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稱注意。

1

和喜歡的人談心情，和愛的人談柴米油鹽醬醋茶。

2

你有一只電子雞，藍黑格子拼色，外頭碎了一圈白色小草，三個用來操作的小小按鈕是紅色半透明的，裡頭的住户是你嫌棄很多次的醜小鴨。
電子雞是在跟羅亦嶺交往前購入，為了驅除盤繞你好一陣的寂寞所用。
事實上要不是為了與羅家長同居，你一度忘了你有這麼一個陪伴小物，以致當Nino幫你收拾完房間，整出兩只豔色行李箱，連同而今看來配色不協調的電子寵物擱在一起，你一瞬間有些發懵。

「哪裡找到的？」你問，拎著那枚許久不見的小東西晃呀晃，「我還以為它逃跑了。」
Nino看起來也沒記上。他在廚房倒了杯水，犒勞自己辦事一向妥貼。
水流進玻璃杯裡的撞擊聲清脆得像是趕人的鐘響，但斷去後一湧而上的寂靜更教人難言。
你忍不住抬眼朝他望去，話在舌尖繾綣，只是包括他刻意低下的視線，好像在叫你不要多話。

成長之後有很多道別，道別習慣，道別熟悉的空間、看熟的擺設，道別以為不會消失的人，道別一聞就能勾起回憶片段的味道。
即便清楚隨之而來的新生活會逐漸把空出來的部份重新填補，再刷上跟隨環境的新色。
不一樣到底是不一樣了。

你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又或者說，你不是埋首過去的人。
不過每每這個時候，你總有些不知所措。
就像二十歲生日的那天，你的同卵同胞兄弟們把願望交到你手上，並喜笑顏開地告訴你，那是你們仨最後一年維持共度生日的儀式，往後，你們都該去擁抱更重要的人。

電子雞便是那年生日後買的。

3

依照你周遭人的說法，沒心沒肺這四個詞是為你而生。他們說，沒見過比你更不懂傷風悲秋的人，好像你天生缺乏了那麼點低落和共情之類的知覺。

「你喜歡什麼樣的？長毛還短毛？……欸，你過來看這隻，有點可愛。」
林圖陪你去買寵物那天穿了一身寬大的雪白厚刷毛帽T，adidas的金色LOGO幾乎佔滿他的背影。細長的脖子從衣領處伸出，搭配他天生白人一截的膚色和沒染過的及肩黑髮，有種異常的纖細脆弱和疏離。
可目光稍稍向上，對進那雙不翳風情的琥珀色眼珠，你又明白自己當初淪陷的理由——你喜歡他滿腔情意卻又裝得玩世不恭，敏感多慮卻要裝得目中無人。
他把所有衝突盛入那兩汪善於迴避的深潭，只透過偶爾的走神洩漏隱蔽其中的不安，反而讓他一時間更深扎在喧囂的人潮，生動地演繹世間情苦。
你不小心看到了，興許是超出你的理解，因此難以自拔。

陸嘉恩笑你異於常人，盡看到那些不重要的，反倒無視他頗具盛名的性吸引力，失去爬上他床的機會。
「以性為食，怎麼碰到他卻想當和尚？」他不解問道。
當時你答不出來，胡亂給了漂亮答案：

床不床的不是重點。
看見一個人的靈魂時，複雜的東西就會成為負擔。
有些人，你想跟他用另一種方式百年好合。

所以你也願意把自己張開給林圖看。致使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在選擇電子雞之前，你本來是要找一隻暖呼呼的小貓小狗，讓你可以晚上抱著好睡。
那段時間你忽然對人事物喪失興趣，但禁慾戒斷又痛苦得猶如夢魘，如影隨形，只稍窗外的天色壓暗，你光是看著佔據房間一隅的床榻都煩躁，且不說門外還有一名得以溫存的自家兄弟。
為此你對林圖軟磨硬泡了好幾天，才好不容易獲得借住他家的首肯，展開被窩是暖的，早晨有足以嗅醒意識的咖啡香，晚上還有人陪著小說閒話進入夢鄉的平靜生活。

一切都很美好。

直到陪你演了一個月純情戲碼的花花公子把他的小學弟帶回來，委婉地告訴你，他有暫時想抱在懷裡的對象。
「不好意思啊，事發突然，我們也是碰巧遇上。」他附在你耳畔，輕聲對你說，「你先回去，下次再補償你。」

好啊。
你聽見自己回應。
那陪我去找個替代品吧。
人之外的。

於是幾天後你們走訪了合法寵物舍和動物之家，一間又一間。
你笑靨如花。

4

「沒有感覺。而且不是說橘貓很容易養胖嗎？我怕我忍不住餓牠。」
「你不要找貓的麻煩，你愛美是你的事，欺負隻貓算什麼？」
「既然牠跟我在一起，我的事就是牠的事，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
「還理直氣壯的。」
「本來就是！」

連換了五六間，林圖最終失去了興致，進店也不再逗弄小貓小狗，也不幫你向單位人員詢問詳細狀況。他只是待在進門處守著，下顎微收，專注地低頭滑手機，每一個指尖停住的剎那，唇角都會提起若有似無的弧度。
你一直留眼於他，幾乎在第一秒捕捉到他的神態，便看透手機彼端的傳訊者是誰。
若說開始拒絕肌膚之親是因為被兄弟落下的寂寥感和較勁促使你大門緊閉，不想要外來虛假的充盈滿足你的確是空白的感情狀態，那突兀地放棄養貓養狗的起因，便是在你呼喚林圖時，他揚頭瞬間斂起的溫柔眼波。

你還沒愛過人，還沒學會愛人，還沒理解愛人。
但你也是人，你也有不善言說的嚮往。
你無數次幻想過那個只流傳於眾人口中的「白月光」得是什麼模樣，才讓一個人為他魂牽夢縈多年不止，做任何事、尋任何人都下意識避開與他有關的相仿，以保存他存在的絕對完整性。

你有個秘密，未曾和他人提及——
之所以單方面喜歡上林圖，是在聽了他的單相思故事之後。

「確定不看了？」出了犬舍，他把頭塞進帽腹之中，帽沿連同他的瀏海蓋了一臉，只露出高挺的鼻樑和形狀姣好的唇瓣。林圖從肚兜裡掏出手機，把他事先做好的功課展現給你看，「我們還有兩三家沒跑，也許還有機會。」
「不看了。」你說，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安全距離。「我也不是真的想養，要是逮了一隻回去不理不睬，Nino可能會把我殺掉。」
初冬的太陽下山早，傍晚五點左右已經斜栽進山頭，只能用餘光把天空糊成一片紫藍帷幕。然而城市豔光四射，從櫥窗撲出來的白光打在你喜歡的漂亮臉孔上，依然清楚得迫使你心口淤塞。
你們的開頭是你動機不純掀起的，最初他甚至沒有要事不會跟你聯絡。
倘若不是你先死纏爛打，誰也不知道那天陪你穿過幾十條馬路的會是誰。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可是看開的時候，放下也不過一個眼神。

5

電子雞是同一天買的，在你跟他分開後。
婉拒了他的接送，你依循一早搭捷運的方式返家。
說來也巧，你平日鮮少走上熱鬧的大街，一來是煩人的健身招募抓到人就不放，儘管有些身形好、外貌條件也不差的俊男美女合你眼緣，但情調這種東西和硬梆梆的肌肉宣傳腦不是一回事，你摸上手了兩次，感覺都不太好，便慣性迴避。
二來是你不喜歡餐廳的味道沾染在衣服上。

久違地踏上鋪磚街道，隔著大馬路林立的高樓大廈一樓仍是亮光燦燦的各式商家。你走在清空的騎樓行道，才發現很多踏過的店面換了新裝，抑或根本換了店頭。
好奇讓你不自覺緩下腳步，沒急著穿越人流，直奔回家的路。
也就是這點閒適，教你晃到誠品時，耳聞了幾個小孩的對話。

「你怎麼到哪都在玩電子雞？還說我都在玩手機，你不也一樣！」
「不一樣，」頭低低的小男孩雖說專注在手上的小玩具，還是奶聲奶氣地認真回答，「跟一直玩手機不一樣，它是我的朋友。」
「什麼朋友，你就是在打遊戲呀！」
「不是，它是我的朋友。」又重複一次，小男孩終於把脖子梗起，「一直不理它，它會寂寞。」
「它不是真的，奇奇。」小姐姐還耐心地勸說，「它是假的，它不會有感覺。」
「妳怎麼知道它不會、不會有感覺？」小男孩生氣了，肉肉的臉頰脹得通紅，說話聲量放得老大，吸引了不少路過人側目。「那只是妳覺得！」

女孩翻了一個白眼，嘴上叨叨地拖著弟弟走了。
你手上還拿著隔絕外界效果很好的耳機，可視線定定地望著他們。
啊，就是這個。
你想。

藍黑殼的醜小鴨就是那時買的，大大的白色貨架上掛著每隔一段時間便復古一次的早期流行。瀏覽的年齡層廣布，還有嘻嘻哈哈的小情侶各自挑一，再一齊上趕著櫃台結賬。
你的選擇沒有過腦，伸手一抓，揀了一個庫存最多的。
中文博大精深，被留下和被留下的，一語雙關。
對於同類，人多多少少會生出點共情感。

6

你一下子想不起來，是怎麼對這只曾經日夜抱著睡的小東西，失去患難之心的。
明明它陪你熬過無數個夜晚，以一個十公分不到的冰冷機身，溫暖過一張冰冷的床。

7

窗外開始飄起細雨，天空彩色變黑白，還把房內塗深了一個色階。
和Nino一人提了一只行李箱到樓下，你掌心裡還揣著那只電子雞。羅亦嶺還沒到，為了避免淋上雨，你和他又移到轉角7-11的三角客坐處待著。

「你要不要吃點什麼？」Nino問你，探手掏了掏褲子口袋，「你早餐也沒吃，好歹墊個肚子。」
你婉拒了他的擔憂，「不要，等一下叔叔肯定會帶我去吃好吃的，現在墊個肚子，待會兒就浪費了。」
停止撈錢的手，他屈著肘子將指節搭在金屬把柄上，臉側著眺向馬路，嘴皮子一如既往地沒收，「憑你對『好吃』的定義，羅亦嶺為了陪你吃幾頓飯，以後可能會瘦成皮包骨。唉，想到就替他委屈。」
「……才不會好吧！我也會陪他吃他想吃的，現在也沒以前那麼挑了，才不會讓他餓到變成皮包骨。」只瞪他不解氣，你還補踹他一腳，「葉星才委屈，碰到你這種陰陽怪氣人。」
「我不會這樣跟他講話。」
「那你也對我好一點啊！」你有些沒好氣。

「好。」Nino說，朝外的注意力拉回你身上，素來似笑非笑的討人厭表情收得一乾二淨，眼色裡藏著罕見對你展露的肅穆，「你的房間我不會動，如果你和他起了摩擦，或是住得不舒服，或是感覺委屈，但你不想讓家裡知道，你隨時可以回來這裡。」
「不是沒關係的時候，不要說沒關係。」
「不想的時候就說不想。」
「寂寞的時候就說寂寞。」
「不要總覺得不如人，雖然你的確只有這張皮囊，但他願意和你交往，肯定不只是因為你長得好看的緣故。」

「不要總是只有表面顯得誠實，內心話卻不敢說。」

8

你在羅亦嶺下車去給你買麥當勞的時間裡，完成把醜小鴨電子雞掛在他後照鏡上的壯舉。
電子雞沒電這件事，是在你試圖重新開機時發現的，你猜想自己可能是玩沒電了忘記換電池，才把它遺忘進房間裡的某個角落。
沒關係。
作為曾經有類似處境的戰友，你以後會花很多時間陪它。
拉著另外一個人一起。

正當你呼出大功告成、將功贖罪的長氣，邊把雙手塞出車窗縫，準備拍掉手掌上沾染的灰塵時，買完勁辣雞腿堡和冰淇淋的羅亦嶺身手矯健地返回車廂內，開門、鑽入、關門、上鎖，動作一氣呵成。
老天估計不是特別公平。
不然就不會給他一張足以把你電得迷暈轉向的好看臉蛋，又給他讓你著迷的結實肩膀，逼得你扭轉對這段本以為會很快夭折的感情看法，把喜歡延綿得再撒不了手，放不下心。

你怔怔地盯著他拍掉浮在外套毛絨的光亮水霧，並把紙袋遞到你膝上，「製冰機今天又壞了，所以我幫你買了蘋果派。如果你真的非要吃霜淇淋，我們可以換一家看看……這個電子雞怎麼在這裡？」
你回神在他說冰淇淋，重點卻停降在最後一句。
摁鍵讓噴雨的車窗關上，呼呼的風聲被屏除在車外。
「你看過這個？」你訝然地問道，沒印象跟羅亦嶺交往後還在玩電子雞。
他一臉莫名，「你以前不是會隨身攜帶嗎？還說不陪它會寂寞得死掉。」
你也一臉莫名，「什麼時候？」
「交往前就帶著，剛交往時你都還會拿著睡覺，我幫你收到床頭櫃好幾次。不記得了？」他笑，湊上前去壓那三顆紅紅的圓鍵，但好半天都沒反應。
「沒電了。」他恍然大悟，指尖捏著小東西翻到背面，「可以換。要去買電池嗎？」

你沒有應話。
應不出話。
把電子雞藏進櫃子的片段記憶排山倒海地席捲而來，淹得你像故障的機器，好一會兒出不了聲。

是了。
你是因為眼前這個人，才戒掉了沒安全感。

好像，沒有人會再把你獨自留下。

9

和喜歡的人談心情，和愛的人談柴米油鹽醬醋茶。
不是因為沒什麼好談。
只是能說的東西，變得太多、太多了。
而無論你說什麼，他都會好好聽進去。

10

「Gigi？」
「不了。」你說，眼睛眨動了下。
調整好姿勢，扣上安全帶，你恢復嘻皮笑臉地樣子，指揮著他車往哪裡開，「我要去另一家麥當勞看看有沒有霜淇淋。我要吃霜淇淋。」
「蘋果派不吃了？」他掃了你一眼，神色飽含笑意。
你非常貪心，「要。都是我的！」
「你真的會長胖，Gigi，看看你肚子上的肉。」他說，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只好讓你多做運動了。」
「床上運動嗎？沒問題，這個我能配合。」
「……那好像瘦的是我？」

「你放心。」你拍拍他的手臂，端出過份矯作的正色，「不論你變成什麼模樣，我都不會拋棄你的。我保證。」
躲在金髮裡的耳朵紅了一片。
你知道這句是真心話。

好讀版：塔麻可吉

指路為叔：羅亦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