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讓granny帶我們去也可以。」

在諾亞還沒意識到內容的含義的時候又跳出新的訊息。

「如果Daddy想要和撫子爸爸獨處的話😉」

諾亞匆促的回了句稍等一下，把手機與泰迪熊放到了床邊，伸手拍了拍在床上睡覺的人。

「湊，你還想繼續睡嗎？」

睜開雙眼又閉上，緩慢地用力眨了一次眼後他沒立刻作回應，只是盯著諾亞看。

「我得離開這裡了？」

從睡眠的繭裡脫離才慢慢開始意識周遭，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就有些慌張地從上頭起身。

「幾點了？我睡很久嗎？」

「不，大概二十分鐘左右，如果還很睏的話也能再多睡點，你感覺還是很累。」

見到對方慌張的反應，諾亞笑了幾聲拍了拍對方的頭安撫著人。

「剛剛卡蘿傳了訊息，說想帶撫子去市區的市集⋯⋯如果不介意的話，也能由我母親帶她們出去走，倒不是非得一定要出去。」諾亞捏著幾搓軟軟的髮絲擺弄著，然後再將它們順得平整，「或是不放心的話也能夠拒絕？我想應該只是卡蘿想出去走走而已。」

畢竟那女孩是戶外派的孩子，也可能是想拉著撫子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到處轉轉，展示一下和東方不一樣的風景。

「是嗎。」

思考的同時拉著對方的手按在自己頭上，手指點了幾下表示要人繼續。

「是想跟著，雖然我也不曉得怎麼走。」

「而且我也不知道怎麼下去。」

「說的也是。」諾亞笑了笑又摸了一會的頭，站起身子在對方頭上親了一下，「那我先和他們說我們這就下去。」

接著他收回手拿起床邊的手機回了訊息，回完之後他又靠上去親了一下。

「確定清醒了再下床。待會應該會開車到附近的地鐵站搭車，」諾亞又看了眼時間，「過去最快也得花上近三十分鐘，或許不能算很近。」

總歸是地大，若不是在小小島國生活過，僅僅三十分鐘的路程對英國人來說確實是很近的距離了，幾個小時以上路程可以說是家常便飯。

小聲說著「已經醒了」想反駁些什麼，但卻也沒有因此起身。

他看著床邊的泰迪熊。

「我可以碰嗎？」

轉頭看向人做確認。

「當然可以。」

雖然他從一開始就不介意湊碰觸任何一樣物品，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願意讓人上來閣樓。

「你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湊。」

他本來想伸手摸摸湊的頭，卻在即將舉起手前停下了動作，低頭看著又發出震動聲的手機。

又看了對方一眼，他轉回去面對床邊的熊。

沉默地盯著好一陣子，在一次深呼吸後牽住了泰迪的手搖了兩下。

「我帶走囉。」

他這麼對泰迪說著。

諾亞回了幾句訊息後，抬起頭看著湊。

「什麼？」

他隱約聽到了帶走一類的詞彙，不是很肯定湊的意思是否指的是要帶上玩偶熊，儘管那聽起來不太可能。

「要帶走什麼？」他不是很肯定的又重複了一次問句。

過了一會才意識到諾亞的疑問，他搖晃著玩偶熊的手。

「我在跟它說。」

雙手抓著腋下部位拿起泰迪，和熊面對面互視幾秒、然後宣言似地朝它說著「你朋友要被我帶走了」。

這個景象過於可愛，諾亞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看起來像在和我的朋友示威，湊。」諾亞伸手拍了拍湊的頭，「我想我們不能讓女孩們等太久，畢竟過去還得花上一些時間。」

說完他告訴湊把玩偶熊留在床上、被子攤平整就行，並表示他要先去另外一側拿他的背包，「待會在樓梯邊等我就好，注意看地板，應該有一個明顯的把手。」

把棉被鋪平、將熊以頭墊著枕頭地躺著放在床墊和被子之間，找到地上的把手後走到一旁。

「就是在示威。」

沒多久諾亞背著自己的包出現在湊的面前，他蹲下身打開了蓋子放下梯子，自己先爬下去之後才示意湊下來。

「小心一些。」諾亞的樣子像是不小心跌了自己也會在下面接著，同時一邊碎念著，「當初想著要睡閣樓的我是真的沒想邀請誰進去吧？進出太麻煩了。」

在上頭蹲著看了一會在下面等待的諾亞才開始往下爬的動作。

「是自己喜歡的房間那就夠了吧。」他停頓一下，「打掃的時候是麻煩沒錯。」

順利下了樓，站到一旁時還手勢示意對方收起梯子。

他可不會收那東西。

「要是摔了我可是會心疼。」

諾亞拉起了梯子將它們收到天花板上，然後牽起湊的手，拉著人到了樓梯邊。樓梯並不是那麼寬得足以讓兩人同時通過，諾亞捏了捏牽著的手要湊下樓小心一些，便放開了手，在湊的前面先下了樓。

卡洛琳和撫子在客廳聊著什麼，雪莉在一旁的單人椅上看著兩位女孩開心地聊天。諾亞不禁覺得女孩們很奇妙，儘管她們相隔了八個時區，平時肯定也是經常在聊天，回來英國之後她們總是膩在一塊說著些什麼⋯⋯也許孩子總會有更多的新發現能和朋友分享吧。

「Daddy！我們要出發了嗎？」金髮的女孩看到他之後興奮的問著，「亞爾不打算一起去，但他會和我們一起去地鐵站。」

諾亞本來想說點什麼，但比起讓他格格不入的同行，也許讓亞爾自己活動還比較舒服。

諾亞彎下身擁抱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的雪莉，得到了來自母親的摸頭與親吻，「很抱歉沒有更多的時間陪伴你們。」他小聲的說著，雪莉又摸了幾下諾亞的臉要他好好招待客人。

接著他同樣的和跟著亞爾一起來到客廳的亞瑟做了一樣的道別，這才開著車子帶著一行人到了地鐵站。和亞爾分別後諾亞先是幫撫子買了車票，順利的趕上了最近的一班地鐵。等出了地鐵站，稍微步行了幾分鐘後便抵達了目標市集。

週日的攤販以手作飾品為多數，空間飄蕩著街頭藝人演奏樂器的聲音，即使市集在二十五分鐘後便會結束，也仍有不少人在逛著。

「這裡還是一樣熱鬧，雖然我更常在晚上來到這一帶，這附近有不少劇院，稍微有點時間就會來觀賞演出。」諾亞拉著湊的手，同時注意著女孩們的活動，「我這樣牽著會妨礙你活動嗎？如果你想跟在撫子旁邊。」

諾亞收回了一會放在女兒身上的視線，看向了湊。

他盯著自己女兒的移動，過了一陣才捏了牽著的手。

「不會。」語氣聽起來像是抱怨地，「撫子剛才偷偷朝我揮手了，那個是要我自己去逛的意思。」

「不如說得拉著我不麻煩嗎？我對這裡完全不熟喔。」

「就是因為你們不熟悉，才會想要帶你們來。」諾亞也回捏了手，「不過我們也沒辦法離她們太遠，畢竟英國可沒有那麼安全。」

諾亞漫不經心的看著不同攤位上的手作商品，偶爾對一些做工精緻的商品展現出一些興趣，只是這些東西並不能說是便宜，他只打算純欣賞。

「這裡離水族館很近，即使走路過去也不用半小時，過了泰唔士河就能抵達，在倫敦眼⋯⋯噢，在一個曾是世界最大的摩天輪附近。」

他不太確定湊會不會知道他在指什麼，畢竟黑髮男人看起來也不像對其他地方的景點有什麼研究，即使是如此有名的地標，諾亞還是稍微說明了一下那是什麼建築。

「湊會想搭摩天輪嗎？在它剛蓋好沒多久我就被菲力拉著去搭了一次⋯⋯後來也帶著孩子們去搭過，其實還挺有趣，如果不怕高的話可以嘗試看看。」

「水族館比較有興趣。」

「對摩天輪沒什麼感覺，對熱門景點的設施更沒有，人很多的熱門景點設施是完全沒有。」

對攤位的商品沒有停留過目光，看來是和摩天輪一樣不感興趣。

「你想上去轉一圈的話我可以在下面等？我不介意。」

「湊不一起的話就沒有意義了。」他看著湊的臉，表情像是在考慮些什麼，「沒有興趣的話也沒關係，那也不是什麼一定得去的地方。」

接著諾亞笑著說那摩天輪轉一圈得三十分鐘，都已經很難得能和人一起出門了，他沒有道理放著湊自己在底下。

「那義式冰淇淋和甜點你比較喜歡哪一個？也許等這裡逛完我們可以去附近的店坐一會。」

他思考了好一段時間——大約是走過了六個攤位後才回答，那真的是挺長的一段猶豫、久得彷彿他在腦裡讓甜點和冰淇淋打了場戰爭。

「沒有選擇兩個的路線？」他像是想起什麼，「午餐吃太多了嗎。」

「因為我沒怎麼吃……我不是在說口味或是其他什麼關於料理的批評，只是在午餐的當下我沒什麼食慾。」

老實說已經是吃不下的程度。他沒有打算說出口。

想不太起撫子幫忙送進盤裡的食物是怎麼被解決的了，大概是塞下去的。塞了沒幾次後她也像是注意到狀況而減少了夾菜的量，為他的盤盛著對餐會的禮貌。

那些飯後甜點也在悄悄示意的手勢下成了大約兩口的量。

又想了想義式冰淇淋和甜點，他突然對自己才剛說的話道了歉，並試圖不著痕跡地抽開手。

「我不是——我不是在批評你的家人、絕對不是，我——我很抱歉，我不該說這種話。」

「冰淇淋或甜點都不用了……如果撫子她們想要的話當然還是可以過去，但我就不用了。」

「我知道我現在感覺是有點、突然？但其實沒什麼問題，我只是——」

他依然嘗試著抽開手。

「對不起……我可以放開一下嗎？一下就好。」

「好。」

他當然知道湊在餐桌上——甚至一直到踏入他的房間都——沒有找到他所謂的能安放自己的位置，午餐沒什麼食慾並不讓他意外。

稍微鬆開了手，卻又不是直接的放開，僅僅是留出了能讓人抽開手的空間，「那你要記得牽回來。」

「我沒有覺得你冒犯，也沒有要責怪你，湊，我比較希望你不要對自己太嚴格。」他看著對方的眼睛，「我會在旁邊。如果你回心轉意了，蛋糕和冰淇淋是可以都擁有的，並不是因為我問你『哪一個』就只能選一個。」

雖然他不清楚湊現在是在為哪件事情——也許很多，他覺得那些東西似乎在湊的腦袋裡成為了一團不整齊的毛線球——苦惱，但他會試著接受這個情況，並且等待湊自己釐清。

「這不是考試，它不是選擇題，也沒有標準答案⋯⋯我只是想聽到湊的答案而已。」

「幾乎每個問題、或真的就是每個問題，對我來說都像是考試。」

把手從鬆開了的手掌裡抽出，他在並肩走了一段後開口。

「在問我是不是有好好理解別人的喜好、知不知道這個時候的這個問題該回答什麼才能讓對方開心，是這樣子的考試。」在自己的虎口用指甲壓出幾道痕，「所以我其實不是那麼喜歡回答那些答案隨時能變動的問題，我也不喜歡向別人拋出問句。」

「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才偶爾會跳過你給我的問號？我其實也不是那麼清楚，但在你說過不喜歡被忽略後我有試著努力了。」

一次深呼吸後他把手牽了回去。

「抱歉、現在的話沒什麼食慾所以哪邊都不想吃，如果撫子她們想要的話當然也還是能去，」停頓一下補充，「也有可能過去的那時候我就有食慾了，我覺得我應該還算擅長自己轉換心情。」

諾亞意識到這件事情後有些沮喪，「我會減少提問，如果我有意識到我要發問的話。」

即使剛才的問題完全是想要取悅對方，在湊說了他對那些景點不感興趣之後，才憑著自己少數知道湊會感興趣的地方而提出的問題。

「雖然我明白你說這些話並不是希望我做出這樣的改變，因為湊不是那麼能接受因為自己的話影響了別人吧？從湊的反應能這麼感覺到。」

即使手被牽回去了他也沒什麼實感，諾亞捏了幾下像是在確認是否真的存在。

「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傳達，讓你知道，你自己的感受也很重要⋯⋯而且不需要那麼謹慎也不會讓誰失望。」

他看著被捏了幾下的手，然後也捏了回去。

「如果冰淇淋有覆盆莓口味的話我就想吃，甜點的話是芒果戚風、中間會再夾果醬的那種。」

像是捏上癮般地又是幾下。

「我好像常常情緒很差的時候只要肢體接觸一會就沒事了？之前在你家那時也差不多。」說完自己笑了兩聲，「就算你那麼說了我也還是會那麼謹慎，不那樣的話我會對自己失望。」

再來又是幾個手的揉捏。

「英國的芒果可能沒有你印象中的那麼好吃，雖然甜點店也許會大費周章的進一些更適合做成甜點的食材。」

諾亞乾乾的說著，回握了幾下手。

「謹慎的地方真是讓人又愛又恨啊。」他的聲音很輕，像是不經意地從嘴裡溜出，洩漏了他此刻的想法。

又走了幾步，看了一會逗留在攤販前的女孩們，諾亞才又再度開口。

「也許我們可以先去吃甜點，然後是冰淇淋……白天還很長，這些店面也不會那麼早結束。」他偏過頭看向黑髮男子，「女孩們大概也不會介意……哦，也許撫子會想多露兩手給卡蘿看看，那我們就得先回家了。」

他說到回家的時候停頓了一下，然後笑了出聲。

「可以嗎？」

並不是通常說出這句話時的那種期待的語氣——他現在就連表情都充滿著顧慮、在擔憂著什麼。

然後是幾次眨眼。

「抱歉，雖然有一些想告訴你的事情但現在好像不是那麼適合，等到回去了再說吧。」他不是很確定地說著，「希望我回去還會記得。」

「芒果不好吃的話那就櫻桃吧，我也喜歡櫻桃派。」

「我不清楚你會不會想聽那些，看你的相簿前你說的想要知道的事情、之類的？雖然我不知道我說的話能不能是你想要的答案……像是我能感到安心的位置那種我就想不太到該怎麼好好回答……」

「說了我想知道過去的你，但真的搬到我面前的時候又感覺不太一樣，或許我想知道的只是從你嘴裡對我說出來的來自你的敘述，而不是讓我感覺到那些是這麼真實到忍不住想縮小自己存在的事物。」

「很難搞嗎？我自己有自覺這樣很——或許會讓人感到麻煩，有些奇怪的念頭、我自己也想否定或我認為你並不會那麼想的念頭……說出來你會難過或生氣嗎？不說出來的話你不會因為沒辦法得知所以難過或生氣嗎？」

「因為你在這裡成長、因為你在那樣的環境下成長，我沒有嫉妒或揶揄的意思，你擁有的真的很多，但我只有我，頂多就比你所知道的再多一些些而已。」

「那樣可以嗎？那很像是你有一顆裡面放了持有的寶物的水晶球、你也會自豪地把它到處展示，今天我被放進去了，然後待在裡面感覺到自己有多麼貧瘠、並因為這個感受而開始思考離開，即使我對於能夠被放進裡面這件事高興不已。」

「『我就可以了嗎？』那種、我想你大概不想聽到的話……我認為自己錯過了太多，但我不相信我能給你從現在開始的全部，因為我就只是這樣而已，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夠只因為我自己而把你拉開其他的那些，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嗎？你會說可以嗎？」

一串發言後他愣了愣，發覺自己似乎說了太多。

「結果沒注意就說完了，抱歉。」

「湊覺得，我想要從你身上獲得什麼？」他花了好段時間去理解那些字句，不僅僅是因為語言，還有那些在話語間透出的情緒，「我當然也不能保證每一次都是可以？我是指那些得做出決定的地方，但無疑的，即使沒有任何附帶的價值，湊本身就足夠了。」

諾亞用英文快速的叨念著什麼，一小段時間後他才恍然意識到這樣的語速對非母語的人來講並不容易理解。

「你在害怕不夠體面⋯⋯我能這麼說嗎？但你說過你不是那麼在意別人的眼光，所以你在害怕我的眼光？害怕會被堆疊在我擁有的『許多』之下？」

他不太確定自己這樣的說法是否合適，皺著眉思考了幾個表達方法都不夠精準，諾亞繼續說著。

「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麼笑嗎？明明在更之前的對話令我沮喪，但在自然的提到了『回家』之後⋯⋯我想那大概可以算是一種回答。」

「我想起了你並不是很滿意我每次週末過去的時候，還是會按響門鈴的舉動⋯⋯你似乎抱怨過很麻煩，是嗎？你在我第一次拜訪之後就留給了我鑰匙，而我卻還沒使用過。」

即使那把鑰匙正串在自己的鑰匙上，卻像是裝飾般的僅存在於那裡，他不止一次的猶豫著該不該使用。

「我想那是一樣的意思，你或我，都能很簡單的把對方劃入自己的圈子裡，像是我不會說那是我個人的家一樣，你也用鑰匙表達了類似的意思，但我們也同樣很害怕⋯⋯又或者是擔憂？而不主動把自己當成是對方的一部分。」

「說是一部分好像又不恰當，但我想你能明白？我也不想表達的這麼模稜兩可，但⋯⋯也許我該幫你蓋個小屋，和其他東西分開，你會比較自在嗎？」

他用空著的手在空中畫了一個類似屋子的形狀，曾經諾亞對家的想像是那樣傳統，直到它被打破，然後是接受。

「不能給你完全的保證可能仍然會讓你不安，是與否之外還有很多答案⋯⋯你當然也能選擇離開，那不會是你的問題，或者，我們能一起佈置那個位置。」

「那個我們都能夠安心待著的地方。」

聽了諾亞的話後他呆愣著，看不出是還沒能理解那些話的意思、或是聽懂了卻找不到能反應的神經來做回應。

「在中間？」

也伸出手指學著畫了同樣的形狀，他盯著那塊拿來比劃的區域、像是了解了什麼地笑了出來。

「那我想放懶骨頭，在我房間窗邊角落放著的那個，但是三角形的。」

「一開始手上就有鑰匙的話你就不會按門鈴了？因為是我們家？」不自覺笑出了幾聲愉快，「從現在就期待蓋好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你聽起來很期待我能自己拿鑰匙開門。」

諾亞知道那是一種對心境轉化的期待，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夠適應。唐突的停下了腳步，按了一下頭又做了個深呼吸，金髮男人才又開口。

「所以你會對我說那個⋯⋯okaeri？」重新邁開腳步，他不是很肯定句子是不是那樣說，只是有個印象，「不過，我沒什麼東西能放，這裡被腐蝕了一個洞，已經變得什麼都沒有了⋯⋯你能多放點你喜歡的東西。」

金髮男人煞有其事的指了指自己的左胸，「你會填上它嗎？」接著那隻手拍上了湊的頭。

他沒有那麼多力氣把被掏空的洞填的紮實，僅僅是蓋一塊布撒點土與草裝作沒事，以為小心不讓人踩上就行了，像這樣掀開一個角落提醒別人是第一次。藍色的眼珠轉了一下，彷彿陷阱的洞又被他藏起。

「我想差不多該問問女孩們的意見了。」

「你一次問這麼多我很難決定該用什麼順序回答你。」

「撫子她們的話我覺得想走的時候會直接靠過來……或打電話？我感覺傳訊息給你好像不太能得到太快的回應。」

雖然他幾乎沒主動傳訊息給對方過。

「要我放喜歡的東西進去的那個，那如果放了我喜歡的甜點進去你會把它吃掉嗎？」他想了想，「和我喜歡的床墊，現在的床太小了、所以大概會放雙人床吧。」

「還有毛毯之類的，跟一箱、嗯，兩箱好了，兩箱熱可可，和你也得放進去。」

「還有什麼？哦，剛才唸的那個是日文嗎？『你回來了』？」

皺著眉思考一會，他有些艱難地開口：

「如果我在家？但我不確定下班之後能不能趕在你還沒到以前先進門，還是如果沒搶成功的話我能改說我回來了？」

「還是我要打開門之後叫你出來、自己進去之後再讓你進來？雖然能說了可是太麻煩了吧？嗯……」碎念著苦惱了起來。

諾亞沒有說話，從回應的第一句話之後就什麼也沒聽進去，最後他艱難地說了聲抱歉，停下腳步並抽開了牽著的手，拿出了自己的水喝了幾口。

他捏著自己的水壺，又看了幾眼黑髮男人，看起來欲言又止，直到他又喝了幾口水吞下那些詞語。

他看著諾亞，等著水壺被蓋好後拉回了那隻主動抽開的手。

「我不想回的話我就不會回答。」

「既然你說了只是想知道我會回答什麼，那我就只回答我有意願回覆的問題、也只說在那個疑問下我想告訴你的話。」

「你剛才問那些的時候有意識到嗎？沒有的話那有關係嗎？你自己也說了是你有意識就會克制，那剛才那些沒被自覺的問句又有什麼關係？你可能覺得有吧，但我沒有。既然是對我問的那我沒問題就夠了，也不要因為我沒表達不適的事情向我道歉，能回答你那種問題對我來說是高興的。」

用牽回的手朝前扯了兩下，「甜點店在哪裡？去找撫子她們，然後過去，我想吃了。」

想著剛才那股伸出手把水壺拍落的衝動，忍不住覺得自己實在挺擅長忍耐。

「等、等等，抱歉，呃，」他有些跟不上對話，「我是指，我頭有點不太舒服，所以你一下子說那麼多事情我沒辦法很快的理解。」

諾亞沈默了幾分鐘，看起來像是恢復了不少，胡亂的把水壺塞回包裡，接著看向了湊。

「能再多等一會嗎？」他回憶著方才湊說過的話，「湊剛剛說的那些，好像真的要佈置一間新房子似的⋯⋯但我的確會在意，因為你會覺得問題很多，而我也只是僥倖的問了你不會介意的問題。」

金髮的男人確實還不能理解湊能接受的問題範圍在哪，但也許只是頭痛影響了他的思考。

「我也有些不希望你變回『撫子爸爸』。」

「等什麼？」

「撫子爸爸的話在他女兒過來以前都不會出現，新房子的話因為我之前不確定加上還有其他事情得忙所以還沒開始準備，看你喝水的話我覺得再多看兩秒就真的會把那個看起來用了比認識我的時間還要久的金屬罐控制力氣不讓它砸到人地從你手裡拍掉，你要我等哪一個？」

「或等你反應——或者整理？如果是這個就可以。」

收回躁動的手腳，安份站好的同時把牽著的手緊緊扣著。

「頭不舒服多久了，怎麼沒說。」

他的聲音像在後悔自己什麼都沒帶，沒辦法從平時的隨身包裡翻出那盒常備藥塞到諾亞手裡。

「等一下再吃甜點的意思⋯⋯因為你剛剛說想吃了。」他慢了兩拍才回應了湊的話，「今天早上？算是一直都有一點，是剛剛突然嚴重了一些，可能跟室外溫度有關。」

諾亞的表情看起來很心虛，被緊捏著的手似乎能感覺到那股怒意。

「我不太確定你現在是為了什麼事情生氣，本來想告訴你頭有點痛，但感覺說了⋯⋯你又會要我吃藥了吧？」

儘管包裡面的確有預防性的帶上常備藥，但他不認為有嚴重到需要吃藥的程度。

「我在為了你寧願讓自己的不舒服持續影響反應或狀態、甚至願意只用喝水了事地把我的手放開去拿水壺而不是想盡快解決身體不適的事情生氣，而且因為現在我在對這件事生氣所以我當然會要你吃藥，當然。」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包裡有沒有帶，有的話就吃下去。如果你覺得你的個人判斷比藥師專業的話也可以不吃，只是我會不清楚你之前和我說過的會再多注意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會擔心。」

看了看諾亞的表情，他把臉別到對方看不見的那側。

「然後那個可惡的水壺，我會在回台灣之後馬上把它淘汰掉。可惡的水壺。」

諾亞看著湊別過了頭，他沈默著把視線移到了市集中，確認了孩子們的位置的同時，似乎還和卡洛琳對上了眼——她也同樣記得注意他們的位置，這讓他放心了不少。

「水壺它並沒有錯。」他小聲說著，拉著人的手到了不妨礙動線的位置，「那可以先把手放開嗎？我⋯⋯我吃藥。」

也許在最初就先把藥吃下就能避免這些事情，但即使藥能緩解身體上的疼痛，伴隨而來的各種情緒卻不是藥能夠解決的事情。

如果這副身體不是那麼差，他也不必每次都得掙扎著吃藥。諾亞還是難以接受自己身體衰弱的事實。

「你不會在放開之後喝著水對我偷瞄了幾個很明顯的眼、好像想說點什麼卻什麼都沒說，最後還只是繼續捏著那個臭水壺的話那就可以。」

即使語氣憤恨也還是放輕力道，他哼了聲提示諾亞能夠自己抽開後把臉轉了回來。

「我會看著你吞下去。」

他在那雙紅眼的注視下鬆開了手，緩緩地把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讓湊看不順眼的水壺拿出來，又從暗袋中拿出了兩種不同類型的藥，比對過後收起了其中一款、並掰了一顆止痛藥下來，最後就著水把藥吞了下去。

整個過程很短，卻又漫長，他收起了水壺把手牽了回去。

「湊也記得的太清楚了。」諾亞有些困窘的說著，「你真的打算要搬新房子？那個招呼只是一個意象？之前看了一些日本的節目覺得是很⋯⋯有趣的文化。」

「現在的房子是租的所以之後還是會買，雖然我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後。」

從頭到尾都緊盯著諾亞吃藥的動作，他在被收起前看了看水壺。

「就算沒搬我也能說？如果你用了鑰匙的話。」

「有機會的話。」

諾亞牽著人繼續前進，直到他們發現已經走到了攤位區的盡頭。卡洛琳和撫子站在一起看著手機，看到兩人過來的時候招了招手。

「Daddy能幫我和撫子醬拍照嗎！」即使已經玩過了幾個自拍相機，卡洛琳看起來仍意猶未盡，「要拍到建築哦！但也不能把我們拍得太小。」

金髮女孩煞有其事的說著要求，諾亞捏了兩下湊的手卻沒有要放開的意思，用空著的那隻手接過了卡洛琳的手機，等到女孩牽著另一個女孩的手擺出可愛的姿勢，他皺著眉拍下了幾張覺得還算可以的照片。

畢竟他也不是那麼擅長拍人像。

把手機交還給女兒的時候他提出了去甜點店的想法，「之前卡蘿不是有分享過一間可愛甜點的店嗎？我記得就在這附近。」

卡洛琳點了點頭表示從這裡走過去十幾分鐘，回頭拉著撫子詢問有沒有興趣。

「可愛甜點？」她眨眨眼，看了看湊、再看看諾亞，最後看回卡洛琳的雙眼，「好哇！」

嘻笑著抓握幾下對方的手掌，揮舞另一隻空著的手說自己最近也開始學起甜點、和她自認傲人的成果。

「爸爸有誇獎過很多次喔，說了『很可愛』也有說『很好吃』！既然爸爸這麼喜歡甜點的人都覺得好吃的話、那應該可以相信評價吧？」

心情愉快地左右搖擺著身體，卻突然像是想起什麼、稍微大聲喊了個「但是」。

「因為都好不容易搭飛機過來了嘛，所以就算自己能做可愛的點心、也還是想一起去可愛的店裡拍可愛的照片！把可愛的地方全部拍下來的話，我記得的卡蘿和卡蘿記得的我就都是可愛的樣子了。」

說完還嘿嘿笑了兩聲，似乎很自豪自己的論點。

卡洛琳開心的說了一句「就這麼決定！」邊拉著撫子的手，愉快的指著某個方向就移動了起來。

「湊也這麼覺得嗎？」諾亞聽完撫子的話笑了出來，拉了拉湊的手跟著邁開步伐，「那個把可愛的地方全部拍下來⋯⋯之類的？雖然湊不是很喜歡被拍？但好像會拍一些可愛的東西。」

他想起賞花的那天，把那隻被形容為可愛的熊放到同樣可愛的撫子手裡一起拍照的湊，這個情況和撫子說的話有那麼點相似。

「雖然由我自己說似乎有些奇怪，但湊也會想拍我⋯⋯的照片嗎？還是其實已經拍了？」

因為自己對鏡頭沒什麼敏銳度，這讓亞爾能在各種時候拍下他的照片放到家庭——他最近才剛加入的——群組裡，撫子的話才讓他好奇起湊是怎麼看待這樣的事情。

「我沒有拍。」

他瞄了眼被拉著的手。

「但我很想要。沒拍是因為我只想要你自己拍了之後給我的照片。」

「撫子是抄我的。」語氣聽起來帶著自豪但似乎也含了點抱怨，他又偷看了幾回和諾亞牽著的手。

剛才那個要走之前先拉了一下的動作好可愛。

「我對幫自己拍照這種事情可不擅長。」諾亞稍微回憶了自己幾次偶然轉到手機鏡頭而拍到的醜照，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但我有拍過湊⋯⋯雖然也只有在海邊的那次了。」

餘下時候不是因為覺得相處的時間過於短暫，拍照容易打斷情緒，再不然是根本忘了這件事情，這和發現那些靜物的感受非常不同。

偶爾在工作中看著那些代替死去的生命說話的物品，諾亞也會想著自己是不是也該留下些什麼。人類之所以會不斷地改變生活的方式、處事的價值，僅僅是因為相信還會有未來、也想辦法延續著未來。

諾亞喜歡那些過去，是因為他喜歡由那些過去堆疊出來的現在。

「那些喜歡還會被留下嗎？」話在諾亞脫口而出之後停了下來，停頓了一會才又接上，「或者說，有被累積了嗎？能感覺到被喜歡了嗎？」

在意識到自己正在提問之後，諾亞皺起眉頭。

「噢，我又在問問題了。」

「咦？」

他發出詫異的聲音。

「什、呃、……什麼意思？你覺得我的喜歡說的或做的不夠多的意思嗎？」深呼吸兩口，「我不是很理解你想知道什麼。」

「還是那個是我會被你放在過去的意思？我真的聽不懂……」

最後腳步還是被停了下來，偷偷讓空著的手掐了掌心的肉作譴責。

「抱歉，雖然我才剛說想吃，撫子她們看起來也很期待，可是……」手不自覺抖動了一下，「……我想回去了……」

該死，他好像還是忍不住哭出來了。

「笠山湊。」

他似乎是第一次這麼唸著湊的全名。諾亞接著喊了卡洛琳要她先帶撫子過去店家，然後拉著湊到了路旁不起眼的位置待著。

「呃，我很抱歉？但我是想起了撫子在海邊說過的話，她那時候不是說了『愛的累積』還是計量表⋯⋯或類似的話。在海邊之後就沒拍過照是因為、是因為湊已經在很近的地方了，所以比起拍照我更想用自己的眼睛看著。」

諾亞把湊拉到自己懷裡面對面抱著，並輕輕拍著對方的背。

「再想一下是不是真的想回去了，還只是因為突然的情緒讓你不想要了，聽不懂的地方我都會回答，不要這麼急著做決定，好嗎？」他停了一會，低下頭親了一下對方的額頭，「我很難解釋到底想知道什麼，但也許是，是不是我也沒有真正的在湊的計量表中投入喜歡⋯⋯或者說這些喜歡能不能被湊記得，湊會不會想起我喜歡著。」

或許是因為那陣從腳底襲捲上來的涼意，他覺得自己似乎變得冷靜許多——雖然在發抖著。

「嗯。」

「可能我的計量表跟別人不太一樣？像那種跟遊戲內容完全不一樣的廣告……那個要幫人找木頭燒柴火的，或許跟那種一樣、太久沒得到點什麼數字就會往後退。」他摸摸自己的額頭，「那可能——應該不是可能，我不確定那樣對你來說會不會太麻煩，但我自覺它最近會有需求的速度變快了，大概是我在得寸進尺……我沒有真的玩過剛才說的廣告遊戲，所以我不知道如果找到全部的木頭會不會柴火就不會熄滅，我想我應該是不會熄掉的那邊。」

「以後不要再那樣喊我了，笠山或是湊都可以、就是不要把它們合在一起，我對那個稱呼有不好的回憶。」

「可以再抱一下嗎？」他深呼吸了一口、抬起頭看著諾亞，「不會太久，撫子她們還在那裡，只是我還沒做好在你面前當撫子爸爸的心理準備。」

諾亞其實並沒有聽懂湊的比喻，但他隱約能感覺得到湊正在緩慢的建立起新的認知——或者說是他和他之間的關係。

「湊似乎一直都很介意能不能夠給出相對應自己的愛的表達，之前也不只一次的對這件事情感到⋯⋯有點自卑？的情緒。」諾亞伸手摸了摸湊的頭，順著黑色的髮絲爬梳著，「有很多害怕的、不安的情緒，似乎一直困擾著湊。」

「你說過肢體接觸過後能讓你比較平靜，我不知道，因為本來就牽著手了，所以我試著擁抱⋯⋯這些舉動是湊口中的『添柴』嗎？」諾亞低頭親了一下那張看著自己的臉，「我希望你不要太急著否定，不管是自己、還是想做的事情。」

「嗯。」

「以後不要再用那種稱呼叫我了。」他按著諾亞的手，「如果是拆開來那兩個都可以讓你叫，但不能合起來。」

「那種稱呼會讓我想吐或發抖、再嚴重一點我想我會跑走，雖然目前還沒發生過……假如你的目的不是想看我那樣、就不要叫我笠山湊。」

「那跟你說的我的害怕或不安的情緒應該有點關聯，你問的話我就會回答、不過現在我不會告訴你，因為大概會講太多，撫子她們還在店裡。」

諾亞簡短了回了聲好，又摸了幾下湊的頭——他老是用這種壓著手的方式提醒他再給予更多的碰觸。

從幾乎什麼都講不出來，到能夠「講很多」，這對湊而言似乎是很大的轉變，但對於諾亞來說，卻開始為了自己想知道更多而感到卻步。

「對不起，用那種方式稱呼你。」

也許他想道歉的並不只有這件事情，但湊不會接受他不認為該道歉的道歉——甚至是這個道歉，諾亞都沒有把握會被收下。

他本來該為能知道的更多而感到喜悅的，也該清楚那些已經發生的事情，即使輾轉得知，他也沒有能力做任何改變。但當這些元素放在人身上的時候，卻會產生和對物不同的態度。

「沒關係，之後沒有就好。」他想了想，「再親兩下。」

那不會有點太幼稚了嗎？你已經成年、還有個上小學的女兒了，就算真的有臉皮在外頭說出這種話，別人也沒有義務要回覆你的任性。

可是我想被親。他忍不住頂撞了自己腦裡那個斥責的聲音，趁機討一下不行嗎？反正這裡是英國，他是日本人、也不住這，才不在乎外面不外面的問題。

想到這裡就突然笑了起來。

「誰說在外面沒辦法的。」

諾亞花了一點時間才反應過來湊在說些什麼，撫摸著的手移動到了對方的臉旁邊，他摸了一會才低頭親了一下湊的嘴唇。

「不會害羞了？」

他本身是無所謂，不管在什麼樣的場合，親密的肢體接觸對他而言唯一需要顧慮的只有對象的感受。

諾亞稍微等了一會湊的反應，才又親了第二下。

瞇著眼笑，看起來很滿意的樣子。

「因為不需要所以不會了。」

幸好剛才有頂撞那個怪聲音。他想著些沒人會知道的內心戲，踮起腳親了回去。

「去找撫子她們？」

看了看附近的店家，其實並不確定要去哪裡找人，只是覺得再待下去就會想延長而已。

因為人有情感。他在看著湊笑起來的時候把那個問題延續了下去，畢竟物品無論經歷了什麼，那些外在的破損大多能找到相應的方式修補。

「在上面。」諾亞放開了擁抱，牽起了湊的左手，另一隻手指了個方向，「大概在那一帶，得上去了才能確認。」

不同的人需要考量不同的相處模式，湊正在持續的——無論是什麼方向的——改變，諾亞不明白這到底是不是好的方向，甚至疑惑著自己有沒有也同樣改變著。

幾分鐘後他們抵達了甜點店門外，卡洛琳和撫子挑了一個能從櫥窗外看到的位置，諾亞小幅度的和卡洛琳招手後，拉著湊踏進了店家。

「和好了？」卡洛琳眨了眨眼，看起來一點也不尷尬的樣子，「我剛剛和撫子醬有討論過喔，覺得撫子爸爸應該會喜歡這幾項點心！」

卡洛琳攤開著菜單指過幾個選項，幾排密密麻麻的英文字已經在等待家長的過程中和撫子介紹過了。

「這個、這個、這個和這個還有這個跟這個！感覺都是爸爸會喜歡的！」

「撫子會不會幫我找太多候選人了？」

他看著女兒伸著食指又指了一遍卡洛琳剛點名過的品項——或許裡頭還多加了幾個她的推薦款。

「因為爸爸感覺會點好幾個。」

那可真是太正確的推論了。找不到地方反駁的最後他說了句「還有冰要吃」就挑出了其中三款莓果相關的選項，邊唸著怎麼會被猜到一類的話邊在桌邊和撫子玩起拇指相撲，似乎最近在她的班上十分流行。

卡洛琳早就和撫子確定好了品項，在笠山父女玩起小遊戲的時候，諾亞則喚來服務生點起了餐。

雖然他其實很疑惑既然打算吃冰，卻還能點上三份甜點的湊，胃口到底是大還是小⋯⋯儘管他印象深刻的時候，湊通常都沒吃上多少東西。

讓卡洛琳報了甜點品項，自己再點了一壺熱紅茶便和店員表示結束了點餐。

「撫子醬真的知道很多笠山爸爸的事情。」卡洛琳像是意有所指的，在服務員離開之後，一邊拉著諾亞的手用英文說著，「像是喜歡吃什麼、或是可能會有什麼反應。」

諾亞靜靜的聽著，讓卡洛琳隨意的玩著自己的手。

「但我只知道Daddy不愛吃甜點、喜歡吃麵包、喜歡橘子果醬——噢，我甚至不知道Daddy的房間長什麼樣子。」

「卡蘿是在吃醋嗎？」諾亞不是很懂女兒的意思，或可以說，他不太確定該怎麼和已經十四歲的女兒相處，「因為我⋯⋯無法經常陪伴妳。」

「還——還好？」卡洛琳不是很肯定地說著，「我也沒有失去我的Daddy？雖然偶爾也會有『要是Daddy在就好了』的時候，但Mummy說，Daddy也有自己的人生。」

金髮女孩組織著自己的語言，她並非希望諾亞因此感到內疚，但她確實是想要和他再更親近一些。卡洛琳經常感覺到父親的身上圍繞著一股跟誰都不親近的氣息——不是不友善、也不是冷漠，但總是有些距離。

所以在知道父親交了男朋友的時候，卡洛琳在開心之餘，隱隱約約的，感到有些生氣。

「但果然還是——還是希望能住得更近一點？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實在太、太遠了，差了八個小時⋯⋯沒辦法隨時和Daddy及亞爾聯繫⋯⋯可能還是有點寂寞吧。」

卡洛琳深呼吸了一下，放開了諾亞的手。

「等Daddy克服了、再回來英國住⋯⋯」

諾亞攬過坐在身邊的女兒，在她的額頭上落下幾個吻。

「好。」

克服什麼？

聽著撫子說前陣子開始會在學校下課時和一群朋友圍著玩其中一人帶來的攜帶型磁鐵跳棋、在聽完她的「總是容易被一次吃掉好幾個棋子」煩惱後給了些建議，對斷斷續續進到耳朵的另一個語言悄悄地思考起來。

那應該不能算是他的錯？他無意偷聽，但他們可是坐在同張桌前，文字閱讀上是吃力、但自己的英語聽力程度自認不差，所以克服是什麼意思？克服什麼？在這裡遇到了什麼？又是什麼他不知道的——可能是沒記得要說、或是他不確定該如何問起所以還沒問、或者是即使問了也有機率被迴避閃躲的事情？

會知道嗎？他能知道嗎？

「爸爸也會玩跳棋嗎？」

「以前會被人拉著說要陪他練習當高手。」

「那個人變成高手了嗎？」

「變成高手的大概是我吧。」

克服什麼？

諾亞就這樣抱著卡洛琳聽她說一些最近的事情，像是學校、又或者是大衛和艾妲的事情，再過了一會，甜點與茶連同帳單被送上桌，他才放開了女兒。

卡洛琳點了一塊水果塔和一塊布朗尼，當然，這兩份幾乎都屬於她，諾亞只分走了一半的布朗尼，搭配茶品嚐著。

卡洛琳甚至時不時的瞄著點了三份點心的人——只要成為大人了、就能夠一口氣吃這麼多份點心了嗎？她忍不住在心裡這麼想著。

他是在看到帳單上桌時才想起自己在英國的花費是由諾亞全額負擔。

似乎該更克制一些。雖然沒有因為被請客而刻意大量點餐，不過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吧？沒有客氣地一次點了三樣甜點、都只是自己一個人吃、在旁邊還坐著兩個女孩——其中還有自己的女兒，這模樣是不是太難看了？

看看面前的甜點又偷偷瞄了諾亞又用眼角觀察撫子，目光切換多次後從三樣裡選出其中口味更偏清爽的那款、動作彆扭地往女兒的方向推去。

「給撫子的。」

「欸？」

表示了驚訝但還是好好收下了，那應該是代表他沒有選到撫子不喜歡的口味吧？雖然選項之間的差異並不大。

點點頭回應來自撫子的道謝，拍過幾次她的頭便拿起餐具。

是因為肚子痛嗎？

這實在是太稀少的狀況了。她不是很清楚該把現在的狀態分類到爸爸檔案櫃的哪個資料夾裡，她知道湊對甜點類型的偏好是派塔類勝於慕斯和乳酪、慕斯和乳酪那類又勝於戚風或磅蛋糕，那——那麼現在這塊被送到她面前的覆盆莓慕斯是為什麼？明明應該是爸爸在那三樣裡面最喜歡的？

是覺得自己在爺爺奶奶家的時候午餐吃得太少了嗎？可是她吃得比爸爸還要再多好多、爸爸吃下去的那些還是她幫忙夾的！……啊、午餐的時候爸爸的臉色不太好看，雖然那個時候一直在說不用介意，但果然是肚子不舒服嗎？

所以出門前其實是在房間裡休息嗎？市集走得慢慢的是因為不舒服嗎？要走過來店家那時也是突然臉色很差、也是因為又在不舒服了嗎？……和剛才聊天的時候看起來很心不在焉也是在不舒服吧！

嗯，是「又在裝沒事」資料夾！

對能夠一個人做出完美推論的自己感到自信地，她吃起了那塊被推過來的覆盆莓點心。

諾亞倒是沒怎麼在意過消費的金額，但湊彆扭的小動作倒是感覺有股似曾相識的味道，至少他覺得這不是湊原本的計畫。

「晚餐有打算吃什麼嗎？這裡的店面休息得比較早，想吃餐廳的話可以先在倫敦解決。」諾亞吃光了他那一份的布朗尼之後問著，「但選擇可能沒有那麼多元⋯⋯大部分是義大利麵、燉飯，或是排餐，噢，是有不少異國餐廳，日本料理大概也有？」

雖然來英國吃日式料理還挺奇怪的，他說完之後在心裡吐槽著自己。

「但通常——通常？異國餐廳的料理的評價會比較高，我想那是因為外國人不太習慣英國的調味方式。」他停頓了一下，「或是我們待會買了冰之後去泰晤士河邊散步一會，如果不想在外面吃，我們也能再去趟超市。」

他隨意的提議著，如果稍微有點力氣的話，說不定還能去看一眼倫敦塔橋。儘管諾亞並不特別安排行程，但總會希望能多帶他們看一些景點。

「英國的……日本料理……」眨眨眼，「我想去！」

剛說完就忍不住想起了在台灣會看到的那些連她都覺得溢滿日式風格、但實際走進後得到湊的緊緊皺眉的機率高得奇怪的日本料理店家，儘管能預想到結果、她還是偷偷瞄了眼旁邊的男人的表情。

「蛤。」毫不意外的反應，「離那麼近的地方都能做成那樣了。」

「說不定離得很遠的話會反而更像嘛、或是因為離得很遠所以會很有特色？像那個——酪梨！」

「那種特色不要也罷。」

「爸爸討厭酪梨嗎？」

「根本沒在吃所以不能說喜歡或討厭，但酪梨壽司的話是非常討厭，撫子想要吃的話是可以、但不准在我面前吃。」

「那爸爸喜歡什麼壽司？」

「鮪魚。」停頓一下，「魷魚、鯛魚、鰤魚、鰹魚、比目魚、河豚。」

拿起水杯喝著思考，「撫子想去的話就可以去，我沒意見。」

諾亞笑了幾聲，他沒想到這樣異想天開的提議會得到小小廚師的採納，「那我和卡蘿討論一下⋯⋯也會適當的詢問你們的意見。」

諾亞想著要一個個解釋那些英文的介紹詞並不太實際，卡洛琳拿起手機迅速的在瀏覽器上敲打了一些詞彙——諾亞不得不佩服起年輕人手機打字的速度。

「大部分都是⋯⋯SUSHI？標籤居多⋯⋯」卡洛琳皺眉的看著那個明顯不能算是英文的單字，唸出來的音調也顯得彆扭，「嘿，Daddy你看這個。」

她似乎滑到了什麼，點開了一間店的介紹後把手機遞到諾亞面前，「SO...SO Restaurant? 整體評價達四星，雖然單價似乎偏高，但鰻魚飯很受好評。」

他當然明白女兒特別指給自己是什麼意思，諾亞連帶糾正了一下湊的名字還有U的音在裡面，嘴巴最後要收合起來⋯⋯當然，也強調了這不是卡洛琳能直接稱呼的名字。

「撫子醬有想要吃的料理嗎？如果不希望那個——SUSHI？上被加了酪梨的話。」

卡洛琳又滑了幾間店，覺得看起來的品項都大同小異——有一些菜單中除了壽司的照片外，也能看到像是炸豬排？或是她看不出是什麼內容的九宮格菜品。

「說不定看看照片會有想法？這些和撫子醬知道的料理差別很大嗎？」

她把已經經過幾重篩選——考慮到了距離、關鍵字等資料——的搜尋結果遞到了撫子面前，彷彿一點也不在意兩位爸爸的想法。

撫子醬同意了、撫子爸爸也會同意的吧？而且Daddy根本沒什麼意見！卡洛琳在心裡這麼想著，一邊和撫子指示著頁面的操作。

「爸爸有看到比較喜歡的嗎？或是比較想吃什麼？」

看過幾個頁面後撫子轉過頭看著平日讓她在決定晚餐上傷透腦筋的男人，畢竟自己能接受的範圍自認比湊要大一些，如果更在乎的人覺得沒問題、那她認為自己也不會有問題。

「調味部分比較沒那麼重要的？拉麵那種我絕對不要，端上來大概只會看到我發火。」

「哦……或是創意料理可能也行，只是想要有點異國風味的菜色我反而覺得可以接受，酪梨以外。」

「爸爸剛才明明說沒意見，可是現在感覺意見好明確。」

「我說的沒意見是指對晚餐要選擇日式料理沒意見，而且我不明確一點的話撫子會煩惱很久吧。」

「哪有……」她皺著眉又看了幾張照片，「那就、爸爸說的那個創意料理？」

諾亞按著「創意料理」的選項，和卡洛琳一起決定了位在倫敦塔橋附近、一間主打日式料理的連鎖餐廳。

畢竟是連鎖餐廳，至少在餐點的水準上相對放心——最差也能說是英國人喜歡的風味吧？雖然從店面敘述中並沒有強調是創意料理，但英國人開的日式料理餐廳肯定不能說是道地，當成創意料理會更容易接受。

諾亞打了通電話先做了預約，現在的時間還早，四點才過一些，他猜想大概六點半左右會是適合的時間——算上他們晚餐後回程的時間，估計得有兩小時，他可不想太晚回到家。

「甜點還合胃口嗎？」諾亞不知道該從哪裡打開話題，他的視線飄到了桌上那些點心，然後又看了一眼湊。

又或者他其實不需要開啟對話，只要在大家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宣布下一個行程——希望來自日本的笠山父女會喜歡充滿英國特色的雙層巴士、還有泰唔士河上的塔橋。諾亞任憑思維發散著。

「還行。」

老實說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在甜點的味道上。

在意的事情多得過頭，他覺得自己光是能記得回話和動手把蛋糕切塊並送進口中就已經相當不錯。

「但餐廳名字沒有。」

「我不清楚剛才那到底有沒有特別的含義，但我希望不會發生任何——任何一個，你認識的人，拿和我名字發音相似的字，說些我不覺得幽默的幽默。」

「我會很不舒服。」

和一個孩子計較這些似乎有點太過嚴肅了。

哦，他才不介意自己會不會過度嚴肅，他沒有必要因為對方是男朋友的小孩就認為沒事、就算今天拿著手機給餐廳特別點名的人是諾亞他也會照樣不悅。

「那是在說我嗎？笠山先生。」卡洛琳眨了眨眼，提了問題，「如果是因為我剛剛的行為或對話讓你感到不舒服，那我想和你道歉。」

儘管她並不是帶有惡意的，但艾妲和她說過，不論自己是否有意為之、在結果上讓人不愉快的話，自己就必須承擔起責任。

「對不起。」金髮的女孩稍作停頓之後，看著湊的眼睛認真的道了歉，又不是很有把握的補了一句：「笠山先生會接受嗎？」

雖然並不是刻意隱瞞，但這是否也代表他們的對話都被湊聽到了耳裡——諾亞也算不上介意，但卡洛琳畢竟也是自己的孩子，他也跟著和湊表達了歉意。

「會。」

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會。

朝一旁瞄了眼才發現女兒在朝著自己笑，他捏了一下撫子的臉頰。

「怎麼了？」

「因為爸爸對其他人都說不會。」

「那是因為他們的道歉都不夠誠懇，就像撫子跟我說沒有對我挑食生氣的時候的表情那樣。」

「知道的話就不要挑食。」

把最後一點蛋糕吃掉，他喝著水。

「不會吃的東西就是不會吃。」

得到肯定答覆之後的卡洛琳鬆了口氣，低頭繼續吃起了塔。

或許只是還沒到覺得好吃的年紀。另一邊的諾亞忍不住這樣想著，關於挑食，有很多時候只是時機不對——又或者遇到了一些意外。

有些事情也是，只是還沒到能夠克服的時機⋯⋯是這樣嗎？諾亞不覺得自己能輕易的將自己從惡夢中脫離。一邊想著，他的視線看向了坐在對面的男人。

湊也有他自己的惡夢，似乎是和家庭相關，他不知道自己這麼推斷是否合適，但他知道湊是在嚴格的教育下成長⋯⋯而且並不像自己一樣被愛包圍著。

諾亞把視線拉回到茶杯上。

如果搬回英國，那是否意味著要和湊分離？思緒跳回了女兒的希望上，儘管他不認為自己短時間內就會搬回到英國，假使真的迎來了那天，他們的關係會有變化嗎？

「畢竟要是能吃的東西變多了，撫子的菜色就能有更多發揮的空間呢。」喝掉了最後一杯茶，他這麼說著。

「沒——沒關係？現在這樣很像是電視上那種會給幾個規則說不可以怎樣怎樣、然後要人做很厲害的菜的節目！」

她舉高著手，「而且有時候會覺得不夠！就會自己再加新的規則！」

「但是爸爸不可以再一直吃那個果凍了。」

沉默著輕握住女兒舉高的手，捏了兩下作抗議。

他看了眼諾亞、然後馬上迴避地移開，用連自己都不知道誰能聽見的聲量開口：

「你也想要我改掉嗎？」

這種反抗能有什麼用，笠山，抖成這樣實在太可笑了。

這種反抗能有什麼用。

「我之後再看看有沒有辦法。」

「什麼？」

他看著湊迴避的眼神，伸手越過桌面摸了摸對方的臉。

「真的吃不下也不用勉強，我相信撫子的廚藝會有辦法⋯⋯對嗎？」他想了想又補充，「但的確不能太依賴那個果凍，這點我贊同撫子。」

諾亞收回了手，一邊想著可以用什麼替代為了方便食用的果凍。

「或許可以考慮那個——呃⋯⋯飯糰？用飯捲著一些配料的那種，海苔包起來的⋯⋯如果是那個應該也算是方便食用？而且能提早做好，也比較符合你們的飲食習慣。」

這種料理對他來說幾乎是三明治的另外一種形式，他甚至能在早餐店裡看到那樣的東西。

「不要太有壓力？那樣可能會有反效果。」

「我會想辦法。」

他沒有再做更多回應。

諾亞停頓了一下，捏了捏自己鬢角的髮絲。

看來不是適合多嘴的話題，自己真該修正一下這樣的壞習慣，收起那些自以為是的建議。

「接下來是冰淇淋對吧？」這時換卡洛琳跳出來說話了，她吃光了自己的塔，心滿意足的，「請問笠山先生還需要一些時間、呃，思考嗎？或許吃到冰淇淋會快樂一些哦。」

金髮的女孩覺得此刻的湊像是在學校被老師唸了的同學，特別像是那些平常很乖但偶爾出了點小事情被揪著要求改正的好學生。

大人也會有情緒。既然他們並沒有任何需要趕時間的理由，她覺得繼續坐在店裡聞著茶、咖啡和奶香混在一起的味道也一樣愜意。

這邊的藍眼睛在思考要繼續把視線放在湊身上，還是乾脆撇開——會有壓力嗎？但撇開看起來又會感覺像是不滿意？會嗎？

既然湊說會想辦法，那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讓湊自己去處理他認為能夠處理的部分。

諾亞看著湊的手思考著。

撫子看了看卡洛琳、看了看諾亞、再看了看自己的爸爸，眼神在三人間徘徊幾遍後用力地思考著。

「可是我如果不小心放了香菇或番茄……不小心放了爸爸討厭的食物的話、爸爸還是會吃掉，還會跟我說很好吃和謝謝，只有在外面吃飯的時候才會挑出來。」

「所、所以！那個……」她又輪流看看三人，「那個……如果我不會覺得討厭的話，爸爸不要吃那些東西也可以？」

「因為雖然還是能吃下去，可是會很——用力！的皺眉頭，我不是想要吃飯變得很難過才煮飯的……」

他看看身旁的撫子，伸出手拍了她的頭。

「撫子現在有肚子吃冰淇淋嗎？」

「有！」

諾亞沒有說話，卡洛琳表示隨時都可以出發。

「Daddy的臉要皺成一團了哦。」卡洛琳伸手捏了捏諾亞的手指，「還是因為剛剛笠山先生的手牽著撫子醬在吃醋？我們也可以牽著呀。」

「很可怕嗎？」諾亞摸了摸自己的臉。

「要是再年輕幾歲會被說是憂鬱男子的那個樣子？但現在會多了一點——嗯、威嚴？」卡洛琳想了想這麼說，「不過Daddy很好看，笠山先生也會同意的。」

所以到底可不可怕？還沒得到答案，卡洛琳就拉起諾亞的手，催促著他要準備去吃冰了。

「花朵造型的——義式冰淇淋——」她甚至哼起了奇怪的小調，是諾亞都能感覺到的音樂不拿手，讓他忍不住想這算不算遺傳。「呀，剛剛都沒有幫點心跟撫子醬合照，待會要多拍幾張！還有Daddy也要。」

爸爸現在的表情太複雜了，她讀不懂。

好像有什麼想說但又好像沒事、明明感覺有在意著很重大的什麼卻又像只是在思考無關緊要的小事，例如等等的冰淇淋該選什麼口味。

噢！

這好像的確是爸爸會認真煩惱的事情。撫子暗自驕傲了一下，她又一次成功地解讀了家人的臉。

當然那都只是自認如此。

義式冰淇淋店並不是太遠，卡洛琳邊走邊介紹著位置，牽著諾亞的手到了目的地。金髮的女孩看了看注意力似乎還沒回來的父親，她抬頭看了看湊。

「笠山先生，Daddy就先麻煩你了？我先和撫子醬去挑冰呦？」

她捏了幾下諾亞的手嘟囔著「Daddy好像比較想跟男朋友牽手」之類的話才放開，並走到撫子的面前，抬頭看著湊的方向等待回應。

「咦？」

「Daddy有很在意的事情吧？放著這樣的Daddy不管，自己去挑冰的話我也會不放心，就算被別人一直盯著看也不會注意到⋯⋯亞爾有跟我說呦！」

諾亞一邊回應著「真不知道你們還交換了什麼情報」，摸出自己的錢包拿了一張紙鈔⋯⋯又多拿了一張，然後轉過頭看著湊，「還是湊想先進去挑？你可以先帶著撫子進去看看，能挑選的口味很多，可以慢慢看。」

「喔。」他低頭看看女兒，「撫子覺得呢？」

「爸爸感覺會想很久，我要跟卡蘿一起挑。」

「那叫審慎考慮。」

碎念著一些沒人能夠聽懂的抱怨，放開女兒、自己走入店內。

然後確實就如同撫子說的，在即將邁入等待的第十分鐘前走了出來。

「大支的……覆盆莓加黑醋栗加榛果巧克力、和芒果馬卡龍？」

自顧自地說完點餐，皺著臉糾結了一會後鬆開、像是接受了什麼，「我想點兩支甜筒。」

「當然可以。」

差點要脫口而出類似於「湊的甜點胃真大」一類的話，不過諾亞還有自覺這種話像在挖苦人。

「你要一次點嗎？還是分兩次買？雖然湊要是兩隻手都拿著甜筒就無法牽著了。」

他本來想直接把錢包交給湊自行購買，但考量到也許會直接購買兩支，諾亞自然的牽著湊的手進到了店裡。

他回頭看著店外的女孩們。

「我以為你會先讓她們買。」畢竟自己已經看好要吃的口味了，放著小孩子在外面實在讓他不太放心。

但既然都進店了，兩手空空地再走出來也有點奇怪吧。他思考著那個一次還是兩次的問題，然後再度想起花費全都由諾亞買單這件事。

突然有點怨恨起這麼容易對甜食垂涎投降的自己，果然太難看吧？真的很難看吧？剛剛才因為忘了節制而把一塊蛋糕分給撫子，現在又說打算吃兩支大份的冰淇淋？真是令人感到擔憂的記憶力與克制力，現在收回那個想點兩支的言論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應該？

什麼時候自己變成這樣恃寵而驕到容易過於任性的人了？

「……算了，點一支就好，不然等等撫子又會唸吃太多冰。」他又重複了一次走出店時說過的點餐，「而且等等還有晚餐。」

「是嗎？那就先買一支吧，如果你待會又想吃了，可以再點。」

諾亞倒不是很在意數量或是金錢上的問題，「你原本說想買兩支，我才想也許你沒有辦法空出手結帳，不然我本來是想直接把錢包交給你。」

諾亞為自己點了一支小的開心果口味、重複了一次湊剛才說的口味，並結帳著。

冰淇淋的出餐速度並不慢，店員熟練地把冰堆成花朵的形狀，屬於湊的那支冰上還放了一顆芒果馬卡龍，並很快的就交付到兩人手上。

朝著店員說了聲謝謝，諾亞指著靠窗邊剩下不多的位置，「湊可以坐在那吃。」並走出店外叫兩位已經聊起來的女孩們進來點餐。

雖然店面的確不大，也沒多少座位，但一起進來點餐也沒有關係吧？諾亞猜想著卡洛琳或多或少只是想增加自己和湊獨處的時間，才會刻意為之。

他沒說什麼，拿著自己的冰淇淋走到窗邊的座位坐下，從馬卡龍開始吃了起來。

克服什麼？

果然還是在意，很在意，非常在意，要克服什麼？這是他能詢問的事嗎？現在詢問好嗎？在這個他和女兒正在被接待的出遊時刻？

看起來會像、……會非——常像是在耍性子吧？那不是他的本意，但為什麼諾亞能那樣，簡單地就答應女兒那種要求？

……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嗎？因為正在被愛著，所以自以為自己很被需要，其實並不是這樣……是嗎？

到底是什麼？

邊雜亂地思考邊吃著冰，一直到咬碎最後一口甜筒他才聽見女兒的呼喚聲。

「爸爸在想什麼？叫了好幾次。」

「……頭有點暈而已，可能因為這裡空間比較小。」他看著撫子手上的冰，「我去外面等你們。」

不等任何人回應，他直接走向店外。

湊明顯很不對勁。

諾亞看著人走出了店外，又看了看還在吃冰的女孩們。不過要是湊身體不太舒服的話，比起晚點的行程，也許先回住處會比較適合吧。

或是也許，他需要的是跟湊了解是什麼樣的原因讓他看起來心不在焉，和湊的相處總是伴隨著許多的資訊落差，也許是自己有哪裡沒說清楚的事情讓他感到不安了，也有可能是湊藏著什麼不安不願意告訴他。

諾亞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卡洛琳則是拍了拍他的手臂一臉「去跟笠山先生談啊」的表情，卡洛琳可不希望這趟旅遊結束會聽到爸爸們分手的消息，雖然她也經常在社交平台上滑到好伴侶不一定是好旅伴之類的分享。

諾亞拍了拍女兒的頭之後走出了店外。

「湊。」

他猶豫著要怎麼開口。

「是身體不舒服嗎？還是我今天說了什麼讓你感到不愉快的言論，我不是很能區分你是基於不舒服或不愉快的表現，但我想我們能聊一下。」

「之後再說，現在不適合。」

他看了人一眼，「回去陪她們。我只是想待在這裡而已。」

「好。」

希望你會記得。

他沒有把後半句說出口，只是照著對方的話回到了室內，坐回了卡洛琳身邊。

卡洛琳吃冰的速度不快，用紙杯盛裝的冰淇淋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慢慢享用——當然，還有跟撫子聊天。

卡洛琳小小的八卦之心在想，笠山先生是Daddy很不擅長應對的類型吧？跟自己一樣，她也不擅長應對太過「內向」的人，尤其是Mummy常說不要去猜測別人怎麼想。

被趕回位置上的諾亞只是一邊爬梳著女兒的頭髮一邊發著呆，這幾乎可以說是屬於女孩們的主場，他想也不會有人喜歡被不識趣的父親打斷對話。

即使身旁的女兒更疏於聯絡，但不可否認的，他更想陪伴的人是湊，但女孩們年紀還小，不陪在身邊也很不安全。

雖然諾亞覺得湊這麼好看，也不能算是很安全。在這種開放的地方，一定會有人因為湊獨自一人而上前搭訕的吧？

邊和卡洛琳聊天邊擔心地瞄了一眼站在外頭的人，一連串下來爸爸的行為感覺實在已經超越「身體不適」的樣子，平常肚子痛的時候有這麼不開心嗎？還是除了肚子以外還有其他的哪裡不舒服？

嗯——嗯嗯嗯——算了！等等再好好問爸爸就行了吧？現在一直想這些事情冰淇淋會一下子就融化！

在擱置思考前她又再看了一眼店門口，發現湊正在和身邊一個突然出現的金髮藍眼的男性對話著。

嗯，爸爸看起來也有自己的事情做嘛，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撫子開心地轉回頭去享受冰淇淋和與卡洛琳的對話。

「為什麼在這裡啊……」怎麼感覺每次待在外面等人都會出事。

「我來逛街。為什麼不能在這？」

「因為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你的現在很長耶，從大一就這麼說，時間停止嗎？」

閉起眼不去面對眼前雙手叉腰的金髮男性，然後被無情地拉開眼鏡張開眼皮。

「認真，你怎麼在這？來玩都不講一聲？啊又為什麼站在外面？一個人不敢進去？不會講怎麼點餐？」

「不要講不可能的笑話，不好笑。」拍開那雙硬拉自己眼皮的手、重新戴好眼鏡，「在等人而已，你快滾。」

「齁齁，跟撫子出國玩？那我要看真人，照片看那麼久了該看一下實際樣子了吧。」

「不准。」

「為什麼，還有其他人？」

「……。」

「還真的？亂猜的欸？那我更要看了，該不會是那個傳說中的年——上——男——」

「閉嘴！」忍不住直接伸手去捂住對方的嘴。

「嗚唔唔唔？嗯唔！嗚嗚嗯嗚！」

「聽不懂，閉嘴。不給你看。我等等要去吃飯，很忙。」

金髮男性拉開自己嘴上那隻手，「你只會叫人閉嘴！不管，我要看，我要看我要看我要看，現在不能看那就明天給我看！明天跟我吃飯！午餐！晚上傳地址給你，明天你要帶著人出現給我看！」

「蛤……」

「要！出現！給我看！」

「聽到了知道了懂了快滾。」

「聽到了齁！都這樣講那就算是答應了，明天我真的要看到你喔。」

在跟同行人一起離去前還轉頭對人比著「I am watching you」的手勢。

「唉……」答應了麻煩的事情……

嗯？

該說現在的年輕人很失禮嗎？不如說湊「難得」的和他人親近——雖然乍看之下湊還是情緒不佳，但諾亞也不認為湊會接受別人對自己動手動腳，又或者直接捂上不認識的人的嘴。

儘管諾亞也沒有把握自己對湊的熟悉程度，幾個月以來他們見面的次數不算頻繁，他也沒什麼機會能觀察到湊對外人的反應，但隔著玻璃窗看到的湊與他人微妙的距離感讓他迷惑。

還有點沮喪，或者說懊惱於有一部分的自己覺得湊和其他比自己更年輕的人會更適合的情緒。接連觸發的一件件「小事」匯聚成了對自己的不信任，然後再把一切關入深埋心底的盒子裡。

應該只是自己大驚小怪了。

手習慣性地摸到口袋想拿出手機馬上打開聊天室抱怨剛才的對話，才想起現在手機似乎不在自己身上。

……算了，反正都說了晚上會傳地址，那晚上再抱怨也行。

他靠著店家的外牆，捏著髮尾思考自己該裝作休息結束地回到店裡、還是該在這裡站到一行人吃完出來。

嗯，在這裡等好了。至少這樣人一出來他就可以要求牽手，而不是坐在對面的座位上什麼都不能做地看著人跟重要的女兒卿卿我我。

女孩們吃完了冰，卡洛琳熟練地從諾亞的包裡拿出了濕紙巾，遞給了撫子一張後，自己也抽了一張擦手。

踏出店裡的時候，卡洛琳要好地和撫子牽起了手，「撫子醬的手小小的，真可愛。」

卡洛琳捏了捏撫子的手，每次看黑髮女孩那麼小又可愛的樣子，卡洛琳就會覺得沒辦法經常見面是非常可惜的事情，儘管她經常在放學後抓準時間和撫子用視訊電話聊天，但還是沒有像這樣實際見面、旅遊來得快樂。

會希望父親搬回英國，多少也有著希望好友會一起搬過來的期待。雖然卡洛琳並不知道笠山先生會不會排斥搬家，但她的直覺告訴她笠山先生一定沒辦法接受跟Daddy遠距離，也許下次去找Daddy就會發現他們已經住在一起了，到時候就又能和撫子睡在一起了。

「待會我們要去搭Bus呦，撫子醬一定會很吃驚的！」

諾亞跟著踏出了店外，同時拿著手機查詢著公車的時間。

「吃驚？」她也捏捏卡洛琳的手，「是那個——紅紅的、很高的那個？」

從眼神看來，撫子已經等不及要和好朋友一起體驗搭上那個事前在網路上看過照片的大眾運輸，不如說、從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開始，她對每一件事都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新奇的體驗！跟朋友一起！長得完全不一樣的街道！

不管是什麼都有趣得讓人眼花撩亂，要是可以在這次假期裡盡可能地知道更多事情，之後就算回國只能用視訊聊天也一定可以增加和卡洛琳的共通話題吧。

跟興致高昂的女兒比起來，靠在外牆等待的男人只是安靜地靠近去牽了諾亞的手。

「有人叫我明天中午帶你去吃飯。」

「什麼？」

諾亞的視線從手機螢幕中抽離，他轉頭看著湊表達了不理解。他不太確定湊有沒有跟自己提過在英國有認識的人，金髮男人還是在消化了意思之後回了句「好」。

至少在湊牽著自己的手的瞬間，他感覺自己原本煩躁的心情穩定了不少。他還是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說話，但他仍然在走往公車站的沿途，用著只有自己和湊能聽到的音量介紹著沿途看到的風景。

反正卡洛琳會用她的方式和撫子介紹屬於她的故鄉，諾亞不覺得有自己需要介入的地方。他只會在卡洛琳偶爾回頭問他該如何用中文表達的時候，協助翻譯內容而已。

父親會很欣慰吧？平常卡洛琳沒有太多機會使用到中文，所以她的中文表達並不算流暢，現在因為有了想要傳遞訊息的對象，聽說變得更常跑去找亞瑟複習中文了。

在他們步行抵達站牌的五分鐘後，巴士到站了，幸運的是車上不算太擁擠，諾亞讓湊坐在了靠窗的位置，除了窗邊才能多看到一些風景，他也覺得湊不會喜歡可能會跟其他人接觸到的走道位置。

「會很累嗎？車程大概20分鐘，有需要可以小睡一下。」

撫子在上車時興奮地環顧了裡頭的空間，甚至還喊了聲「Tiida!」，反應對卡洛琳先前說的「一定會很吃驚」相當捧場。

好可愛，超可愛，超級可愛，非常可愛。撫子超可愛。

坐在靠窗的位置反覆回想剛才女兒的樣子，邊後悔沒有拿出手機錄影邊想辦法靠不斷想起試圖加強記憶力，好把那個景象刻在自己腦裡一輩子。

既沒有表達出要睡覺的意圖，看起來還像是在思考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諾亞安靜的不再多說什麼。

上一次搭乘公車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吧，除了太久沒回來的因素，過去在英國生活的時候也是自駕多過於大眾運輸。畢竟雖然網絡發達，但都市的巴士並不算準時，火車也容易有罷工的風險，綜合起來還是自駕最方便。

不過「Tiida」是什麼？車子的意思嗎？

「對了。」想起來應該要解釋一下吃飯的事，「剛才在外面遇到朋……」

「……遇到認識的人，他說想看你長什麼樣子所以約了吃飯，午餐，說晚上會再傳地址給我。」

不是很想承認那麼吵的人是自己朋友。

「是臭有錢人，可以叫他請客。」

用聽起來十分無奈又嫌麻煩的語氣說著。

諾亞的思考從「朋友」到「認識的人」，再從「想看自己的樣子」到「臭有錢人」，這短短的一段內容有著許多想深問的部分。

湊會和其他人說自己的事情嗎？

「明天我們要去水族館，女孩們那邊如果不想同行的話，亞爾可以陪他們去別的地方參觀。假設我們的行程分開，午餐是要和孩子們一起吃嗎？還是只有我們？」

湊的朋友應該會約在倫敦市內吧？

「訂位的人是他，這些事情晚上才會知道。」

因為不是很喜歡太多人一起吃飯的傢伙，所以大概是只會訂三個人吧，最多四個。

不過這也只是猜測而已，不確定的答案不要拿出來當回答比較好，要是錯了就麻煩了。

說起來，記得對方也不知道諾亞有幾個小孩？畢竟自己根本沒提過這件事。

「不過為什麼會想看？湊和對方提過我嗎？」

諾亞終究是忍不住問了。

孩子方面，諾亞倒也不擔心，如果真的不放心孩子們自己到處玩，他也還有認識的好友能夠替他帶孩子們到處玩——他相信依照菲利浦的個性，一定能給孩子們充滿驚喜的行程。

「湊會怎麼和別人形容我？」

「算是……提過？聊天會有一些他應該是感覺『有這個人』的言論，社群平台上也會有一點照片之類的。」

仔細回想一下，自己還真是沒特別說過「交了男朋友」這種話，雖然從日常發文那些東西去簡單觀察大概就能察覺到這件事。

「他頂多知道大略的外表之類……頭髮顏色或有沒有戴眼鏡那種，還有年紀比我大而已，吧。」

「我不會和別人形容你，我知道的樣子只有我能知道。」

「那我能知道嗎？」

諾亞轉過頭看著黑髮男人，不過很快的他又補了一句，「不說也沒關係。」

他確實是有些在意，但又很怕聽了湊口中的自己會感到心情複雜。

「我會需要注意什麼嗎？和你朋友見面的時候。」

他瞄了眼諾亞，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是在思考什麼。

「……很吵，不用回答他所有的問題，而且通常問的問題裡大部分他也不在乎答案是什麼。」

「最好不要在他說喜歡什麼之後表示反對意見，他不會在意什麼都不說，但會在意說出來的事，因為他對自己的品味很有信心所以很討厭聽到批評。」

「剩下大概沒了，不用太在乎他會不會有不愉快，因為他不高興就會直接說出來，不想回的話就會直接裝沒聽到，是情緒很明顯的人。然後很吵，真的不用每句話都理會。」

聽起來你朋友雖然在話語數量上跟你差很多，但性格其實差沒多少嘛。

「你說了兩次『很吵』，聽起來你們關係真的很不錯。」

諾亞忍不住笑出了聲，畢竟對無關的人覺得很吵，湊會自己迴避，而不是在這裡強調很吵，但仍然願意接受對方強硬的邀請。

「我有什麼不能告訴對方的事情嗎？雖然可能我認識你的程度，還沒有對方那麼清楚，不過如果有不希望從我這邊透露的事情，我會多加注意。」

「太私密的——……」他皺著眉思考，「還有男孩這個稱呼不要在他面前對我用，他一定、絕對會笑出來，而且是笑超級大聲，所以不行。」

光是稍微想像一下就感覺能聽見那猖狂的笑聲，太令人不爽了，這個不行，絕對不行。

「不用對他太親切也可以，如果真的被問到煩了或是被問到敏感的問題那就直接跳過，沒什麼問題。」

「好，我知道了。」

諾亞小聲的回應著，並側過頭看著湊。

看起來已經調適好了，是嗎？和稍早前那種帶著陰鬱的樣子不同，看來那個朋友的出現適當的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那樣也挺好的，諾亞靜靜的看著黑髮的男人，偶爾配合著窗外的景色講了自己的一些小故事，也許是曾經遇到了什麼，或是曾光顧的店家，他們最後在倫敦塔橋附近的站點下車。

不過諾亞並不是要帶著笠山父女上塔橋參觀，那裡充滿著遊客的同時，票價也並不算太值得，而是打算帶著他們沿著泰唔士河畔散步——不過即使如此，這附近仍然是充滿著觀光客的地方，所以他有著非常充足的理由能繼續牽著湊的手。

既然總有一天會放開的話那何必現在牽得這麼緊呢。

他盯著被牽著的手，然後意識到自己想法的不應該、搖了搖頭。

該現在提嗎？說實話自己真的在意得不得了，介意到感覺「到底是要克服什麼」、「你女兒果然比較重要嗎」這類的話沒辦法繼續在肚子裡壓著下一秒就會直接從喉嚨跑出來形成一個羞恥又尷尬的場面。

現在不行，現在還不行。現在還不能在撫子面前露出爸爸以外的樣子，現在還不能花時間鬧彆扭在撫子面前說自己大吃特吃了她的好朋友的醋，也不能把人拉到一邊獨處說完這堆，放著女兒單獨在這種充滿觀光客的地方太危險了。

現在必須先把那些話都壓著，大概壓到晚上就行了吧？晚上……在睡覺前，說出來嗎？

諾亞會聽嗎？聽了會回應嗎？

他會覺得麻煩嗎？

啊，好煩，什麼啊這種跟高中女生沒兩樣的煩惱，雖然有話說戀愛會讓人變年輕但這樣的年輕他不需要。

「湊還是覺得不太舒服嗎？」

不管是身體或是心理，就如諾亞在冰淇淋店外說過的，他還不能很好的分辨出湊的反應來自於什麼樣的源頭——當然，也可能就只是單純的不帶好感。

當自己已經知道黑髮男人開心的時候會有什麼表現，反過來就會在意起「似乎不那麼開心的」時候。

如果他跟湊的相處也能像他們的女兒一樣無話不談會更好嗎？雖然他還沒辦法想像湊對自己無話不說的樣子，但不會讀心的普通人也只能靠言語來交換訊息了。

不過最影響他們之間距離感的事情，恐怕還是因為他們現在是帶著小孩的「爸爸們」，即使湊真的能和自己敞開心胸說話，只要撫子在旁邊，他就有必要維持作為爸爸的形象吧。

「……不——」

察覺到另一隻手被拉動著，順著看過去發現是一臉擔憂的女兒。

「爸爸不舒服嗎？是不是不舒服很久了？從中午好像就怪怪的。」

「……」他鬆開和諾亞牽著的手，蹲下身看著撫子，雙手包著她的臉頰，「嗯，有一點，大概是水土不服吧。撫子很擔心嗎？」

「因為聽說歐洲的廁所都要錢還要排隊，不舒服的話感覺早點回家比較好。」撫子是務實的小孩子。「水土不服為什麼還可以點三塊蛋糕？」

「只是照著平常的習慣點完才發現現在吃不了那麼多。我不是分了一盤給撫子嗎？」

「我就知道。」雖然是抱怨的語氣，但她還是蹭了在自己臉頰上的手，「說想吃兩支冰淇淋結果只有吃一支是不是也是這樣？那為什麼要跑出去？」

「嗯，撫子是名偵探耶。」他笑著輕搔女兒的臉，「肚子不舒服吃冰不是會更不舒服嗎？在臉色很難看的人面前東西會變不好吃吧？」

「明明剛才說是頭暈。」

「都一樣是水土不服，不用分那麼細。」

「……那、」她抓著在自己臉上的手，「爸爸現在有比較好了嗎？可以吃晚餐嗎？還是其實想要早一點回去？」

「因為撫子很可愛所以現在好多了。」

「我在問很認真的問題！」

「我也很認真喔，撫子很可愛。」拇指撫過她的眼角，「等等去吃飯喝點水就好了，沒事的。」

「真的？」

「真的。」

接下來的情況大概只有判斷誰更需要被顧慮吧，雖然恐怕誰也不希望自己是被顧慮的一方。不過諾亞也知道自己在一堵透明的牆之外，並沒有替他們做決定的權利。

湊看起來一點都不享受這次的旅行。也許明天的水族館會是他唯一期待的行程，但那也是因為湊本來就喜歡水族館。諾亞懷疑讓這趟旅行不有趣的根本源自於自己的行為，如果湊單獨和撫子出遊一定會更有趣吧？至少撫子知道什麼話不適合在湊面前提起。

而撫子是個能在各種環境下找到樂趣的孩子，更別說這裡還有她久未見面的朋友，但她同時也是一個很在乎爸爸的女兒，如果湊感覺不愉快、那也會影響到撫子的心情。

「那就讓撫子醬決定接下來的行程？回家也好、或是再逛一會去吃餐廳，不管選擇哪一個，都會是最好的決定吧。」

卡洛琳捏著諾亞的手臂，她其實覺得不舒服的話回家也沒關係，但又覺得這麼做的話笠山先生會感到很可惜，因為會減少撫子探索遊玩的機會。

他們大概是最不適合一起出門的組合吧？卡洛琳不禁這麼想著。

「那就——還是去吃飯？不然感覺要是回去了爸爸就會正大光明跳過晚餐不吃。」

「哪會。」怎麼會被女兒看穿到這種地步。

「就會！」她看著湊站起後沒有再伸手去牽回諾亞，於是拉著他們兩人的手碰到一起、再自己牽住爸爸的另一隻手。

「拉火車——」

「……那撫子要牽好喔，在人多的地方走失就危險了。」

撫子一直都這麼聰明，反而讓他覺得自己太過依賴去讓女兒做緩和空氣的幫手了。雖然她看起來似乎對做這些事情樂在其中。

說不定湊並不想和自己牽手。

這是個很糟糕的想法，但正因為他並不是湊，不管願不願意他都無法得知，由撫子搭起的橋讓諾亞覺得搖搖欲墜——儘管這不是第一次了，郵輪的那時候也是這樣，因為撫子的大膽，他們才會有所發展。

晚餐前的散步有點漫長，雖然根本的理由只是因為諾亞找不到能說的話。卡洛琳已經從自己的手奔向了她的好朋友身邊，開心的聊著他不懂的話題。

牽著湊的手無意識的用食指點著對方的手背，說不定身體不舒服的其實是自己，才會那麼容易產生悲觀的念頭。他將注意力放到了許久未見的祖國風景，自己的情緒要是和泰晤士河的河水一樣穩定就好了。

「你喜歡嗎？這種地方。」

聽起來湊不是很喜歡。但這種需要走路的行程，如果沒有喜歡的東西存在很難會覺得有趣吧。

「這裡離我以前上班的地方很近，我還滿常來這裡散步的，通常心情會很平靜，要說的話是喜歡吧。」

他也只給得出這種評價，要決定去什麼地方參觀很困難，除非是像湊特別喜歡的水族館，諾亞認為比起室內的博物館，戶外的空間會更適合放鬆。

「雖然英國是我的家鄉，但因為發生過一些事情，我會因為待在這裡而感到恐懼⋯⋯這也是為什麼我現在並不居住在這裡，未來恐怕也很難再回到這裡定居。」

「那為什麼要答應你女兒回來住？」

「對，我偷聽，雖然我覺得那不能叫做偷聽那個只是聲音很近所以就剛好流到我的耳朵裡，但一般來說那就是偷聽。」

他撇過頭，把牽著的諾亞的手往自己那裡又拉近一點。

「……晚上回去再繼續說，不然我會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看你女兒。」

「我原本以為，你是因為這趟旅行不合心意，而不願意和我待在一起。」

或者說是分手。諾亞不太想把那個詞從自己的嘴裡吐出，儘管那樣的想法確實使人挫折。

「但你說得對，這些事情回去再說吧。」

隨著散步的腳步抵達了另一個公車站，諾亞表示他們必須再次坐上公車，那樣能更輕鬆的抵達晚餐餐廳附近的位置。

他也不覺得湊會想要再步行一段不短的距離。

諾亞還沒聽懂黑髮男人話裡的意思，他沈默的想著湊似乎對「搬回來住」這句話反應很大，是因為湊不喜歡英國嗎？但反過來想，要是湊跟他說要搬回日本，他也不確定自己願不願意和他一起。

他們之間的感情還不夠穩固，甚至認識還不到半年，會為了牽著的手放開而難過，也還無法理解對方突如其來的情緒變化及解套方法。

他們照著預定的吃了日式創意料理餐廳，有人毫不意外地在來回翻閱五遍菜單後宣布自己沒有想吃的東西、然後被女兒責罵後硬是點了一份把生鮭魚放在可能是飯或麵包上的開胃菜，至少當餐點被送上桌後他吃了一口並沒有抱怨什麼，而是在聽著撫子對創意料理們的評價中想著「幸好真的還算是創意」地默默吃完了自己的晚餐。

等等必須要再搭公車、走路、坐地鐵，然後再開車才能回到家嗎？還真是大費周章的路途，地大的不便就是這樣吧，習慣了小島國的便捷交通後對這種多次轉乘的長途移動實在感到沒有非常舒服。

那個難搞的日本男人把自己的社交量降到了最低的程度，或許是在避免些什麼，但這樣的選擇也讓他看起來不是很愉快。

他喝光自己的水杯，詢問接下來是不是就回去了。

湊給人一種急著要回去的錯覺。

諾亞肯定了他的問題，回程需要花上一些時間，已經稍微習慣小島國短程的交通後，光地鐵要搭上50分鐘才能抵達他們停車地點的事情也覺得有些麻煩了。

雖然很明顯的，他們兩個大人把氛圍搞得有些尷尬，也幸好兩位女孩的心靈都還算穩定？諾亞不是很清楚女孩們怎麼看自己，但他多少為自己無法掌握氣氛而心懷愧疚。

漫長的地鐵過後是開車回家的路，在接近兩小時的通勤過後，抵達諾亞家的時間已經來到了九點多。

好累，不管是身體還是心理。諾亞不禁這麼想。

還好亞爾已經先抵達了家裡，迎接四人的是燈火通明的屋子。最後一個進門的諾亞確保了大門門鎖已經好好的鎖上後，在客廳的沙發上癱坐著。

雖然湊想和他談論的內容似乎只適合在寢室內閉門而談，諾亞比想像中還害怕湊打算說的話。

和撫子互相道過晚安、看著她回到房間後，他看著在沙發上的人。

「上去說。」

留完這句話，轉身踏著階梯上樓了。

諾亞聽著踩踏樓梯發出的聲音逐漸遠去，整理了一下心情後，他從沙發上起身，關上了客廳的電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