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些劇作家總是說，最黑暗中會孕育中最明亮的一顆星──不完全是鬼扯，但除了那顆星之外，在那耀眼奪目的星光之外，黑暗，到處都是黑暗，深沉且無限墜落。

黑暗不僅僅孕育光明，還會孕育黑暗。
──啊，看啊，這隻小馬駒在微笑。愚蠢的不知道自己出生在最動盪的時期。

若是她擁有母親那般展望星體、窺探未來的天賦……這種假設是毫無意義的，我們繼續說下去吧。

雖然愚蠢，但小馬駒很快就意識到宇宙的惡意。她忘不了曾經在母親的懷裡，感受過狂熱的心跳與喘息，蹄聲與更多無可形容的聲音、光亮都在母親的肩後炸裂、噴發而出。
她不記得父親的臉，只記得那雙與自己截然不同的雙腿以及柔軟的雙手。

那是魔法世界最黑暗的時期。
而小馬駒回到了半人馬的世界。

再一次，這不是卡里忒圖斯的故事。這是屬於另一顆被吞噬的星體，未曾發亮也未曾奪目過，只是漂流、漂流……然後，漂流的故事。
也許她被那無盡宇宙的渴望吞噬了，誰知道呢？

2.

那個「不能說出名字的人」令小馬駒開始漂流。誰也想不到在那瘦弱的四條腿以及軟嫩雙掌的軀體之下，帶著一半的巫師血統。
哈，誰也想不到。

但母親否認了這個事實。
小馬駒只能在夢中回憶起那雙總是穿著西裝褲的雙腿，以及小小的木屋散發的煤臭味。

蹄子踏在木製地板的悶聲。
吃也吃不完的晚餐。
過分溫暖的衣服套在身上的悶熱感。

──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

不該回想起來，不該記起也不該提起。
蹄子應該踏在雜亂的土壤以及草地上。
用雙手捧著只屬於自己的晚餐。
光裸著身子在樹林間奔跑。

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半人馬，這就是自己……應該要是，而且它必須是。
小馬駒遠離了人類世界，但她從來就不懂得抬頭仰望星空。

所以多年後再一次見到雙足行走的巫師的時，她忍不住伸出手。
多麼愚蠢，但她不曾真正感到後悔。

3.

多年後再次見到巫師的第一印象，是軟弱。那是個軟弱至極的男孩──是的，男孩，蜷縮在森林中的模樣稱不上是男人。
成長後的小馬駒把他安置在洞穴裡，悄悄的給他水和食物──但她無法像模糊記憶或者夢境中那雙巨大又柔軟的雙手那樣，給巫師帶來溫暖好吃的食物。

畢竟她不會，從來沒有人教過她，就算是母親也沒有。

日復一日，小馬駒開始觀察起巫師。他有一雙手和一雙腿，看起來瘦弱又可憐，雙手看來也沒有記憶中的大。
每當她帶來食物，他那陰鬱的臉孔便會擠出一抹難看的笑。

──為甚麼逃離人類？
小馬駒問。

──因為……有些人，很壞。他們會傷害其他人……不像妳這麼好。
男孩回答，又是那個奇怪的笑臉。

他告訴她關於魔法世界的變化。可怕的時期過去了，遠在他國的「那個男孩」擊敗了黑巫師，世界各地正在變的美好。
男孩一遍一遍的說著，就像在夜裡說服自己忘掉雙足父親的小馬駒。

他們是破碎的，不完全的半人馬和不完全的巫師，愚蠢且軟弱。
這是怎麼發生的？小馬駒從來都弄不清楚，也許思考愛的能力早就被遺留在某處。

因此，當她抱起那如同自己，如同母親般帶有四足的兒子時，某處、感到了失望。

多麼糟糕的母親。

4.

她離開了。
帶著兒子和伴侶離開了熟悉又陌生的森林領地，在自然的邊際與他們一起住下──正如如今為人父的男孩所說，小馬駒想像著世界也許正在變的美好。

所以她哺育兒子，試著教導他，嘗試讓他不迷失在無邊無際的宇宙中，別像自己一樣，別像他的父親一樣，別像──別像所有人一樣。

小馬駒無法真正愛著他，但她竭盡所能的嘗試。
而那個男孩──如今為人父──也在嘗試。

也許、也許生活真的在變得美好。她能重新學會愛，從懂事的兒子身上，從怯懦又弱小的伴侶身上。
那個幾乎從夢境中被抹去的小木屋似乎正在重新構築。

5.

就那麼一天，詛咒般的噩耗再次揭開。

他死了，死了。堅持到四十九歲，男孩終於無法忍受烙印於靈魂的傷口，下定決心結束自我。

那雙腿再也無法站立。
那雙手再也無法牽起她。

不過就是混血，不是嗎？至少你還是完整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是的，是的，你因為混血而被迫害，逃離巫師也逃離人類，重新回歸後又如此害怕這個世界，以至於總是在深夜哭泣。
你是可憐的，你是可悲的，你是令人憐愛的。

你是，如此令我羨慕，以至於只要像過去幾十年一樣待在一起，那愚蠢、幼稚、任性又古怪的小馬駒似乎就感受到那麼一絲快樂……和愛。
而你，也是既愚蠢又任性。

古怪的小馬駒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想念她的男孩。

6.

男孩的兒子十分優秀，就算父母不是小馬駒或者男孩，任何一對父母都會為他感到驕傲。

他做到了很多他們做不到的事，譬如不避諱地以混血的身分與人馬族再次開啟溝通交流，譬如與巫師巫女交談……很難想像這樣適應世界的孩子是他們的，小馬駒覺得自己太過幸運。

也許她並不值得做他的母親。甚至不知何時起，小馬駒無法再教導他任何事。
他能言善道，總是察言觀色──最重要的，他總是抬頭仰望星星。

兒子能看見什麼，他從來都沒有明說。只是面對任何人都帶著微笑，緩慢、謹慎……*小心翼翼的*聆聽或者開口。
太聰明了，太奇怪了。

哪個母親會害怕自己的孩子？
他的父親還在的話會怎麼做？

她應該愛他，應該要用盡全力且毫無保留的愛他，但無論小馬駒怎麼做，這個孩子都極其……溫柔地等待──就像他明白所有事一樣。

他不是半人馬，也不是人類。
甚至和自己不一樣。

而這個孩子也很清楚，於是他像往常一樣仰望星空，然後踏上旅行。

他說，我愛妳，母親。
小馬駒只是點頭。

她真的不配。

7.

又過了十幾年，小馬駒還是無法理解星空。

那孩子總是與自己保持聯繫，他早就學會了巫師的通信方式，總是寫信告訴她到了哪裡旅行、做了某些了不起的事或者見到了某人……以及，愛上了某人。

他是有能力愛人的孩子，小馬駒一直都知道。
即使獨自一人遺留在破舊的小屋裡，他的愛仍然滔滔不絕。信件、禮物、偶爾的回家……這個優秀的孩子從來不求回報，只是每次見面都用那變得巨大且厚實的雙手握著她，說著：「我回家了。」

啊，你回來了，然後你又離開了。
這不是你的錯，你屬於更好的地方，屬於那更好的女孩。你該擁有會回報你愛的家庭，而不是這停止漂流、逐漸凋零的無趣失格母親。

然而，然而你說了。
不顧我的拒絕把我帶離那荒涼的小屋，你的妻子為我烹煮，你的兒子擁抱我，你的家……為我準備了一切。

而你的女兒，抬頭仰望著我。

就像曾經的你一樣。

8.

也許，所謂的幸福家庭就是這樣。

你有妻子，她漂亮、輕聲細語，雖然膽怯卻低著頭總是不忘親吻孩子。
你有兒子，像他的母親一樣有一雙腿，舉手投足間散發著對家人的愛與珍視……甚至是對我。
你也有女兒，幾乎就像兒時的你一樣優秀。沉默卻懂事……優秀的半人馬。

而你，我已經無可描述了。

我在這裡，卻不該在這裡。
我就像幽靈，與生者交談卻無法再活過。

你是如此耀眼，唯一的不完美就是試圖喚醒已死的靈魂。
你的兒子也是如此。

9.

卡里忒圖斯……不像你。
他只有兩條腿，看起來就像人類。那雙眼睛像你父親，卻總是滿溢出他不曾展露過的笑容。

卡里忒圖斯不會等待，他是迫不及待的想表達自己的愛。對父母、對妹妹……對我都是。

他能花一整天為我梳毛，即使這必須耗費他全身的力氣。
他也會在睡前拖著棉被試圖蓋在我的身上，就因為擔心祖母覺得冷。

那雙還沒長大，又軟又嫩，稍微用力似乎就能弄傷的雙手也總是緊緊地牽著我的。

──為什麼你總喜歡牽我？
小馬駒忍不住問。

──因為我喜歡妳，妳是我最喜歡的祖母！
卡里忒圖斯總是在笑，他從不等待，而是主動的擁抱任何人。即使被拒絕推開，傷心了，也不曾放棄表達愛。

我錯了，他是你的兒子，是我的孫子，就像你我一樣固執。
就像你一樣美好。

……我很抱歉，真的。

10.

我希望你們恨我，卻又不敢承受那樣的可能。我慶幸我不是位先知。

那是我第一次抱起他，抱起小小的卡里忒圖斯。我不曾抱過這麼輕巧的小東西，我自己的孩子比他重多了，但我不希望他掙扎，所以用了藥草讓這孩子睡著。

我想帶走他，我想逃離讓我窒息的美好，卻又捨不得放棄擁抱。
我撫養過孩子，我能再養一次，這次我會更愛他。

而你們，對我是多麼的信任。
我毫無阻礙的在深夜把他從希佩的身邊抱起。

該去哪？不知道。
該怎麼走？沒有想法。

我只是不想拖累你，我的兒子。你美滿的家庭不該存在著一隻醜陋的幽靈，哀嘆著世界、哀嘆著自我……
那會灼燒我。

而我已經無法負荷。

只要想辦法離開羅德島，我可以帶著他回到那間小屋。我會餵養他，會教導他，他會成為和你一樣優秀且討人喜歡的孩子……

──哭聲打碎了一切，而那不是卡里忒圖斯的。

我從未見過希佩哭泣，甚至很少看見她的笑容。這個女孩總是用謹慎的眼神望著我，觀察、可憐我──就像你一樣。
　　希佩是一位先知，就像任何優秀的半人馬。

……她夢見了什麼？先知總是會在無意間窺探到甚麼，我知道，我不明白，但我清楚與我有關。
與我親愛的卡里忒圖斯有關。

我確定，因為我第一次看見了甚麼。
那麼耀眼，那麼閃亮又美麗──是他，是我腦海中閃過的念頭的可能，是他值得、應得的一切。

而我，卻必須放棄唯一看的到的星星。

……我不想，但希佩的哭聲揮之不去，於是我將他放回家門口。

藥草的效用幾乎要過了，但現在仍然是孩子熟睡著時間，卡里忒圖斯只是嘟囔幾個音，試圖伸手再次抱緊我。

「不，卡里忒圖斯。聽著。」我拒絕他的擁抱並且捉住他的雙手，強迫那快要熟睡的小臉與我面對面。「聽著。」

我說了，也許是說給我自己聽的，但我說了。
我將衣物脫下蓋在卡里忒圖斯的身上不讓他著涼……但我仍然沒法像他親吻我一樣親吻他。

你是好父親，你的妻子也是好母親，你的女兒是好先知，你的兒子也一定會是最好的孩子。

你們是如此的美好，美好到無法容下破碎的靈魂。
所以，我離開了，去哪並不重要，別花心思了。

你們的愛應該花在值得的人身上。

這只是另一個故事。

＊ ＊

那是記不清的夢了。
他記得他伸手想擁抱某人，想撒嬌也想要溫暖的懷抱。

但是被拒絕了，雙手被緊緊握住，臉也被粗魯的捏起。

「卡里忒圖斯，聽著。」她說，聲音聽起來模模糊糊的，應該是因為快要睡著了吧。

但卡里忒圖斯記得她說了什麼。那就像一道咒語，一條詛咒，總是毫無徵兆的絞痛他的心臟、翻滾他的胃。

她說了甚麼？她說：「你像人類，但是你就和半人馬一樣堅強。繼續保持下去，因為除了這之外……一切都會離你而去。」

而他害怕這個夢境實現。

噗首更新好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