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趕緊跟友人告聲歉,拿著手機匆匆走到屋外,過程中生怕螢幕上的光滅了,前腳出了後門,就忙不迭地按下接通鍵。
「喂,鍾世哥?是鍾世哥嗎?」他問。
對方沉默了好一陣子,「嗯,是我。」
熟悉的嗓音鑽入耳際的頃刻,馬走新忽然覺得鼻酸起來。
他發覺自己還是好喜歡這個人,喜歡他的聲音、他的說話方式,還有他的用字遣辭。
「那、那個,你還好嗎?」
雖然忖度了各種開場白,馬走新最終衝口而出的還是這句。
他聽見電話那頭的鍾世,像是覺得好笑一般,從鼻尖輕哼了聲。但馬走新卻不懂哪裡讓他發笑。
「你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怪事?」鍾世問他。
馬走新越發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那之後鍾世問了他一連串問題,還包括以為他倆已經分手的事,每句話都很匪夷所思。讓他越來越覺得男友是不是哪裡不大對勁。
但他還想問個清楚,對方卻主動結束了對話。
「你還年輕。你再想想,我有空會再打給你。」這是鍾世最後留給他的言語。
那天晚上,馬走新如男友所建言的,待在房間床上,仰躺著思考了一整天。
鍾世的異常,無疑是從那天在房間裡,得知馬直亮過世那天開始。
現在回想起來,鍾世看見的那本《遊樂園》,便是哥哥第一本送他的書。
當年馬直亮剛死時,父親為了要燒書給馬直亮,還曾經向他徵集這本。馬走新當然不同意,《遊樂園》是哥哥特別寫給他的,他並不想讓人當紙錢用。
馬走新掛上Airpod,重新把馬直亮請人錄的《遊樂園》有聲書聽了一遍。
《遊樂園》的內容很單純,就是講一個孩子在遊樂園的各個設施遊玩的心得。全文分作十章,除了最開始的引言外,分別介紹了九種台灣遊樂園常見的的遊樂器材。
雲霄飛車、咖啡杯、海盜船、鬼屋、碰碰車……主角是個看不出實際年齡的少年,書中藉由他的視角,在遊樂園裡穿梭,描述遊玩的過程和心得。
但當然不是單純玩設施而已,馬走新記憶所及,裡面的主角特別衰洨,每個設施幾乎都碰到一些問題。
例如玩雲霄飛車時,剛好遇到有人項鍊掉落卡進軌道,害主角在上空晾了快半個小時。玩海盜船時,遇到屁孩在船上大哭,甚至嘔吐。還有遇到小偷、遇到走失的小孩等等,總之沒一次是順利的。
剛讀完這本書時,馬走新曾經在網路上看到一些評論。
有人說馬直亮這部作品,明著是寫遊樂園,實則是在闡述他寫作的心路歷程,每個遊樂設施,都對應著馬直亮每個作品遇到的困境等等。
馬走新沒看過馬直亮其他作品,無法驗證評論的真實性,他只知道,自己真的很喜歡這部作品。
《遊樂園》最特別的地方,在於主角雖然是以第一人稱敘述,整個遊玩的過程似乎也只有一個人,但閱讀起來的感覺,卻像是主角牽著什麼人的手,帶著某個人經歷這一切那樣。
這讓馬走新格外入迷,彷彿透過這部作品,死去的哥哥在前頭牽著他的手,帶他悠遊一座又一座陌生的文字領域。
許利瑪說,馬直亮沒有死。
雖然馬走新仍覺得他瘋了,但不知為何,他竟覺得能同理一二。
馬直亮還存在著,還活著。
活在這些文字裡、書頁裡,活在他所塑造的《遊樂園》裡。
週一,馬走新在友人陪同下,去實習的眼鏡行面試。
過程尚稱順利,主要是眼鏡行的老闆娘一直很中意他,直說他長得可愛,說現在來傳統眼鏡行配鏡的人不多了,馬走新的皮相能夠吸引年輕美眉,諸如此類與他專業素養一點關係也沒有的理由。
但老闆請馬走新下個月一號開始來上班,馬走新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他以略帶興奮地心情走出眼鏡行,打開手機,慣性地滑到鐘世的聯絡人欄,才發覺兩人的對話紀錄還停留在兩個月前。
馬走新嘆了口氣,這幾日他反覆讀著《遊樂園》,心態平和許多。
鐘世要他好好想想,他也照辦了。
而思考的結果,就是他終究還是不能沒有鍾世。
紅色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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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馬走新還有點彆扭,再怎麼說,對方背著他偷吃,又講出「你自己好好想想」,那種把球丟給對方、脫免責任的渣話。他非但沒盡快資源回收,還爬著回去抱渣男大腿,這馬走新再沒有自尊,也無法輕易就範。
「你跟鍾世切了?」陪他來面試的友人問他,友人也是圈內人,有名的熊系零,馬走新則是猴系,兩人一熊一猴,本是La Viergee齊名的雙姝。
「呃,沒有。」馬走新心虛地說:「為什麼這麼問?」
「唔,因為鍾世哥最近,真的很怪啊。」友人說。
「你最近有見到他?」馬走新一驚。
「就去La Vierge的時候啊」友人說:「你不知道嗎?上個週末,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跑來找你,發現你不在,還抓著Terry問些奇怪的問題,比如你最近為何不發推了、有沒有講什麼厭世的話之類的。」
馬走新呆了呆,他想起男友前幾天那通莫名其妙的電話,心跳微微加速。
「他說我們分了?」馬走新確認。
友人聳肩:「沒,他啥也沒說,只是看臉色也知道。他那時候精神很差,眼眶都是黑的,問你近況的時候像是做了什麼錯事一樣。要不是你那晚有發臉書,我還以為鍾世哥把你殺了、把你屍體埋水泥牆裡呢!」
馬走新打著哈哈,心中卻越來越惴惴不安。
友人說男友「精神很差」,馬走新想起男友過去的精神官能症史,實在很難不操心。自尊和罪惡感拉鋸的結果,後者佔了上風。
他本想打電話,但沒那個勇氣。
他只得選擇最沒底氣的文字:「鍾世哥,你還好嗎?要不要我去你那裡一下?」
就這麼一行十六個字,花了馬走新整整半個鐘頭時間。他反覆地檢查字裡行間,還請友人代看有沒有用到鍾世厭惡的非正統用詞,Double Check沒問題,才戰戰兢兢地發送出去。
但簡訊發出去整整半小時,沒有半點動靜。
馬走新和好友分別、搭捷運回家途中,幾乎要盯穿手機螢幕,但不要說回覆,連已讀都沒有。
馬走新回家便把自己關進房中,瞪著手機發呆。
算了吧!那個男人已經擺明不要你了,再死纏爛打只是讓自己難看罷了,馬走新試著對自己說。
就像鍾世說的,他年輕一輪,趕緊把鍾世放進「前」男友的位置,他們兩人的臉書關係欄都會運作得更順暢。
但馬走新也不懂,為何自己就是放不下。可能是鍾世在某些時候,有點像馬直亮的緣故吧?
雖然兩人個性完全不同。馬直亮聰明靈巧,充滿童心之餘,又有一絲叛逆,總在一些旁人會很在意的地方刻意唱反調。
而鍾世無時無刻都很認真,但連一個用詞都要計較到底的男友,卻會在某些時刻忽然掉線。例如馬走新初次見面、懷著玩鬧的心情吸他的屌時,男友那種呆滯到反白的模樣,至今都還讓馬走新回味無窮。
馬走新發現手臂溼了。他抬起頭,在落地玻璃上看見滿面淚痕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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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馬走新的手機震動了下。
馬走新幾乎要從床上跳起來,他抓起手機,還顫抖得滑不開手勢密碼鎖。
但螢幕上卻不是他期盼的回音,而是交友軟體的提示訊息。
大馬:抱歉,我好像做得太過火了。
馬走新全身汗毛都直立起來。他深呼吸了兩次,把那行字一遍又一遍地讀著,深怕誤讀任何一個字,才用顫抖的指尖打了回應。
小馬:ㄋ到底是誰?
小馬:why、要商害中世、破壞我們?
小馬:我做錯了什麼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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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幕那端陷入好一陣子的沉寂。馬走新屏住呼吸,很怕對方就這麼一走了之,這樣漂流木的事就永遠無解了。
大馬:抱歉。
大馬:你是無辜的。
大馬:但你是必須的,我需要你。
大馬:直亮的故事必須完成,只差最後一點了,請你原諒我。
大馬:對不起,小馬。
馬走新整個頭昏腦脹,不單是對方珠連砲般的那一堆文字讓他措手不及,光是那幾個一閃而過的關鍵字,就夠讓馬走新心驚膽跳了。
他思考片刻,從抽屜裡翻出點讀筆。那是他被媽媽強逼著去上閱讀課時,順手買給他的輔助工具。
但馬走新許久以前就放棄看書了,點讀筆也被他塵封在抽屜裡。
他把交友軟體的螢幕翻拍下來,存進手機裡,把圖片放到最大,用點讀筆一個一個字地滑過。
點讀筆流瀉出機械式的女聲,馬走新專注地聽著,越聽越是惶恐。
「你是必須的」?
「直亮的故事必須完成」?什麼故事?
不知為何,馬走新腦子裡想起哥哥剛死不久時,許利瑪那通莫名其妙的電話。
許利瑪說,馬直亮一直到死,都還在寫某部小說。但馬走新當時還深陷在親哥哥自殺的悲傷中,竟想不起來許利瑪說的是哪個故事。
馬走新還在一團混亂,手機螢幕卻又忽然亮起來。
大馬:你去看看你男友吧,他現在的狀態應該不太好。
馬走新吃了一驚,他想回訊問個清楚,但大馬的頭像卻顯示「已下線」,顯然是不打算再與他交談了。
馬走新看著大馬頭像上那張似曾相識的照片,怔然良久,這才毅然決然回過身,抓了桌上的鑰匙、套上大衣,直奔鐘世的住處。
馬走新和鍾世兩個人按著地址,在台北寒冷的十二月街道徘徊。
地址是問出版社要的,看路名和號碼,感覺是在大馬路旁。但奇怪的是兩人在馬路上走過來又走過去,就是找不到上頭寫的那個號碼。
「會不會是出版社給錯地址?」鍾世問他。
「應該不至於啊,出版社不是還跟那個水屏本人確認過?」馬走新問。
那天特別的冷,馬走新把圍巾套上鍾世的脖子,避免他著涼,畢竟鍾世還在重感冒中。鍾世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你可以不用陪著我的。」鍾世說。
馬走新嘟了下嘴,「你覺得我會在這種情況下拋下你不管嗎?也不想想你那天晚上有多嚇人,萬一你又無預警昏倒,該怎麼辦?」
那天夜裡,馬走新和鍾世一番長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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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走新耐著性子,把馬直亮與他的關係、馬直亮之死的一切,重新向男友和盤託出。
鍾世一開始面無表情地聽著,待聽到馬走新說馬直亮已死時,鍾世眼神空洞,轉過頭來看了馬走新一眼。
「……他死了?」他問馬走新。
馬走新說:「嗯,他死了,死了五年了。」
鍾世忽然一動也不動,馬走新看他支著身體站起來,往門口走了兩步,擔心他有失,追在他身後喊他名字。
但鍾世就像沒聽見一般,無頭蒼蠅似地轉回身來,嘴裡一直喃喃自語了不知什麼。
馬走新湊近一聽,才依稀聽清:「你有罪惡感嗎?」
你有罪惡感嗎?
馬走新一驚,同樣的話,他在大馬交給他的紙條上也看過。當時他完全摸不著頭緒,卻沒想到現在從鍾世口裡聽見。
馬走新抓住鍾世的肩,輕輕搖晃他:「鍾世哥、鍾世哥,你醒一醒,我是小馬啊!你不要這樣,我會很害怕。」
但鍾世全然沒有反應,馬走新也不知自己怎麼想的,他扳過鍾世的下顎,惦起足趾,給了他一個吻。
唇瓣接觸的瞬間,鍾世就像是忽然斷電一樣。別人是一吻吻醒公主,馬走新這一吻,竟吻暈了他的王子。
這讓馬走新啼笑皆非,只得慌慌張張地將鍾世拖到床上、蓋上棉被,斟酌著要不要叫救護車。
好在鍾世倒是很快就醒了,而再清醒的鍾世,眼神變得清明許多。
他凝視著馬走新:「小馬,對不起。」
他深吸了口氣。
「我可能,就是害死你哥哥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