。」
橘不著痕跡地吐了口氣,在心裡構築著話語。
「我知道我不該說喪氣話,但我想…我真的有點撐不住了。」
「我還欠著被不付責任丟在我身上的債務,我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將這些錢湊出來。」
「我在早上做著女僕服務生,晚上得偽裝成一名男性,在俱樂部服務女性顧客。」
「我可能是在下意識用忙碌來讓自己不去想那些更可怕的事情,而我確實有過未遂紀錄。」
「休息時間被壓縮得有點少,但這幾個月都這麼跨過來了,我應該已經習慣了才對。」
「…我卻開始失眠,而以前精神狀況差的徵兆越來越明顯,我開始無法在鏡子上認出自己的五官,覺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一樣。」
原本寡言的橘像是一口氣宣洩般,雖然語調仍舊平靜,但難得將這麼多的話語吐露出來,中途也喝了不少次的茶。
他像是宣洩完般有些脫力,陷入了冗長的沉默。
「……」
「我想我過一陣子就能調整回來,而不會影響我工作的效率。」
像是恢復振作般,橘抬起了頭看向白蘭地,淺淺的笑著。
「很抱歉讓您擔心了。」
白蘭地一直都知道,會成為公關的人肯定或多或少都有著自己的理由。就像他自己,一開始也只不過是為了賺取妹妹的醫療費,而後來習慣了便就這樣一直這樣做下去了而已。
而橘的狀況很明顯是出於非自願,甚至可以說是莫名其妙的。
他向橘搖了搖頭,輕聲說句沒事,然後手掌又揉了揉對方的頭頂。
「我認為你很厲害。」雖然他不知道橘為此到底努力了多長時間,但這句話出自於他的真心。
「怎麼說?」
橘將幾近見底的茶杯又添了些許,茶香依舊。
他有些訝異這樣的感想會放在自己身上,在自己所做的努力被長期視為天經地義時,他是一刻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嘉許的部份。
「雖然我不知道你現在的實際情況。」他頓了頓,將茶杯放下來後認真地看著橘:「但至少我所看到的妳總是非常的努力。」
「如果是我揹上這麼一份莫名其妙的債務在身上,還被逼迫著必須短時間償還的話,我未必能做到像妳這樣的程度。」
「甚至很可能早就放棄了,在有那個念頭的時候就會不達到目的不罷休也不一定。」事實上,如果當初父母的車禍不是有一大筆保險費可以暫時先填補妹妹住院的費用與他的生活費,他完全不認為他可以努力到橘這樣的程度。
「但是妳還是活下來了,也為了活著而繼續努力了。」他輕吐了一口氣.
「所以我真的覺得,妳很厲害。」
「…」
聞言,橘揚起了他不太自然的笑容,像是被逗笑般輕笑了幾聲。
而這笑容的主人似乎沒有自覺,這是他進這牛郎業以來,第一次在同事面前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而原因僅僅是他錯估了前輩對自己的評價。
「…不知道為什麼有種鬆口氣的感覺,我以為您對我的感覺會更糟。」
茶杯的溫暖仍然在指間流動著,似乎連同內心也溫暖了起來。
「我並沒有像您說的這麼厲害,只是苟延殘喘而已。」
「…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還是活著。」
「就,只是活著,明明無法露出笑容,也流不出眼淚。」
他搖了搖頭,像是在告訴橘不要介意,也像是在告訴橘沒有那種事。
「笑容從現在開始慢慢學就好了。」
「至於為什麼活著……我想也許是因為你內心裡比起離開更想要停留在這裡。」畢竟說到底,努力償還債務不也是為了活著嗎?
「⋯那就要請前輩多多教我了。」
橘擺著意味深長的表情看著白蘭地,至於那究竟代表著甚麼,他似乎沒打算明說。
而他感覺這些時間壓抑下來的壓力,在經過這段簡短的談話後減少了許多。
雖然壓力來源還等著自己解決,但至少自己更有勇氣去面對了吧,他想。
「當然。」他微微一笑,對這句話表示了肯定。
「如果你不急著離開,我家裡有客房,你可以稍微在這裡睡一會。」雖然他不知道橘現在是否會有睏意,不過能睡的時候還是多睡會的好。
「上班前一個半小時我會叫醒你。」他補充到。
?
這個提議讓橘有些猶豫,他確實仍然有些想睡,而他到現在為止只是撐著,平時這個時候他應該是在做著女僕服務生的工作,中午巔峰的排班並不少見,他通常都是撐到下班才回家補眠到接近俱樂部的上班時間,這對他來說並不困難。
要是接受前輩的建議在這裡小睡,或許會比到家再睡還多一些時間休息。
原本就小睏的他已經不太能思考太複雜的問題,也沒什麼力氣再警戒任何事物,他短暫地猶豫了幾秒,便點了點頭。
「雖然這樣麻煩前輩不太好…但我確實有點睏了,很抱歉這樣占用您的客房。」
「不介意的話…打擾了。」
「這並不麻煩。」他起身領著橘到客房。
客房裡的佈置也十分簡單,只有一張床、一個衣櫃跟一個梳妝台。
「好好休息。」
「擔心的話可以把房門鎖上。」姑且兩人還是一男一女,所以他提醒到。
「好的,謝謝前輩。」
在橘將房門鎖上之後,他輕輕地吐了口氣,在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空間之中,他稍微放鬆了些,把厚重的外套脫下,並將其與隨身物品放在梳妝台的椅子上。
房間很安靜,他也沒什麼理由挑剔。
鬆懈下來後睏意顯得更濃厚了些,明明在這之前的前一個晚上都還處於失眠的狀態,他小小地打了個呵欠,便縮進被窩中。
或許能夠再更信任前輩一點…。
在意識遠去前,他這麼想著。
結束 偶資嘎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