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喬看見自己的皮鞋從高處隨著輸送帶往下降，一道難聽的聲音突然傳來。歪七扭八的音節和聲調都讓德喬感到刺耳，更令人警戒的是，他能聽懂內容，卻全然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這個破商場的周年慶，到底是什麼鬼模樣。

樓層與樓層之間的建築結構擋視線，他只能等待手扶梯繼續往下。終於他看見無數個人形暈成一片黑霧，卑劣尖銳的笑聲此起彼落，德喬知道那是什麼，是他曾經在電梯裡遇過的東西。

謝了，他並不想再聽見那些笑聲。德喬握緊扶手逆向往回跑，彷彿回到童年在百貨公司惡作劇和警衛追逐無路可走的選擇。

只不過回到上一層情況並沒有好轉，他看見自己剛才走過的空曠的通道也塞滿黑霧。其中 個傢伙甚至注意到他了。

德喬來不及回頭，他看見黑霧露出蛇牙，彈簧般瞬間就滑進他耳邊嘻笑，聲音無比熟悉。

他不記得自己剛才是怎麼擺脫那團狗屎的。
回過神就已經來到那間黑膠唱片店，是他曾經遭遇回憶而逃避好一陣子的地方。

奇怪的機械手臂小子態度還是那麼傲慢又親切（竟然能同時擁有這兩個特質），莫名其妙就引導他藏進櫃台旁邊暗門裡的倉庫。

德喬聽著壁掛式音響播放他年輕到現在都還喜歡的歌曲，深呼吸了好幾次。

一道尖銳的、不明的雜訊從頭頂響起的剎那——他便知道大事不妙。

整座商場迴盪著那句古怪的「本館週年慶即將開始」，隨之而來的還有宛如黑色浪潮般湧入的「客人」們。這使心血來潮出門晃晃的男人馬上伸手壓低了帽子，並當機立斷轉身就走。

⋯⋯真是天殺的倒楣。難道他每一次出門非得要要碰上點麻煩事，老天才開心嗎？不過馬修很快便沒有時間思考這些破事，除了背後傳來陣陣熟悉的冰冷濃稠感，回過神來他的面前——幾乎要被整片黑色的煙霧包圍。

「SHIT!」

他感覺不到自己究竟漫無目的地在黑霧中走了多久、又往哪裡走去，就連耳邊究竟有幾道刺耳又熟悉的呢喃和嘻笑聲也不願細數。

晃晃腦袋憑藉殘存的清醒意識，一手胡亂推開了距離他身邊最近的一扇門——打開、關上，然後重重地靠在門上用力喘氣。

直到呼吸稍稍平順下來，他才從有些恍惚的意識中聽見音樂聲。再用力眨了眨眼——原來他正好誤打誤撞來到了之前來過的唱片行⋯？

榭萊克正在埋在櫃台裡，喀擦喀擦地敲著機械鍵盤，或許是在清點商品，他發現又有個傢伙開了他的店門，而且那並不是「客人」，又是那些脆弱的物種，還沒有適應周年慶的菜鳥。

他探出身體，發現是上次那個害他露出破綻的人類，不僅如此，外面還有一群客人遊蕩著尋找他的氣息。

店內音樂如此輕快，愜意與危險的反差莫名有種說不上來的適合。

坦白說榭萊克並不喜歡客人，因為他們從來不懂的如何安靜聆聽，雖然這個人類也非常調皮…。

他難得破壞了節奏，用力敲響檯面喚醒還在迷茫狀態的人類，翹起拇指用用力比了比櫃台，示意讓對方快點過來，能聽見微弱的推進氣槽咻咻叫，那聲音算不上激動。

彷彿仍被黑霧包圍、尚未完全恢復清明的腦袋，被一道頗有節奏性的叩叩聲劃破——男人的失焦的瞳孔再次聚集成深深的紫色。

「哈哈⋯⋯又見面了，老兄。」抬起頭望向聲音的來源處，他向那隻手臂抬了下手，隨意的態度像是認識多年的朋友。

「現在外頭可『熱鬧』了⋯不介意我在這待一會兒吧？」緩緩朝櫃檯走了過來，榭萊克的態度看上去比上一回友善的多，這讓他感到意外（有鑒於他先前冒犯的行為），於是他厚臉皮向對方問道。

榭萊克的身體呈現揮開蠅蚋的狀態，揮了好幾下，像是在說：少來了，你可沒這麼客氣！

通常與他稍作接觸的人類都無從理解他充滿語言隔閡的態度。不過眼前的傢伙似乎是相當善於觀察的類型，或者相當任性妄為？雖然他並不認為這名人類能完全解讀他，但他們之間的溝通好像還算順暢。

他伸出手指，正打算指向暗門，突然看見外面的幾個客人搜索的空洞眼光轉向這裡，他沒有猶豫地，推進氣槽咻咻又發出了聲響，把這名人類的頭用了點力壓低，使對方整個身體埋到櫃台裡去。

「嘿，別這麼冷酷無⋯⋯」看著機械手臂揮來揮去、像是驅趕的動作，不僅沒有生氣，反倒覺得有幾分好笑。正當他繼續厚著臉皮，朝榭萊克說出頗有幾分無賴味道的調侃時，一陣強硬的力道猛地把給往下一按——

「情——」整個人幾乎被塞進櫃台底下，馬上伸手扶住了櫃檯的邊緣，以免自己差點因爲踉蹌而摔倒。原本欲脫口而出的疑惑，馬上因為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感覺而閉上了嘴。

「⋯真夠粗魯的，嗯？」約過了數十秒才緩緩開口說道。用一根指頭將按在頭上那隻手臂給推走後，脫下帽子撥了撥被用亂的頭髮。

「總之——還是謝了，老兄。」

榭萊克攤攤手，也就是他的身體，情急之下他無從像平日那樣優雅，但是他也不會道歉的。他一點也不想讓客人這麼早上門，這點他上他們可以說是互助的共犯。

榭萊克掌心面對牆面，也就是這個人類上回無禮地用火光照亮的地方，那裏掛著幾個裝飾，榭萊克撥開其中一張破損照片的相框，拇指壓下顯露出來的按鈕，一道小門打開，那是成年人類都必須蹲低才能夠進入的高度。

周年慶一時半刻不會結束，你就待在裡面吧。榭萊克敲了敲小門，老樣子釋放出沒人能完全理解的訊息。

這時候裡面傳來一個略為沙啞的低沉男音。

「這該不會是你的貴賓招待室吧？手。」

要不是小門再次打開，德喬真的會在這老舊的、只剩下電梯空間大小能夠站立的倉庫有點忘乎所以。

這裡有他所有能想像到的所有絕版唱片，以及從沒看過的也從沒聽過的歌手和語言，他已然從剛才的倉皇當中恢復。

整理好帽子後撐著櫃檯直起身子揉了揉左腿，目光跟隨著往櫃檯後邊移動的手臂，發現這面牆壁正是當時自己隨意「查看」的地方。

這回他依舊將目光飄向牆面那幾張耐人尋味的圖片，像是忘記了上回的教訓。但尚未仔細看清上頭的東西，那扇被榭萊克敲響的小門，便傳來一道沙啞的嗓音——

「⋯那我想現在裡頭已經有一位貴賓了？」他彎身一手抵在小門的門框邊，一手朝裡頭的人抬了下帽沿。裡頭是一張不算陌生的面孔，但他並不曉得對方的名字。

榭萊關上小門，他希望直到周年慶結束他都能保有安寧。
而他這麼想的時候，一群客人如同縮時黑雲席捲而來，唱片店迴盪著不規律的嘲諷笑聲，櫃台後有一隻指頭不耐敲擊桌面的機械手。
噢當然，還有兩個被關在倉庫裡的麻煩人類。

「嘿老弟，我們見過。」德喬認得眼前這個衣著鬆垮脫線又不修邊幅的男人，他們都暫寄在派恩那小子的破爛城鎮。

「看來我們都是周年慶的黑名單。」像是有些商場的櫃台人員秘密製作的不接待列表那樣。

前腳才剛踏進這間堆滿唱片和雜物的「貴賓室」，後腳就被謝萊克「碰」地一聲關上了背後的小門。

「啊——是的。我們確實見過，老兄。」儘管兩人都不曉得對方的名字，但馬修像感受不到任何不自在般，理所當然地用老兄稱呼回去。他看著面前戴著墨鏡、有著鬍渣的男人，腦中確實浮現出幾次在小鎮裡有過幾面之緣的面孔。

「馬修。」他還是意思意思地報了自己的名字。

「哈哈、那可真夠遺憾的。不過現在我們可都是這間店的『貴賓』了，倒也不差，是吧——？」馬修聳了聳肩，對老是不歡迎他的商場感到毫不意外，甚至還開了個令人笑不出來的玩笑。

馬修用餘光打量了一圈這塊小小的空間，似乎想在這狹小的空間中尋找能坐的地方。但這兒似乎除了成堆的唱片、就只有一個梯子和地板能坐了⋯

「德喬。來商場這麼久，我總算又遇到了一個真正懂得幽默的人。」上次被他算進去的是艾利斯提（然而那大概不是艾利斯提的特質）和彈指的辛西亞小姑娘。他從不認為那是世代隔閡的問題。

「雖然我很樂於跟你分享這包特別的菸——」他能聞到對方身上與自己不同厚重菸味。

「但那隻過於嚴苛的手可不允許我在這裡製造煙霧，『它』實在需要來點快樂粉。」他調侃那位認真的店員，然後彷彿在逛街那樣，慢條斯理地挑選這個倉庫裡唱片，看上去沒有坐下來的打算。

「哈，或許他會一把揮開、再送你一根中指。」馬修斜靠在一旁的梯子旁慢吞吞的說道，眼神跟著慢悠悠挑著唱片的男人移動，似乎也沒有要坐下來的意思。「他可真是個稱職的『員工』，就是脾氣古怪了點。」

「不錯的閒情逸致？只可惜這兒沒有點唱機。」百無聊賴地用手滑過一張張排列參差不齊的唱片，馬修隨手抽出了其中一張，果不其然、上頭無論是歌手還是曲名他都並不熟悉。

「在找中意的唱片？」

「你看過他的推進槽了嗎？或許我們可以壓制住他再偷偷往裡面添點『香料』進去，不論多古怪的傢伙都能得到輕鬆和快樂。」上次被這些狗屎黑霧搞的心神不寧的時候他就果斷地選擇倚靠藥物，他還真想看看那隻手失去矜持的模樣。

「現在我們只能依靠那隻手的品味了。」雖然沒有點唱機或留聲機，兩人還是能從壁掛音響聽見外面放的歌曲，平常這見店總是像即將倒閉一樣悄然，或許這是什麼周年慶特別活動吧。

「噢，我在找一個這裡才能聽見的女歌手，我已經迷戀上她了。要是現在能夠離開，我或許會因此陷入猶豫。」這是實話，那是離開商場後就永遠也無法聽見的聲音，但是否真的會如所言的猶豫不決，曾經在他身邊的女人們大概一個也不會相信。

「聽起來可真是個不錯的主意，嗯？我猜你肯定是榭萊克最喜歡的『客人』。」因為面前老男人張狂的屁話而低低笑出了聲，他的姿態似乎變得更加輕鬆，甚至將一隻手臂搭在了梯子上、另一手則隨意搖晃著方才抽取出的唱片。「這兒的『保全』可一點也不在乎那些『香料』，跟外頭比起來可自由多了。」

「哈哈——倒是讓人也挺想聽一聽她的聲音。說不準踏出這兒以後，就再也聽不見你說的歌聲了。」馬修聳了聳肩，對面前那人的話不置可否。活一天是一天的日子，他只在乎今天有沒有軟一些的毯子可以入睡。

「這麼說來，你原本的世界⋯讓我猜猜。美國人？」馬修不確定地開口，在他聽來對方講了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卻不時夾雜著一絲不屬於美國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