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對不起的是我。」馬走新說,鍾世露出意外的神情。
「其實我、一直很嫉妒直亮哥。」馬走新深吸著氣:「直亮哥腦袋好、又會唸書,愛情事業兩得意,而我只是個連普通讀書都讀不好的渣渣。」
「直亮哥自殺死的時候,我一方面覺得難過,但另一方面,我竟然覺得有點……心裡平衡過來。覺得這麼優秀的直亮哥,也會不滿意自己的人生,到了要結束生命的地步,那天才好像也不如想像中好過。」
馬走新閉了閉眼。
「連我自己都不敢正視那種心情。所以哥哥自殺時,我明知道有很多不對勁,但身為他唯一的親弟弟,卻始終沒有去追查哥哥真正的死因。」
鍾世開口:「那不是你的錯,小馬。」
但馬走新搖了搖頭。
「如果那時候多注意一點,說不定能發現什麼端倪,就算我閱讀障礙,沒辦法在網路上對抗他們,但至少我可以告訴直亮哥,還是有人支持他的。」
「……你會想報復我嗎?」鍾世忽問。
馬走新嚇了一跳:「不,怎麼會!當然不會。」
他望向還閃著藍光的螢幕,「鍾世哥是哥哥的忠實讀者吧?正因為是忠實讀者,才能夠寫出那種評論。我想直亮哥收到你那篇評論時,說不定並不覺得難過,反而覺得有人讀懂了他的意思,不是嗎?」
鍾世未置可否,馬走新握緊拳頭,又默默鬆開。
「不可原諒的,應該是利用鍾世哥的文章,去抵制、對我哥人身攻擊的那些人吧?這些人可能連我哥的作品都沒看過多少,一時興起,就把直亮哥逼上絕路,帶頭連署的人真可惡。」
鍾世走回去坐在電腦前,沉吟著:「但這個VF……到底會是誰?」
馬走新沉默下來,他確實曾經想過,那個到處抵毀馬直亮的VF,就是鍾世這件事,還因此默默在心底難過了一陣子。
現在知道不是,馬走新心底著實鬆了口氣,至少他不需要面臨殺兄凶手和男朋友之間如何抉擇的難題。
鍾世聞言怔了下,他像想起什麼似的,又坐回電腦前,打開GOOGLE飛快地在搜尋欄鍵入字句。
馬走新看他雙手顫抖,忍不住問:「怎麼了,鍾世哥?」
「當年高青的《支語警察》得獎時,協會另外有選出兩個佳作。本來我把這些事都忘了,但現在想起來,其中一個佳作的得獎人,好像就是……」
「是誰?」
鍾世指著其中一項搜尋結果:「水屏,他是臺灣木土出版社的出書作家,最近作是《藍白拖總裁放長假》。」
馬走新問:「這個作家怎麼了嗎?」
鍾世咬住姆指:「我曾經、去過他的簽書會,就在上個月。」
「所以鍾世哥看過他的書?是他的粉絲?」馬走新又問。
鍾世這回沒有答話,只是持續啃著指甲。
「是馬直亮……不,是那個人帶我去的。」鍾世緩緩說。
馬走新盤腿坐在床上,聽鍾世娓娓道來。包括他和那個自稱馬直亮的傢夥如何相識、支語協會的事、糾察對象的事,還有如何被他約到書展上、對作家說的話的內容。
鍾世講得斷斷續續,還有些地方詞不達意。
但馬走新越聽、越覺得匪夷所思,懷疑會不會是鍾世精神病又復發了。
「那個什麼……支語協會的,到底是什麼?世上真的有這種協會嗎?」
馬走新在鍾世停下來休息時發問。
「但這種協會有意義嗎?再怎麼抓,也不可能把全世界的誤用詞語都消滅啊!只要人還會說話、寫字的一天,就一定有人寫錯字、用錯詞,這種事情不是管好自己就好了,有必要像警察一樣到處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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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世抿著唇,好半晌才開口:「……或許,協會並不是真的存在。」
他沉吟片刻,又說:「我現在回想起來了,在高青的那篇《支語警察》裡,那個叫張言豪的角色也是這麼做的。」
馬走新想起鍾世那篇評論文。在馬直亮那篇《支語警察》裡,女主角叫王語謙,而男主角就叫張言豪。應該說,是自稱張言豪的不詳男子。
「故事裡有個橋段,是張言豪帶著懵懂的王語謙,衝進知名作家『楊旭』的簽書會場,講把楊旭狠狠罵了一頓……就像那個人當初做的一樣。」
鍾世閉了閉眼。
「但在小說中,那個楊旭是王語謙的前男友,王語謙有認出他,但前男友認不出來王語謙。但關鍵時刻一樣是王語謙把講得淘淘不絕的張言豪拖走,還在會場旁邊主動吻了張言豪。」
「……所以你主動吻了那個自稱馬直亮的人?」馬走新問。
鍾世慌了下,「抱歉,那時候他說個不停,又有點拒人於千里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一時衝動就……」
馬走新不說話了,他忽然跳下床,湊近鍾世。
鍾世愣了愣,還不明白馬走新想幹嘛,馬走新便一把扯起他的領子,逼得他的胸膛貼近自己。
他用兩手攬住鍾世後腦,不讓他逃開,在他唇上印了個深吻。
還不單是唇瓣交接,馬走新伸了舌頭,勾住鍾世濕熱的舌面,強勢地在口腔間交纏。
想到男友也曾像這樣,用舌頭勾住另一個男人的舌、忘情深吻,馬走新便覺得胃裡一陣陣酸液翻湧。
他索性更用力摟緊鍾世,像要做給什麼人看一般,明明這裡並沒有第三個人。
「小馬……」鍾世被吻得喘不過氣,好半晌才掙脫開來。
他退了兩步,用手臂壓住嘴唇,他下唇被啃咬得通紅,滿臉驚訝之色。
「沒事,你繼續說。」馬走新做了個「Go Ahead」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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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世愣了好半晌,才斷斷續續地說下去,馬走新一直抱臂聽著,越聽越眉頭緊鎖。
「所以小說後面的發展一樣嗎?」馬走新問:「你剛才說,那個自稱我哥的人給了你任務,其中一項就是糾察我,讓你很有罪惡感,跟自稱我哥的人起了爭執,也才會發現我和馬直亮是兄弟。」
鍾世臉色微微一黯,在聽見馬走新說「罪惡感」這個詞時。
「唔,還有一點不一太一樣,在《支語警察》裡,張言豪的妹妹張言慧,和王語謙只是朋友,不是情侶關係。但張言慧確實有閱讀障礙,SNS上都是火星文,王語謙也常受不了張言慧這點。」
鍾世說著,「王語謙也因為檢舉張言慧後,發現張言慧失聯,才開始懷疑張言豪,因而從張言慧的口中得知,真正的張言豪已經過世的消息。」
馬走新只覺胃裡一陣陣發寒,方才鍾世透過吻流進他體內的些微暖意,在細思這一切巧合後,都化成了絲絲戰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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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那個馬直亮,是刻意模仿直亮哥那部小說的劇情……來接近你、接近我們,好讓一切照著小說內容發展,是這樣嗎?」
鍾世沒有答話,似乎也沉浸在震驚裡,他眨眼好半晌,才有氣力說話。
「我記得《支語警察》的最後,也是由張言慧告訴王語謙,哥哥張言豪已經在飯店割腕自殺的消息。」
鍾世回思著。
「小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張言慧說的,因為很特別,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馬走新忙問:「什麼話?」
鍾世不知為何,指尖竟微微發顫。
「張言慧對王語謙說:『我哥張言豪,在他從公司辭職三個月後的耶誕夜,在一家旅館的浴室裡,割腕自殺了。』後,小說描述王語謙『唇色蒼白,不發一語,像隨時要暈過去一般』。」
「然後張言慧就問王語謙:『你有罪惡感嗎,□□?』整部小說就以這句話為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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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是什麼意思?」馬走新問。
「就是留空,什麼也沒寫,網路公開版本就是兩個空格。」鍾世說:「這點當時也引起很多討論,有些人認為空格指的就是我們這些網友,是馬直亮對於之前那些炎上風波的控訴。」
馬走新不由得想起他在漂流木旅館的那張紙條,還有方才鍾世那惡魔般的囈語。
「你有罪惡感嗎?」,這話宛如詛咒一樣,不停地在他們身邊出現,就好像馬走新跟友人去玩密室逃脫時,刻意安插在各處的暗示一般。
馬走新背脊冒了冷汗,他不由自主地回頭,想看看自己背後是否有什麼。當然是什麼也沒有。
「所以。」馬走新強迫自己冷靜,專注在思考上:「小說跟現實最大的不同點,除了主角王語謙的性別、和張言慧的關係之外,還有……」
「……還有簽書會作者的身分。」
鍾世接口,他似乎也強自打起精神,不斷揉著太陽穴。
「書裡的作者,是王語謙的前男友,高青老師還詳細描述王語謙看到前男友的心路歷程。但現實裡,我並不認識那個叫水屏的作家。」
「會不會是你忘記人家了?其實他真的是你前男友之類的。」馬走新說。
鍾世瞪了他一眼,馬走新咯咯笑起來,兩人間的氛圍總算緩和一些。
「但為什麼會有這種差異?」馬走新沉思著,「啊,是因為許利瑪辦不到是嗎?要找你前男友就已經很難了,找你前男友、又剛好是作家的,那更難上加難,而且如果找不是作家的人偽裝作家,出版社也不見得願意配合。」
聽馬走新已經完全把「偽馬直亮」當成了許利瑪,鍾世不禁苦笑,但事到如今,除了這種可能性,鍾世也想不到別的。
「所以意思是……那個叫水屏的人,是許利瑪認識的作家,為了完成許利瑪的計畫,才配合他演出,是這樣嗎?」鍾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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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走新點頭:「所以他才會放任許利瑪講這麼久,如果是不認識的作家,照鍾世哥你講的情況,出版社不叫警衛把許利瑪攆走才怪。」
「所以許利瑪和水屏是什麼關係?單純朋友嗎?」馬走新又問。
鍾世沉吟片刻,他又打開GOOGLE,在搜尋欄輸入「水屏 作家」。
馬走新不禁感嘆如今社會真方便,只需持有很有限的資訊,就有方法摸清一個人的身家。只要看得懂字的話。
「……果然沒錯。」鍾世說,用指尖敲擊著螢幕:「這個叫水屏的人,曾經申請過政府的文創業者補助方案,這類補助是得公開透明競爭的,也因此最終核定名單,會顯示文創業者的本名。」
鍾世的指尖撫過螢幕上的Excel表格,雖然只有一行寥寥數語,馬走新還是花了一段時間才看清。
「許利平,筆名水屏,台北,文字工作者,申請金額兩萬元:核准。」
「許利平……?」馬走新喃喃覆誦了一次:「許利平、許利平,和許利瑪……」
他的視線和鍾世對上:「這兩個人……會是、兄弟之類嗎?」
鍾世吐了口長氣。
「不管是什麼,要搞清楚一切真相,就只有一個方法了。」
「什麼方法?」馬走新問。
「去見那個叫許利平的人。」鍾世彷彿下定決心般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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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們終於來了!」
編輯一看見馬走新他們出現在巷口,便立刻舉手招呼。
「不好找吧?水屏老師住的地方,我第一次來也是迷路了很久。」
她像想到什麼事般,忽然掩住唇:「啊,不能用『老師』這個稱呼是吧?不是正常的中文用語,真抱歉,我都用習慣了。」
鍾世露出尷尬的神情,馬走新忙在一旁接口:「不好意思,麻煩妳了,我叫馬走新。」
他往身後的鍾世看了眼,後者唇色有點蒼白,不知是耶誕夜的氣溫凍的,還是單純緊張。
「這位是鍾世平,是……我學校的學長。也是那天……」
「我知道,就是那天到簽書會場踢館的人吧?」編輯笑說。
鍾世露出尷尬的神情,本能便要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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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女編輯笑說:「其實你們打來的時機正好,剛好水屏老師也在問我,能不能私下聯絡來簽書會的那個人,特別是你。我還去找了讀者抽獎的資料,但你和另外那個讀者似乎沒填資料,正束手無策呢!」
「許利……水屏老師想見我?」鍾世問。
「嗯,我有問水屏老師為什麼,但他只說有話想當面對你說。」
編輯用輕鬆的語氣說,她比了下公寓大門。
「那我們上去吧?今天天氣挺冷的,一直在這站著也不是辦法,水屏老師已經在工作室裡等著了。」
「工作室?」馬走新問。
「嗯,說是工作室,其實也是半個住處了,寫稿的時候水屏老師幾乎都住在這裡。只是他另外有老家,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跟他親哥哥住一起。」
馬走新和鍾世交換了一個眼神,但終究沒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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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路跟在編輯身後,這是六層樓的公寓建築,但編輯一口氣爬到最頂樓,卻還沒停步,她打開通往屋頂的鐵門。
「老師家是頂樓加蓋,所以地址才會這麼奇怪。」編輯笑著說。
馬走新按捺住心中的不安,看編輯按了門鈴,裡頭便傳來爽朗的男聲。
「我在,門沒鎖,請直接推門進來。」
編輯推開門,入眼是張白色的L型辦公桌,上頭擱著一台電腦,電腦旁擺滿了各式公仔、盆栽、飲料杯的殘跡和零食,一看便充滿生活實感。
而辦公桌的左側,是鋪著地毯的休憩區域,上頭扔了五、六個懶骨頭,還有拉拉熊和卡比獸的巨大布偶,懶骨頭上披著毛毯,在這種冷天裡,光看就讓人想鑽進裡頭,窩在那裡半天不出來。
但馬走新他們卻沒這樣的心情。一個身材纖瘦、膚色蒼白的青年就窩在中央的懶骨頭上,他鼻樑上架著銀框眼鏡、腿上蓋著毛毯,手裡拿著咖啡杯,對他們露出虛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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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馬走新和鍾世平先生吧?不好意思,用這副模樣見你們,天氣實在太冷了,你們也過來坐吧!」
辦公桌的區域後有個小廚房,在往後似乎是獨立衛浴,和前方是打通的。而這看上去十坪不到的小空間裡,最顯眼的就是書了。
除了辦公桌對面的落地大書櫃,廚房左側有個開放空間,那裡也堆著一疊有一疊的書籍,有些還是重複的。有些是新書、有些已陳跡斑斑。
馬走新眼尖,在大書櫃的正中央看到一排書。書名以馬走新最熟悉的《遊樂園》為首,幾乎蒐羅了高青生前所有的著作,就連絕版書籍也有,顯然不是臨時買來湊的。簡直像從馬走新的書櫃裡直接搬出來的一樣。
馬走新還在觀察,鍾世卻已躍過編輯,逕直走到窩成蛋狀的青年面前。
青年抬起頭,與鍾世對望,鍾世便開口了。
「你是……許利瑪的弟弟、許利平先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