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根地域於夏夷之下,歷經征役、各方擁據,信仰便如其經歷的自成一脈。
傳說山君尊神掌管土地,喜熱鬧喫炮,緣由雖不可考,卻也成了小地方上一要事盛會。每逢此時,家戶施放的炮竹聲可是延綿了整個街巷。
始於潭鎮,稱之為「潭君節」,自來到此地後年年皆如此。
吩咐了那日往鎮外的車馬,余瑛鷂跟蕭肆約了早飯,糖膾配胡餅,才啜了一口煎香茶邊聞旁人談起三日後的慶典。
蕭肆咬了口胡餅,模糊道:「沒聽過潭君節呢。想來是槐根鎮本地節日了?」
青年將嘴裡的茶咽下,不疾不徐地攏著寬袖,伸手取了一塊餅。
「是啊,畢竟是集散之地,不同信仰交融。」將胡餅掰半「不過每逢這時⋯余某皆會外出訪親,不在鎮上,阿肆若得空倒可以見識下盛況。」
蕭肆搖搖頭:「三天後我正巧接了個委事得離開槐根鎮,這次慶典恐怕跟不到了。」
將胡餅嚥下,他捧起茶杯,好奇道:「瑛鷂哥要訪什麼親戚啊?」
「說是親⋯實際是余某亡母熟識之人,深情厚誼,每年此時會經訪晏水一帶過冬,余某便會與長輩一聚。」胡餅被掰成數個小塊,這才送入口中。
「也是不巧,不過年年都有,也不必太遺憾。」一面說,一面拍落指尖上的餅屑。
聞言,蕭肆道:「太好了,雖然不是直接的親屬,但也是故人吧?祝你一路順風。」語畢,他拿起茶杯與人桌上的互敲。
***
三天後的傍晚,槐根鎮外。
總算結束了委事,蕭肆伸了個懶腰,看向逐漸黯淡下來的天際,決定先歇息一晚。他來到此地唯一的客棧,本都要走向前台要間房了,眼角餘光卻瞥見一抹十分熟悉的身影。
「……瑛鷂哥?」蕭肆確定自己沒看錯,但也分明記得那人是說要到晏水一帶,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可能是有什麼事吧,他轉念一想,決定上樓敲對方房門與人打招呼。很快的他便來到門前,抬手敲了兩下,過了一陣子,木門才被拉開。
他笑著舉手朝人打招呼:「嘿,可真巧。」
此時此刻余瑛鷂真心希望門外的是吩咐了別叨擾的掌櫃。
這兒明明偏遠的不該有委事,人煙稀少的也不曾有不期而遇,誰人都好,為何竟是蕭肆。
「阿肆⋯真巧、」臉色差得很,摁在門板後的指尖都用力的有些發白「要進來坐會嗎?」
「今兒本欲隨舊友遊訪⋯長輩突有急事,余某便隨意找了個地方落腳。」背過了人入內,只見房裡窗還掩著,連著披肩行囊都還扔在地上,與總將屋內收拾的一絲不苟的人不太搭調。
余瑛鷂明顯不太對的模樣讓蕭肆愣了下。隨人踏入有些雜亂的屋內,他擔憂道:「瑛鷂哥,你還好嗎?你看起來不太舒服。」
注意到了失態,回過身便欲讓人入坐「⋯無礙、阿肆你—」
只是尾句未出,過分靈敏的聽覺先是感應到了一絲細微燃燒,接著直欞窗後的薄暮升上一團火簇,剎那間、紫粉色的雲霧簇擁便炸出了璀璨。
客棧裡旁人的歡呼自隔間透進,對比上背對那道火光的身軀可見得的動搖。
感知隨那聲煙花消失殆盡。
「⋯抱歉、阿肆,咱們改明早再聊可好?」
只覺得自己如困獸般,將一手按在了茶几上頭,試著給自己倒杯水。
「……瑛鷂哥,你真的不對勁。」蕭肆可沒漏掉男人倒水時微微顫抖的手,他主動接過茶杯替人斟水,並道:「哪裡不舒服?你可以跟我說,我幫你去看看哪可以抓藥啊。」
杵在一片漆黑,換得了周遭的動靜放的更大。
「不必了、你回去⋯」不知是否想與鎮上同慶,客棧外頭燃起了竹炮,毫無前兆的爆裂聲驟然出現。
黑瓷茶器落下摔了粉碎,而後是更多的煙花逐一升空,照亮了整片霞色。
火樹銀花下,失了方寸的人終究是忍無可忍的掩上耳跪地。
姜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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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鷂哥!」蕭肆從未看過余瑛鷂這個模樣,他跪在一旁,一隻手環住對方的背,背脊的輕顫透過掌心下傳來,顯然對方並不是一時失足,而是因害怕而支撐不住。
余瑛鷂怕炮竹聲——蕭肆總算認清到了這個事實。
他輕拍對方以示安撫,一邊彎下腰道:「瑛鷂哥,我去跟老闆說別放炮竹了,好不好?你等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不曾在任何地方示弱,亦不想透露給任何人,已無立足之地,已無處可躲。
「⋯別走、」
在少年欲離去之際拽住衣襬。
姜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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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肆頓了一下,不死心的再道:「真的很快,我保證會用跑的。」
見人只是搖搖頭,扯著衣襬的手收的更緊,最後蕭肆只能留在原地,先安撫人再說。
「好、好,我知道了,聽你的。」他雙手環住余瑛鷂輕順著人的背,「忍耐一下,很快就結束了。」
被冷汗浸濕的額際抵在少年的肩上,不見五指處只有忽遠忽近的炮竹聲響充斥著,彷彿都聞到了那日的煙硝與哭喊,身處在哪,拽緊的是何人?
片刻間如夢驚醒,倏然退開身子。
「⋯抱歉、⋯」連想著圓謊的時間都沒有,那抹灰藍裡僅剩慌亂,在全無辨別能力的狀態,側過身就朝反向挪動。
見狀,蕭肆一把拉住向前踉蹌的人,急切道:「你別急啊,都不穩了,等緩一點再說。」
余瑛鷂的模樣全然不像平常那樣辨別方位無礙,這讓他想起初次見面時,對方因為街道過於吵雜而佇足原地,想來此時也因聲音以及某種更深層的恐懼,被徹底剝奪了感官,將之打回一名武功盡失的盲人。
蕭肆引導余瑛鷂來到床邊坐下,從地上撿起披風裹住人,然後跟著坐到一旁,一隻手扶著對方的後背。他本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誰知這時外頭映襯著遠方的轟隆聲,又傳來陣近在耳邊似地炮竹聲響,想來老闆仍未盡興。
聞聲,蕭肆神情一凜:「怎麼又來、」
炮竹與煙花不同,前兆極短,幾乎是瞬間的讓披風底下的人一震,迴身就往被榻上鑽,卻是偏了位置朝身邊的人撞個正著,深藍緞子壟罩上那份脆弱不堪。
過往的每一個此刻皆是自己度過,旁人若瞧起來是甚麼模樣,自己全然不知,此刻也無法分神去想。
「…抱歉…」只因這本是該自己受著,終其一身也挽回不了,做錯了一切的深刻懊悔。
「我很抱歉…」
撞過來的力道比想像的大,導致蕭肆一個重心不穩便往床舖仰躺栽下。
「咳、……沒事、沒事,別介意,我一點都不介意。」
窗外爆竹聲仍繼續,蕭肆想了想,乾脆把余瑛鷂的頭一側按在自己的胸口,單掌蓋住對方的耳朵,另一隻手則環住人,試圖增加點安全感。
這段時間習內功讓蕭肆能多少感知到人的變化,因此他感覺的到余瑛鷂仍處於慌亂的狀態。此時不允許他再多想,為了能盡力蓋過爆竹聲,他扯開嗓子便唱起各種他知道的小曲,從過往待過的城鎮習得的旋律,一路唱到深埋他內心深處,來自兒時回憶的草原曲調。
那些曲調往常是他心中既柔軟又碰不大得的一塊記憶,就連在他父親面前他都鮮少唱起,就怕勾起人的傷心事。然而第一次的,此時音律僅成為一種沒有參雜任何其他思緒在裡頭,單純用來安撫人的媒介。
被擁入懷這種事自孩提時代過後便沒有了,既非親人、也無資格,這份善意不該屬於自己。
…但卻是累了,對著這一切。
於是放任自己不起身,暫時的不去想那些需要背負的。
蓋在耳邊的掌心很暖,心跳的鼓動掩過火光的記憶,讓草原的小調沖淡了責難,對一切的一切避而不見。
夜更深了,外頭人群散去,燈火未點的房內仍維持著緊擁。
藏藍披肩下掩著的人呼吸漸勻,偶有囈語,這回卻不是致歉。
褐色圓領衫上頭落了幾滴水痕,帶著冠的青年喚的是「母親」。
黑暗裡,蕭肆的一雙琥珀色眼眸睜得明亮。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緩緩起身,手觸碰到余瑛鷂的臉時才發現的半濕的,於是用袖子擦去淚痕,並替人解下髮冠。
外頭仍不時有爆竹聲,但聲音很遠,內功不強的估計聽不大到,想來應該是槐根鎮裡頭的慶典尚未結束。費了點力後,蕭肆總算將人擺正在床上並蓋上毯子,然後拿著額外的毯子在地上打了個地舖,就地躺下。
然而蕭肆躺了半天也沒睡著,腦內都是剛才余瑛鷂的反應。
這明顯的不正常——就算盲人再怕大聲響,按照青年成穩的性格以及熟練的模樣也該習慣了;更不用說對方顯然並不是要探親,那選擇在這個日子來到這樣的荒蕪之地住宿,只可能是為了逃避,基本可說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步。
而會有這樣的反應,蕭肆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爆竹與余瑛鷂的眼傷有關。
怎麼個有關法?如果問的話,對方會說嗎?
那夜,少年抱持著好些疑問,直至快破曉之際,才緩緩入睡。
旭日清晨,指節分明拾起了安置在桌上的冠,刻意的放慢了一切聲響,收了行囊,不一會便叩響仍在打盹的守夜掌櫃,結清了兩間客房的銀子,隨車馬駛回了往槐根的路。
待蕭肆清醒時人早離開多時,被褥床鋪被收拾的乾乾淨淨,僅有茶几上以紙寫了句多謝。
看著就算目盲依然寫的比自己的字好看許多的字跡,蕭肆撓了撓後腦勺,嘆了口氣。
這事急不得。給人點時間,等回去槐根鎮時再上門拜訪吧。
姜還是老的辣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
我就靜靜地待在這不走了,以深刻為食,以情感為飲,我看是能吃上三年五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