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還寒,雪化冰消,春初的日子裡藏藍斗篷步入了槐根鎮一隅的布行。
余瑛鷂作為一介盲人,內功足以讓自己自由地行走不受目盲拘束,加之身邊亦多了人伴著,除卻一些生活上的小事幾乎是與常人無異,即便有,生活了這些年也找到些門路。
「這紋樣不錯,是甚麼色的?」
「這有銘黃、鈷藍的,余公子此回可是要選鮮豔些?」
「活潑的好…有紅的嗎?」
指節分明在布匹上摩娑,此處乃自己師父的熟識,打自來了此地,挑布、裁衣,或做襖子、大氅皆是交給身前的年邁裁縫,做工細緻,也不曾因自個視不得而怠慢偷工減料過,熟絡了要十載,已經是十分信賴。
「可同樣是給那位蕭姓小公子的?」
「…是阿,老人家您記的可真清。」
與蕭肆在一塊後給人裁衣就成了余瑛鷂了興趣,往往來這兒挑自個的布,不是讓人照舊辦,就是簡單的選些素雅的,換做給心上人挑就不同了,從紋樣、顏色,到滾邊的金絲可說是挑的特別來勁,鬢邊斑白的裁縫長者往往抬頭望過去,都能見著那溫玉臉上帶著笑意。
「護臂哪…這是不讓人來量過尺寸再做會合身些?」此回來訪是來給蕭肆弄一套上巳節出遊的新服,從對襟衫、袍衫、斗篷、綁臂全都挑了遍,往日也讓人來量過身長尺寸,可少年至及冠後又長了不少「那余某過些日子帶他來吧。」
約一旬後,得了空的蕭肆便同余瑛鷂來到店鋪裡,找老師傅量尺寸了。
老師傅道:「這段時間也替蕭小公子裁了幾件衣裳,但實際量起來,確實長個頭了啊,體魄也要比先前有份量。先前的深竹月銀雲紋圓領,袖子有些短了吧?」
蕭肆乖乖站著讓人測量,笑道:「扣了護腕就還好了。老師傅手藝可真好,本人沒來店裡,衣服卻貼身的很。」
余瑛鷂很是喜歡聽蕭肆同旁人說話,那與跟自己交談時不同,對外時的應對語氣、或客氣拘謹、或隨興熱鬧都令自己覺得有趣,此刻就坐在一旁的茶己邊聽著老師傅與人閒談,也不插話。
年邁帶皺紋的手將軟尺捲成一個圈收妥,身前的少年在兩年前見過一面,那時將之視作余姓公子的友人,曾感慨過這樣一個遭逢祝融的青年身邊多了一個親信挺好,也沒多想。只是幾番裁衣下來,多少都從話語間察覺出了旁人見不著的意思。
白花的鬍鬚隨笑意朝著棕髮少年道「上回那套短了余公子可是在意的很,有回頭來問過能否改改跟致歉的,蕭公子…可是很被放在心上吶。」聞見了後頭的瓷杯嗑碰與一聲嗆咳,呵呵地笑了幾聲,「余公子總給你挑些好花樣,自己的倒都交給我這老人家去選了,此次機緣,便想著上回給吩咐的也未繡紋樣…不如讓蕭公子出些主意?」
聽聞那句「被放在心上」,蕭肆看了眼靠牆的戀人,嘴角忍不住的上揚。
「師傅您給瑛、……余公子挑的花樣極好的。但既然您提了,我就斗膽跟著出點主意吧。請問上回那塊布匹給裁了嗎?」
老師傅搖頭:「尚未。老朽拿來給蕭公子瞧瞧。」
待布匹拿到眼前,蕭肆摸著下巴看半晌,然後朝余瑛鷂道:「瑛鷂哥,挑這個顏色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沒特別…」不如說根本不大在意,全權是吩咐裁縫師傅用慣了的色去隨意選罷了。
聞言老人家笑瞇了眼尾的細紋,回頭朝余瑛鷂半打趣的看過去,一邊朝蕭肆道「公子喜好穿素色,雖得了能替他選的意思,但也不好自個兒拿太多主意。」手上翻動了幾塊一同取來的淺竹青色布匹,各有別致的暗紋「可有親信友人一塊來便好了,挑樣式的眼光肯定是不同的,瞧、價碼都是一樣的,蕭公子得人重視信賴,一塊挑的布匹定比我這老糊塗好多了?」
「哪兒的話,老人家您是慧眼獨具。」蕭肆與人客氣兩句,同時翻起對方手中的布匹,「這幾塊都挺好看啊。我說瑛鷂哥,既然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不如這次挑個亮點的顏色?入春了,暗紋挑有花草的可好?」
「師傅…余某都要三十二了,素色的隨意就行了。」沒想到被熟絡的尊長擺了一道,給向人舉發了對自己的衣服不上心一事,端起一旁的茶盞,朝杯緣刮了刮蓋。
蕭肆道:「沒人說三十二了不能穿亮點的顏色吧。放心,就是比你平時的亮些,顏色還是素雅的。」
他走過去,順手拿了在一旁溫著的茶壺,彎腰替余瑛鷂斟茶,討好的道:「好嘛,瑛鷂哥,平時我的衣裳都你挑的,讓我挑一回好不?保證不醜,醜了師傅會拉住我,你別擔心。」
便是從未說贏過心上人,余瑛鷂挑著眉嘆口氣「隨你吧…你看著好就行。」畢竟穿甚麼倒也真的只是給身旁人瞧的。
得了允,只聽見蕭肆與老師傅是挑的來了勁,一會給袖口多了雲紋,一會下擺又多了滾邊,都不知道這套瀾衫要精緻到哪去,但已經答應了人,只得端著杯盞在原地無奈的蹙眉,這倒好,中間還穿雜著蕭肆三兩句就給自己誇讚、苟同自己襯甚麼。
「…余某去給你們買餅吃。」聽了不下一刻鐘,墨綠色的身子就逃了。
過了半晌,蕭肆道:「瑛鷂哥,竹青衫袖口那兒滾的雲紋,繡銀線你覺得如何……人呢?」
方才討論的投入,等他回頭四處張望時,青年早已不知跑哪裡去了。
「方才說是去給咱們買餅吃。」老人家笑了笑,灰黑的眸子朝人一挑,擺明了余瑛鷂是沒臉聽誇獎開溜了,接著樂呵的將布料捲了捲,轉身去給蕭肆與自己倒杯茶「既如此咱倆也挑得差不多了、先歇會吧,等餅回來再問雲紋的事。」
茶湯淺杏帶著熱煙「這茶還是上回余公子給帶來的禮,理應是不錯的,蕭公子應該喝的慣。」青瓷色被置到少年手上,老人家也就著自己的杯小口啜「他師父帶他初訪那會兒,也帶了茶來…一晃眼也十載囉。」
聞言,蕭肆看向老者,本靠在唇邊的茶杯一頓。
「十載啊……」捧著茶杯的手放回桌面,半晌,他問道:「老師傅可還記得余公子當時的模樣?」
「記著清楚。」歲月的細紋隨笑意刻深「溫玉般的少年,客氣有禮,瞧著是好人家的孩子。」
「那會兒是他師父帶他來,說是給他做件披肩,還要耐磨的幾件素圓領…據說是要在這兒討生活。」
「這地方的人來來去去多少都有些故事,身為一介旁人,老朽沒多問,只是沒想過後來會出那樣的意外,現在有蕭公子你伴著,他看著開心多了。」因年歲而褪色的灰黑瞳孔帶著長者的感慨,朝蕭肆瞇起眼笑。
聞言,蕭肆唇邊噙笑的喝了口茶,茶水順口而回甘,確實是余瑛鷂會挑的好茶葉。
「瑛鷂哥幫了我很多忙。」他道,談及這份柔軟時,不再用疏離的「余公子」之稱。「他能開心,那便好了。」
余瑛鷂重新踏回裁縫鋪時,倆人正談及了蕭肆在外的路歧日子,未進門就能聽到那份言談歡笑。
「選完了?」溫潤的臉莞爾,一面將手上的吃食遞給身前的一老一青年,沒料想又是被捉著問了好一會,指腹觸著身前几案的紋樣摸了個遍,已經是讓一介盲人頭昏的可以,這才都將衣料樣式都定下。
而沒多久,蕭肆一抬首才驚覺給忘了要辦事,是匆匆地向老者答了謝,又囑咐余瑛鷂一塊吃晚飯,風風火火朝外跨上馬奔走了去。
馬蹄聲漸遠,余瑛鷂失笑道「今日是叨擾老師傅你了。」
「哪兒的話、蕭小公子得人喜歡,今日很是熱鬧。」老者嚯嚯,一面朝人看去「余公子可是很重視他哪。」
此言意有所指,余瑛鷂先是一愣,那份心照不宣清楚的擺著,白皙耳根染粉,帶一聲輕咳。
「…是阿。」
老者細紋笑的瞇起,伴著春初午後風和煦,知而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