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從諾萊身上找出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方，毫無疑問肯定是不把別人的話當一回事的死人個性。

距離那天過去的時間不算太久，沒認真去算又經過幾日。在閉鎖的環境裡太努力生活是一件危險的事，無序的世界禁不起太較真的人，他想，毫無猶疑下出結論。
諾萊一副暫託寵物的樣子把透明水缸擱上萬思的茶几，把其他稱得上行李的東西堆到不礙路的角落。
水缸中灰撲撲的魚和主人一樣我行我素，諾萊敲了敲魚缸拿牠沒法。

「話說啊，」諾萊像在對空氣講話，一邊搓著掌心的飼料，一顆一顆丟進水裡。「六樓不錯，挺無聊的。」

萬思挑了挑眉，他正在解決瓊斯鎮派發的鮭魚罐頭。

同居人那隻新鮮地好似剛從販賣機落下的魚，正瞪著牠的眼睛，看著同類被醃漬的鮮紅屍體，剝去骨刺與鱗片，被人類一口口送進嘴裡。
牠也胃口極佳地一口口吃著魚飼料，像是文藝電影裡平靜且諷刺的畫面，能夠在憂藍的灰色調下停格，代表一個囊括哲學之理、或某人心境的故事。

或者某種窗簾。隨便。

在魚面前吃魚是不是有些少魚不宜？萬思覺得自己肯定也是悶壞了，才會想出這種無聊笑話。
而他生於別的世界線的室友，終於決定要找些別的樂子。

「聽起來不錯。」萬思含糊地贊同，「六樓有些別的什麼嗎？」

「有很多方便露宿街頭的東西。」諾萊的鮭魚罐頭在那堆新增出來的角落垃圾裡，他一邊單方面為這段飼養關係付出努力，同時沒來由地失了食慾，總覺得現在不是進食的好時機。
並不是為了迴避。
諾萊挪挪容器讓他的魚更好看見同類慘狀，對於牠的冷漠無情，採取恩威並施。

「沒錯的話還有運動商品吧。」無法發揮作用的手機不值一提，他不確定這個萬思是否再次離開自己的認知範圍，但不能看廢片這回事，肯定對手機的地位產生動搖。

他幫終於轉過來的販賣機魚兒拍下沒有靈魂的魚眼照。

「看來你對餐風露宿很有心得。」萬思點點頭，用極不環保的塑膠餐具刮過圓圈邊沿，努力地把過鹹的營養吃乾抹淨。
他把那一匙魚肉舉到魚缸前，與諾萊新養的寵物乾杯。

萬思沒有接續無聊六樓的話題，轉而關心起他暫時飯友的肖像與存活。
「我不太會養這種怪東西。」他對著諾萊的手機畫面坦承，因為呆滯且過近的魚眼笑出聲，「你把牠送給職員自生自滅說不定都好一些？」

「也還好，其實到哪都有地方住。」諾萊聳聳肩，不太記得上次露營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也許出去之後可以試試。
諾萊又扔了一顆飼料進去。
不愧是從販賣機上掉下來見過不少風浪的魚，感覺牠對同居人挑釁味道的行為無動於衷。

「隨便餵餵就能活了吧，你得相信自己。」何苦跟那些只會訴諸暴力的東西比較，他把手上的飼料罐放上茶几，認真思考起寵物的下半輩子：「拿去給瓊斯好像也行。」

諾萊往城鎮外頭望去，一邊把手機收進口袋。熄燈前還在外閒晃的人寥寥無幾，前幾天的職員造訪又弭平不少嬉鬧的聲音。

萬思把最後一點湯汁倒進口中，給出隨便觀察十幾分鐘後的結論：「看來你挺笨的。」
跟你的主人一樣。

他擦了擦嘴，以投籃姿勢將空罐頭扔進角落垃圾堆裡，拋物線不識時務地發出響聲，在鄰近九點時讓鎮民繃緊神經。
萬思並不感到抱歉。砧板上的魚都比面目模糊的人類還來得更放鬆一些，不知死活總是更快樂一點。
「先說好，我可不會幫他買飼料。」他搖了搖魚缸，活動力低下的諾萊的寵物幾乎沒辦法在缸中轉身，看上去可憐兮兮，一臉勞心傷神又破財害命。

「……你想釣瓊斯？哇，看不出來你喜歡這種類型。」萬思隨便揀了個單詞道聽塗說，站起身伸懶腰，「剖開魚肚該不會有張告白信？真是浪漫到令人髮指。」

「對，沒錯，但裡面沒有告白信，有了再跟你說。」不管是指哪個瓊斯都給你對，現在就算要說一加一等於五我也會說你是對的，諾萊跟著從地板爬起，百般無聊地打了哈欠。「不過現在不會有人寫告白信了吧。」
推不動手推車的老頭子才寫信。
他搖搖頭，毫不掩飾的視線落上萬思的頭頂。

「那你餵慢一點。」兩三天餵一次就可以了，諾萊一邊嘀咕一邊可憐他的魚。
看來你的命運多舛，不是餓死就是要受到不合理對待。
一時興起的決定果然挺麻煩的，但把麻煩丟給別人處理挺舒心的，諾萊把從角落垃圾堆上滾落的罐頭垃圾朝外頭踢，無情地瞧它撞上櫃子，敲敲鎮民敏感的神經。

他手插口袋就往外邊方向走。

「或者是恐嚇信？」萬思手賤地還想戳一下魚鰓，但又覺得沒什麼意思所以作罷，他捏著聲音替瓊斯鎮外漸暗的路途配音，「我是凱特·瓊斯，因為我哥哥敲爆太多職員的腦袋，所以保全綁架了我，現在我逃脫出來沒代幣買球棒……」
再後面的萬思就記不得了。他覺得自己也不會記得諾萊擱在茶几上的魚。

幾個準備守夜的鎮民蹙著眉頭抱怨他們發出的噪音，並對他們在此刻離開MYSIG表示不理解。
萬思聳了聳肩，覺得他們要做的事實在太難以解釋，隨口謅了一句：「很快回來。」
鎮民臉色大變，青青紫紫好像他講了什麼要不得的鬼話，他只好繼續補充，「上個廁所而已。」
只是去六樓上。

疑惑卻又不敢擅自離開崗位的鎮民們將視線轉向諾萊，而他對慘兮兮的城鎮守衛攤手，附和萬思對也不對的臨時藉口。
「要快去快回，對吧。」諾萊朝面前的人笑了笑，貌似困擾地搔了搔頭，不太確定憔悴如同幽魂的人類比較可怕，還是朝氣蓬勃的不可名狀比較嚇人：「要是太晚回來就慘了，趕快讓我們去吧。」
說完他便不再管醬紫色的可憐蟲又勸些什麼，只是抓住萬思的手臂向前走了幾步。

諾萊悠悠哉哉享受他的最後時光。

「我們炸了幾次冷凍薯條，一次拉肚子，一次燒房子。」諾萊望著逐漸暗下的前路兀自開口，有些好笑地聳肩：「有幾根跟黑炭一樣，其他大部分都油膩地要死。幸好那個好人家家裡不只一間廁所，真是萬幸。」
不浪費垃圾食物的好孩子抱著手機開始互噴，也忘記當初是誰下廚的了。

可能是他們全副武裝看起來不像有去無回的模樣，那些傢伙也沒那個膽子阻止新來的尋死。
這樣也好。他笑瞇瞇地對著守門的鎮民回頭，不知是在威嚇還是在展示力量，用沒被諾萊抓住的手試戳了兩下新買的鐵叉。

萬思跟著同居人晃悠的步伐拐彎，他們正往昏暗且深不見底的方向走去，而對方顯得輕鬆無比。
他聽著諾萊說他們過去的事，那種天差地別的既視感讓萬思有點彆扭，他裝做不在意地打開剛修復好的手機，用手電筒照亮腳下的路。
真怪，但也真好啊。

「……聽起來不錯。」
萬思握著扶手往下走，樓梯間的回音太大了，他下意識放輕了語調，講的又緩又慢，「我們倒是把吃到飽餐廳吃了個遍，老闆看到我們就拉下鐵門——幸好我們倆都很白，他們不至於報警抓人。」
萬思笑了一下，給了諾萊一個你懂得的眼神：「幸好那些餐廳都有好幾間廁所。」

「為什麼我們都脫離不了廁所的詛咒啊？」諾萊笑著搖頭，笑聲直接壓過萬思變得不太真實、飄浮虛渺的尾音。

身處黑暗使得感官無用，警覺卻讓它變敏感許多，諾萊收到萬思此時格外晶亮的眼神，感覺手電筒的光從下頭映照上來，過於陰森的臉龐真像廉價的惡作劇鬼。
另一個世界的靈壓接替商場打烊的自動空調，諾萊放在口袋中的手冰冰涼涼，有些情緒在胸口熱烈而急躁地在湧動，無理地在撞。

「聽起來也挺好的，感覺很富有，為什麼。」他歪了歪頭。「我們最喜歡冰箱都是食物的好人家，但有次打開全部都是蔬菜，根本沒人要吃草。最後生氣到一邊訂外送一邊踩幾腳洩憤。真是受不了。」

今天的空間顯然沒被扭曲太多，六樓很快就到了。

商場的燈光在九點準時熄滅。
諾萊在這種時候變得過於坦率，反而讓他不太適應地掌心出汗。

「大概因為那些食物很難吃。」萬思聳聳肩，把責任歸咎在兩個相似卻相異的是界線的食物上，「或者很爛，或者被基因改造過，之類的。」
同居人比他更熟悉九點後的安妮斯朵拉，於是他便乖乖地跟在後頭，聽諾萊講他不熟悉的往事。
「因為我們一個人抵十個人，好吧，你還在長個子，我也還在長肌肉，這可不能怪我們。」他說的理所當然。

「啊、」萬思的破爛失憶腦袋對諾萊的後半句有一點印象，看來他們之間還是有更多的共同點，「我們也不愛吃草，我對那個滿是蔬菜水果的冰箱很有印象。」
但萬思還是丟失了更多細節，沒能和這個諾萊拼湊更多線索。

他沿著專櫃繞開巡視地盤的職員，在進入一間商店後問：「到了嗎？」

今天可能是聽見這個經常游離世界之外的同居人講最多話，而且還是正常人話的一天。諾萊垂下視線，沒有對此說些什麼。

「看來我們的共同點是分享餐。這結論真叫人熱淚盈眶。」兩人的腳步最後停在某寂靜的櫃位裡面。
平常還會捉弄受難鎮民的安妮斯朵拉今晚格外中規中矩，連職員們也默契地繞了開來。
手電筒的光隨萬思的視線所及有些搖晃，不過無傷大雅，他側頭模糊地看見身周玻璃櫃裡放置各式電子商品，不過沒有網路的商場讓寵兒無人聞問，長出了一層灰覆蓋其上。
很適合發生點什麼的地方。

「到了。」諾萊轉過身面對跟在後頭的萬思，視線飄向鐵叉，最後才落在同居人aka資深殺人犯臉上。

他對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諾萊看了好一會，最後嘆了一口氣：「我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對嗎？」
萬思沒有想聽到什麼解答，畢竟這不是他那邊的諾萊；而且這個商場似乎在有意地屏蔽他對某些事物的認知，既然這樣，那似乎也沒什麼辦法。

那台會召喚出龐克兔子的販賣機掉出這東西時轟隆隆的發出巨響，他掂了掂手裡的鐵叉，再次和諾萊確認：「確定要用這個嗎？刮刀？或者你的平底鍋？要換嗎？」
萬思自認沒什麼負罪感，但諾萊活生生的、一派平靜的表情還是讓他有點兒動搖。
「球棒？」萬思提出建議，「現在去上廁所，然後回去餵你的魚？」

如果是指讓人喪命的話不是第一次，
如果死掉的人是我的話，那第一次。

不過諾萊只是安靜並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不想回答已經努力過卻失敗收場的答案。

「不想。」被鐵叉戳穿到底要有多難看，他後退靠向背後的玻璃櫃，回答了第二個問題。
「刮刀。你有帶吧。」有點無奈地望向萬思的雙色眼睛，諾萊還是站在那裡，原地，絲毫沒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一點點都沒有：「難不成你來這裡真的是要上廁所的。」

少折磨了吧。不想伸出顫抖的手讓萬思感受到他的緊張，他沈默了一陣子，才又緩緩開口。
「再不快點結束，等職員巡回來這裡連你都要遭殃了。」

他原本想捲起自己的外套袖子，但後來還是將它脫掉了。
萬思歛下眉眼，盯著腳下NOZY的磁磚看了好一會，接著沉默地將自己的背包放到一邊去，把刮刀拿出來，褪去皮套，露出被改造過後的鋒利刀尖。

鐵叉還是被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以免突然有個什麼意外——他還是需要自保的。
萬思突然覺得這種時候的我們聽來有些諷刺又可笑。他感受得到諾萊的緊張，這麼個3C賣場被他們生生變成刑場，賣場老闆知道了的話，一定會和吃到飽老闆抱在一起抓狂。
但去他們的。

萬思頓了一下，因為想到什麼而向諾萊伸出拳頭，笑著瞇起異色的眼睛，沒頭沒尾地重覆久遠的疑問句：「——你是你嗎？」

諾萊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沒有寫遺書之類的信函幫這傢伙開脫，最後只顧著把握時間四處蹓躂，還弄了一條魚丟給別人看顧。
熟悉的刮刀讓人脖子發涼。他的脖子應該不至於也會放屁吧。

「這問題真是從來都沒想過。」視線從刮刀挪向萬思的臉、再落到伸出的拳頭上。
記憶中那似乎是第一次分開後重新聚首，真是可怕的第六感，他想，後來的一切都發展如此莫名其妙，卻又莫名其妙地令人安心。

「是。」諾萊伸出沒什麼溫度的完整右手，敲了同居人溫暖的拳頭，笑了一下：「希望回去後還會記得這些，我會記得採買的時候幫你遠離奇怪腹瀉葡萄汁的。」

與諾萊碰拳之後，他轉而按住對方肩膀固定，捏緊刮刀的手柄背在身後。
他拿不太準下手的時機。
諾萊的瞳孔是藍色的，像是久違了的海水或天空，比無限延伸的商場還要更一望無際。
萬思別開眼，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悶悶地說：「……謝啦。」

「但我覺得你就是你。」萬思肯定地說，「回去之後吃點其他的垃圾吧。」

「See ya。」

到時候 見吧。

— 𝚃𝙷𝙴 𝙴𝙽𝙳. —

終於!!!!!!!!!!!到這裡!!!!!!!!!!!!!!!!!!!!感謝萬思中我好快樂!!!!!!!!!!!!!!
覺得商場這麼怪奇的地方一定會有死亡就是離開的想法存在，說歸說最後真的實現真是太好了 !!!!!!

終於走到這裡.....
讓偶期待諾萊二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