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賣人生給他人的人生加一點調劑，有人賣別人的人生給自己一點調劑。

　　偶然的鬥嘴間，朱師這麼告訴相看兩厭的街頭鄰居。說起新聞與人之惡劣時他總能理直氣壯，向對方辯駁時永遠像是在高台上發表演說，一字一句聽來都像是肺腑之言；或許那確實是肺腑之言，但他所熟知的各個報社一直都是隨著大眾欲望挪唇轉胯的無情婊子，而獨眼的朱師縱然不是個婊子，卻也離小人這個詞彙幾無距離。所以他說：蘭德瑞斯，沒人不愛這些東西，蘭德瑞斯。

　　他說對方將成為報社的寵兒，說得像是芳露街上真正有家報社一樣。

　　報紙上說，朱里安家年輕的主人也許是有錢人中最為誠懇的一位。

　　眸色殊麗的青年有張真摯面龐，執起誰的手說話時像在吐露最為珍貴的誓詞，每一句我理解、每一句我贊同，輕而易舉便將儕身的上流社會哄得暈頭轉向，吃了虧也只向惡劣的旁人道謝或致歉。今日誰拿走他的尾戒，明日便有誰得到他的頸鏈，而昨日更有誰預定了他的眼珠，以拙劣不成文的讚美。當事人只是捏著一本薄薄的記事本朝他們笑，笑得一點也不似個能夠好好維繫自己家產的孱弱羔羊，彷彿轉眼便要站在破敗的廢墟裡對最後一匹豺狼誇讚。

　　不過游刃有餘的獵人也偶而讚揚良好皮草的原主，有著副天真表象的師農・朱里安更是如此——旁人剜去的一角是油墨裡的行行醜聞，他將浮濫的恭維換作香菸、將老練的淚水易為白蘭地，於迷醉裡趴上書桌，枕著手臂笑道所有人皆心滿意足。

　　空曠的眼眶依然敷著失去宿主後的藥物、紗布隱隱透著粉色，青年的鼻間還有淺淡的血腥味，他喝下高腳杯中最後一層酒液，自不屬於自己的桌面起身、踱步，將汽車與行人掩在窗簾外。

　　親愛的，師農嘆，說著以愛情為由拍賣獨眼的名：親愛的，所有虧損終究不會被忘卻。

　　女子有頭保養得宜的髮，他經常在道別前將它勾在指尖，柔順的長絲不費力地滑出縫隙，難以真正捉住。

　　「若我成為名人，」她有時說出幻想。「我想像頭髮這樣，沒辦法被握起，卻依舊被欣賞。」

你理解我吧，師農？他被如此詢問，在醺然的麻醉與熾白光線裡。你已經擁有的那些掌聲與奢華，我也該獲得它們。

　　——是的，親愛的，是的；師農理解這冠冕堂皇的強辯如理解自己放在打字機上的雙手。

　　「我要為妳做個大新聞——妳將成為報社的寵兒，所有人都會渴望了解妳、了解妳的生活，他們會看著妳的名字嘆息，為妳落淚，將所有美好的詞彙都加諸於妳。」

　　所以他如今伸手去觸對方濕潤的面龐，又將它浸回，兩次、三次，予之以聖寵、予之以靈命，親自造一場不符典籍也不符用意的洗禮。

　　「妳會是這喧囂時代裡難得鮮明的身影。」

　　他告訴那捧凝成深褐色的虯結長髮，宛若祝禱。

　　但記者沒有將那次荒誕的受洗寫成新聞，有人敲開了那間盈滿短命的逼仄租屋，看著他一張青傲如看過於幼小的後輩。

　　「我嗎？」男人慢吞吞地點燃一支雪茄，明顯是在呼吸間找最合理的謊言。「我是個偵探。」

　　對方不見外地拉過青年滿是鮮血的手、晃了下。「麥西米連・德瑪基，私家偵探。在沒人僱用我之前，這案子不會被挖出來的，年輕人。」

　　但這輕巧保證的前提是，眼前人確實是個鍾愛錢財的偵探。彷彿根本不屑於維繫謊言，毫無緣由闖了空門的德瑪基走向外頭沒多久，便有好幾個人沉默地開始收拾起這亂七八糟的現場，像在進行日常工作。師農近乎敬畏地看著對方緩緩吐字；那些直接而失卻美感的呢喃似乎就這麼被敞開的房門吹散。

　　「⋯⋯朱里安，」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天知道這是因為後知後覺的麻木，抑或亢奮之中的飄然。「師農・朱里安，一名記者。感謝您的慷慨，善良的德瑪基先生。」

　　他們對視數秒，同時為「善良」這個詞發笑。

　　「你是個合格的記者，誠摯的朱里安先生。」

　　那人在笑後的餘韻中說，將他嘴裡剛剪開的菸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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