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滿春光,疏柳映新塘。
晨曦柔黃透進窗櫺,散進余瑛鷂的居所,撒上床榻上仍帶著鼻息的倆人。
相識、相逢,少年在那一日給予的相擁如這樣春光明媚的暖,永夜遇上了燭光,漂泊有了落腳處,而如今這座院子是他與蕭肆同住著。
余瑛鷂慣了往人的身上靠還是兩人同床共寢後才得以知曉,此時他正倚著人,不一會便因大掌撫上頰側的暖而轉醒「嗯…」蕭肆一直都要比自己早起,可鮮少讓人一起床便尋不著,白皙指結先是慣了般的去覆上那雙手,接著生理本能般的啟了眼簾,即便那處灰藍根本透不進光。
可今日,余瑛鷂見著了朝陽。
有那麼幾秒,墨色楞怔,就這樣瞧著眼前塵埃飛散於窗光中如星點,帶著早晨空氣的透,接著溫潤的眸子轉動,抬首對上了將自己摟在懷中的人。
也許是今日沒有特別要緊的事,又或許想陪著自己多睡會,那陌生男人的眼還闔著,棕色捲髮明顯的不是華夏民族,參雜著幾縷深淺不一,在晨光之下閃閃發亮;眉眼處深邃,異域特有的菱角分明帶著馴良,是曾被自己問過“是不是生的很俊?”的一張臉。似乎因為灰塵的癢,那鼻頭皺了皺,牽動了額際,余瑛鷂半晌都沒有眨眼,就這樣伸出了手,觸上了那顆痣。
然後瞧見了一對透亮的琥珀色。
見著人,蕭肆反射性的勾起嘴角,抬手去握觸碰額際的手,卻同時感受到一股異樣——約莫半晌,他才意識到與自己對視的不是往常失焦的灰藍眼眸,而是濃如墨的黑亮雙眼。
這樣的認知讓他睜大眼,一句「早安」卡在嘴裡,還抬手捏了捏鼻樑,確定不是自己眼花看錯。
再次定睛一看,他怔怔的道:「瑛鷂哥,你的、眼睛……」
余瑛鷂卻沒有答話,像是初次觸及蕭肆的臉那時,指尖自額上的痣順移,撫過眉眼,輕碰頰側,甚至是雙手都前去覆上,拇指摩娑著麥色,像在確認,又像在跟記憶裡的觸感核對,然後猶如擔心闔眼這份光景便會消散那般,溫潤的眼半瞇,卻捨不得閉上。
「阿肆?」
蕭肆任由人觸碰,琥珀眼眸眨都沒眨的盯著人瞧,聞聲,屏氣凝神的道:「……是?」
墨黑濛上水氣,余瑛鷂短暫的闔了眼,在重新凝視人的時後笑了出來。
「你很俊哪。」而後伸手去攬人入懷。
蕭肆將下頷靠在余瑛鷂的肩膀上,半晌後倒抽口氣的拉開距離,雙手捧住男人的臉左右轉著看。
「瑛鷂哥,你的眼睛好了?你看得到我?」見余瑛鷂點頭,含淚的墨色雙眼彎出笑意,蕭肆驚呼出聲的把人緊擁入懷。
「怎麼會突然、……天啊,這真的太、」他又拉開距離端詳,然後朝余瑛鷂比了個三,「這是多少?」
「嗯,真見的著…」要探究起來也毫無頭緒,甚至是不可思議,可此時余瑛鷂只是想把一切的疑慮都拋到腦後,將思緒與目光都放在眼前的人身上。
眸子順著蕭肆的指頭看過去,目光便落到了那枚斷指上頭,指節分明伸手去扣,將上頭陳年的舊疤收進眼簾「阿肆⋯今兒有何打算?」
蕭肆如今從商已上軌道,前幾日才歸來,倆人便都是空出了閒,只是從未想過今日是這樣的開頭。
蕭肆道:「沒什麼打算……有打算也肯定要全部清空,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
余瑛鷂只是搖搖頭,不知怎麼的,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恩惠只覺得得把握著,失去視力是因著自己的錯處,能赦免般的復得,只想用來多看著人。
「那⋯我倆一塊上街可好?去吃早飯,就吃那家常吃的館子?」
「……好,你說什麼便是。」蕭肆朝人展顏,撐起身時突然想起什麼的頓了下,接著趕緊抬起手理過凌亂的捲髮。
注意到余瑛鷂跟著撐起身並看過來,他有些不好意思道:「呃……想說,這是瑛鷂哥第一次『看』到我吧,跟你想像的……有差別嗎?」
那墨色追著人瞧,半晌才會意到蕭肆在在意什麼,眼裡滿是溫柔「我覺著比想的要更好。」接著伸出手揉了揉那頭睡得澎亂的捲髮「我替阿肆綁吧?」
蕭肆勾起嘴角,「嗯」了一聲:「我也替你綁吧。你還可以替我挑衣裳。」
不一會,蕭肆身上便著了一件紅圓領袍衫,幾個月前同裁縫商量時讓對方在胸口處繡了金絲與靛藍的雲紋,余瑛鷂第一次瞧見。蕭肆正給自己紮髮,於是墨色就透著銅鏡眨也不眨地盯著身後的人看。
是共處了十年,後腦杓的動作如往常般小心翼翼,只是當真的能瞧見個大男人替自己束髮帶冠,慣了的一切多了色彩仍讓自己有些恍惚。
那道視線順著寬厚的掌延伸到綁臂,胸膛上的雲紋隨動作輕晃,朝上看去,琥珀色半垂,正專注在手上的動作,接著巧合般的,兩人對視於身前的黃銅鏡面。
「…都這麼些年了才初次見著,阿肆的手藝挺好。」意識到看著人太久了,余瑛鷂遮掩般的轉移了話題,一面順道正視了如今的自己。
打磨光滑的圓鏡映著一身著淺竹青色,要以現在的年紀嫌活潑了些,卻是襯的本就膚白的人乾淨溫潤,端正五官上看不太出歲月的痕跡,舉手投足帶著沉靜,感覺上仍比身後的青年要年長。
此時,余瑛鷂的視線落到了自己的頸子,銅制鏡子並不是十分清晰,卻還是能隱約瞧見一抹紅痕,「…」白皙指節不著痕跡的攏了下領口。
蕭肆可沒漏掉那個動作,只是半晌才意識到對方這回可是親眼瞧見了那吻痕。他有些赧然的掩去笑意,聽聞點評,道:「都綁了這麼些年了,總該有點長進。雖說如此,整頭束冠的造型我依然綁的不大好……但瑛鷂哥的頭髮如今及腰,也是不好盤了。」
將銀製髮簪插進雕花髮冠,蕭肆如往常習慣輕拍兩下對方的肩示意,接著道:「不過,不只束髮,其他方面的手藝也是有進步的。你等會兒。」
他到一旁架子取下紅木盒——自從偷放在羅漢床下的藏匿點被發現後,余瑛鷂便懶得再將之收起——回到對方面前打開,從中一次取出三個木雕放置桌上,分別是不說便完全看不出的豚,輪廓有些奇妙的貓,以及還算能猜出來的犬。
「如何?」蕭肆攤開手掌朝人展示。
男人先是伸手去觸,隨即展顏而笑。
「這是那時…?我只記著碰著了耳朵、尾巴…便猜著」那小豬木雕被指節分明轉著看,像是忍不住而語帶笑意,又有些抱歉地掩臉「著實進步了不少。」
想起了兩人初識得的事,觸及上頭刻痕的手放的溫柔,余瑛鷂重新將目光放回身旁的人。心上人已經長成了青年的模樣,與自己幾乎齊高,長捲髮紮成高馬尾讓蕭肆看著很精神,是能憑一己之力收攏整個茶莊生意的優秀商人。
雖沒能見著少年青澀的模樣,可仍是欣慰,帶痣的嘴角勾起,自豪的去順了下蕭肆的臉。
「都是用心做著的,我都喜歡。」接著將木雕一一的收回盒中擺妥。
***
兩人來到飯館,挑了平時坐的靠窗座位,各點了碗乾麵來吃。蕭肆如往常替人要了辣油,待送上,將之推到余瑛鷂的面前,朝人挑眉:「瑛鷂哥自個兒看看吧,按平時加的量,這碗麵該多紅。」
此時余瑛鷂尚帶著莞爾,道了句「哪兒那樣誇張。」
只不過當那辣油給倒了一回,又接著一回,墨色瞧著自個碗內的一片通紅發楞,訕訕的瞥了一眼對面的笑意。
「可我不覺得辣哪…」小聲嘟噥隨裹滿辣油的麵條被含進了嘴裡。
蕭肆以拳抵唇的輕笑兩聲,跟著夾起麵條來吃。吃幾口後,他感受到視線的抬起頭,新奇的體驗讓他無法壓下嘴角,朝人眨眨眼,打趣道:「怎麼了嗎?是不是我臉上沾了什麼?」
此時余瑛鷂才發覺自己是連竹箸都停在嘴邊,就顧著看人吃飯的樣子,那雙墨色道了句「沒有。」從調侃上頭移開目光,可若無其事地食了幾口麵後,溫潤又回到了對面人身上,就這麼與琥珀色直勾勾的對著。
半晌,男人像是妥協般的抿了下嘴「…就讓我再瞧一會?」
聞言,蕭肆終是忍不住的笑出聲,桌下的腿輕貼上對方的;這是每當他在外想觸碰人卻不便時所養成的習慣。
「瑛鷂哥想瞧多久就瞧多久。」
***
一頓飯食畢,兩人來到主街。此時已是卯時,街上人潮不少,攤販羅列於兩側,又是熱鬧的一天。蕭肆見余瑛鷂如初次來槐根鎮那般東張西望,滿眼笑意的將之盡收眼底,碰碰對方的手背,道:「前方似乎在搭戲台,要不要去看看?」
看戲一詞於自己來說已經幾近陌生,在蕭肆如往常般觸碰手背時甚至本想闔眼去感知。
余瑛鷂先是回碰了人的指頭,接著才順著對方的視線去瞧「⋯當然好。」十幾年前的自己從未在街邊看過戲,墨色越過人潮,前頭簡單搭起的台子似乎在唱曲。
尚在思量是不就這樣站遠的賞著便好,臂膀便被輕拉,搭上了寬厚的肩,蕭肆已經主動的領著自己往前頭走去。若是往昔,余瑛鷂該是慣了,可此時親眼瞧見,猶如被周到的護著。
不一會倆人便躍身到前頭,曲子唱的是極好,與勾欄瓦舍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溫潤的墨色總落不到戲台上。
蕭肆對文戲興致一直不大,這點與余瑛鷂大相徑庭,但兩人依然能湊一塊去品戲,畢竟有彼此陪伴,也不再那麼乏味。而如今余瑛鷂能親眼看到以視覺表演為主的戲碼,蕭肆不免雀躍了起來,模樣與年少時相似。
「瑛鷂哥,下一場是武打戲了。」人潮眾多,蕭肆直接握了握余瑛鷂的手示意,轉過頭發現對方仍在瞧自己時,笑著朝戲台的方向抬抬下巴。
雙目復了明,余瑛鷂是初次瞧見蕭肆笑容的真實模樣,那道眉眼並非精細標誌,卻是溫柔的耐看,笑裡揉著灑脫,令人舒心。
喜歡,要是能一直看著就好了。
藉著人群,余瑛鷂默不作聲的以一指輕勾蕭肆的指節,接著轉首去望戲台上的熱鬧,將這一刻的光景記在心裡。
戲終了,人潮散去,兩人緩緩踏回街頭上,一場戲看完,早上吃的麵消化的差不多。
「瑛鷂哥午膳有想吃什麼嗎?」蕭肆問。
正午街上熱絡,一旁的飯館子亦開始瀰漫著香氣,余瑛鷂環視著大街,正巧見到小攤廚子料理著大鍋內的羹湯。
「⋯想看看阿肆做飯哪。」一不留神答了心之所想。
蕭肆眨眨眼,並未料到這個答案,須臾勾起嘴角,道:「那,有勞瑛鷂哥陪我去買點菜?」
兩人很快來到市集,蕭肆已經成為此處的熟面孔,不少攤商與他打了招呼,偶有些與余瑛鷂寒暄幾句。
「劉嬸,還是一樣精神啊。勞煩替我挑一把嫩蔥?」
「那自然,劉嬸肯定替你挑最嫩的。跟朋友出來玩?」
「是啊,等會回家做菜呢,才趕緊跑來您這兒補貨。」
蕭肆就這樣每一攤閒話家常幾句,倒也挺快就將所需的買齊,朝余瑛鷂笑道:「平時這裡人多吵雜,就通常自個兒來了,今日得瑛鷂哥相陪,挺有意思。走吧?」
蕭肆打小就是好相與的性子,過往,每當那輕快嗓音在同旁人交談,余瑛鷂總會不自主地去細聽,在腦內築構樣貌。無論是談論新委事的神采飛揚、還是對上小童們的無可奈何。
此刻終能親眼瞧見那暖意過給旁人的樣子「很是熱鬧有趣的。」余瑛鷂臉上掛著淺笑,一面從蕭肆手上去分攤些菜到手上拎著,朝返回院子的路上走。
「說起來…阿肆曾教過我做飯對吧?要不今日再試試?保不定能瞧見了可以做的好些。」手上攏著青蔥跟蘿蔔,男人似乎有些自信。
*
可事實證明料理是需要些天賦的。當蘿蔔飛了第三次出去,余瑛鷂靜默地將菜刀放回了砧板上。
蕭肆的心情要比往常飛揚,今日可是憋笑憋的特別辛苦,但顧及戀人的面子,還是抿起唇努力壓下笑意,拍拍余瑛鷂的肩,道:「機會難得,瑛鷂哥看著便行了。」
他拿起菜刀,四指收攏的放在蘿蔔上,去頭後便俐落的將之切塊,不算薄,但大小頗為均勻。
「我看看,蒜頭……」蕭肆抬起手自架子上拿下幾個香料罐子,接著又從垂釣的乾燥辣椒串摘了幾個下來,一邊對著木台上紙張的指示,取出適當的香料後扔到石臼裡。
「瑛鷂哥,可以麻煩你磨這個嗎?」蕭肆問,見人點頭,他朝人笑了笑,便轉頭料理魚去了。
蕭肆在做這一堆動作的時候墨色是眨也不眨,就被那雙寬厚的手勾著視線,直到人轉了身去給魚去鱗,余瑛鷂邊執著石臼打磨香料,過程中盯著自己的手瞧,三不五時就看往蕭肆那兒看,只見人似乎是將魚給放進鍋內蒸了,正捲著袍衫下擺擦乾才洗過的手,一面轉回了身。
忙活過程,蕭肆自然有感受到余瑛鷂直勾勾望過來的視線,平時都是自個兒看對方,這回總算體驗了一把被心上人盯著看的莫名害燥感。這回他並未迎上對方的視線,而是裝沒事的任由人看,不好意思的同時又升起股難以言喻的歡快。
「阿肆、」指節分明將打磨好的香料粉遞出去,可卻沒放在青年伸出來的掌上,而是轉了個彎,放到一旁爐灶邊,接著替代的將自己的手覆蓋上去。
「…一樣大啊?分明我還高過阿肆你。」
蕭肆眨眨眼,沒料到放到空手上的不是石臼而是余瑛鷂的手,見人像孩子般的瞧著兩人交疊的掌,終是忍不住笑出聲,順勢與人十指交扣,捏了捏對方的掌心。
「總說瑛鷂哥的手比較好看,這回你可親自瞧見差別了。」他道。
平眼抬了抬去瞧了人一眼,又含笑的垂落視線回到兩人相扣的手上「大男人的手有甚麼好看的。」就著這樣的姿勢將另一手也覆蓋上,把蕭肆的手包在兩手掌心,又順摸了好一會才鬆手,動作全然與方才說的話背道而馳。
「你的魚蒸好了。」朝後頭指了指。
蕭肆點點頭,轉身將蒸籠裡的魚取出,然後朝余瑛鷂道:「瑛鷂哥先去飯廳待著吧?再一會兒就好了。」
見人愣了下,他笑著補充道:「畢竟是第一次讓瑛鷂哥瞧見,保有點驚喜感。」
聞言,余瑛鷂的輕輕頷首,即便仍有些困惑,便到前廳給倆人泡茶去了。
茶湯置上圓桌,抬首時蕭肆正好從廚房走出來。將烤好的芝麻餅放桌上後,他接著端出了一道剁椒魚,上頭鋪滿了紅艷艷的辣椒,裡頭參雜嫩蔥及香菜,視覺上見著便讓人食指大動。除了魚外,他還接著上了道簡單的切片火腿炒青菜以及蘿蔔湯,湯裡頭渾圓飽滿的羊肉丸子載浮載沉,不算精緻,但看得出其中的真材實料。
蕭肆道:「時間有限,簡單做了兩菜一湯。吃吃看?」
宅院裡雖然有爐灶,可除卻目盲余瑛鷂的廚藝可是真的差勁,倆人在一塊後這事兒便逐漸由蕭肆攬去。
「…若不是在一旁瞧見,都要以為是飯館子裡做的,阿肆真行哪。」
而自己喜好食辣,雖未曾明著討吃,可就是被多了那一份留心,只知道共處的幾年來是越來越合乎自己的口味,也不知最初完全吃不得的那個少年是怎麼試出來的。
「一直以來都多謝了。」視線在那幾道菜來回的掃,又往蕭肆那裏看,樣子像是有些捨不得動筷。
「小事。」蕭肆笑著將一小碗辣油推到余瑛鷂面前,讓人自己選擇要再加多少。這麼多年來處一塊,蕭肆食辣的功力是更上一層樓,然而無論如何還是無法與心上人比擬,試菜時總是在嚐過味道後,再添比原先多兩倍的辣油份量。
蕭肆熟門熟路的替兩人添飯,然後夾了塊魚肉到余瑛鷂的碗裡,也在自己的碗裡添一些,差別在對方碗中多撈了勺剁椒,而自個的則是把上頭的碎料撥開。
「阿肆大可以不必在料理時就添上紅椒的…這樣吃你要多難受阿。」往常也曾問過,可當時見不著,這時看著蕭肆得挑著佐料吃飯是有些心疼,倒了茶就往人面前推。
蕭肆接過茶,「嗯?」了一聲:「沒事,這樣吃沒有不方便,我現在可比當年還能食辣了,況且剩下佐料之後還能拌麵的。瑛鷂哥喝點湯吧?」
白瓷湯勺撈著羊肉丸子,余瑛鷂依言小口啜湯,一面抬眼去瞄身前共進午餐的戀人。
腦裡冒出了個賢慧一詞。
*
餐盤收拾妥當,春日午後的風很暖,倆人便拎著茶坐到庭院裡。余瑛鷂先是仰起頭去看院裡那棵鳥松木「它要比記憶裡生的更茂盛。」半晌又將墨色落到了身前人,樹影透著光,正散在蕭肆的臉上。
「阿肆、要不來溫習一下拳法?」
蕭肆轉頭與余瑛鷂對視,隨後展顏一笑的起身,站到石桌前,如對方每次開始一套拳法那樣,腳步在地上劃了個圈,拳朝自己、掌平放朝人,是標準的開場姿勢。
「有請師尊指教。」蕭肆打趣道。
見那與自己年少如出一轍的模樣,溫玉微愣,而後收攏了手置於身前,輕靈沉著,不浮不僵「你先請。」男人眼裡含著笑,一刻沒移開戀人身上燦爛金色的光斑。
枝椏間沙沙作響,綠葉悄然飄下,蕭肆勾起唇,腳跟內旋,揚起些微塵土,一掌剛柔並濟送出,意料之內的被余瑛鷂帶至一側,順著臂膀反掌上推,又被蕭肆一技回身擋過。
已切磋好些年的兩人早已熟知彼此的動作,每一次的交手是如平順流水,順勢化解迎來的力道,將之回饋與人;琥珀與墨色交會,一退一進之間是腳步交錯,紅綠衣擺在轉身間擦過,比起交手,更似共舞。
蕭肆在余瑛鷂的墨瞳裡,瞧見了當初飛揚的少年。那是他未曾參與過的時光,隨著對方心頭重擔被逐一抬起,偶從言語行動間能瞧見往日的余家少爺的影子,但如今得以直面光亮黑眸裡的艷陽,還是讓他感到一陣帶酸的喜悅。
兩掌相對,隨後分離,兩人齊齊緩住氣息,朝彼此抱拳作揖。再次抬起頭,蕭肆率先向前拉近距離,朝人笑道:「如何?瑛鷂哥可還滿意?」
余瑛鷂只是踏出了比蕭肆更寬的步伐,將熠熠生輝摟進了懷裡。
「…好的不得了。」
自己是在暗潮裡滅了頂,擔上該擔的,作為代價的永夜是欣然接受的。
倘若復明—想做些甚麼?這樣的奢望太過不切實際,便是有一絲遺憾也不曾多想,可此刻,那份夙願成了真實,余瑛鷂也才發覺自己其實就想看著人而已,想看看那予以自己一切的少年好好生活的模樣,將那樣的光景納進心裡。
後晌的暖陽將兩人照的發熱,余瑛鷂就這麼收緊手臂抱了好一會,鼻尖全是熟悉的乾燥氣味。
「師父若在世,他老人家大概都不敢置信我這半吊子也能教出這麼個徒弟。」半晌退開,才笑著道了一句閒話家常。
見余瑛鷂愉快的模樣,蕭肆面上笑意也跟著明媚幾分,「瑛鷂哥才不是半吊子呢,絕對擔當的起一聲『師尊』的。」
兩人回到鳥松木下,飲茶笑談好一會兒,待一壺茶回沖幾次,茶香漸稀,蕭肆才將茶具收拾到托盤上,並問:「瑛鷂哥還想做什麼嗎?到街上看看?」
男人自托盤上拾起落葉,捏在指尖上轉,一面環顧著整座宅院,視線隨著斜陽散下,落到了一片黃橙色的屋簷磚瓦上。
「要看街上咱們不是有個好處所?」落葉替指頭朝高處指去,打趣的朝蕭肆道。
蕭肆順著對方指的方向望去,心領神會的點頭,笑道:「那我去外頭買點吃食,瑛鷂哥若想小酌,可以帶瓶酒先上去。」
約莫一刻鐘後,蕭肆手提木盒翻上屋頂,走到隨意盤腿坐著的余瑛鷂身邊。
「如何?好看嗎?」他一邊將盒裡碗碟取出,一邊笑問。
夕暉西落,黃暈與夜色模糊了分界揉在一塊,院子位置偏,屋脊附近幾乎沒個遮掩,余瑛鷂的視線就順著遼闊的一切望,有些恍然。
「覺得挺新鮮的,好似跟記憶中的日落不大相同。」
餘暉仍是扎眼的,盯著太久了,余瑛鷂將眼闔了一會兒,才轉過身替蕭肆張羅吃食「可惜今兒應當是弦月。」一面笑道,一面將帶上來的茶湯端給對方「哪、桂花茶,能一塊喝的。」
「待月圓日咱倆再上來賞。」
「好。」簡單一句應允,茶杯輕碰,兩人拿起木箸,就著景食起飯。
吃著吃著,琥珀與墨色再次相對,蕭肆朝人一笑,隨後發出嘆息。「好似在夢裡。……瑛鷂哥,不如這回換你說景吧?」
聞言,余瑛鷂先是看向蕭肆,晚霞將青年的棕捲映的沉靜,而在那身後襯著遠處的街景,一隅點亮了燭火,接著逐漸漫開。
如夢似幻。
「那阿肆該當闔上眼?」男人隨著打趣的建議伸出了手,撫過乖順照著做的戀人眼角,墨色重新眺望向遠處。
「是食晚飯的時間了,我瞧見住在街角處的劉嬸帶著兩個小兒在門前張望,想來是在等那在中央街賣饅頭的丈夫回家一塊吃飯吧?更前頭劉大爺那停了輛車馬,記著他雖獨身住著,可鎮外的兒女也常來探視,是了…看來正是要聚一塊上館子,嚷著要吃紅燒魚配燒酒。」
余瑛鷂沒做過敘述旁人家事,卻還是照著蕭肆常做的那樣,張望著,將收進眼底的風景道與人聽「落日轉暗了,今天天氣好,漫天繁星,月盤雖缺了角,還是清楚得很…」此時,一陣晚風拂過兩人,將彼此的鬢邊吹亂,在蕭肆未做出反應時,余瑛鷂便伸手去替人撩整齊些。
一直是由蕭肆主動的動作,如今余瑛鷂瞧得見,也做出了相同的反應。
皆是時時將彼此掛在心上的。
思及此,蕭肆感到鼻子一酸,他緩緩睜開眼,同樣替對方理好鬢邊碎髮,帶笑的嗓音帶上點濁。
「……瑛鷂哥,我真替你感到開心。」
相互觸碰使兩人靠的近,余瑛鷂藉著那雙暖手傾身,額際與對方的相抵「…一直以來都勞你了,阿肆。」
「得以見著你的模樣…真的太好了。」片刻便成了緊擁。
*
倆人在屋頂上聊的忘了時間,春日裡的夜晚還是帶寒的,一聲噴嚏伴著笑聲,兩雙手交互收攏了下便雙雙翻下屋簷。
「我給你燒水吧?你先暖暖身子。」
「要不…一塊洗?」
見那琥珀色調侃般的看了過來,墨色也初次的半瞇起,不服輸的瞧了回去。不一會水氣騰蒸,余瑛鷂伸手探了下溫度,又將指頭上的水珠甩了甩,回頭便對上青年的寬衣解帶,那雙溫潤飄移著,最終還是直勾勾落在了緊實的背脊上頭。
蕭肆抬手把捲翹棕髮高高豎起並隨意盤了個髻,雖說並無余瑛鷂的深厚內功,但落在後背的視線是那樣明確,無需任何武功也能清楚感受到。分明待一塊許多年,卻是初次真正的在心上人面前展露身軀,使得他指頭勾在褻褲邊緣半晌,這才解開側結,讓布料落到地面。
蕭肆輕咳一聲的轉過身,若無其事的走到浴桶邊,難得先進去坐了下來,然後朝余瑛鷂抬抬下巴。
「換你了,瑛鷂哥。」
這會兒余瑛鷂才發現自己瞧人瞧的分神,落人後頭得被反盯著回來了。
過往就是道視線,此刻可是真的同人面對面,余瑛鷂有些惱了的垂落視線,刻意不去在乎蕭肆熱的如晌午暖陽般的琥珀色,解了側釦,褪去中衣,絲質料子伴著細挲聲響落到地面「⋯又不是沒看過?」道出此句的同時解了側結,很快的也踏進桶裡。
那雙白皙先是掬水拍散紅暈,才抬眼瞧著眼前的笑意挑挑眉。
「阿肆這兒有顆痣哪,你知道嗎。」指節分明拿自己做了示範,指了指後肩頭的一處位置。
「是嗎?」蕭肆反手摸向背上相對應的位置,這種地方若不是旁人點出,自己是不會注意到的。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皂角,道:「瑛鷂哥,我幫你擦背吧?」
既在一塊許久了也沒推託,男人撈了撈後頸的墨黑趴到木桶邊,可與以往不同的是,得了視線的眼總想往後頭看。
見狀,蕭肆低笑兩聲,指頭刮搔了下余瑛鷂的後背。「瑛鷂哥,這樣沒辦法擦啊。等會兒你也可以幫我?」
像是孩子被制止,背過身的男人在人看不見的位置含糊的「嗯。」了一聲,帶著不甘願與被抓著的羞窘。
皂角順過後背,那雙溫潤掃著髮尾的水珠,又晃向映著自己的水面,回憶起今日所見的景色,半晌輕呼了一口氣,被水打溼的墨黑微微後仰「阿肆,你今日總問我想去哪、做些甚麼…那你呢?以往可曾想過若我可以視得,想同我做些甚麼?」
蕭肆一時半會沒有回答,擦拭背脊的手停了半晌,直到余瑛鷂轉過身看人,他才眨眨眼的與人對視,緩緩道:「……想看瑛鷂哥盡情地於馬上奔馳,再次享受策馬的樂趣。我想看那樣的你。」
男人沒有料到是這樣的答覆,一瞬間的愣神。
那確實曾是自己的一個念想,可暗潮捲走了一切,連同那無知少年所擁有的意氣風發,這麼些年了,是真沒再想過這點。即便如今得以視得,共處了整日,余瑛鷂自個兒也沒向人提起過。
只因為更想將時間留給眼前的人。
又或許,在授予對方騎馬的那日,讓對方領著一塊奔騰的那天,所謂的遺憾便已經煙消雲散。
「怎麼是我一個人的事哪⋯」那雙眸子滿是溫柔,指尖輕觸,撫過戀人濕潤的鬢邊。
蕭肆跟著柔和一笑,側頭輕蹭頰邊的手。「不完全是瑛鷂哥一個人的事,我看著也是開心的。明天去借兩匹馬來騎騎吧?」
「嗯,我也想見見阿肆騎馬的樣子。」男人話語亦滿是期待。
*
燭火輕晃,余瑛鷂在一旁的香爐置上合香,烏木和著柏樹果的小片在銀鐵上薰焚,是蕭肆才從外頭帶回來的禮物。
「這味道真好。」將爐蓋蓋上,男人趁著沐浴完的暖意鑽進被褥,裡頭早被戀人的體溫捂的溫熱。
「瑛鷂哥喜歡便好。」蕭肆翻了個身,與余瑛鷂面對面的相依片刻,見人仍睜著眼,輕聲道:「睡不著?」
「捨不得睡。」咫尺之間便能觸碰到可以視得的心上人,坦然的應聲。
怕闔眼人就丟了似的,那雙指節分明又是忍不住的伸出手,一會兒輕掠過蕭肆的眉眼,ㄧ會捧上青年頰側端詳「我是頭一回這麼近瞧見不是墨黑色的眼⋯真如琥珀般通透。」
蕭肆任由人觸碰臉,嘴角始終帶著淡笑。「以往在槐根鎮沒見著過嗎?」
「可做不到貼這麼近瞧。」余瑛鷂笑出聲,沒了旁人也沒了拘束,此樣貌與光景僅屬於彼此。
槐根地域各類人來去,也許常人眼裡這便是再普通不過的色彩,可別了十載才得以見到心上人的模樣,於余瑛鷂是如珍寶般移不開視線。墨色映著淺棕,陷入裡頭滿溢的溫柔,不一會貼近便成了鼻息撒上對方的唇,而後成了落吻。
蜻蜓點水的吻很快的成為唇舌纏綿,耳鬢廝磨之際,蕭肆感受到那雙纖長的手滑過胸口,摟上後腰處。
蕭肆眨眨眼,腿一抬輕勾上對方的,笑道:「瑛鷂哥不睡了?」
「嗯⋯」墨黑垂眸暼了腰際的長腿一眼,又欺上前落吻。
「捨不得睡。」
*
鳥鳴伴隨晨曦,已甦醒的余瑛鷂卻是因著視線裡的一片黑愣怔半晌,指尖朝前探去,伸手所及的床榻上空蕩無物「阿肆⋯?」或許是未完全甦醒,又或者跟夢境裡的感受還分不開,目盲的男人忘了開上感知,撐起身便開始尋人。
蕭肆正坐在床邊整理睡歪了的中衣,聽聞叫喚轉過身,見余瑛鷂滿面茫然,觸碰對方的手,道:「瑛鷂哥,我在這。怎麼了?」
真實的碰觸讓人安心,可也點醒了處在夢境裡的人,那張溫玉上頭是瞬間的藏不住失落,灰藍眸子被藏回眼簾,連著顯見的傷疤一塊低下頭。
「⋯⋯沒有⋯睡糊塗了而已。」
重新抬首的人扯出一抹微笑「該洗漱了。」
在一起許多年,蕭肆最是能感知心上人的心情變化了。他雙腳離地回到床上,捧著余瑛鷂的臉,拇指輕撫,關切道:「可是做惡夢了?」
即便見不著也清楚迎上的是多麼暖的關懷,那道平眉微微蹙緊,片刻後便輕倚上蕭肆的肩。
男人搖著頭,蹭亂了額際碎髮「⋯⋯是好夢。」
蕭肆抬手順過余瑛鷂的後腦勺,輕應聲,示意自己有在聽。
「見著了你的琥珀色,同你一塊上街、做飯、上屋頂賞月,你說⋯你替我感到開心。」細數著仍記著的道與人聽,只覺那些欣喜仍充斥著胸口。
「我說待月圓一塊賞,你還說,想看我騎馬。」只是言至此句,帶上了些哽咽「⋯⋯沒做到就醒了,有些可惜,可這兒有真正的你。」
「阿肆⋯一直以來都謝你。」掌心搭上男人寬厚的背,緊擁著。
「……確實是好夢呢。」隨著聲輕嘆,蕭肆收緊環著余瑛鷂的手,側頭吻了吻對方。「瑛鷂哥,你我不必言謝。……等會兒若沒事,咱們去借匹馬來一起騎吧?」
蕭肆身上帶著房內的合香氣味,沈香混著柏樹果,確實是蕭肆幾日前帶回來的,許是氣味特別,便被自己也一塊帶進了夢裡。思及此,余瑛鷂勾起嘴角,釋懷般的輕呼一口氣。
「好。」
即便帶著缺憾,倆人仍處在一塊,攜手相伴,這樣便足了。
救命明明應該要為余終於可以看到肆的樣子而感到高興的可是為什麼我眼淚停不下來(邊哭邊打字)我不知道但隱藏在溫馨快樂底下的虐真的太戳人了
每一件事都是對兩人來說再尋常不過,想到之前他們如何反應如今又是如何反應,就覺得好高興,可是又好難過,看到肆想看余騎馬那邊我整個直接⋯⋯崩潰⋯⋯余⋯⋯肆⋯⋯(哭爆
CelosiaArgentea: 我的媽咪阿不豫中你怎麼這麼可愛.........(跟肆中兩個瞳孔震動沒料到會弄哭人)這篇超長又流水因為真的讓他們把想做的事都做完.....很長的夢
(幹幹)我也覺得肆想看余騎馬那邊真的很窩心 .....肆真的很好
即使有遺憾他們還是會快樂地互相扶持過一輩子
呀嚇到兩位真的很抱歉但真的覺得兩位對出這樣的劇情真的太美了⋯⋯痛痛(恆)
仔細想想,好像是已經習慣余的眼盲了,余也一向都把自己過得很好,即使失去視力也不太令人擔心。可是在這個夢裡面竟然出現了另一種可能性——余恢復了視力,那些陳舊的突然有了新顏色,熟悉的驀然成為不平凡。
他們做的都是在過去的交流相處中的日常小事:倒辣油、下廚房、練拳腳、說景色,可是突然復明的恩賜竟然能讓這一切都變得如此不同。余在故事裡感動而我在故事外鼻酸,一方面為余高興,另一方面又想,他們明明這麼好,復明卻只能有一天,之後又得重陷黑暗,想著就好悲傷。結果一讀到肆想看余再次快樂騎馬奔馳我整個沒辦法守住防線了(?)余這麼好的孩子,曾經那麼喜歡的事情卻再不能跟往常一樣了,更想到他們說這件事時已經晚了,不可能再去找馬來騎而且余隔日就要盲回去——彷彿就在暗示他這輩子真的再也做不到一樣,真的太難過太難過了。
(結果看到是夢不是真的復明就更難過)(欸)
兩位真的是寫文神仙
要不是前面所有的交流與對文,每一個微小日常的鋪陳,今天來看這篇的感觸和力道恐怕就不會那麼大,有種⋯⋯今朝都到眼前來的感覺(怎引用失當)很抱歉突然打了這麼多心得希望不會再次嚇到兩位⋯⋯希望兩位不要因此有壓力
但真的完完全全被觸動到連我自己都嚇了好大一跳(!)雖然遺憾但是肆余會好好過下去就已經很滿足了
真的好喜歡他們彼此扶持相伴而且也一起成長的歷程!!!要好好過一輩子
夫夫日常好香哇……好不容易有復明的一日,越開心渡過醒來就越虐心哇……一口糖一口刀ㄉ……
CelosiaArgentea: 救命啊我們把妳包起來把妳捧高⋯⋯⋯⋯看的太仔細來受寵若驚⋯⋯得妳喜歡我們很開心
這一切稀鬆平常余能夠見到對他們倆來說真的是太珍貴的事情、所以寫起來就格外能展現他們的感情
那時在寫也是想 隱約的透露一點這其實是夢境的感覺⋯⋯沒有去找大夫、沒有遇上熟人 畢竟這種事實在不合理
所以也讓他忽略了很多事情⋯只做了自己想做的
但有了這些遺憾他們才會遇上彼此
!他們愛彼此!會的會一起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