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人沙發上，少年縮成一團，膝蓋趴著里加先生，平時習慣背在身上的包包，則放在旁邊的小桌子。
櫃檯的姐姐說，脫掉鞋子沒關係，想要怎麼坐都可以，猶豫一陣子後，他決定選擇舒服的坐姿。

水藍色的眼睛接連眨了好幾下，他望向坐在另一張椅子，同樣擁有藍色雙眼的哥哥，神情有些迷惘。
為什麼要來這裡呢？潘妮阿姨沒有跟他解釋原因，只有告訴他，要好好聽哥哥的話。

老實說，這是他碰過年紀最小的個案。
身為心理士，每天一定會接觸到形形色色的群體，但兒童諮商不在診所的主要服務項目中，因此他平時比較常跟年齡相仿的對象交談。

如果不是伍德小姐——對少年而言，稱作「潘妮阿姨」的人——向爸爸提出請託，他或許不會有機會跟這個孩子見面。

視線相接，一段時間的相互沉默，他放慢平時就偏和緩的語速，面露微笑的打招呼：「卡西爾，你好呀！我是徹平，榎本徹平。」

少年看起來相當纖細，令人擔心飲食習慣是否正常，幾乎半張臉都縮在狐狸造型的玩偶後面，只露出一對無辜的眼睛。
「聽說你們從滿遠的地方過來的，要不要先喝點什麼，暖暖身體呢？像是可可、奶茶、紅茶……之類的。」

紅色是很溫暖的顏色，就像火一樣。或許跟髮色有關，加上對方是阿姨認識的人，可以稍微放下警戒。
他套上手偶，手掌開闔操控著狐狸先生，啞啞的聲線透過極小的唇形回答，「熱可可是個好主意！」

誰能拒絕熱呼呼的可可？里加先生當然也是這麼想的，搖晃柔軟的手掌，狐狸說的頭頭是道。
「真神奇，你的名字有四個音節！我們在社區遇到很多友善的人，他們的名字都是兩個字。」

狐狸與少年同時歪頭，做出奇妙踰矩的提問，「那麼，你會給我們兩倍的友善嗎？」

晤談開始前，就得知少年會以腹語術來與人對話，實際見識到依然難掩訝異，他微微睜大眼睛，隨即就被一番言論逗笑。
「嗨，跟卡西爾一起來的朋友，該怎麼稱呼你比較好？」他將視線移到狐狸烏黑的雙眼，燦爛一笑。

記下主動提到的『社區』和『友善的人』幾個關鍵字，他先順著有趣的提問反問，「能給會說話的狐狸和新朋友，加倍的友善，是我的榮幸。但……不曉得除了熱可可外，你們還喜歡什麼呢？」

「你可以叫我里加先生！如你所說，我非常善於表達，恐怕很難找到像我這麼優秀的狐狸。」
洋洋得意的狐狸，擅自加上許多對方沒有冠上的形容詞，還誇張的自我讚揚起來，抬頭挺胸。

是願意聽他們說話的哥哥。
一黑一藍的雙眼交錯，少年唇角揚起小小的微笑，躲在手偶之後，由沙啞的聲音代為表達：「卡西爾喜歡甜甜的東西，也許你有好吃的餅乾跟糖果能搭配可可？」

好吃的甜食？來自狐狸先生的詢問，讓他想起在候診區讓少年填寫的基本資料，卡西爾的生日，似乎剛好是今天……？
那甜甜的、配可可的東西，算是少年向他許的心願嗎？

「世界上不會有第二隻，像里加先生的狐狸了！」微微一笑，將手放到胸口承諾：「交給我，我會把熱可可跟點心一起準備好。」
「在這裡稍等一下，我很快就回來。」敲定主意，他柔聲向人說著，從沙發站起，暫時離開諮商室。

看著紅色頭髮的哥哥離開，門扉閉合，他仍然躲在里加先生後面，小心翼翼地觀察起房間裡的擺設。
牆面塗抹淡橘色的色彩，木頭地板踩起來很溫暖，除了沙發跟小茶几外，牆邊的櫃子上擺放不少書跟器具。

手指輕輕捏壓狐狸的肚子，對於剛剛任性的願望感到後悔。徹平哥哥會不會不想回來了？
可可與點心，這是他想要的，還是里加先生想要的？他被自己突然的想法嚇了一跳，趕緊搖搖頭。

抱著不能讓少年久等的想法，他很快就端著托盤回來，還得請櫃檯的小姐幫忙將門推開，實在是有點不成氣候的感覺。
托盤上放了兩個盛裝熱可可的馬克杯，一些散裝的薄餅乾跟糖果，跟一盒原味和巧克力口味的杯子蛋糕。

對不起……成瀨前輩……！在心裡默默道歉，杯子蛋糕其實是前輩預留在茶水間的下午茶，但他很想讓卡西爾吃到蛋糕。

少年看起來有點不安的模樣，不曉得是否跟自己離開太久有關，又或者是對『提出請求』這件事感到焦慮。

「挑自己喜歡的吃吧，好久沒有點心時間了，謝謝你們跟我一起吃甜食。」面帶微笑的將熱可可放到少年手邊。他決定先盡量輕鬆地、若無其事地說說話，「卡西爾平時在家，會經常吃點心嗎？」

門扉輕輕打開，紅色身影再度回到房間，遵守方才的約定，這令他感到安心，也鬆了一口氣。
而托盤上各式各樣的甜食，很快便深深吸引卡西爾的目光。尤其是飄著熱氣的可可，散發著甜甜的香氣。

儘管對方這麼說，他仍沒有貿然拿取任何甜點；少年的手和狐狸的手掌，輕貼在馬克杯的杯身。

「謝啦－－徹平小傢伙很守信呢。」里加先生用沙啞的聲音笑了幾聲，接下來的語氣多出些許無奈和鬱悶。
「誰能抵擋甜食？這孩子當然也不例外。但潘妮不喜歡我們吃點心。她總是說：吃那些會吃不下正餐！」

對話的過程中，可以明顯感受到一件事——對少年而言，『卡西爾』和『里加先生』是兩個個體。
儘管藉由腹語術，讓手偶『說話』，這些話語也不是出自少年的口，而是來自於狐狸先生，所以，才會以『我們』來自稱。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少年選擇以這樣的方式說話？為什麼會刻意壓低聲音，『扮演』比自己年長的狐狸？
這些問題當然不能直接提出，有時候連本人都不曉得答案，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多認識少年一些、多親近一些。

面帶微笑，靜靜地聽少年和狐狸說話。他打開盒子，將不同口味的杯子蛋糕各放一個在對方面前，自己也拿了一個來吃。
或許，要讓孩子願意享用，需要他先做這件事才行。

「是啊，誰能抵擋甜食。」重複的疑問句變成肯定，他用指尖撥開蛋糕的圓形紙模，「那你們都會怎麼回答她呢？」

看見徹平哥哥開始吃蛋糕，他拿起手邊巧克力口味的那一個，模仿對方的動作，把紙模撥開，小口小口咬著。
鬆軟綿密的蛋糕很美味，蛋糕上陸續留下小小的齒痕，直到聽到那個問題，狐狸跟少年對看一眼，雙雙搖頭。

「……一般情況下，我們不會回答她。因為她向來討厭聽到狐狸講話。」里加先生的大嗓門減弱，有氣無力的低下頭，少年也放下手裡吃到一半的蛋糕。

原本清亮的聲音明顯變小，狐狸先生頭低低的，似乎反應了卡西爾內心的聲音和狀態。他花了一些時間思索，沒有立刻接腔。
據他所知，伍德小姐（少年口中的潘妮阿姨）是受到姐姐拜託，才將孩子接來四色里一起生活，然而，兩人的相處並不順利……？

「聽起來，這件事情好像讓你們覺得沮喪，你們有沒有問過潘妮阿姨原因？或是，她主動跟你們說過『為什麼』嗎？」
他前傾身子，稍微拉近和對方的距離，將一字一句說的緩慢，咬字清楚柔軟，「又或者是，由卡西爾來問她？」

……由卡西爾來問？
不行，他辦不到。他沒辦法問。
一聽到這句話，少年立刻別開頭，無法直視對方那雙與自己顏色相仿的藍色雙眼，即使裡面沒有任何惡意或牴觸。

「你在說什麼傻話？」狐狸粗魯地反問，聲音被刻意塑造的更低沉、更沙啞，咄咄逼人，「我們不在乎為什麼，卡西爾也不需要為這種事情開口。」

在被允許之前，他不能夠開口說話。

跟剛才截然不同，狐狸先生對提問做出劇烈的反彈，不是針對『跟潘妮阿姨說話』這件事，癥結點在於『由卡西爾來說話』。
但是，這是他與少年第一次見面、晤談，假如緊迫的追問，可能會引起反效果，還會讓對方從此都採取戒備態度。

「抱歉，里加先生、卡西爾，是我失禮了。」他緩緩眨了幾下眼，用一樣平緩、柔和的語氣向狐狸與少年道歉，真誠而認真。
「當別人不願意聽自己說話的時候，確實會很不開心，也會不想跟那個人講話。只是，我想要知道，你們會不會想換個方式試試看？」

歪頭苦惱的思考片刻，隨後瞇起眼笑：「比方——如果我不跟你們說話，你們也不跟我說話，我們就只能呆呆地看著對方。」

「但是，如果我問你們要不要吃點心，你們也回答我要吃，我們就能一起度過點心時間，還能享用熱可可、蛋糕和餅乾。」
動作輕柔的將包裝拆開，向少年遞出一片牛奶餅乾。嗯、好像不是很好的比喻？他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著，語氣溫柔。

真正應該要道歉的人，其實是他才對。他沒有辦法回答徹平哥哥的問題，他要遵守跟爸爸的約定。

神情帶著歉疚，卡西爾輕輕搖晃手偶，狐狸的嘴巴張闔，沙啞嗓音通過腹語術發出，一樣充滿自負。
「……哼－－身為一隻優秀的狐狸，心胸開闊也非常重要。我就接受你的道歉吧。」

然而，無論是他還是里加先生，都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少年睜著似懂非懂的迷惘，緩緩伸出手，接下餅乾。
遲疑幾秒，狐狸試探性地問：「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試著問潘妮，要不要一塊兒吃點心嗎？」

少年跟狐狸的理解思路，讓他在聽完以後，情不自禁的笑了。好像有傳遞給對方明白，又好像有些地方不夠完整。
「嗯，或許可以把這個當成起點。」向對方露出燦爛的笑容，真心實意地點頭附和，注視對方，注視那份迷惘。

「不過，機會難得，現在就先好好地享用甜食吧。」
無論需要花多少時間，觸碰到對方掩起，不願他人知曉的秘密，在這之前，希望至少能讓這孩子的心情平復下來。
剩下的，更應該不疾不徐，慢慢前進吧。

晤談結束，潘妮讓卡西爾留在候診區等待。
確認小少年帶著狐狸手偶乖巧的坐好，不會隨便離開後，她才單獨推門走進諮商室，臉上的表情難掩急切。

「你們談的如何？知道那孩子為什麼不肯說話了嗎？他會不會有妄想症，或是幻聽之類的問題？」
她實在是苦無方法，才會主動向友人的兒子尋求協助；她想替姐姐照顧好這孩子，偏偏卡西爾用腹語術來變相拒絕說話的行為，一直讓她想起那個死去的男人。

那個欺騙她姐姐的騙子。

「伍德小姐，我很抱歉，但是諮商並沒有辦法只透過一次談話，就完全理解對方的狀況，或是釐清能夠協助他的方向。」

臉上那份焦急、不安顯而易見，想起卡西爾說過他們和女子之間的相處，他覺得對方不是不關心少年，應該理解成她不能夠接受孩子透過手偶來表達，進而造成溝通停擺不前。

「方便的話，我希望之後每週能有固定的時間，像今天這樣，讓我多跟卡西爾聊聊，才能更了解他的原因。」

「另外，我也有件事想拜託伍德小姐。」說到這裡，他暫時停頓下來，雙手在桌前交握、十指相扣，語速緩慢、語氣認真。

「比起完全不開口，卡西爾有努力以自己的方式，維持跟外界的交流。其實可以去聽聽看，卡西爾想透過里加先生向你傳達什麼？或許慢慢的，我們就能在裡面發現他隱藏的訊息。」

沉默瀰漫了一段時間，她明白徹平想表達的意思，身為大人，自己也不能總是被動等待孩子開口吧？

「……只要你有空，願意花時間開導那孩子，我當然很樂意帶他來這裡，車程和固定的時間都不是難事。」
但是最後，她並沒有正面回應請託，僅淡淡帶過。

離社區確實不近，不過對方既是有經驗的心理士，還是朋友的孩子，比其他人更能放心的寄託希冀。

「那真是太好了，我會努力和他成為朋友。」瞇眼展露笑顏，不只是心理士與個案，還是『朋友』，這是他想為少年做到的事。

還有一件盤旋在他心頭的疑問，尚未解開，他偏頭想了想，順勢詢問，「……孩子的父母，目前有住在國內嗎？」
「未來進行家庭諮商的可能性，對卡西爾應該也有幫助。」

在來這裡之前，潘妮沒有向友人抑或徹平說清楚卡西爾的情況，會有這樣的疑問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該從何說起，怎麼開口？那個男人造成的巨大恐慌，至今仍盤旋在所有人心上，彷彿揮之不去的霧霾。

「姐姐讓卡西爾跟我住一段時間，她自己目前在英國。至於那孩子的父親－－請你盡量避免提起。」
「不管是在我，還是在卡西爾面前。這是唯一的請求。」

語畢，她向對方微微欠身致意，離開了諮商室，領著卡希爾踏出玻璃自動門，頭也沒回。

因女子堅決的口吻而一愣，反射性地以點頭回應，等到還想說些什麼，並追出外面的時候，兩道身影連同狐狸手偶已消失無蹤。

「怎麼了？」櫃檯的中村小姐抬頭關切，也可以說是八卦。
「不、什麼也沒有。」他搖搖頭，重新恢復笑容。

說不定問題的鑰匙，就繫在那個不能提起的家庭角色身上吧，不過，在得到驗證以前，所有的想法都只是猜測。
可惜這次沒有多問問卡西爾最近的生活，聽說那是個叫做四色里的社區，對方似乎在那裏過得還不錯的樣子。

等到下次碰面，希望可以好好跟少年聊聊，關於新環境、新朋友的事。他邊想著邊緩步走回諮商室，準備寫一些關於這次晤談的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