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五）

時小澍昨晚打遊戲不小心睡著，醒來的時候都快八點了。就要錯過第一堂課的他瘋狂踩著腳踏車往學校趕，速度快的早晨的風在他耳邊呼嘯。再幾個路口就是校門，號誌燈都要黃轉紅了，可是他又不想停下來，不然又要等上九十秒，衡量之餘他乾脆牙一咬重重地踩了腳踏板幾下——

緊接著就是一陣煞車聲響，時小澍眼前的一切彷彿是靜止了，就剩他一個人還能動作，他騰空而起，甚至瞧見車裡的男人揪著眉頭與他對望。

「啊啊啊啊啊啊——」後知後覺的他張嘴大叫四肢揮舞，與此同時“碰”的一聲他整個人就趴倒在車引擎蓋上，臉頰實打實的貼著人家的擋風玻璃，狼狽的像是一隻被壓扁的大章魚。

事情發生的突然，是以過了好一下子，馬路周邊的人們才看到出事的是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生，立刻都攏了過來，打電話的打電話，瞎拍的瞎拍，也有的人三兩一聚就開始先說肯定是車的問題，人多嘴雜的場面有些亂。

上了一個日班又接夜班，伊森死撐活撐就是想回家好好睡個覺，想不到再兩個路口就可以轉進西王路的停車場，結果卻攤上交通事故，他的臉色自然是又木又冷。從車裡出來，眼神掃了掃，刺眼的陽光讓他皺了皺眉，抬起手去遮又說，「別動到現場，麻煩你們報個警。」那些本還在議論紛紛看熱鬧的路人都默默降低音量變成了竊竊私語，伊森走到後車廂拿了三角架去放，又走回時小澍身旁。

時小澍已經人很快地從引擎蓋上滑下來站著，傻愣愣地瞪著那就算再不懂也看起來價值不菲的車，左前方板金凹陷了一塊還掉漆。老實說他現在已經不知道要先擔心哪件事，剛剛男人下車，表情冷硬的像是一個行走的大冰山，時小澍一看臉就綠了一半，再看見男人短袖上衣遮不住的一雙大花臂，色彩斑斕繚繞，在陽光下像是活生生會動一樣，他人都直了，就差沒有哽一口氣直接原地去世。

「小同學，能看清楚嗎？」

即使是人都飛到自己車上了，伊森也沒有絲毫的緊張，就是把眼前已經傻了的小同學書包撿起來，讓人坐在引擎蓋上，依照標準程序著手問查。「我叫伊森，是Ｃ大附屬醫院的醫生，你現在深呼吸一下，有沒有感覺到胸口身上哪裡痛，或者是頭暈？」

「呃......我......沒有沒有。」時小澍話說的結結巴巴，心裡想的都是對方真的是醫生嗎？誰來告訴他為什麼醫生需要一雙大花臂啊......這個男人其實是大佬吧？他是不是等一下就會被大佬當街暴打啊？

「頭也不痛嗎？有沒有哪裡腫？」不明白時小澍激烈心理活動的伊森只當小同學是被嚇傻了，彎下身仔仔細細的盯著時小澍，同時伸手扶住了時小澍的後頸，另隻手在腦袋上摸索，看看有沒有哪裡撞出了血腫。

時小澍緊張得直發汗，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一樣。又是道歉又是解釋說因為怕上學晚到所以才闖了紅燈，對於車的損害他很抱歉，然後抖著手去指那撞擊點問說如果要賠錢的話可不可以等他領到打工的薪水。

「人沒事比較重要，我買了保險，不用你賠。」伊森搖搖頭，抬起時小澍下巴左右端詳，同時觸碰臉上幾個位置，神情近乎嚴謹並不輕浮。

「那怎麼行......」他們之間距離很近，時小澍能看見對方長長的眼睫在陽光下泛著褐金顏色，讓原先眉宇之間那股山雪寒意融進了一些屬於人間春景的溫潤。「明明都是我闖紅燈才會撞到你......」

「你的臉等等需要冰敷一下，可以減少明天有瘀青透出來。」
伊森發現時小澍就是臉頰因為撞擊有些紅腫，沒傷到顴骨跟下頜。好在是綠燈剛要起步，他的車速緩慢，不然要是速度再快一些時小澍可能都要撞穿他的玻璃窗了。

「蛤？喔喔，好。」時小澍見伊森似乎沒想再就著賠償問題打轉，像是在隱示他這件事不容他置喙，便只好短短回答。

警察跟EMT來得很快，整個過程，時小澍都靜靜的看著伊森處理那些他完全不明白的事，只有在交代過程與確認身份的時候說了幾句話，很快地就隨著救護車去了醫院。一直到抽血的針頭刺進他胳膊，痛感才讓他在此刻有了一些真實。

媽啊，他剛剛可真的是驚險死了！差點回家見列祖列宗了！下次再也不敢闖紅燈了。回過神來的時小澍在人來人往的急診室裡搜尋到伊森的身影，正在與另一個醫生說話，大概是在討論他的狀況。那雙招搖的大花臂已經被白大褂的長袖子給遮住了，脖子上還掛著證件。

媽啊原來伊森還真的是個醫生啊！時小澍閉上眼睛認真為自己的以貌取人默默地反省了三秒。

但才第二秒他耳朵立刻感受到一股拉力。

「啊痛痛痛痛痛——」

「你這阿孫仔！是想嚇死你阿媽是不是？」

「吼......阿嬤對不起辣吼——我不是故意闖紅燈的啦！你這樣我很痛ㄋㄟ ——放手啦......」時小澍最怕他阿嬤生氣，立刻賣慘求饒起來。

伊森遠遠看到時小澍被一個長輩扒拉著耳朵在床上哀哀叫，被口罩掩著的嘴角向上揚了揚。

他跟值班醫生要了時小澍病例，提起塑膠袋走過去，取下口罩先朝著時阿嬤彎了彎腰，「阿嬤，我叫伊森，是這間醫院裡的醫生。很抱歉早上跟時同學發生了一點小擦撞。時同學常規檢查都沒問題，可以回家了。」

時阿嬤早上運動剛回家沒多久接到阿孫車禍的電話，嚇的心驚肉跳，再聽到是時小澍闖紅燈，一心只想趕到醫院去把人給修理一頓。現在遇上伊森，大概是老人家對於”師“字輩的職業都有一種尊敬，語氣立刻就軟了下來，一直掐著時小澍的手也鬆開了。

「醫生很對不起內，都是我阿孫闖紅燈啦！我回去肯定會好好的教訓一下！」時阿嬤說完又回過頭對著時小澍說：「還不快點跟醫生道歉！」

「醫生對不起，我下次真的不敢了。」時小澍一早上經歷高潮迭起，整個人都蔫了，加上自己錯在先，這時候也坐起身乖乖巧巧地對著伊森低頭道歉。

「人沒事就好了，記得下次過馬路要小心。」伊森笑了笑低頭看了眼病例，又對著時阿嬤說：「而且時同學各項數值都很正常，我想應該很可以承受您的教訓。」

時小澍：......

「唯一要注意的是血糖有點低，這裡有牛奶跟飯團，以後要記得吃完早餐再去學校。」

「要教訓的話可以先讓他吃完這份早餐。」伊森又補刀，把手上的塑膠袋遞給時阿嬤。

時小澍：......

「吼!醫生不要這樣啦！」時小澍哀嚎。

送走時小澍與阿嬤，伊森決定不浪費時間往返，直接回值班室睡覺。不過大概是今天一直有人進進出出，影響了他的睡眠，導致下午門診時還仰賴了兩杯熱美式撐場。

週五的門診人潮如川流不息的河水一波去又一波來，他幾乎忙得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命運之神似乎沒有這麼輕易地想放過伊森，傍晚急診來了個車禍患者，跟早上時小澍的情況有些類似，都是兩輪撞四輪，不過這個兄弟運氣明顯差多了，下顎骨多處骨折且有持續出血風險，幾科會診之後決定把這部分交給口顎外科來做，於是伊森便放下患者進手術室去了。

這一站就是四個小時。

時針走過十二點，一踏出醫院，一股冷涼冷涼的風撲面而來，伊森皺了皺鼻子，忍下了想打噴嚏的鼻酸感。時序深秋，最近都是溫差很大的天氣型態，叫車的人當然比往常多，計程車排班的位置空落落的，他想攔台車都沒有機會。

街燈昏黃的光線爬上伊森那張清俊的臉，即使是長時間的高壓工作，疲憊也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他把左手藏進風衣口袋，右手飛快畫過手機螢幕，打算用App給自己叫台車，運氣好的話四十分鐘以後他應該能順利躺上他在四色里那棟三樓小房裡的新床墊。

一台晶亮豔紅的LandRover如拖尾彗星一般破開昏暗的街道在他面前倏忽停下。

車裡人降下車窗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呦帥哥，剛下班啊？站這裡等誰啊？」

聽聲音就知道來者何人，伊森抬起頭，用一臉你在說什麼屁話的眼神看著陸泰年，問這話敢情剛剛跟他一起做聯合手術的人是鬼不成：「我車送修了，週五才能取。」

伊森話回的簡短。醫院裡沒有什麼消息是藏得住的，從伊森早上走進急診室的第八分鐘起，整個牙醫部上下幾乎都知道他早上跟個小同學撞車了。身為牙醫部有史以來最傑出八卦情報員的陸泰年不可能不知道。

「嗯哼。」陸泰年點點頭又問：「怎麼樣？」

伊森納悶：「什麼怎麼樣？」

陸泰年嘖了嘖：「我這車啊！」

「還行吧，陸醫生。」伊森偏頭看了看，「這車顏色跟你差不多。」

陸泰年一臉你別多說我都懂：「帥氣對吧？」

伊森：「不，是孔雀開屏，騷氣⋯⋯」

陸泰年在車裡翻了個大白眼，送上中指：「我這可是上週才剛過門的嬌妻！AWD 四輪傳動，5.0L V8 機械增壓汽油引擎......」

伊森無所謂道：「喔。」

陸泰年：「......」

他跟伊森認識超過十年，兩人雖然性格南轅北徹一冷一熱，但從醫學院開始就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一起唸書一起實習，甚至最後一起進了牙醫部，任何場合有伊森就必定會有陸泰年，只差沒有掛在身上變成標配。

不過時至今日，陸泰年依舊認為伊森身上有些東西他至今沒搞懂。
比方車，怎麼就有男人對車沒反應的呢？
比方女人，陸泰年至今交往過的女朋友沒有十二也有八，但是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能打動伊森，奔四的人搞得跟守著戒律清規的和尚沒啥兩樣。
陸泰年想不透。

又一陣凜冽寒風吹過來，街邊的枯枝枒隨之晃蕩，光影陰暗之間伊森裹緊了風衣，臉被衣領遮了一大半，只露出濃眉與潤亮的眼睛。

『沒事就快滾別打擾我叫車。』

陸泰年這時又讀懂了，他撇撇嘴朝伊森揚下巴：「天這麼冷，我就大發慈悲一次，上車吧！我送你。」

伊森幾乎是毫不客氣的拉開車門立刻坐上去。畢竟沒有人想在深夜的十字路口與運氣較勁。

四十分鐘的上床計畫終究是失敗了。
幾乎是伊森剛關上車門，陸泰年便將油門在深夜的市幹道上踩出了F1賽車的速度，勢如破竹的大喊一句餓死了，隨即把方向盤急轉拐上另一條路，伊森揪緊了安全帶直到目的地才鬆開。

剛才那場手術來得急，時間跨度也大，兩個沒吃晚飯的人又累又餓，在市區有名的粥舖裡叫了整桌狠狠地吃了一番，陸泰年才心滿意足且甘願地繼續執行把人送回家的任務。

窗外飛躍著夜色與數不盡的燈紅酒綠，加上車裡暖氣與剛填滿的食慾，伊森的視線便逐漸狹隘起來，但總是會在陸泰年的油門收放間，意識起起伏伏，在我要睡著了我又醒來了的境地徘徊。

還好陸泰年一路上嘴叭叭叭個沒完，他就在想回應的話題上支個幾句，好不容易撐到西王路的路標立在路口。

「你在前面路口放我下車吧，我住的位子車開不進去。」伊森鬆了安全帶。

「你住的是什麼地方？車都過不去？」

陸泰年瞠大眼睛表情誇張，伊森裝作視而不見嘖嘖嘴。

「是小區裡規定不能開車，只有兩輪的能通行。」

陸泰年問：「那你車平時停哪？」

「前面路口右邊有個停車場，我年租。」

「嘿！那正好！」陸泰年打了個響指，「反正你車也沒回來，借停一下，我陪你走一段吧。」

「幹什麼？」伊森看他。

陸泰年心想伊森你這王八蛋還真是夠直接的，搬了新家也不請兄弟去坐一坐，枉費這些年逝去的青春。他咬咬牙，愣也是沒把這話說出口，他也明白這人熟了就是會毫不掩飾地展現一些劣根性的面相，要是主動開口說來我家玩吧，那才該懷疑這人被奪舍了。

想到這裡他笑了一下，扭頭道：「沒啊，不覺得今晚花好月圓，很適合約會嗎？」

「約你大頭。」

把車停好後兩個人並肩一道走。

四色里是個寧靜又人口單純的社區，這個時間點行人寥寥，走在欒樹河堤能聽見風吹樹葉、河水淙淙的細微聲響。

經過金苦楝圖書館的時候，斜對面的三角店面霓虹招牌在街角閃爍著光，不知道是在做什麼的，不過看來是已經打烊，店內黑漆漆的。

「我說你住的這個社區不錯嘛，挺悠閒的。有水有樹，還有這麼漂亮的圖書館。」陸泰年指了指那家店，「這個地點如果能開家牙醫診所就更好了。」

伊森看了他一眼，大概知道了這傢伙今晚什麼目的了。

陸泰年見伊森雖沒反應，但應該也懂，便自顧自地說下去：「你也知道，科室那幫老頭子怕我們怕得不行，表面上誇我們優秀，實際上就怕我們把他們的位子給擠掉，需要顯擺的時候就把我們拱出去，不需要的時候關起門來打壓我們，成天修修下巴拔拔智齒，厲害的手術都被他們攬了，什麼大型國內外的醫研交流都沒我們的份，內務會議要被罵被檢討的就我們背鍋。你說那天8號床顎骨折手術，明明就是劉老頭該上的，他不想去就叫你去，他怎麼不叫他自己得意門生去咧！沒有好事，專發狗屎。平時做手術看診巡房做研究都夠忙的了，還要擠出時間來搞一些阿諛奉承人際關係的事，真他媽太累了，跟狗一樣。與其留在裡面勾心鬥角還不如出來自己幹！」

陸泰年一口氣講了一大堆，到後來像是什麼黑幫電影裡的對話。

風裡盪著幾聲伊森低低的笑，「出來幹，不用還啊？」

「欸你這個人！我說的是正經事，倒換你不正經了？」陸泰年瞪他，作勢要捶。

「出來我也不是沒考慮過。」伊森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收起玩笑的心思。

競爭是人類的天性，陸泰年說的那些沒有錯，的確是他們目前所面臨的常態，大醫院的生態就是這樣的，年資擺在那裡，老的就有絕對話語權，像他們這樣就像是夾在菜鳥與老鳥中間的三明治，就算再優秀，出過國又如何，想往上就只能繼續待在那環境裡耗，日復一日的磨去救死扶傷的雄心壯志。

「所以？」陸泰年還在等他往下說。

「沒有所以。」伊森聳聳肩，隨即又說，「目前。」

「行行行......」目的有達到就行了，陸泰年擺擺手，轉身往回走：「太晚了，改天你再請我進去你家坐吧，我走啦！」

「等一下！」伊森喊住他。

「什麼？！」一個東西飛過來，陸泰年反應很快接住。

「我家備用鑰匙，幫我收好。」伊森說。

「沒問題——兄弟。」

陸泰年走挺快，轉眼消失在街角。

隨著和南二街那道鐵灰色大門輕輕喀噠一聲落了鎖，夜裏的四色里又安靜下來。

11/7(日）- 立冬的禮物

- 「Expecto Patron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