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又說回，藍染六完全沒有想過邀請人來作客的自己，此時此刻像是要接受款待的食客，只負責等待晚餐上桌。

正在廚房忙碌的禮，將食材混進六家中唯一預留的一盒咖哩塊，同時回想剛進門的情形。

剛一進門，禮從六的家中客廳直接映入眼簾的是一架直立式鋼琴以及一只小提琴提箱，略微空虛卻昂貴的擺設空間彷彿只為了眼前的樂器而設計。
如果說這是大學生居住的房間，怎麼想都不合理，然而偌大的空間似乎再也沒有其他人。原本禮打算協助將紀念品收好再關心一下，然而六邀請留下來吃晚餐並把冰箱打開時，一向冷靜的禮此時立刻理智斷線。

冰箱內除了塞滿零食以外就只剩下幾個調理包，完全沒有任何一點成長期該補充的營養蔬果與新鮮食品。要說這是出社會多年、比起喝酒更愛吃甜食的OL小姐冰箱，可能都還比較符合邏輯。

不對，符不符合邏輯不是重點，而是禮難得以百米賽跑的速度出門到附近的超市採買需要的柴米油鹽、蔬菜與肉類，回到六家中之後讓六待在客廳，自己則是努力搭配六唯一剩下的一盒咖哩塊開始製作普通卻營養豐富的咖哩。

折騰了一段時間，禮在晚上7點才終於將咖哩完成上桌，飯鍋也終於煮好軟硬適中的米飯。
不過，明明冰箱裡的內容物確實讓人傻眼，然而無論是飯鍋、湯勺、餐盤碗筷、菜刀、砧板，甚至是壓力鍋等鍋具基本一應俱全，這點似乎又與冰箱食材更加格格不入。

「久等了，六君。把玩偶放下來過來吃飯吧。」
禮將盛滿料的一盤咖哩飯擺到餐桌上，一邊呼喚待在客廳等待晚餐的六：「我弄成不辣的甜咖哩，六君應該吃的下去吧？」

接近咖啡色的咖哩如禮所言顏色淡化許多，除了浸滿一邊白飯的還有大塊雞肉、蘿蔔、馬鈴薯、茄子與青椒混合其中，是一盤色彩鮮艷且光看著就飽足的料理。

　　「⋯⋯」看到那冒著蒸騰熱氣的咖哩，藍染六儘管因訝異而小口微張，但當下是說不出話的。明明應該是看過了無數次的食物，在外頭、在自宅都出現過的料理，但似乎都不比眼前的要有魅力。

　　這是家庭式的咖哩飯！六想，眼神逐漸亮了起來，對方急奔出門前留下的緊張也彷彿拋往九霄雲外，縈繞在他感官裡的雲霧只有食物的香氣。

　　「可以、可以！」他甚至說了兩次。而後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座，但在拉開椅子坐下前，又讓習慣召去了廚房，洗淨了手並用一旁掛著的小方巾擦乾，才興沖沖地跑回桌邊入了席。

　「感覺好好吃⋯⋯啊」青年的視線又在晚餐上流連了幾秒，卻又沒有在當即就大快朵頤，而是往一旁的禮看去，帶著惑開口：「禮さん的份呢？不吃嗎？我等你一起吃！」

　　即便已經離開家將近兩年時間，曾經的小少爺依然沒有忘記藍染家那要全員到齊才能開飯的習慣，同時也暗暗因為久違的等待機會而感到懷念。

「好，等我一下。」
看到六禮儀與教養兼備的等待自己，禮沒多說什麼也替自己盛滿一盤咖哩飯，接著坐在六對面的位子笑道：「我們開動吧，六君？」

兩人一起合掌說完「我開動了」開始享用料理，禮看著六盡量安靜的用湯匙將食材切成小塊、小口小口的吃起咖哩，確認對方滿意自己的料理之後禮才開口關切他一直想詢問的事情：
「六君，剛才沒什麼機會問到，這個家一直以來真的只有你一個住嗎？」

　　「啊⋯⋯是這樣呢。」突然被問到問題，藍染六當即頓了一下，手中湯匙也停了下來，又隔了幾秒後視線才回到對桌人的面上繼續往下說，他空出來的雙手沒多久又碰上了一旁的水杯，摩挲杯緣「之前有沒有其他人住過我不知道，應該是沒有吧？所以，從我住進來開始算的話——」

　　「嗯，這裡一直以來就只有我喔。」

　　他的聲音下意識地放的很輕，像是不太願意點破事實，又像是想讓這個震撼彈顯得不那麼沉重，破壞了餐桌上的溫馨時光。

「... ...這樣啊。」
禮觀察六的反應不覺得他是在說謊，微笑的開口微微轉移話題：「不過六君就算再怎麼喜歡吃零食，也不能光吃調理包還是必須要好好攝取營養才可以長高哦。」

　　「嗯⋯⋯」對方說的道理他都懂，但過去無論是對食材的認知還是烹調的手法，甚或是其他家務，都有人在背後支持。當他面臨要實際上去操作之後才發現難度比自己想的高上太多，而自己也確實在這方面沒有太多的天賦，光是維持環境整潔，不至於太雜亂已經是極限。

　　「沒事的！我通常月底才會吃調理包，平常我會買外食或是在外面吃完飯才回家！」其實剛剛也是想著可以叫外賣之類的才邀請對方上來。在他的思考模式下，既然食的方面他怎麼也做不來，那便多花錢讓自己過得省事些也沒有關係，然而他總吃的前半特別豐盛而下半慘淡。

　　「不過，之後可能不能這樣呢⋯⋯」他扳了扳手指數下來，發現自己距離約定的限度似乎真的沒多遠了。

原本禮聽到外食還想多說什麼，然而想起自己不是可以隨口介入的關係只好暫時打住，直到六最後的一句話才讓禮忍不住開口提問：「？之後？為什麼？六君是遇到什麼問題嗎？」

　　「唔現在還沒有沒有問題。不過，我之後就沒有生活費了⋯⋯之前會說想要錢，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說到這他稍微頓了一下，是想到今天在水族館聽了對方的過往，自己也不該神秘兮兮的——儘管他本來就無意要瞞著那樣對他溫柔與寬貸的男人，只是現在才是他該出聲的時候。

　　於是，六隔沒有太久便接續著說，只是斷斷續續的話透露出他雖然想要表達，卻還是有些緊張。

　　「其實、其實我⋯⋯我被趕出家門了。」說時，他微微垂頭還閉上了眼睛，明明是交代卻又像是在和人認錯一般。

趕出家門－－禮沒有馬上回應，而是安靜的環視四周屬於六的居家環境。寬敞到足夠放下鋼琴的簡潔客廳，兩人用餐也略大的餐桌，設備齊全的廚房以及令人在意的冰箱庫存。如果說這些是六被趕出家門之後靠著男公關的工作所撐起的「家」，對六來說除了奇特也略為沉重，而且寂寞。

「...是這樣啊。」
禮沉默半晌才開口說出這句話，向六露出溫柔的微笑：「一直以來六君都很辛苦吧？你很努力了，不如說很了不起。」
這些都是禮的真心話。男公關不乏有單純為了想要致富，或背負急需用錢的人生債，總是只有一反兩面的故事。禮十年來看了很多也聽了很多，也說了不少鼓勵的話。可是唯獨這次，這是他無話可說之後所能給出唯一最溫柔的回應。

　　話說完，青年並沒有當即抬頭，直到空氣中的靜默讓他感到萬分緊張才試探性地往人望去。在這之前，其實他那容易漫想的腦袋裡則閃過了無數猜測，但藍染六心中最最害怕的，仍然是擔心對方會就此認定他其實是個壞孩子，從此分道揚鑣，今日於水族館的約定將再也不存。

　　至於那副成對的圍巾，或許再也不會圍成結送暖，而是被棄置在某處，任冬天的雪掩沒它的色彩，任冬天的夜疊加它的孤單。

　　他害怕分離，但仍是下意識地聯想到壞的走向，似乎已成了藍染六骨子裡的習慣，而他也往往自溺其中，浸在那苦痛，藉著如斯刺激潤過一顆空虛的心，扎過的才有感覺——

　　感覺，他得先感覺到自己存在才行。

　　於是，落入假想的藍染六怎麼也沒有想過那道男聲與話語會是那般溫柔，向永夜裡倏然照亮，雖裹著氛圍的涼卻還是一道光芒。出於驚愕，抬起頭來的他斷斷續續有些結巴，花上了一些時間才湊滿一句話。

　　「我⋯很、很了不起嗎？」問出口的是青年再認真不過的疑惑，自從母親離開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真切的肯定了。

　　「⋯真的？」

　　六忍不住再問了一次，而早些時候才答應要耐住的淚水再一次的隱隱在眼眶打轉，想起家的回憶與母親時，他是怎麼樣也不擅忍耐。

　　「我、我只是答應了，和母親⋯⋯」

「… …嗯，真的。」禮見對方似乎隱忍著情緒陷入疑問，他再次發出溫柔且清晰的語句加以肯定：「六君認真且努力生活的樣子，從這個家的擺設就能看出來。真的，一路辛苦了。」

對禮來說，他也曾被這句話拯救過，所以當自己無法給與他人…或者說，無法釐清自己能夠接受的想法，腦海就會下意識想起這句溫柔的話語。他只想傳達給眼前這名明顯比自己單純很多，也令人擔憂很多的青年，他可以對自己稍微有自信一些而已。

　　多麼溫柔的人與話呀。

　　青年在落淚的同時暗想著，為什麼無論是使他心喜或是神傷的話，對方的言語是都能扎上點呢。

　　藍染六能肯定對方的話說的一定是真的。而他此時撐不住的淚堤，跟適才那些話絕對脫不了關係，男人再簡單不過的安慰與肯定，正好對上他心裡頭長年空落的那塊，也觸動想念的心情。

　　儘管剛剛暗許了不會再落淚，但此時此刻身處在家中，眼前也是這一陣子以來讓他一再添加信任與好感的人，足夠的安全感便讓他更難壓住那澎湃的情感，先前立下的目標像是沙灘上的劃痕，一下子便被淚海淹沒，而他就這麼沈默了半晌，才抬過手在臉上抹了幾下，隨後才開口。

　　「嗚⋯謝謝你。」剛哭完思緒還有些亂，他努力了一下，然而最後的開頭還是再普通不過的道謝。

　　那接下來呢？該怎麼辦？他想起了對方在水族館娓娓道來的畫面，便覺得自己也該向人說些藏起的事，但這是藍染六第一次和他人說到自己的境遇，他其實還不太知道該從哪裡開始才好。

　　「禮さん晚餐後，急著離開嗎⋯⋯？」二度執起了湯匙，他探問起對方稍後的行程，倘若對方願意多留，那他便多了小段時間能整理。

　　「不方便的話，下次再說也可以⋯⋯嗯。」

... ...唉，我到底在幹麼呢？此刻禮的思緒正困在自己再次多管閒事的苦惱中，握著湯匙挖起咖哩的手也不自覺放下來。

不知道是因為被某位朋友影響還是其他原因，禮清楚自己對六的關心確實超過了他平常對人際關係設下的界線，要說不在意對方那是騙人的。然而他目前還尚不明瞭這份心情是什麼，所以即使六流著淚禮並沒有立刻上前安慰或是有其他動作，直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沉默被六的詢問打破。

禮的雙眼看向一旁，似乎是正在回想自己的日程之後才正視對方回答：「晚餐後是沒有什麼安排可以待在這裡一段時間，不過六君是想跟我說什麼嗎？」
回問對方時，禮明顯露出疑惑的情緒微笑著。

　　他點了點頭，姿態上雖有些拘謹，但作為要肯定疑問的反應來說，也算是足夠清楚。現下，心裡頭的小慌與直覺並存，他總覺得倘若不在今天說出口，或許之後再沒有更適合的時機，也沒有更適合的場所。

　　因他還沒有勇氣在外頭對自己的過去侃侃而談，這座孤立在外的小城堡之於流落的藍染六來說是必要之場域。

　　現有的，便代表藍染六說出口的皆為過去，他因為現實才落入平凡的日子。

　　「我覺得自己也該說點什麼。關於家人、關於我⋯⋯畢竟，要是只有我在認識禮さん的話，感覺太狡猾了⋯⋯？」說完，稍稍恢復到餐桌上該有的狀態的他勺了一口被冷落一會兒但還未失溫的咖喱飯，終於繼續進食的動作。

禮的雙眼一瞬專注在六低頭的眼簾，他很意外六竟然在意自己那段微不足道的過去，甚至還想著分享關於自己的過去。真要說起來，禮最為重要也是最為沉重的部分完全沒有提過，對六來說是否太吃虧了？

意識到自己在奇怪的地方衡量得失，禮像是忽視這個感受的開始低頭吃飯，吃了一口便開口回應：「我不覺得狡猾，那時候是我想分享給六君沒有別的意思。當然六君也願意待會告訴我關於你的故事，那是我感到榮幸的事。」

　　邀請人留下的是他，因為對方如此慎重的態度而震驚的也是他。咳聲結束，藍染六取過手邊的面紙擦拭過唇角，稍稍整理過嗆了一小口的自己，端正好儀容才繼續說——青年總是記得至少要讓自己看起來形象整潔、優雅。

　　「榮幸什麼的我才是。我不太擅長說故事，而且結局⋯⋯就是禮さん看到的這樣。啊、我不是要抱怨的意思！」覺得自己似乎說錯了話，他趕緊揮了揮手澄清。

　　「其實，現在這樣反而挺好的。」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於藍染氏來說。

　　「詳細的晚點說吧！再不吃的話，這麼好吃的料理就會冷掉了。」如話所說，他在語盡後真的多吃了幾口，吃到個小段落，才繼續開口同人聊起了料理的美味與今天在水族館內的趣事，讓晚餐時間在愉快中告結。

一段時間之後，在禮協助確認碗盤清洗乾淨、剩下的咖哩也好好冷藏進冰箱之後，他才回頭看向一旁的六補充：
「這樣就行了，之後六君想吃的時候拿需要的分量直接加熱就行。」

　　「我知道了。」很乖巧地點了點頭，藍染六也向人再一次的道謝，只是到了這個階段也就代表著他的坦然將要倒數，他清亮的聲音聽來便沉定了幾分，不過另一方面來說，當他想到自己不僅將有幾天的口福可以延續，心情又或多或少的輕盈了些許。

　　青年倒了杯水給禮後，便協同著人回到客廳，只是這回喜歡與人親近的他並沒有與對方向在搭新幹線時的並肩齊坐，也沒有維持像剛剛用餐時，若是伸手便可觸及對方的距離，他選擇落座在與沙發稍有距離的琴椅上頭與人面對面相望著，而足邊則直立著那只掛著天藍染色皮革吊飾的黑色琴盒，上頭的星星因剛立起的動勢而晃了幾下。

　　他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再睜眼才鼓起勇氣在對方面前揭露起生命的樂章，「要從哪裡開始說好呢？嗯⋯⋯從我是藍染六開始？」就連六自己也覺得這樣的開頭挺奇怪的，但他仍然是決定這麼說。

　　「我會叫六，是因為我是家裡第六個孩子。」說到數字時，他一手比了一個五一手比了個一，但接下來，他那隻孤單的食指也只負責比劃，彷彿從未存在，同他在藍染家的際遇一般，「我的父親是個很能幹也很嚴厲的人，我上面的哥哥姊姊們頭腦都很好，每個都很會唸書，不像我一樣書讀得不好，而且還總是笨手笨腳的鬧出笑話，所以很得父親喜歡⋯⋯」

　　「對父親來說，那時候我唯一的優點」說到這，他伸手撫過琴盒，「不是音樂。是長得像他愛的母親。其實他既不喜歡音樂也不喜歡畫這件事我也知道，只是音樂剛好是我少數比較有天份的事，才能忍受讓母親帶著我去接觸⋯⋯那時候，我一直相信母親是家裡唯一一個願意幫我跟愛我的人。」

　　「一直到我十歲的時候。」

　　青年的本意是想強調語句的，但經歷過的事實仍使他下意識的放輕這段回憶，而說完後他也稍稍打住，演奏者遇上有休止記號時會停止。淡淡的兩字，對於藍染六來說亦是如此。

　　他在藍染家的幸福時光，是就此停在那裡的。

禮注意到六與自己拉開距離並沒有做出反應，只是安靜的捧著水杯聽取六開始娓娓道來。當時，軒他們也是坐在我這邊聽我說話吧－－禮腦海的角落一瞬間想著無關緊要的片段，不過偏離的注意力也立刻回神的咀嚼六所描述的過往，突兀的沉默讓他跟著安靜幾秒，不想給對方壓力的溫柔且慢慢回應：「十歲的時候發生什麼事呢，六君？」

　　「十歲的時候，她被父親掃出家門了。」或許說到這裡才開始是真正的難言之隱，青年在開口前多猶豫了一下，而用結論來做最後的斟酌，但藍染六也明白他終究是要說的，「母親的心早就不在父親身上，也不在藍染家了。父親是自尊心很強的人，和母親對證時的大吼連躲在琴房裡的我都聽得很清楚⋯⋯現在還是覺得好可怕。」

　　「我後來想想，那時候母親肯教我彈琴跟拉琴——或許正是因為父親不喜歡才唱的反調吧。」六有些無奈地調侃了自己一句，而後才繼續說道：「後來，我也去拜訪過母親好幾次。但她過得不太好，看到我出現也常是很難受的樣子。有時候哭了整個下午問為什麼跟她在外表和才能都相像的我還能留在本家，也有時候拿出了琴弓沒理由地往我的手臂上抽⋯⋯很疼、但比她沉默、無視我來得好。」

　　「我還是相信她是愛我的。」說到這，那時熱辣辣的痕似乎又嚙咬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摸上了左手手臂，「不過，那時候的我同時也很迷惘，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有什麼立場能留在家裡，因為所有人看到我都想起母親，而我所會的又是他們厭惡的。後來⋯⋯母親的身體出了狀況，在我十三歲的時候離開了，永遠的。」　

　「沒多久後，母親在世時還勉強容忍著我的父親也終於開了口，跟我說了等到我十八歲後就離開本家，不要再出現在他們面前。」

　　「所以我一個人，帶著樂器到了這裡。」往事就此為止，也恰好補足了男人在餐桌上提出的疑問。

「… …」
六不算冗長的陳述，甚至簡略不少情緒化敘述的主觀內容，對禮來說卻是只能給對方漫長的沈默作為回應。在禮每次眨眼而閉上的黑暗角落，他暗自咀嚼六的故事安靜的整理思緒。

但是他並沒有花多久時間。禮先是將水杯放在桌上，接著維持溫柔的微笑抬頭面對六。不知道是否為氣氛的影響，禮的笑容看起來淡薄又輕盈。
「…六君，我可以冒昧坐過去嗎？坐在你旁邊。」

　　「唔⋯⋯？可以呀、可以。」他說的不長不短，但光是坦白而不要哭訴就已經用盡了大半精神和勇氣。尚在調整狀態的六愣了一下後才接應道，也同時往琴椅的一側靠去，空出給對方的位子。

　　而隨著對方的徵詢，六也想起那大手帶著小手彈的日子早就只能追憶，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和人併坐在琴椅上了。

獲得六允許的禮從容起身，配合溫和的步伐靠近對方並落坐在身旁，貼近的肩膀彷彿隨時都在傳遞彼此若有似無的溫度。

「...關於六的過去，我只想先謝謝你願意告訴我。」沉默了幾秒之後，禮才緩緩吐出話語回應：
「不論是六的母親還是父親，我認為現在沒有什麼好去多說什麼。他們有他們各自堅持的生活方式，還有各自堅持的信念。六也是一樣，我也是一樣，所以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資格去對你們、或者說，對六君過去的經歷進行不負責任的評論。」

「六君知道嗎？」禮低頭伸出自己的手指，比出「一」的手勢：「六這個數字不只是跟一很像，也代表一個數數的轉捩點。在國外的說法，六是代表順利的涵義，所以六這個名字就算原本只是作為順序而取，對我來說是個好名字。」

「因為六君正如其名，是個需要顛覆思想對方才能看出耀眼光芒，並且能夠好好懷抱過去的喜怒哀樂，在未來定會是個人生順遂的努力之人。」

說到這裡，禮伸出「一」手勢的手也輕柔卻溫暖的改以抬手撫摸一旁青年的頭顱：「所以六君你是個很棒的孩子，不管要經過多久、需要我說多少次，我都可以這麼回應你，你只需要好好正視自己並且重新去試著喜歡這麼成長的自己就好。還有...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從頭到尾，禮露出的溫柔微笑與往常街道上面對六時有所不同。那抹往常猶如冰湖湖面無法摸清的溫柔嘴角，此時就像冬天雲霧中透出的陽光，略帶其中的淡淡傷感猶如清冷的晨露低語在他輕柔的語調之中。

對禮來說，他現在的心情是複雜的。眼前脆弱的青年在用他自己的獨到方式堅定且努力的活著，擔心他的同時也產生想多加瞭解他的詭異私心，亦同時某種懺悔的心思也在禮沉思的腦海中萌芽。
無論是打磨後比六還要成熟的外型身高，還是擁有比六還多的思考經歷，禮光是坐在琴椅上、甚至待在這個對六來說唯一的「家」的空間中，他產生了錯覺－－或者說自己還無法摸透的真心想法。

為什麼會覺得比起六，自己才是幼稚的小鬼呢？

　　好近。

　　禮走來時，六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明顯的與他拉近了距離，因這別於今日的牽手、也別於初遇時那因救而產生的依偎。

　　那時的他不過就像一隻險些落入危險的小獸，禮則是即時出現的善心人，阻止一場悲劇發生，那些溫柔無關乎對他的了解，源自善與憐愛——源於一種直覺與天性。

　　這次是不太一樣的，他想。而當對方的袖子隨著落座，有小部分的布料與自己身上的相摺，那小小的隙裡似乎也夾入青年的心口，引發片刻一緊。而當六回過神，才想回問對方怎麼跑來和自己擠在一張椅子上時，男人開了口，他便闔上話窗當起聽眾，聽起那傾聲柔語。

　　當對方提起數字與名的詮釋，他原來不知該往何處安放，只能低垂望著自己腳尖的目光，是隨著那人手勢的出現找到了方向。

　　在遇到對方之前，六從未想過也從未聽過自己的名字能有這些意義，長年承受著厲言與責罰，他的頭也垂得越來越低，思考愈發狹隘也越發在意起那孤零零的一，彷彿陷在幽暗的胡同裡，又靠著仍有聲而未成默然死巷。

　　卻有光倏然亮起，引出方向。

　　於是感到驚喜的六抬起頭，去直面那張捎來希望的臉孔，心裡又有情緒在翻動，但此時並不想哭，只是隨著字字句句愈發澎湃起來，在那句願意給予支持的承諾時來到高峰，他幾乎下一秒就要忍不住撲上去，去緊緊抱住對方，但最後仍是按捺下來，乖巧的去接應那張大掌，不然兩人可能雙雙摔倒在木質地板上。

　　「謝謝你，禮さん⋯⋯我呀，一直都覺得還算是喜歡六這個名字，也喜歡自己的⋯⋯至少都比認為我是藍染好。不過，以前喜歡是因為感覺只有這個是自己，即使對於他們和我六都只是個數字。」

　　「現在想想，果然之前這樣子不算喜歡吧。」六看著自己晃呀晃的兩腳，有些無奈地說起釐清，而後是微微低下頭深呼吸了一口，當腳停下了，才再一次回望。

　　「但現在，我覺得我似乎可以試著去真正的喜歡上自己，雖然會需要一點時間。」話說完，他似乎又想到了有什麼可以說，只是在那之前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為的是自己不可制的貪心。

　　「如果身邊的人也能喜歡改變後的我就好了。」無論是學校的朋友與師長、Cinnamon 的大家——甚或是眼前人。

　　他或許還沒弄懂剛剛的揪心，和他現下抱持的喜歡是否相同，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將對方劃入不一樣的地位。

　　終於將堵在胸口的情緒與心裡話交付，踏實的感覺使六鬆了一大口氣，輕輕地將頭往禮那側靠，只是安靜一會兒又開口，他還惦念著剛剛沒有實踐的衝動。

　　「我果然還是想要抱抱。」

　　「可以嗎？」

「…」
禮沒有回應，只是愣了一下後主動環抱住身側的青年。作為默認擁抱的力道輕的像是確認，也像是珍惜，就連禮呼吸時的氣息撫過六的皮膚能感受到些許遲疑。


「六君，」
禮維持相擁的姿勢緩緩開口，似是回應對方不久前的決心低語：「只要你能喜歡改變後的自己，我相信六君身邊的人們都會喜歡的。而且… …」

「… …而且，我…也是一樣，正在努力去試著喜歡自己，也有需要跨越的過去陰影。好比我過去喜歡彈吉他，結果因為經歷了差點死掉，還有各種現實的苦惱，明明彈不成吉他…心情卻沒有失落或者悲傷，在朋友看來我只是偽裝自己不在意，可是實際上連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有時候也對現在的自己感到陌生。」

坦承到這裡，禮無奈的笑了。似乎在這段自白中，他終於摸索到自己並不如對方的些許痕跡：「跟六君比起來，與其說是半斤八兩，倒不如說我是卑鄙的人也不為過啊。」

　　在得到答應前，期待著能夠得到禮應允的六微微側過坐姿，好讓自己在得到擁抱時能更加自然的接受那份溫暖，而當這件事情真的發生時，他情不自禁地闔上了眼睛，下巴擱上男人那副比自己寬闊的肩胛，但在這時他所感受到的另一個靈魂卻是纖細的，和那時在水族館裡牽引著的相似，此時彷彿褪去了一層霜霧，而又有一種通透與清淡。

　　「嗯⋯」聽到回話，青年應了一聲，放軟的聲音透露出他的放鬆，而他在回話後也未急著把眼睛打開，而是專注在一雙本就敏銳的耳朵，聽著不同於己的心律、呼吸，繼而也將對方的吐露聽進，那些先前未出現的內容，關於吉他、關於死亡，對於六來說全是新的一面，但更多的內情，對方是未有再談，而作為聽話方的他雖然有著些許訝異，卻也未打算做刺探。

　　他覺察到了。

　　禮那副擁著自己的手臂此時帶著微微僵硬，那副總是沉穩的聲音亦因那些糾纏至今的恐懼和苦惱而隱隱有著顫——藏不住的動搖。

　　於是，六沉澱了一下，張開眼睛，抽過身主動離開庇蔭他的懷裡，改而去捧起禮的手，並且再一次直視起午後見過的那道傷。

　　作為一個琴手，知不知道內情的細節並不影響他的想像，就連硬質的琴頸裂開便難有修復可能，柔軟的掌與心又如何能輕易回到當初？而當初也不過是一種選擇的足跡。無論如何，可以再開一條路，也可以同一條路走下去，更可以放棄後再繞回去。

　　他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投身、捨棄、再投身，在五線譜裡的間距中掙扎，他選擇繼續掙扎，藉著音樂釐清自己的心。

　　「一點也不卑鄙喔。」他輕聲地說，同時望著人的眼內一片藍盛裝著平和，「我覺得呀。除了禮さん以外，在不在意彈琴的事或者現在的自己究竟怎麼樣，其他人是找不到也說不準的。答案目前或許還沒有出現，但等它終於出現後也是自己能接受就好。」

　　「就像、想要改變後的我，有了什麼變化我自己會是第一個有感覺吧？然後才知道喜歡不喜歡——希望是喜歡！」他試著消化了一下對方先早說的話，並試著將自己的理解也說出。

　　「唔⋯⋯面對陰影跟等待改變雖然真的很讓人害怕，但能把這份感覺說出來好像又不會那麼恐怖了。」說到這，六望著人的眼睛同先前自我立定時一樣的堅定，捧著手的力道也多了一些，「而且我們不是只分享，還是兩個人一起等待跟努力呢。一定沒問題的！」

　　他說，同時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像是想再給這份說詞增加一點說服力。

禮原本認真聆聽六對彼此的鼓勵與自我期許，直到對方說完最後一句話時凝視的視線瞬間愣住，溫和的雙眼明顯驚訝的眨眼一下，就連淺淺的微笑也撇嘴了下來發出疑惑的疑問：
「六君說的兩個人一起等待跟努力…這是在向我告白？」

禮遇過不少人向自己告白或是表露情意，不過經歷過高中短暫的交往時期，他能感受到出社會後遇到的人們表現出的態度與情緒都不是真心誠意，甚至只是一時衝動或是略為壓力的控制慾。
六的告白非常單純而且沒有刻意為之，反而讓禮毫無防備的讓對方觸碰到自己柔軟的內心一部分。雖然只有一點點，甚至有可能是自己產生了可笑的誤會，還是讓禮難為情的羞紅耳根。

　　告白？咦我、我剛剛告白了嗎？

　　聽聞對方將自己的話理解作傾訴愛情的行為，藍染六登時僵了一下鬆了手，早先有過的，那份匆匆略過的悸動被人言召回，而在衝擊之下，他就這麼當著眼前的禮，一張小口開開合合的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唯一知道的是面對這樣直接的提問，他怎麼也做不到開口說出否認，也不願意搖搖頭給出否決。

　　　　但這算是告白嗎？

　　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六此時腦袋已經快轉不過來，一張白皙臉蛋不知不覺間同那人的耳根一樣發熱發燙，甚至更甚於之。

　　他確實喜歡禮陪在身邊的感覺。希望對方能對自己抱持好感，無論是對現在的他還是有所改變以後的他都，而且越喜歡越好，也的確想要更進一步的與對方相處，更希望自己能夠跟剛剛所說的一樣成為站在禮身邊的人。

　　如果禮願意的話。

　　　「啊呃、嗯⋯⋯」

　　最後，六閉上眼睛順從地在男人面前低下頭，小幅度的點了一下，連聲音也脱力般的細小。

　　「是⋯⋯」

「… …」
禮見六溫順的低頭回應，甚至臉紅的像一顆蘋果，這讓他覺得對方很可愛而想笑出聲，但是現在兩人之間談話的內容加上六的反應還是讓他暫時忍耐下來，深吸一口氣改為伸手摸一摸對方的頭顱：「抱歉，六君，我突然問了很奇怪的問題讓你為難，所以六君不需要勉強配合的。」

「不過，既然剛才六君給我肯定句，代表六君並不討厭我對吧？」
禮恢復往常溫柔的開朗笑容，只是其中夾雜些許發自內心的喜悅：「這樣就好。就像剛才你說的一樣，答案或許還沒有出現，我們能做的就是一起等待跟努力…啊，可以的話，六君以後不要對其他人說那種話哦。」

　　「沒有、沒有勉強！」他也知道自己臉頰的熱度還沒消去，這也代表著那滿面的羞紅自然是還在面上，但對於要澄清的事情，青年在接受了安撫後仍舊是選擇抬起頭來面對，只是近距離看著人說完半句，又卡住了，「也沒有為難，只是我⋯⋯唔對！不討厭，一點也不討厭禮さん。」

　　幸虧禮有多拋出一個問句，六才又慌慌張張地把語彙力和思緒撿了回來接上話。當禮隨著緩緩續說漾起笑時，面對那副熟悉而使他稍感心安的神情，他便也順應著時機穩了穩自身過快的呼吸心跳，額外花了小段時間沉好氣息才說話。

　　「呼⋯⋯」

　　「好，我答應你。」

　　他望著人說，此外也伸出手來想和對方拉勾，但在話說完後，又有新的思緒開始衝進來——他突然意識到——這樣聽下來，剛剛那突如其來的問題似乎只是禮的一時興起的捉弄，但對方在聽到他的答案後並沒有表現出反感，也沒有其他的調笑，反而是和他做了約定。

　　等等、這個意思是，禮也答應了⋯⋯嗎？因為只有喜歡的才會不想讓給其他人。憑著自己的邏輯想到這，他對著人眨了眨眼睛。

聽聞六相當乾脆的答應似乎讓禮相當高興，與對方拉勾的手也不自覺小小搖晃：「好，我們之中有誰違背約定的話，就要接受懲罰哦。」

雖然禮心裡明白自己對六坦承的背景並不多，不過他也打算花時間一點一滴的與六分享。無論是難過的、快樂的，還是過去的經驗，或是現在的想法。如果總有一天，六對完全坦承的自己感到厭倦，到時候就再說吧。

禮讓自己的思緒趕緊回歸現實，此時低垂的雙眼發現六正眨著眼睛注視自己，禮微笑的開口發問：「怎麼了？六君有覺得哪裡奇怪嗎？」

　　「沒有！」答得比想的急，他搖了搖頭，視線回轉到剛剛才拉完勾的手。對青年來說，在一來一往的對話裡意識到遲鈍的自己對眼前的人有著別樣想法後，似乎整個世界當即多了一層曖昧不明，現下唯有那張盈盈笑話看得清也記得明，只是六尚且沒有勇氣確認笑容背後的意義，更不想讓對方認為自己的喜歡只是唐突而沉不住氣。不過，話語中提到的另一件事倒是引起了他的好奇，也容易說得出口，於是六試探性地發起詢問。

　　「不過禮さん會⋯⋯怎麼懲罰呢？」這麼溫柔的一個人，會做出什麼樣的懲罰？生氣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有點想看。

　　「啊、就只是有點好奇！真的只是好奇。」話問出口，他本來自然擺放的雙腳是下意識地向內收斂了些許。

「嗯？嗯，說的也是啊－－」
禮意味深長的在語尾拉長音故作思考，雖然心裡對六的疑問有些驚訝與疑惑，不過還是趁著彼此之間的奇妙氛圍小小惡作劇一番，勾起的手指也改為十指緊扣的牽起小六的手。臉上仍維持溫柔的微笑，雙眼則是微瞇起來的凝視進對方的眼瞳之中：「六君呢？你想要什麼樣的懲罰？稍微痛一點的...還是說，別種印象深刻的？」
說到這裡，禮移動兩人十指緊扣的拇指，利用指甲輕輕搔刮了六的手掌皮膚。不過未等六反應過來，禮順勢抽回手的笑著接續：「什－麼的，稍微逗六君你一下。懲罰的話，就到那時候再說吧。」

　　他的眼是淺海的藍，怎麼也敵不過那雙若有濤浪潛藏的深，禮這凝眸一看，被盯上的那人當即感覺到一種被鋪蓋的感覺，原先還在腦海裡閃過的猜測登時溺水般沉落，他有一瞬間屏住了呼吸。至於堪堪浮在意識裡的，只剩下對方送來的選項。

　　痛的。深刻的。這是第一時間，六所掌握到的訊息，他沒有一點懷疑，卻也無法做出選擇，只因所聯想到的關於懲罰的回憶，和兩者從來不是一刀兩斷，而那些混有惡趣的行為所產生的強烈感受，那讓他背脊發涼卻心頭發燙的微妙心境，在他離家後已經許久未現。

　　現在卻猛地被招回。

　　「嗯、」儘管微微抿起來嘴，樂者仍然管不住自己的聲，短促的輕吟掉落，趕在男人抽手動作便前休止，但他的耳朵仍為此感到害臊，紅了起來。

　　「好⋯⋯我知道了。」好奇心會害到貓的不止貓，還有試探後的藍染六。他沒有想過原來對方除了今早那樣小小的惡作劇，也會有這類的表現。

　　不過，這比早上的更讓他要有感覺也是事實，他甚至能感覺到剛剛自己的心跳並不是為惶恐而跳動。

「...我好像待太久，該回去了。」
禮刻意說出口的站起身，伸手摸一摸六的頭顱：「那麼回去之後我再用Line跟你聯絡，有機會再聊吧，六君。」

　　「真的好晚了⋯⋯」聽完時，六瞥了一眼高處的時鐘，發現上頭的時間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遠遠超過對方適才說的可以再待一段時間，雖然還不至於到深夜，但他幾乎佔去了對方整個晚上，現下回去後恐怕也只能準備盥洗休息。當他正打算跟對方賠罪時，便讓那撫首的動作給把話順了回去，接著應了聲好便也站起了身，「我送你到門口！」

　　送客時青年扶著門探出了半個身子對著人，臉上雖然看得出些許撐了整天以及哭過後的倦痕，但也因精神上的釋然使他不至於顯得頹累。

　　「路上小心。」

　　六說，一直目送到不見人影才緩緩將門闔上，旋身回過做起收夜該做的事，直到爬回床鋪才再一次碰上手機，留了簡短謝語和晚安再搭上一張他慣性使用的動物貼圖後，便關上燈。

　　人睡了，而外頭的星星還亮著。

𝐹𝑖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