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宣布本寢室第……幾屆？反正選美大賽又開始啦。」
「鏡子濕濕的好像吐了。」
「閉嘴，吐也是孕吐。」

李鉑至幾個參加了營隊卻沒能脫單的室友整天守在寢室打遊戲，而他的約會定在大家都在場的傍晚時分，早早就在鏡子前琢磨怎麼搭配的他，面色不改坦住身邊此起彼落的揶揄。

除卻共同參與的活動，今天是兩人第二次單獨見面，雖然上一次手忙腳亂的約會最後圓滿落幕，李鉑至態度依舊謹慎。他仔細整好衣襬，確認全身鏡裡照映出的自己，身上是相對於他校制服更為熟悉的私服穿著，手腕上繫著那條來自程泱的芥黃色手繩已成為不離身的新習慣。用眼神盤點完身上的衣服褲子乃至鞋子都沒有出錯，才大發慈悲應下阿宅沒有尊嚴的宵夜請求。

出門赴約時差點忘了帶上錢包和椅背上掛著的黑色老帽，下樓的腳步節奏透露著雀躍，小口呼氣，雙手不安份按著前後帽沿調整挪正，像是在藉此平定胸腔裡從起床後就管不住的飄浮氣泡。

提早十分鐘來到程泱宿舍樓下等候，李鉑至外搭俐落的灰綠色工裝背心，裡頭依然是簡單的寬袖白上衣，本來還憂心下雨，所幸老天賞臉，時陰時雨的山區本周末無雲，是個從早到晚都非常適合出門走走的好天氣。

站在隨風搖曳的樹影下，李鉑至滿是期待理了一遍今天的行程，由於是臨時起意的邀約，他沒有太多選擇，直接在院線中盲選了愛書的女孩可能感興趣的類型。那是一部暢銷文學作品改編，講述親子關係的新片，網路上佳評如潮，他直覺對方會對此滿意。
從類似上裝風格的卡其長褲口袋掏出手機，確認預先訂好的電子票靜靜躺在App票匣裡，隨意查找起商場網站看周邊還有什麼可以逛，此時左上顯示的數字跳動，約定時間將至，他開啟置頂的程泱頭像，將隱藏在平實字元中的滿心期盼，準時發送了出去。

「準備好了嗎？我到樓下了。」

程泱看著螢幕上跳出的訊息，男孩那低沉帶笑的嗓音彷彿同時在耳邊響起。望向鏡中再次確認一切都完美無瑕，輕抿剛塗上裸色唇膏的雙唇，儘管是第二次的電影約會了，她仍舊同上次那般緊張到胃裡似乎有蝴蝶瘋狂飛舞。
邊和室友們說聲她出門了，雙手同步飛快地敲了句訊息送出：『來了！』

簡單的米白色聯名帽T、黑色窄版牛仔褲和藍黑底白袖的棒球外套，運動風的長方形淡粉斜揹小包被拉短了揹帶揹在背後，腳下則是她最愛的白色高筒帆布鞋。
當初決定來冬日營時不曾想過有與心儀對象約會的需求，收拾的私服自然都以休閒方便為主，落得前兩週時的初次約會前夕蹲在行李箱前三挑四揀煩惱許久，最終才在好友來電指導救援下決定以自己平時最喜歡的舒適風格赴與男孩的約。
而既然已有前次經驗的模板，這次自然是遵循套用。

──用自己最熟悉的模樣，妳才能更自然地去面對他呀。

輕快的腳步在落滿陽光的長廊上踩出一朵朵山茶香，在即將到達宿舍門口時，她看見了近日總讓她輾轉難眠的高挑背影。
及時放緩腳步，程泱半縮在外套袖子的雙手緊張地反覆鬆握，幾個深呼吸讓因快走而稍稍急促的呼息重歸平穩，心裡又低聲替自己打了個氣，然後才再次邁步往那道她魂牽夢縈的身影走近。
只是在快要靠近時她卻突然心血來潮，輕輕的腳步來到人身後，伸手點了點男孩的左肩，接著迅速繞到男孩右邊一個探身，一頭漂亮的褐髮滑落一邊，耳垂上的星形耳環被陽光照射得閃閃發光，如同她那揚著笑容的臉龐。

「抱歉來晚了！等很久了嗎？」

公車行駛在蜿蜒的下坡路，顛簸的路況與司機那懷揣賽車手兒時夢的駕駛氣勢，製造了不少機會讓他們的肩膀無可避免地有意無意擦碰過彼此。
兩人閒聊著許多，從電影預告到喜歡的電影類型，再從喜歡的食物、運動到喜歡的藝人。初時的緊繃與不自在，在一句一句的話裡被慢慢化去，而男孩一句看似隨口一說的「妳今天穿的很可愛」，換來了鄰座大嬸對他比的那個大大的讚賞。

陽光穿透樹葉灑下一片閃閃亮亮，頭頂的空調出風口不知何時被男孩貼心地調走了方向，程泱轉頭看著窗外，男孩那無時無刻的體貼入微讓她在人看不到的角度，唇角抿著開心的笑。

「聽別人說，最好要準備衛生紙。」
「我帶了兩包，不然等等再去買吧。」

公車壅塞在市區道路的尖峰時刻，他們抵達的時間有點緊張。搭著電扶梯上到影城，周末櫃台全開，購票和取餐的綿長人流依然不曾稍減，大有越晚越熱鬧的趨勢。

還好預先訂票省去了排隊的功夫，李鉑至順利取完餐後加快腳步往今晚電影的放映影廳方向走去，逡巡的視線快速繞了一圈，很快發現在隊伍尾端穿著棒球外套小幅度朝他揮手的女孩。

他走到對方身旁加入排隊驗票的行列，手裡穩穩端著的托盤站著一杯零卡可樂、一甜一鹹的爆米花，還有按程泱口味買的伯爵奶茶，考慮到對方那些不離制服口袋的暖暖包，請店員再加熱到燙口。倘若今天外套不夠應付影廳內強力放送的空調，至少她還能拿杯熱飲暖暖手。

距離開演沒剩多少時間，等待驗票的人龍開始緩慢移動，乘車時聊興大起的他們因為趕路被迫中斷了話題，李鉑至轉頭望去，卻只看到女孩側臉。

今天的程泱有著那日的山茶花香，她高舉著手機在拍攝牆上燈箱裡的電影海報，專心在構圖對焦，耳垂上的銀色星形在髮間若隱若現，就像她聽他說話時，眼睛裡總是充盈的點點笑意。

「泱。」比起紀錄海報，李鉑至更想與對方一起自拍留念，眼看前面還剩幾組就輪到他們，然而他雙手正忙碌，只得請程泱代勞，他低頭用視線指向背心左邊口袋的位置：「幫我拿一下手機，密碼四個7。」

此時螢幕上躍入一則來自「失智老李」的訊息，李鉑至第一次後悔習慣把訊息設定成內容可見，「已讀不回？你這不孝子，氣質是多氣質？可愛是多可愛？沒有照片？」

「我爸他，自從看到我上傳的便當照片就開始窮追猛打，所以才應付了他幾句。」李鉑至說完驚覺語意似乎不太對，趕緊對依言解鎖準備驗票的程泱澄清：「⋯⋯說到妳的那些，不是應付。」

『應……付？』

點開影城APP的指尖微微一頓，原本還在為了怎麼假裝自己並沒有因看到那則訊息感到失措而煩惱著，男孩的話便瞬間僵硬了她。她有點想抬頭看看男孩的表情，好更準確地解讀對方的意思，但又擔心自己沒能控制好臉上的表情而成了失態。

驗票隊伍的移動速度十分地快，霎時她就只剩下兩組客人的思考時間。食指重新點回螢幕上，眼底的點點複雜在長睫的眨動間突然被輕輕泯去，只因李鉑至隨後的解釋，雖只短短一句，卻撫平了她不安的情緒。當面對一段有所期待、卻仍有著不確定性的關係，即便一切現象表明前路有多麼樂觀，依然難免對對方的言詞行為稍微過於敏感、稍微不由自主地多作他想。

看著工作人員驗票的動作，她心裡嘆了口氣。

──實在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啊。

「啊那個，不好意思，可以幫我們拍張照嗎！」

準備將驗完票的手機放回原主人的背心口袋，一聲男生的詢問打斷了程泱的動作，抬起頭，是一對看起來大學生模樣的情侶，正站在影廳門口另一側的燈箱前。
看看時間還有五分鐘，程泱不想讓剛剛已經端著爆米花和飲料一路的李鉑至這樣乾等，便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想問他是否要先進去，但剛吞下口中可樂的女孩連忙伸手叫住了他們：「欸欸別走，等等我們也幫你們拍吧！」

──「你們」。

對著鏡頭露出帶有緊張的羞赧笑容，那個當下，程泱覺得自己有點狡猾──她沒有去反駁這個充滿默認與曖昧的詞。

手機的交換、鏡頭中身影的交錯，直到彼此道謝後的進場入座，剛剛拍照時男孩輕輕搭摟在她肩上的碰觸都彷彿還心動存留。
從人手上接過那杯熱伯爵奶茶，她心裡與手上傳來的溫度同步流淌過一股暖流。男孩記得她上次說的，比起可樂雪碧這類碳酸飲料，在這樣的冬日裡她更愛有著佛手柑香氣的熱奶茶。

燈光逐漸變暗，預告片開始播放，程泱在男孩把手中的爆米花放進嘴裡後，時機恰到好處地把手中的衛生紙遞了過去。雖然男孩子好像總是很少哭泣，但就當作以備不時之需，即便最後這些好意沒有實現在她的本意上，也是可以被用來把沾上糖漿的手擦乾淨的。

雖然前晚看評論時便已有心理準備，但她沒料到導演竟會將角色之間的情緒刻劃得如此細膩深層，本就是容易落淚的類型，饒是已經盡力克制腦中一幕幕浮現的回憶將她與電影裡的角色產生聯結而共鳴，眼淚仍是如斷線珍珠不斷落下。

母親自她七歲那年的聖誕夜後，便永遠缺席了她往後的每一天成長，那些早上溫柔的叫喚、睡前的床邊故事和放學站在校門口等待的身影，自那日起，通通換上了父親的模樣。
父代母職，工作與家庭的兼顧，那是一段漫長且難熬的康復期，但這個家的所有人，從未有過迎來第二位女主人的想法，就這樣相依相守。
慢慢地，有人長大了，慢慢地，有人的眼尾爬上了幾尾細紋。

淚眼婆娑之間，程泱覺得有點分不清了，幕帷上，自己究竟是在看別人寫的故事，還是自己的。

入場順著牆上的分區指引找到他們的號碼，坐定位後，懸於頭頂的燈束漸漸散去。李鉑至直視前方，往後躺進蓬軟的座椅試圖讓坐姿更放鬆，看似正專心欣賞預告片裡驚心動魄的爆破場面，可惜眼前的剪輯片段再精彩都沒能令他分心。他不知滋味輾碎嘴裡一顆早已軟去的爆米花，思緒不由自主重回到剛剛那張發生在人前的合照。

他聽見路人說「你們」，程泱沒有澄清，也不否認，他心裡暗自擂鼓。在公開場合得以理所當然攬住對方那一刻，那些心底獨自顯影的心思，就像一串從避光暗房裡掉出的膠片，無預警曝光於人前。他尷尬猜想那張照片裡，他的表情大概很不知所措。
因為他甚至到了就算她只是禮貌，也會為此竊喜的地步。

身邊錯落的訊號不斷疊加他的期待值，被動的女孩總給予過多想像空間去詮釋默許背後的涵義，這些是與她相遇後才初次品嚐到的感受，甜蜜，卻時而夾雜著一絲無處排遣的鬱意。預告片後知後覺播畢，耳邊響起正片復古的悠揚配樂，他只能夠管束起腦子裡的胡思亂想，好好專心看片。

先前查過評價，李鉑至對情節感人有所預期，但他低估了自己受到觸動的程度。慢慢地，場內所有進食的聲音淡去了，寫實到殘酷的劇情緊緊扣人心弦，在場沒有人需要零食來解乏。

選角都是實力派，戲裡悲歡俱足，強烈的代入感輕易勾起心中關乎母親的記憶，原來幾年時光不過是讓翻攪的海面歸於平靜，底下暗潮仍在侵蝕著骨幹。所以當他重回親子關係的命題，再習慣堅強偶而也會維持不了理性客觀，以至於此時才會不慎將自己過度投射在劇中為人子女的角色裡。

幾張程泱觀影前塞給他的面紙早已用掉，他眨眨猩紅的眼睛，用力抑止鼻腔流出的濕意，轉頭伸手輕點程泱的手背，想再從對方手裡再多要一張，卻赫然發現，身旁的程泱竟哭得比劇中的主角還要傷心。

螢幕上的冷光映照出她沉浸在劇情，無聲淚流滿面的側臉，嘴唇抿緊努力不發出聲音干擾他人的模樣，霎時間淡化了劇情帶給他的衝擊，比起好奇她不知因何而起的痛處，他更希望能作點什麼伴她渡過突如其來的情緒。

縱使不知所以然，他依然用拇指指腹來回撫觸，溫柔安慰她那彷彿得到救生圈般不自覺捉緊他的手掌。他用這樣的方式試著傳達，她在他身邊大可允許自己軟弱，身上背負的悲傷無法被分攤，但有人陪著落下，或許孤單也會變得輕盈。

牽著的手沒放，他的視線悄自轉回前方，螢幕上的劇情最後來到了缺而不恨的著名尾聲，他打從心底欣賞這樣忠於原著的安排，一場短短的及時雨，安慰了各個同樣飽受缺憾所苦的乾涸心靈。

roll card跟隨著充滿療癒感的片尾曲播至盡頭，廳內燈光再度亮起，帶著鼻涕眼淚聲音的人們開始喧嘩移出，但他和程泱不約而同留在座位上沒有起身，他們用餘光注意對方的動靜，裝模作樣喝著還剩下大半的可樂和奶茶，而後轉頭相視片刻，看著彼此通紅的鼻頭和濕潤眼眶，噗哧笑了出來。

「……妝花了欸，還好剛才有合照。」他拍拍程泱頭頂調侃她哭花的臉，「糟糕，待會出去吃飯，別人會不會誤會跟我約會這麼可怕。」

如潰堤般的激動情緒終需一些時間才能平復，影廳燈光逐漸亮起，程泱的肩頭還是微微一顫一顫，捧著早已不再溫熱的奶茶，安靜無聲地看著那跑著工作人員列表的幕布。

她有點懊惱自己的失控，儘管在來之前已有準備，以為過了這麼多年，除了午夜夢回的時刻應該都沒問題了，沒想到卻還是沒能抵擋住如浪潮奔湧而來的悲傷。中間她一度想要逃離這個空間、逃離所有的人，那份傷痛她不願坦露在如此公開的場合，就像父親在喪禮之後就不曾再在他們面前為了母親的死而哭泣過。

並不是為了逞強或是因為倔強，只是覺得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難處要面對，那何必在他人面前大肆宣揚？

然而頭上的拍撫太過溫柔，溫柔得令她眼眶再次盈起點點水光，望向男孩的眼神中有尚未褪去的傷感、有難以言說的感謝，還有著一些因躊躇而起的欲語還休，而唇角的輕抿微揚，還輕輕凝在落淚前的相視而笑。

方才李鉑至的安撫來得及時，她無暇他想，下意識地緊緊捉住了那份溫暖。那是純粹的分擔與陪伴，也因為這份純粹，她願意稍稍推開那扇窗，讓內心最深處的脆弱得以被男孩窺探觸碰。
「那都是選這部片的人不好，眼睛都腫了。」拭去眼角淚痕，指尖輕輕點按著略微浮腫的眼周，癟嘴假作的抱怨在濃重鼻音的幫襯下暈染上幾分女孩子特有的嬌嗔。

「下次不要選這種了。」側過身，程泱突然正正經經地面對著男孩，語氣和眼神裡是同樣的認真。在男孩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正襟危坐弄得不禁也收斂笑容跟著嚴肅起來時，她才眉眼一彎，笑出了聲。暖褐色的眸中眨著幾分柔和與溫煦，微微前傾身體，掌心輕輕落在人的頭上摸了摸──就像剛才他對她做的那樣。
或許他也擁有著相似的過往吧，所以才能夠在這部電影裡得到同樣深刻的共鳴和感觸，才能夠在那個關鍵的瞬間及時伸手接住了她，而她，也同樣地希望自己可以成為那個接住他的人。

背景音樂來到尾聲，廳內的人也散場得差不多，後知後覺意識到這親暱舉止背後的超標曖昧，程泱匆匆收回手，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似地站起身，背對著男孩雙手交握往前伸展了一番。

「走吧，都哭餓了，快去吃飯吧！」

「好，那下次約妳看恐怖片。」李鉑至揚起一邊嘴角存心逗她，心底對於眼前的溫暖關心很是受用，眼底的笑意像在告訴對方，不用擔心，有她相陪，那些憂傷心緒很快就消失殆盡。

離開影廳，他們散著步往美食街樓層走去，有意驅趕沉重的情緒，李鉑至遲遲不放過驚悚片的話題，並肩同行的程泱面有難色小聲回絕，在被他嘲笑「試膽大會認證失敗」後，大概是想起那天的驚魂未定，沒好氣捶了下他的手臂。

李鉑至在程泱警告的眼神下拉了嘴巴拉鍊收乾淨笑意，伸手帶過程泱氣悶環起的臂膀，攬著她在商場樓層平面圖前，一起定位晚餐準備前往的目標——今天查到那間新開幕的海鮮火鍋店——「別生氣啦，肚子餓了吧？我們今天吃這個，聽說食材很新鮮。」

晚間餐期剛開始，裝潢色調清爽的自助式海鮮火鍋店還有不少空座位，他們在門口只等了一小會，很快被安排入座。

李鉑至啪啪聲翻閱一遍菜單上設定好的套餐後，思忖片刻，還是選擇闔上菜單，仔細向程泱確認完有無忌口食材，還有比較喜歡什麼肉品和海鮮種類，便神神秘秘離開座位區。他從開放式的食材冷藏區挑選了好些食材回來，程泱楞著看向佈滿的鍋邊，對面的李鉑至已反戴起老帽，挽高袖子開始煮火鍋。

出生成長在倚海維生的家庭，各種海味自然從小吃到大，李鉑至對辨識漁獲新鮮度的能力不遜於市場魚販，利用現場提供的海產為火鍋湯底增色，並沒有什麼難度。

而坐在他對面的程泱也沒閒著，到哪都是不給別人添麻煩的體貼個性，趁他去拿食材時就已經替他們準備好蘸醬和飲料，與他一同處理拿回來的蔬菜和各種大小菇類，撕成小塊小塊往下扔，湯底滾開後，又夾了幾塊剛才提到不太愛吃的肉片下去燙，待熟了，本來正朝他空碗送入的公筷突然帶著肉片蘸了醬，在醬碟上涼了一小會，拐了彎，直接送到他的嘴邊。

「——哦，謝謝。」李鉑至忙著放料，抬頭對上程泱的微微不自在的羞赧，下意識張口吃掉，他細細咀嚼對方的心意，嘴角顯而易見的快樂不知道是因為食物好吃還是服務太香，手邊沒忘拿捏好時間，用公筷將昆布湯底裡燙得正Q彈的龍虎斑魚片挾到對方碗裡禮尚往來，「這個熟了，小刺是處理過的，妳趁熱吃。」

自此，原本生疏的投餵逐漸開始變得自然融洽。他們分食著份量剛好的火鍋，最後剩熟蝦時，阻止程泱動手的李鉑至戴上透明手套，神秘地說要變魔術。

只見他雙手並用，除去蝦頭，指尖靈巧找到倒數第三節蝦殼細縫處，往相對方向一扳，脫走整具透紅的完整蝦殼，俐落留下完整蝦身，沒多少功夫圓盤裡幾隻熟透草蝦都被剝個精光。他想起家中餐桌上的回憶，褪下弄髒的手套，將盤子送回去。「請用。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家怎麼會有這種奇怪規定，吃飯時男生要負責剝蝦。」

「說起來，除了我媽，妳是第一個讓我親手服務的女生。」他平常並沒有幫他人煮食共餐的閒心和興致。飽足感讓他有些懶散地撐起下顎，望向拿叉子驚奇叉起一尾蝦，再細嚼慢嚥吃掉的程泱，看她吃有種新鮮的滿足感，更衷心期盼她對這一餐的安排還算滿意，「喜歡嗎？今天的火鍋。」

怎能不喜歡呢？

「喜歡，給你一個五星好評。」略帶調皮的小表情褪去，程泱將視線從那盤剝得漂漂亮亮的蝦子上移開，迎上男孩隱隱有著期待的目光，綻放的笑容彷若春日，伴隨暖褐色深處映著的認真，她毫不吝於展露內心最真實的感受與讚歎。

或許是想表達對人從餐前就給予她無微不至的體貼的感謝，她叉了一隻蝦往李鉑至那裡遞去，沒想到男孩只是搖搖頭，示意她吃就好。程泱眨眨眼，只好將蝦子咬到了嘴裡，微微鼓著的頰邊替她多添了幾分可愛感。就如男孩在得知她對不新鮮甲殼類過敏後再三保證的那般，新鮮草蝦口感清脆鮮甜，熟度煮得恰到好處，她想，在家中受封剝蝦小王子的關關可能得將這個稱號拱手讓出了。

趁著把蝦子解決的這段時間，她小心收好了在聽到人說的「你是第一個讓我親手服務的女生」之後差點控制不住浮現在臉上的雀躍。沒有人不喜歡被特別對待，尤其這樣一句話出現在一段還沒有確切結果的曖昧關係裡，更像是一種邀請──渴望妳能再靠近我一點。

最後以霜淇淋甜點結束這一場滿分十分她會給十二分的美好晚餐，結完帳，他們也不急著想下一個行程，而是在百貨樓層到處走走逛逛權作飯後休息。經過了數個這年齡的女孩子大都難以抗拒的櫃位都全身而退的程泱，最後卻是栽在了日系連鎖生活雜貨品牌的店裡。
轉過身看著李鉑至的眸裡閃著星星般的興奮光輝，接著她便腳步輕盈地進到店裡，幾個拐彎直直朝文具區而去。

文具用品對她有著莫名的吸引力，雖然稱不上有蒐集癖好，但看到沒有用過的筆、不曾買過的顏色以及封面漂亮內頁好書寫的筆記本，她總是壓抑不住心裡想將它們帶去結帳的渴望。

拿了幾支六角色筆和三本方格眼筆記本，在穿過一排排收納小物和香氛精油的架子後，程泱在零食區再次停下了腳步。琳瑯滿目令她猶豫再三，最後乾脆在室友群組裡傳了訊息，收到回覆後她這才揀了那幾個被點名的幸運兒放入籃中。
結完帳，她才想到被他遺忘的男孩，連忙打開視窗準備傳訊息問問他在哪，肩上就被人從背後輕拍了拍，轉過頭，正是她要尋找的李鉑至。

「買了些零食，帶回去給小櫻她們。」舉起紙袋晃了晃，她臉上滿是購物後的滿足。

出餐廳後逛的幾處新潮櫃位都沒能引起程泱的興趣，直到此刻對方兩眼放光，戰鬥力滿格在各種文具小物世界裡徹底忘我，李鉑至意識到終於來對地方，卻也識趣地自尋去處，因為他對所有文具的認知停留在堪用就給過，給不了意見，實在不需要跟前跟後害人逛得不自在。

獨自耐心在賣場重複繞了幾圈，從寢具服飾逛回小家電時，正巧看到之前追蹤的網紅介紹過的循環扇，隨意試用旋鈕研究機身尺寸吹吹風消磨時間，內心還在權衡實用性和打包行李多一件的麻煩孰輕孰重，餘光恰好看見程泱那端告一段落，果斷放棄抉擇過去找她。

「還好有妳提醒，我完全忘了那些傢伙叫我帶吃的回去。」李鉑至毫無罪惡感眨眨眼望向程泱，間接承認了自己重色輕友，作為室友他雖然失格，但無疑是一名合格陪逛，「但是不急，回學校附近再買就好，他們有遊戲就忘了什麼叫餓。」

看她提著戰利品心滿意足的模樣，發覺原來牛皮紙袋裡幾件合心意的文具就能令她開心，除了圖書館的偶然相遇，他再次清晰感受到程泱性格裡屬於文藝少女的部分，這與興趣乏味講求務實的自己截然不同，但也因於這份迥異產生的好奇，靠近探索的動機不斷衍生。

「難得請假出來一趟，我不想太早回去，剛剛看樓層介紹，樓下好像有電子遊樂場？」

他們下了電扶梯，來到擺滿閃亮電子機台的樓層，熱鬧音樂聲此起彼落，李鉑至找到兌幣機換了一把滿滿的代幣，從幾個小鬼叫囂輸贏和狂踩賽車油門的音效中穿過，與站在牆邊單人投籃機附近張望各色機台的程泱會合。

「先來玩這個，飯後活動一下。」李鉑至站在她隔壁那台籃球機台前，突然心血來潮幫兩人投起代幣，第一響清脆的落幣聲響與他的話音同步，他彎身側頭望著愣住的程泱：「我們來比賽，輸的人……選大冒險或真心話好了？我在學校打後衛，應該讓妳二十、不，三十秒。」

「那就開始囉？」他好整以暇看著程泱，強迫中獎般把兩邊所需最後一個代幣投入，籃球機台快節奏的背景音樂瞬間響起，他的手搭覆在亮起紅光的START圓形燈鈕，輕輕敲下。

「啊等等、我還沒準──李鉑至！」注意力尚來不及從遊樂場另一端的夾娃娃機上收回，甚至手上的紙袋也都還沒放下，籃框後的計時器便在男孩那略帶得逞的調皮笑容下開始運作。

第一球於倉促間出手，如她所想以落空作結，然而她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左手撈球舉起，雙手托住後手腕使力推出。在前幾球的失敗中不斷調整出手角度和力道，慌亂的思緒也在被男孩的禮讓所激起的不服輸之下逐漸沉著冷靜。
在籃球上的表現不及男孩，在女生之中也只是落於中段或許略略偏好的區間，但國中時期也曾跟著班上同學沉迷了一陣子的籃球機，雖因幾年未碰而生疏，可肌肉記憶一旦刻劃便不會輕易被時間磨去。

球入網的聲音使她不自覺微微勾起唇角，找回記憶深處那道正確的運算公式，後續的解題自是漸入佳境。分數的穩定積累讓她眼底的專注所致，唇邊的笑意隨著手感的找回更是越發耀眼。

電子機台的背景音樂、男孩子們的激動叫好以及代幣碰撞的金屬清脆聲，周遭各式各樣的聲音彷彿被一鍵靜音，此時那雙心無旁騖的眼裡只有球與籃網之間的那道拋物線。她並不是真的想爭那輸贏，只是自從成為備考的三年級生後，這樣運動方面競賽性質帶來的刺激感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專注，不要去管對手和結果。在賽道上，終點線是你唯一的目標。

她想起了還在田徑隊時，一次重點決賽前教練對緊張的她所說的話。
她點點頭，深呼吸口氣，感受著踏上PU跑道時鞋底傳回的興奮、聽著釘鞋踩在起跑器上的金屬聲響，綁起的高馬尾在裁判一聲「預備──」後的標準起跑姿勢下垂落在頰側，抬起的脖頸、望向百米外終點線的堅毅眼神，等待槍響的緊繃神經與奮力撞擊的心跳，一切的醞釀與準備，在那聲板機扣下後的槍響之中，化成一道心無旁鶩的衝刺身影。

頒獎台上，她舉著手中花束對著台下的教練笑得燦爛，脖子上那枚金牌帶著她順利踏上了全國賽事的舞台。

不長不短的一分鐘過去，比賽結束音響起，程泱深深呼出口氣，鬆下專注緊繃的精神，揉捏著發痠的手腕和手臂，轉頭看向隔壁的分數板時卻是一陣意外。

三分之差，她險勝了勝券在握的男孩。

圓睜的眼裡滿是不可思議和困惑不已，剛剛才說了自己擅長籃球的男孩，不該在這樣距離的定點投籃輸給了她。突然，一個想法在腦中閃過，她瞬間輕輕瞇起眼，盯著男孩的面上表情不放過一絲細節：「放水的話我會生氣哦。」

興隨意至的提議，意外讓他發現程泱的別樣面貌，可惜三十秒轉瞬即逝，新視角沒能欣賞太久，很快就輪到他下場遊戲。

他在遠比實際賽場平易許多的固定距離裡保持一致的力道，機械性抄球抬臂，不斷重複投籃動作換取數字的跳動，他的雙眼瞄準的明明是開始增加難度左右移動的籃框，腦袋裡想的卻全是剛才捕捉到的畫面。

半分鐘的注視裡，他看到身旁的女孩雙手認認真真托著球跟他比賽，聰明地掌握訣竅後表情愈發躍躍欲試，成竹在胸的眼神裡有著藏不住的悄然自得，與圖書館裡沉迷文字世界裡的知性姿態有很大差異，衝突的兩者對他而言，都具有同等的吸引力。

落後的比分逐漸追至拉鋸，讀秒倒數時他開始頻頻錯手，直到遊戲終結。結果出爐，他輸了三分。

「什麼放水？早知道妳深藏不漏，剛才一秒都不讓。」
李鉑至刻意瞇眼板著臉孔嚴肅應對，懷裡抱著球池裡來不及及時投完的最後一顆籃球，語畢起手投出，球落唰聲空心入網，他抬手指向鐵網後數字不再變動的燈板，認敗態度爽快：「比賽計分板最大，願賭服輸，懲罰嘛，我選真心話。妳慢慢考慮，想到隨時可以考我。」

「再來去那邊吧？妳剛剛看的那個。」

並沒有忽略對方投籃之前目光流連的地方，他主動拉著經過一番運動過後臉頰紅撲撲的女孩走向另一個角落，這些機台裡面擺放各種卡通明星或是時下流行的動漫角色娃娃，還有一些看起來耐用程度堪慮的3C類周邊，眼尖在角落發現某一台載滿了棕色小老鼠布偶，那是他最喜歡的卡通人物，但好像乏人問津。

「很喜歡這個，雖然他很欠揍，但是看了心情很好。」貼近玻璃端詳軌道上的爪夾設計，看起來不太像騙錢調鬆的夾子，倘若倒楣遇上那種，直接保底也無所謂，今天出門的目的就是和對方一起留下開心的回憶。他掏出口袋裡好幾枚硬幣，全數攤在手心遞到程泱面前：「我想要一個。妳夾給我，這樣我看到它，就會想到妳。」

他大可自己來，偏偏就是心癢，想燃起程泱鬥志，看她像剛才那樣眼睛閃閃發亮。

心跳的驟然加速讓她清楚感受到臉頰漫延的熱度，腦中思緒像是被貓玩過的毛線球纏成一團難以解開的結，想要消化釐清男孩的直白大膽，又想要裝得若無其事，結果便是欲蓋彌彰，連從李鉑至手中揀起代幣的動作都有點磕磕絆絆。

看著機台中或躺或坐層層疊起的玩偶，視線卻總不受控制地飄向玻璃上倒映出的站在自己身後的高挑身影。
程泱緊張地抿著唇，她本就不擅長夾娃娃，保夾出貨是家常便飯，時常被關關取笑說那些台主的業績都靠她了，而此時心儀的人在講完那番撩人心弦的話後還離自己這般近──她甚至能聞到那好聞的衣物柔軟精清香，這樣的狀況下，如果不是奇蹟出現，那男孩剛剛兌換的代幣大概都要被她貢獻在這了。

代幣消耗的速度不快不慢，只因她總是仔細調整夾子角度直到讀秒結束後的自動落下。看著明明都半個身體懸在洞口的小老鼠再次被甩回前一次的位置，她輕輕嘆口氣，回頭望向李鉑至的眼裡有著絲絲求助意味，微微斂垂的眼尾讓整張臉染上了些許楚楚可憐。

只是還沒等李鉑至反應出聲，她想到方才男孩將代幣交予她時說的話，便果斷放棄了求助的念頭，倔強地將頭轉回。

──妳夾給我，這樣我看到它，就會想到妳。

繞了圈機台各個方位細細觀察了小老鼠的位置，回想著關關之前教她的那些技巧訣竅，再低頭看著手中所剩無幾的幾枚代幣，她深呼吸了口氣，拇指和中指捏著一枚輕抵在幣孔前。
「我要那隻白色小雞。」她偏過頭，對著李鉑至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為還沒到手的成功先進行了邀賞。「等等換你夾那隻抱著愛心的小雞給我。」

匡噹。

清脆的投幣聲響，伴隨著機台背景音樂的響起，新一輪的倒數讀秒再次開始。這次程泱一改之前的小心翼翼，就像是賭桌上果決無畏的賭徒下好離手，俐落按下半圓的鈕。
小老鼠成功地再次往洞口靠近，她克制住心底的激動，緊握住最後一枚代幣，心底悄悄地祈禱著：『拜託了，不要讓我在他面前那麼糗！』

或許是她的祈禱被上天聽見，又或許是她最後放手一搏的甩爪竟誤打誤撞成功，小老鼠掉下洞口的那瞬間，她雙眼瞪著滿滿的不可思議，下一秒便是激動和興奮席捲而來，連蹲下身把玩偶拿出來時手都在微微顫抖。

「天啊你看！我夾到了！」她抓著玩偶，轉過身時差點整個人撞進李鉑至的懷裡，連忙伸手搭住人及時伸出來扶住她的臂膀後，順勢把戰利品舉到人的面前，整張臉因為突如其來的幸福感而洋溢著爛燦歡喜的笑容。

「走吧換我的P助了！」

李鉑至同時也在程泱身後抱臂關注著玻璃內的動態，隨著代幣一再落下，程泱的心情明顯跟著有所起伏，軌道上過度謹慎的滑動反應了對方忐忑的心情，期間他好好忍住了幾次幫忙提醒的衝動，在程泱出言放棄之前，擅自插手對方的挑戰是一件既失禮又自大的事，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耐心和風度，在旁靜候佳音。

夾取過程並不順利的程泱再一次不氣餒地投入代幣前，面帶笑容轉過頭對他提出想要獎勵的要求，他以微笑默許替對方加油打氣，女孩志在必得的語氣也像是在給她自己精神喊話。他望著對方回過頭後無意識咬緊住嘴唇的不安，審慎降下爪夾的神情寫著孤注一擲，對方力求表現的模樣此時此刻在他眼中，比這一卡車他喜愛的卡通人物全部加起來還要討喜。

失敗的經驗一再積累終會轉化成進步，終於在最後一次嘗試裡，落下張開的鐵爪奇蹟似地成功擊落靠近洞口邊緣的傑利鼠，見她興高彩烈拿起頭戴黑色太陽眼鏡的棕色玩偶轉身向他大聲歡呼，他趕緊扶住差點撲進他懷裡的人，伸手接過只有手掌大的玩偶，內心不知不覺間，有股不知名的幸福感洋溢上來，他用傑利的小跩臉輕輕碰上對方帶著興奮笑容的臉頰。
「怎麼那麼厲害⋯⋯謝謝妳，我會把它放在每一天都看得到的地方。」

「走，去抓白色小雞。」
兩人來到程泱指定的機台前，李鉑至把傑利塞進背心左胸口袋，露出一個小鼠頭，他在裝滿白胖圓球玩偶的窗前稍作觀察，很快選定最容易下手的目標物。幾次投入代幣，在反覆響起的電子音樂中不溫不火試著水，偷空瞟了眼身旁滿臉認真旁觀進度的人，每當夾子落空程泱比當事人還扼腕，他心下感到幾分逗趣。

用著一貫的耐心將造型不好夾的圓球推至洞邊，抓準時機，左手控制甩動爪夾的頻率，本應準備落鈕的右手卻猝不及防牽起程泱，他牽覆住整個手背帶著她一起落爪，那隻肚皮朝天的白色小雞，就這樣不偏不倚卡進夾子歪斜上升，晃到洞口時咚聲落下。

「夾到了，給妳。」李鉑至狀若無事鬆開手，拿出像顆抱枕的娃娃拍了拍遞到程泱面前，小雞腮紅臉頰，黃嘴尖尖，手中愛心迷你得不成比例，「偷沾妳的好手氣，只用了五個代幣。」

低頭看著懷中心心念念許久的P助，她的心臟撲通撲通地在胸腔內鼓譟，手背上那份溫暖的到來與離去雖都只是電光火石間的曇花一現，但那餘溫卻是竄燃的火苗，在她心內不受控制地漫成一片無法撲熄的豔火。

也曾對人動心，也曾與人交往，都沒有一個人讓她有過這樣深刻強烈的悸動，然而看著男孩那再次泰然自若的神色，她心裡那絲有著羞怯的欣喜也漸漸摻入幾縷焦慮不安的亂想胡思。
她很想直接問問他，問問這些舉止背後的意思是否便是如她所想的那般，這一個月的相處，她所感受到的這份情感上的來回試探與碰撞是否是真實和認真的。

於是她抬起了頭，望著男孩的眼底有了下定決心。

「所以我是你的幸運女神嗎？」程泱笑靨如花，語氣略帶打趣卻仍難遮掩緊張。
曖昧是春天一場漫天飄飛的櫻花雨，儘管美麗，卻短暫無比，而她不願什麼都不做地被動等待，她希望這份美好可以延續，一年、兩年、三年，甚至更久的以後，而不是止於結業式的那天。

看著李鉑至胸前口袋裡那隻只露出顆頭的傑利鼠，忍不住伸手輕拍了拍小老鼠的小腦袋，不知為何，她也覺得這小傢伙越看越討喜了。
拍著拍著，她突然又想起了剛剛電影結束時那落在頭上的溫柔輕拍，層層情愫堆砌，最後一絲猶豫被輕輕抹去。就算關關總是嫌棄她那令人擔憂的識人眼光，這次她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決定放手一搏all in賭一把。

「好像還沒有問過你，」她深吸一口氣，話音裡有著隱隱的顫抖：「我算是你的理想型嗎？」

「妳⋯⋯」幸運女神嗎？還是命運女神，才能如此輕易操縱他數不清次數的期待。
頭一次感覺頭頂彷彿有聖光降臨，戀愛預警的小天使列隊歡快奏著喇叭提醒他球來要打，然而大好機會在前，他卻呆望程泱抱著小雞露出的笑容發征，被女孩略帶俏皮的一句話問倒，啞火站在原地。

錯亂的大腦一時無暇應對這道是非題，因為所有關乎程泱的資訊都化為跑馬燈紛亂迴旋，對她的看法和想像明明那麼豐富，此刻卻笨拙地生不出一個風趣的答案回應。

「嗯，對，妳沒有問過。」他強作鎮定，消化著瞬間加速的衝擊，深怕誤植重要內容般謹慎回應敏感的話題，剛才勇敢偷牽的手此刻背在身後成拳，手心沁出緊張的細汗，餘光瞥見胸膛前墨鏡戴很低的傑利鼠，想笑，又覺得不可思議，聚酯纖維竟然會導電，否則程泱碰過的地方怎會傳來一股電流，以心臟為起點在血液裡瘋狂四處遊竄。
「我的理想型呢⋯⋯」

「我寫說，她的身上應該很香。後來發現，最好是山茶花的味道，因為我最近好像對這個香味有點上癮。」他無奈戳戳程泱懷中小雞抱住的愛心，自嘲著無處藏匿的心情，他們相識雖短，但相處時每個細節他都仔細銘記，習慣和性格迥異，好感卻依然持續攀升，濃縮成不容忽視的感受，那是久違的心動。
「還寫了喜歡反差的性格，就像⋯⋯愛看書會玩籃球機還會夾娃娃那種？」他假作沉思瞄了程泱一眼，小小比了個投籃的動作，而後歛下嘴角短暫浮出的笑意，接著傾訴欲傳達的心事，「我是個一旦親近了，就會想多管閒事照顧對方的人，我享受被人依賴的感覺⋯⋯特別是妳，我的勇氣全來自妳，如果妳一次兩次拒絕我，我可能就不再這麼問了。」
「我是不是妳的理想型都沒關係，程泱，我只想知道一樣愛看書，玩籃球機，懂夾娃娃還會剝蝦而且很在意你的人⋯⋯有沒有機會升格成很在意你的男朋友？」

『我告白的時候？』程爸笑著搖搖頭：『當初是你媽告白的，她比我勇敢多了。』
『但我回答她好之後，她哭得亂七八糟，路過的同事全都用眼神譴責我。』
『為什麼媽她會哭啊？』
『我問了，她沒說。』男人失笑，但想起這些往昔，他滿臉甜蜜。『她只揍了我一拳，說我這臭男人永遠都不會懂。』

程泱用力眨著蓄滿淚水的雙眼，莫名想起這段之前跟父親的閒聊，那時她不懂為何母親告白成功還要哭，但現在，她懂了。每一種情緒都抽出一點攪和在一起，發酵膨脹膨脹再膨脹，佔滿了心內所有的空間縫隙，最後這些無法用言語闡述表明的感覺便化做最直接的表達方式流露而出。

吸了吸鼻子，她伸手輕輕拉起李鉑至戴著那條芥黃色手繩的手，作為編織手工藝處女作，它有著肉眼可見的瑕疵和粗糙感，那天她戴到他手上時心裡還有著點內疚，竟將這麼不精緻的東西當作禮物送了出去。

食指小心摩娑著那繩子，視線雖然模糊，但仍然她看到了男孩對它的珍惜與愛護。
抹去臉上淚水，抬頭凝視著平時總是從容不迫，現下卻一臉緊張的人，剛想啟口說什麼，一旁突然爆出一群男生的尖叫歡呼嚇得她一愣，四目交接，面面相覷，好半晌後程泱捂嘴笑出了聲。往前邁了一步，額頭輕輕抵在人的肩窩，她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太不浪漫了，我們竟然在電子遊樂場告白。」

待笑意褪去，氣息恢復平穩，她才終於能夠繼續將方才未竟的話繼續與人說完。

「我啊，想要對那個記得我愛喝奶茶、記得我怕冷，還在我難過時安慰我的男孩說，我沒有理想型。」她閉上仍舊有著些微濕潤的雙眸，握著李鉑至的手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但在遇見你的那一刻，你就是我的理想型。」
所以她答應了他的共桌邀請、為他做了料理、赴了兩次與他的電影約會，這些點點滴滴在她心裡閃閃發亮，就像天上的星斗，指引著她往他更加靠近。

「我很喜歡你。」她緩緩仰起頭，眼圈紅紅、鼻尖紅紅，臉頰上也是兩朵漂亮的薄紅，暖棕色的眸中盈滿點點光亮，然後她彎唇一笑，像是一朵日出時分沾著露珠的山茶花。「這樣有回答到你的問題嗎，程泱的男朋友？」

等待最後宣判的時間裡，四周聲音畫面被抽成真空，他的視野與耳際徒留程泱一人，那道埋在自己肩頭的嗓音，足以左右他的世界黑白或七彩。程泱告白的語調很輕，顫抖的語句卻如滿弓的箭矢，毫無猶豫劃過周圍的擾攘，穿入他被不安揣想定格的世界。

當他清楚聽見程泱說出「你就是我的理想型」，向來視寄託願望為軟弱的他，內心不禁慶幸起這個從來不算幸運的自己，竟也蒙受命運眷顧，有一顆承載幸福的流星願意降臨他耳邊，溫柔告訴他生命路上仍有美夢可期。

「我也非常，非常喜歡妳，李鉑至的女朋友。」
他凝視程泱笑中帶淚的面容幾秒，緊接著抱住對方鄭重其事回應，右手像是鼓勵般輕揉肩上那顆勇敢說出心底話的腦袋。千百種揣測一夕之間離他遠去，久久忘了動彈的乾澀眼睛，跟著女孩收不住的抽噎餘韻，滿是笑意眨動起來，他緩緩鬆開手，屈指抹掉對方未落的眼淚，故意逗她：「在電子遊樂場被告白這麼難過嗎？」

「從今天起，女朋友請不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自己偷哭，好嗎？」像是在補足曖昧時的不滿足，他光明正大執起對方的手，五指與之交扣，輕輕晃動，「因為現在有人會努力承包妳所有不開心了。」

十指交握的雙手掌心緊緊相貼，李鉑至的所有話語都帶著一股舒心暖流緩緩朝她而來，程泱眨眨眼，好不容易褪去的水光隱隱又泛起了薄薄一層。

「收到，我會記得，以後要跑到你面前才可以讓眼淚掉下來的。」用半開玩笑的話語意圖轉移自己的情緒焦點，而想像那畫面後，她終是忍俊不禁，眼角欲落的淚意也成功在笑聲中緩緩消散。還想說點什麼正經點的，但本來佔據賽車機台的那群男生們此時正摩拳擦掌，轉移了陣地朝夾娃娃區這吵吵鬧鬧走來。
見狀，兩人相視而笑，十分默契地牽著彼此一起大步離開了這個即將淪陷的區域。

入夜後溫度驟降，拂面而來的晚風滿是冬日的寒冷，走在已晚卻熙攘不減的街道，低頭看著那像是怕她被人群沖散而牢牢牽住的手，程泱突然想起了試膽大會那天，奔跑在月夜下的靜謐中庭，那時他們也是這般握緊著對方。

公車亭裡，口袋裡揣著暖暖包仍瑟瑟發抖的她被男孩輕輕攬進懷裡，紳士貼心地以寬厚胸膛與工裝背心替她擋去刺骨寒意。
上了公車，這次的司機遵守著所有交通規則、開得四平八穩，不似來時的顛簸，但他們也毋須再仰賴這些欲蓋彌彰的不經意，程泱歪著頭靠在李鉑至的肩上打著瞌睡，李鉑至低頭凝視著她笑著，伸出的手恰好輕輕扶住腦袋差點滑落的她。

窗外景色逐漸由鬧轉靜，車上乘客不多，十分安靜。隔壁的男生看來應該還是單身，一臉受不了的表情頻頻偷瞄相偎的他們。
他看著她，捨不得離開眼，而她牽著他，不捨得放開手。

車廂最後一排的雙人座位，有人靠著安心入睡，也有人沒有闔眼，看著無數暈黃路燈不斷遠去，過熱的腦袋沉澱後，慢慢回想起許多細節。

手臂染上程泱的溫度，熟悉的花香帶著晚餐餐廳的氣味。這堪稱魔幻的一切究竟怎麼開始，真要細究，大概是在圖書館初見時一顆在意的種子遺落，不經意間，山茶已滿山遍野盛放，所幸年輕的他們很幸運，無須面臨太多曲折坎坷，如天選般順利覓得了安放心的歸處。

程泱的被動柔軟性格與他相迥，他不禁想像上帝製造她的時候大概失手多加了好幾湯匙的感性，如此敏感，行事習慣確保安全的人，只因為喜歡的心情，就有了主動朝他邁步的力量。過往幾次屢戰屢敗的戀愛經驗沒教會他什麼道理，兩個人的相處如何拿捏始終是他勘不破的艱難題，這回對象換成程泱，他卻莫名有信心能在對方身上找到他想要的解答。

公車抵達學校後，熄了火停在終點站牌等待下回出班，他叫醒程泱，與她牽著手起身下車。從校門到程泱宿舍樓的路程不長，他們很有默契拖慢腳步，今日超額的快樂讓他暫時失去表情管理的基本能力，告白成功後對店員路人甚至司機一概笑得像頭彩得主。相送到尾聲，他停在大門口的階梯前，朝她揮揮手，用嘴型道了晚安。

站在階梯上的程泱懷裡抱著娃娃，她靜默望著他好一會兒，突然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向他，踮起腳尖飛快親了一下他的臉頰，在他來不及反應前，轉身頭也不回飛奔上樓。他摸摸臉頰殘留的觸感，想到靠近時瞥見程泱粉紅色的耳朵，笑得更像傻瓜了。

獨自走回宿舍的半途中看到提著食物的學生，他才猛然記起室友們完全被他拋諸腦後的宵夜請託。想起宅宅們缺乏社交活力的消極樣，他拿出手機打開群組，不囉嗦直接放上剛才在公車上悄悄記錄下的牽手畫面，大方分享他無處安放的快樂，說不定可以感化這些只把線上遊戲當靈魂伴侶的生物。

鉑至：夥伴們快看
鉑至：[圖片]脫單成功
室友A：.....傳說中的撒狗糧？？
室友B：真？曬恩愛分得快
室友C：那宵夜呢？你買了啥
鉑至：...這就是了
鉑至：單身狗只配吃這個

好吧，結果並不。群組裡的餓狗眾集體暴動，被閃一波還沒東西吃，創作力十足的髒話錄音越來越多。

想想大喜日子不宜見血光，作為寢室內唯一非單身者，他最後還是到學校周邊炸了五百塊鹹酥雞回去請客，讓寢室裡三隻嗷嗷待哺的受創單身汪沾沾他的戀愛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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