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路娜搭著最晚的那班地鐵回家。

　　車站裡還有零零散散幾個行人，有男有女，麻木和疲憊像面具牢牢沾在他們的臉上形成統一的表情，手機螢幕的亮光讓他們的區別模糊不清，沒有人特別注意到她。

　　路西安給她發訊息，路娜，注意四周，如果有異常就撥通電話，我會去找妳，妳到哪裡了？

　　她慢慢的打字，我正要上車，不要擔心我。去睡吧，路西安，我確定我有帶鑰匙。

　　她的哥哥給她發一個微笑的表情，告訴她每過一站就發一條訊息。她答應下來，無奈的想哥哥明天又要早起，路易要去郊區的精神病院做短期實習，每天早上路西安都會弄一個餐盒給他，所以他無論如何都會是家裡最早起的那個。路娜偶爾會偷偷熬夜，不用去診所上班的時候，她凌晨會看見房間外走廊的壁燈一個個亮起又暗下來，路西安走過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地鐵的聲音轟隆轟隆響，強烈的風讓她半瞇起眼睛，她鑽進冷清的車廂，挑了個靠牆的座位坐下。車廂行駛時搖搖晃晃，路娜很少在外頭待到這麼晚，此刻已經有些疲倦，車輛搖晃的感覺類似於她很小的時候在搖籃裡被推著前後搖擺，那時候路西安的眼睛還跟她一樣是兩只漂亮的靛藍色。

　　她很小的時候，其實路娜不太喜歡聽這句話頭，路易跟路西安在談起「路娜小時候」時總像是要吵起來。她小時候發生過太多她不記得的事，路易問她還記不記得媽媽，她搖頭，遲了一會才說，媽媽有跟我一樣的頭髮，捲捲的，帶著香味。

　　她看著車窗，玻璃外一片漆黑，只有幾盞燈因為移動的視覺殘留而拉出了一條穩定的直線。她的影子像母親的肖像，端莊又虛幻，臉龐模糊不清，她甚至也想不起來媽媽的眼睛是什麼顏色，肯定不是靛藍色，她從來沒聽過任何人講她的眼睛像母親，就連路易都不這麼說。

　　那我們的眼睛像爸爸嗎？路娜問，路西安聽見以後想了想，說應該是像我。

　　下一站是里昂市政府站，她發訊息給路西安，看見他不用兩秒就回了個「好」回來，他一直注意著手機嗎？路娜知道他喜歡縫玩偶，她想了一下路西安咬著針給她回訊息的畫面，書店的櫃檯有一盞暖黃色的小燈，旁邊有老式的唱片機，慢悠悠的放著早就過流行的曲目，她笑起來，覺得哥哥一點也不像二十四歲的男人。

　　路西安從來不問她爸爸媽媽的事情，唯一一次只問她想不想念，她那時候十一歲，天真爛漫的說不太想，因為我不記得了，這是不對的嗎？路西安像往常那樣溫柔的對她笑，說那樣沒什麼不好。路娜長大之後聽出了他沒說出來的後半部分，因為妳再也見不到他們了，路娜，他們不會再回來看妳。

　　她聽懂了以後只覺得悲傷，不是為了自己無緣的父母，是為了她兩個年長的哥哥，他們記得父母，記得他們去世和發瘋的那天。那一天她什麼都沒有看見，路西安遮住她眼睛的手充滿了鮮血的腥味，她於是哭了，以為哥哥就要死去，十歲的幼兒也能憑直覺感受到死亡的影子，面容模糊的黑色幽靈，卻並非是纏繞在路西安身上。後來她認為路西安避而不談是出於創傷，路易告訴她，不是的。

不是的，然後他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列車在又一個車站停下來，門向兩側打開，她聽到哭聲便抬起頭來，一個女人正哄著到她膝蓋高的孩子，眼神著急的望向車廂內部，那個孩子打死都不願意從地上起來，嘴裡叫嚷著模糊不清的話，她隱約聽見「娃娃」、「離家出走」、「不見了」。路娜從座位上起來想去幫忙，剛踏出車廂就聽到女人朝她喊叫，快呀，小姐，車要開走了，妳快回去。

　　路娜轉頭看了車廂一眼，試圖告訴她把孩子抱進車裡不需要一分鐘，還來得及。女人卻只是固執的重複那句話，對她連連擺手拒絕了幫助，車門即將關閉的通告響起來，路娜躊躇著，還是退了回去。

　　不能讓路西安和路易擔心。

　　她站在門口看女人和幼童，透過玻璃，像在博物館裡觀看展示品，禁止觸碰。

　　末班地鐵開走了，路娜止不住想那兩人接下來的苦難，在夜風裡尋找另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希望她不要遭遇古怪的陌生人、希望她帶取了足以訂一個房間的金錢，希望她不要面臨那些需要知識和經驗才能處理的不可言說。

　　她已經忘記那個女人究竟長什麼樣了，一種毫無來由的愧疚淹沒了她，而對於那個女人和孩子接下來將要遭遇什麼的未知同樣使她煎熬。

　　路娜腦子亂糟糟的回到書店，一樓的小燈還亮著，路西安毫無意外在等她，長袖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平時會穿戴的手套也好好的套在手上，一點皮膚都沒露出來，帶著微笑摸了摸她的臉。他說，我以為妳會對晚歸感到新奇的，妳遇見什麼了嗎？

　　她不知道該怎麼描述，皺著眉頭抱住路西安的腰，待在室內讓他的懷抱暖呼呼的，她聽見微弱的心跳聲傳來，如同搖籃晃動的節奏。

　　路娜想起搖晃中的車廂玻璃，想起車窗外連綿不斷的燈光，還有只要移動就會發出的、轟隆轟隆的聲響。

　　那聲音像一陣又一陣無能為力的自言自語。

——— 𝐅𝐈𝐍 ———

唐突放文（比Ｙ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