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都幹了啥呀……」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從這張嘴巴出來的話語就只會持續給他疊上新的傷口、新的疤痕。
『咱會把國廣帶回來』,雖說今天向大俱利伽羅如此誇下海口,可憑著陸奧守吉行……憑著這張只會傷害他的嘴巴,真的有可能將他帶回來嗎?
房內青年的喃喃自語沒有逃過脇差在夜晚格外敏銳的耳朵,在稍早之前,他與大俱利伽羅的對峙時也說過同樣的話,在聽說出陣隊伍失利回到本丸之後少年就四處尋找陸奧守吉行的影子,礙於當時劍拔弩張的氣氛與尚為一團迷霧的現狀,自己沒有選擇站出去,而是隱匿氣息看著二人保持沈默,只當大俱利伽羅已經開解成功——未料換了個時間、換了個地點,他的聲音聽來卻仍然迷惘?
「⋯⋯。」靜靜佇立在廊外的身影動了,踏著幾乎無聲的步伐,當手往熟悉的位置摸時卻握到一團空氣,才想起自己把本體刀放在自己的房間了。走出影子,踏進月光所及之處,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與聲音,盡量使之與白日無二。
在這個本丸其他人忙於遠征與出陣而分散的時候,可以不用擔心發出聲響會驚擾到其他人,但是烙印於本能的東西,仍是讓他在身處黑暗時下意識的屏息,不走在光亮之下,而是潛伏進夜裡。
門外傳來了讓人熟悉的聲音,是本丸夥伴的聲線。打開了門板迎接門外的脇差,臉上再次掛上與平日無異的、爽朗帶上熱情的笑容。
「哦!這可不是堀川嘛!」與這把脇差有著幾百年下來的交情,雖說曾為敵對陣型,但如今確實是身處同一本丸、侍奉同一個主的夥伴。雖說身為刀劍,早就已經習慣易主等事兒,可像這樣從敵對變成同伴,還是會讓人不禁覺得奇妙。
「好懷念吶,咱醒來後都沒有跟你講過話咧!咋地,有啥事兒嘛?」
如果剛剛自己沒有待在外面,也許會被這張開朗的笑顏給誤導吧,他確實不像是一個會茫然駐足在原地的人,擁有『抓住世界』這樣積極夢想的人,這樣像是太陽般熱烈直率的土佐名刀,怎麼會迷茫呢?——大多數的人應該會這麼想吧。
「不好意思深夜打擾,因為是臨時路過,所以沒有準備茶水點心。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陸奧守。」朝他抱歉地笑了下,「說有什麼事倒也不算是吧。只是因為我也睡不好,就在本丸四處走走。」
隨口捏了一個簡單的理由,原本是想告訴陸奧守吉行出陣加油、萬事小心等簡單的打氣,之後再去找燭台切、加州等人說差不多的話粉飾過去,但在真正看見眼前人時,另一道聲音就在腦海中浮現,金髮的兄弟與他分享過的種種,在提及眼前這個人時總是淺淺上揚的嘴角,跟他似乎墜入了星辰而明亮的碧眸。
懷抱愛意的山姥切國廣真的很耀眼,在他們成為戀人後尤是,他的兄弟不善言詞,但他的行動卻把什麼都表現出來了。這兩人經常在一起,頻繁到讓人淺意識認為一個人在這,另一個人一定就在不遠處。
「我⋯⋯不能算是這個本丸的主要戰力,所以有些事情我不會知道得很清楚,這次的事件背後究竟是有什麼原因,才會讓兄弟無法回來,這些我都不是很清楚。」
在坦承自己『並不清楚』時胸口一陣悶痛,像是鈍刀反覆的磨出傷口,習慣於掌握情報以進行支援的人坦承自己對事件一無所知,實在是有些難以啟齒,眼前的人還是老對頭,此事又與山姥切國廣有密切關聯,實在是難以想像會有這麼一天,他們不是站在對立面舉刀相向,而是如此平和的站在一起坦承與討論事情。想到此,內心不禁湧出酸苦揉雜的感慨,對刀劍來說,真的沒有永遠的敵人吧。
「主人把你也安排在出陣部隊,多少能猜到他的考量,但我還是想對你說,我的兄弟、就拜託你了。」
吐出了胸口的一口濁氣,終於將這句話給說了出口。
「……」脇差的話語就如同一塊巨石,本就沉重的心情更是被壓上了一層無形的壓力。他們兩個是兄弟,會擔心他的狀況也是無可厚非,可正因為他跟國廣之間的關係密切,才讓人難以開口解釋如今的狀況。
「啊……嗯,咋說咧。」臉上表情掛上了疑惑、遲疑,從脇差身上移開的視線往旁邊游移,難以啟齒的話語使得語氣變得拖延。
「咱好像不太適合去見國廣……吶?」困惑的笑容、困惑的話語、困惑的模樣。
「今天也是吶,咱一句話就把國廣惹怒啦。結果咱們就失敗咧。」後悔、懊悔、懊惱,全都被混合在話語之中。
「國廣看起來可痛苦啦……因為咱。」
「所以吶,咱不在的話大概會比較順利帶他回來……唄?」
好不容易處理了陸奧守吉行這番話中的訊息,身體就搶先理智一步,做出了事後的自己也會搖頭嘆息過於魯莽的舉動。——雖然並沒有後悔就是了。
「你⋯⋯?」
憤怒成為火焰在轉瞬間便燒盡了那條理智之線,握緊拳頭朝那張無措的臉上揮去,縱使面前的人比自己要高大強壯上不少,但是在毫無提防的情況下突然受到攻擊也半點都討不了好,情緒加成的效果是驚人的,陸奧守吉行往後撞上了木櫃子,發出了響亮的碎裂聲,被房間主人整理好一件件妥善放置的日用品、書籍以及一些小物受到衝擊散落一地,較小的抽屜彈出,有一些書砸在了陸奧守吉行身上,瞬間滿地狼藉。在面前的人一邊大力咳嗽一邊施力想要撐起身體時往前踏,再一重拳落在他精實的腹部,自己很確定這一下是很結實的打在他身上了,背後是櫃子,又是突襲,陸奧守吉行避無可避。
那張俊臉因為疼痛而皺起,少年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料將他粗暴的一提,讓那雙翻湧著痛苦與難以置信的金眸與自己的視線對上,陸奧守吉行大概是咬破了自己的嘴,血色抹在他的唇角,第一拳的目標就是面部,鼻血被他胡亂抹去,殷紅糊了大半張臉,看起來特別狼狽,現下的狀況也沒讓他有慢慢止血的時間。至少動手的人是沒那打算,鼻血流一下也不至於會死。
怒火在瞬間被眼前人給點燃,語氣的溫度卻是直直往下降。現在變成了是他俯視他,無視掉了青年的驚愕和缺氧的掙扎,反而是加大了手的力量,好讓這個人繼續維持這個處於劣勢的姿勢。
「想去的人不能如願,能去的人卻說自己不去比較好?想見他的人見不到,他想見的人卻不見他?這是什麼可笑的狀況。⋯⋯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是這樣想?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說兄弟看起來很痛苦。所以你、看見了他的痛苦,做出的反應卻是想要迴避嗎?」
自己的表情大概也沒好看到哪去。他有這個自知。一字一句都必須使盡全力從牙縫中擠出來——否則盛怒會驅使本能,做出更不理智的行動來,這是自己目前能盡力做到的最理智的事情。對周遭的多餘感知都被隔絕開來,看著打刀青年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從遲疑到錯愕、再到顯而易見的懊惱。這個男人想了什麼都會全都表現在臉上,和山姥切國廣真是完全不一樣。
「你說他因為你而看起來很痛苦,那麼作為原因的你,不是更應該到他身邊去嗎?你真就要這樣拖著躲著,讓他的痛苦繼續持續下去?你們不是戀人嗎?陸奧守吉行。」
脇差的拳頭確確實實地落在身上,突如其來的痛楚與衝擊使得眼前景象翻天覆地,壓在身上的物品也使得身體透不過氣。感覺到有東西自鼻腔流出,伸手一抹才發現那是自身的血液,看著手上一塊血紅,腦袋依舊未能運轉過來、未能理解如今情況。
發生什麼事了?被揍了?
被誰揍了?被堀川國廣?
正錯愕著的時候就被脇差揪了起來,從那嘴巴導出的話語字字鏗鏘,每一句話語都精準地刺中重點、每一句都準確地挑出問題。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詞都能夠聽明白,他講的東西也是自己一直十分清楚明白的事情,最有可能將他帶回來的人、最有可能將他從深淵裡面抓回來的人,一直都是「陸奧守吉行」。
「咱都懂……可吶,咱能夠咋辦咧?」被揍得臉青鼻腫,使得本來就帶土佐腔調的話語變得更為模糊不清。「咱嘴巴笨,咋樣說都只會讓他更加痛苦吶。」
因為不擅言詞而失敗。這樣的難題,自己遇到的次數並不多,也許對於這份困擾無法全然的感同身受,但是陸奧守吉行聲音裡的懊惱確實的傳遞了過來,他又何嘗不想帶回他的所愛?他同樣也很掙扎啊?
嘴巴幾度開合還是將剩下的氣話給盡數咽了回去。唯一的希望認為自己做不到這件事情,旁人又能做些什麼呢?
「我知道你有時會說出一些令人傷心的話,雖然兄弟說的不多,零零碎碎的,但我看得出那些話傷他很深,也因此感到氣憤過。」
「性格差異這麼大的人相愛,摩擦一定不會少,可是,我聽得最多的,還是兄弟在說你的好;在我也因為你說出的話皺眉時,也是山姥切國廣為你平反,告訴我你不是出於惡意。」
就像人類一樣感受到情感帶來的甜,亦有衝突帶來的苦,更深一層的情愛他無法共鳴,但是看見了相愛的人們為彼此的進步與退讓,即使會感到傷心,仍然想包容那些稜角,山姥切國廣是如此,陸奧守吉行同樣也是吧。
盡力忽視了喉嚨深處絲絲縷縷的苦味,看著茫然得像個做錯事又不知該如何彌補的孩子般的陸奧守吉行,收斂起了渾身尖刺一般的敵意,讓自己的聲音平和下來,鬆開箝制的手,思考了一下現在的自己能對他說些什麼,自己對現況所知的不多,無法針對全局提供建議,但如果只是推一把的話⋯⋯。
「拙於表達也沒有關係。有些話、只有你說出來才有意義;有些事情,只有你做才能打動他的心。他是個細膩的人,總是會細心地看、耐心去聽,你的話語跟行動,我想,他絕對是想聽的⋯⋯一定是想再次感受的吧。」
直到這時才發覺自己剛才停住了呼吸,微涼空氣重新灌入肺腑,憤怒退下之後,無奈跟惆悵才遲來的湧上,後退一步將自由活動的空間還給他。
「想問你的東西有很多。當時的你到底是在想什麼,才敢把他一個人給留下來?你有沒有想過以這樣的方式告別,他會怎麼樣?但現在這個情況下有更重要的事。」
蹲下身與男人平視,一字一句清晰的、用力的說:
「去找他吧,陸奧守。」
被脇差再次提起當年往事,羞愧又懊悔的情感再次湧上。
那時確實是一時衝動導致的行為,壓根就沒想過那麼多事情。反正都不會再回來了、反正都不會再見到他了、反正不可能回頭了……當時就這樣使用著一句又一句催眠自己的話語,強制自己不去思考脇差提及的問題。
他現在是否也身處同一樣的境況呢?他是否也陷入了一樣的思緒呢?他是否也正在如此地折磨著自己呢?
明明曾經身陷同樣情況,可卻從來沒有想過要以同樣的角度來理解他的痛苦。
脇差的話語就如同迷霧中的明燈,驅散了迷茫、擊碎了徬徨,指明了道路。
「……咱會把國廣帶回來。」與回應大俱利伽羅時的話語一模一樣,可語氣卻是比方才還要更為堅定。「這是咱該做的事兒。」
「吶堀川,這麼說好像有點兒晚,可是吶。」重新站了起來,臉上再次掛起了那爽朗燦爛的笑容,方才的迷茫與遲疑彷彿從來沒存在過。
「把國廣交給我好嘛,二舅子?」
聽見了陸奧守吉行的肯定承諾,心裡的重石終於放下,陸奧守吉行又重新恢復成那個愛笑、陽光又堅定的男人,他的字句鏗鏘有力,再聽不出一絲迷茫與退縮,又是那個一往無前的陸奧守吉行。只是才剛露出安心的笑容,在聽見了陸奧守的下一句之後便僵硬在臉上。
⋯⋯終於解開心結了是很好。但——
那張燦爛的笑容跟他半臉鼻血鼻青臉腫的模樣搭配在一起相當滑稽好笑。沒想過的稱呼從沒想到的人口中說出來,讓靈活的腦袋空白了一下,感覺思考卡住了,沒能消化那關鍵三個字,讓他們變成自己能夠理解的訊息。
交給他?
所以兄弟是嫁⋯⋯?
「二⋯⋯你們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不是有點晚而已吧?居然到了現在才說。人類的話,應該是要兩人一起到親人面前來說,要說這種話就把兄弟帶回來,然後一起告訴我!」
那個詞怎樣都無法說出口,乾脆就給略過了。伸出手用力的拍了拍陸奧守吉行的肩膀,雖然作為鼓勵意味的話那個力道有點不太溫柔,「我要看到兄弟點頭,他樂意我就沒有意見。還有,麻煩叫我堀川就可以了。」
山姥切國廣肯定是樂意的吧?這樣是不是就代表等山姥切國廣回來,真要看見那個場面啊?真要再被喊一次?
將這些想法全部壓回心底,像逃避什麼般牢牢的加固上鎖,連一點漏出的縫隙都不給。溫聲再和陸奧守吉行說了幾句,就以不再耽誤陸奧守休息為由匆匆告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