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華看了最後一眼他生活了十幾年的房子，厚重冰冷的鐵門關上，將他不捨的眼神與幽暗沉悶的空間隔絕開來，「噠！」電子鎖的聲音響起，提醒著這名青年，他將不再擁有這間屋子的房契，沉靜的廊道催促著他離開。

　　荊華反思著，他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呢？也許都是從那錯誤的情感開始的吧。

　　正因為他愛上了他的養育者、同時也是他的雇主的那個人。

　　荊華與那人第一次相見時，他15歲，那人27歲，他還記得當時做「運輸業」的爸爸失蹤了，那個男子找了過來，他說：「你爸爸要我來照顧你。」

　　他沒有媽媽，他隱隱約約還記得媽媽的樣子，他10歲時，爸爸告訴他，媽媽不會再回來了，她有了新的生活。

　　因此當爸爸不見時，不知何去何從的他便跟著這個男人走了。

　　荊華當時問那人：「我該怎麼稱呼你才好？父親？乾爸？」

　　那個人回答：「我可不想當你爸，叫我的名字，詠齊、劉詠齊。」

　　荊華18歲生日時，自願戴上堅固且冰涼的金屬項圈，自甘墮落的被鎖在男人的身邊，正因為他覺得自己愛上了詠齊。

　　從那之後他們間的關係就變得極為複雜，同打了結的毛線球般難以解開，他們間既有金錢往來，也有肉體交纏。

　　他們是養育與被養育者，亦是雇主與受雇者，時而是飼主與寵物，又同時維繫著以愛情為糖衣的情人辦家家酒遊戲。

　　詠齊經常噙著笑，對他說：「你們荊家人，總是有著奇怪的堅持，這樣有趣嗎？」

　　而荊華每次都裝作聽不明白，他光看對方那冷靜且沒有分毫笑意的眼神就知道，劉詠齊並沒有愛上他，但他總告訴自己，總有一天，對方會愛上他。

　　如此荒誕的生活持續了9年，他為了那人學習了所有他所喜愛的事物，他奉獻了自己的所有，甚至穿上了女裝，只為了讓自己比女人還美，只為了男人的視線停留在他身上。

　　而這一切雜亂的關係線，最後還是被劉詠齊一刀給剪斷了，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

　　四月十五日，荊華的27歲生日，那天的雨很大，淅瀝的聲響能讓整座城市只聽得見雨幕的演奏，當指針即將指向晚間九點時，他所期待的那個人終於歸來。

　　聽見門鎖開啟的聲響，他立刻前往玄關迎接男人，他習慣性的伸出手想要接過劉詠齊的公事包，卻被避了開來，他疑惑的看向那人，男子卻只是沉默的看著他，一點也沒有進屋的打算。

　　「怎麼了？」他聽見他的聲音乾啞的可怕，像要壓抑住內心蔓延的不安。

　　「時間到了。」男人的聲音帶著潮濕的冷意，「荊華，你也該醒了。」

　　「哈、什麼意思呢？我怎麼聽不懂你說的話？詠齊、劉哥，有話不進屋裡說嗎？」

　　「我要結婚了，所以你自由了。」

　　審判的號角總是來的突然，荊華的腦海裡似乎只剩下對方所說的，「我要結婚了」這句話，導致對方後面所說的其他字句，他聽的一點也不真切，就像隔了層玻璃在對話一般。

　　「這房子裡所有的一切都歸你了，你要留要賣要丟都隨你，文件我就放這了。」男人從公事包中抽出了鵝黃的信封袋，放在玄關的鞋櫃上。

　　「之後你不用再來上工了，祝你好運，荊華。」說完這句話的劉詠齊毫無留念的轉身關上了門，留下表情呆滯的青年。

　　「等等！」當荊華反應過來衝出家門，他只看見屬於那個人的汽車消失在街頭，而無情的雨水浸濕了他的全身。

　　那一晚，荊華失眠了一夜，這對他來說是這輩子最糟糕的生日了，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緊盯著桌上那封信件，他沒有打開它，他總覺得打開了以後，一切就都不能挽回了。

　　翌日雨已停，天空灰濛濛的一片，好似晚些又要下起大雨，近午時分荊華決定去「上工」，那時間正好是所有人都在的時候，他熟門熟路的抵達一間小廟，上頭寫著「有求必應」，那是這區的角頭廟，裡頭沒有神像，只有石刻的牌位，祭拜的是大眾爺，他們堂口經常在這裡聚會，而蹲外頭守門是一個看起來相當年輕的人，那個人荊華還記得，大家都叫他「彪仔」。

　　「華哥，今天怎麼有閒過來？」彪仔嘴裡叼著菸，光裸的上半身刺滿了刺青，最為明顯的是右胸上作為堂口標記的牡丹。

　　「喔、我來找詠齊。」

　　「你找劉爺呀！他今天沒過來，他昨天才在講你金盆洗手，不幹事了，說他這陣子嘛，也要準備退休了。」

　　「金盆洗手？嘁、我哪有說過這樣的話？那全都是劉詠齊胡亂說說的，今天主事的是誰？」

　　「哪能還有誰，劉爺不在，就只剩周副手了。」

　　「喔、那我要進去找他。」

　　「等等！兄弟、華哥呀，不是我不給你進去裡面，劉爺說過，你退出了，哪有退出的人還能入堂口的道理在呢？」彪仔將煙頭隨意丟在地上，一個往前擋住了廟口，也擋住了荊華的去路。

　　「你還知道我是你兄弟！就說那是詠齊隨便亂說的，怎樣？現在我說的話都不是話了是不是？」

　　「話不是這樣說的，咱們堂口一直都是劉爺說了算，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爺說你不能進去，你再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幫你進去呀！你別為難我了。」

　　「操！」荊華罵了一聲，當他轉身時，彪仔還以為他要離開而鬆了口氣，然而年輕人卻看到他走到擺放零亂棋盤的樹下，撿起了一根表面滿是傷痕的棒球棍。

　　「為難你？我今日就偏要進去裡面，你又怎麼說？」

　　彪仔眼睜睜看著荊華去而復返，還帶著要宰了他全家似的陰沉氣勢。

　　「別這樣啦！華哥，講話就好好講，拿什麼傢伙嘞？」彪仔依舊盡職的擋住入口，也不敢動粗，他們誰不知道這個荊華是劉爺的七仔，就算劉爺沒說，但哪有人退出能夠這樣簡單全身而退的。

　　「你是看我很久沒上工，都不記得我的手段了，是不是？」

　　「不是啦，華哥你的名聲在這裡誰不知道嘞！要不你說看看，看是有什麼事情，我進去幫你問問？」

　　「吵什麼吵！家裡死人了是不是？」廟中傳出如羅漢松那般沙啞低沉且滄桑的嗓音，彪仔在聽見聲音的瞬間，立即往旁邊移動他的身軀，以免擋住出入口。

　　「周副。」在裡面那名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出現時，彪仔恭敬的喊了一句。

　　「周揚。」

　　「呦！看看這是誰來了，這不是劉爺的好寶貝，小荊華嗎？」

　　「說什麼混話？我告訴你，我今天就是要來找劉詠齊，我管他在不在這，我勸你把你知道的都招出來。」語畢，荊華不忘揚了揚手上的球棍。

　　「哈、你不過是個這個，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周揚向荊華豎起了小拇指，甩了甩手，極致暗示對方不過是個屈辱的妞。

　　「咱們文明人說文明話，這舞刀舞槍的事兒，老早就過時了，我看就你這副模樣，就算不是現在，劉爺總有天會把你給丟了。」

　　「你看你這話說的是人話嗎？周揚，老子為幫裡打拼十幾年，你這下倒是不講義氣了，說丟就丟，幹什麼人事？」

　　「我不講義氣？哈、幫裡有誰敢說我不講義氣，我就是太講義氣，才同意讓你退組，就是劉爺對你太講義氣，才讓你退組退的乾淨，不然你看那個退組的不是扒層皮才走，我看就是得讓你去牢牢蹲個三五年才知道什麼叫乖，我看我不只說人話，我還幹人事。」

　　「瞧你說的，多大的恩惠似的，與其在這聽你瞎講，還不如講清楚劉詠齊在搞什麼飛機。」

　　「他搞飛機？好，我就讓你看看他在搞什麼飛行機器！」周揚轉身走進廟裡，正當荊華想要跟上時，在旁沉默的彪仔又出來阻止。

　　「華哥，劉爺有說過的。」

　　對此，荊華也不再多說，只抬眉冷冷看了彪仔一眼，而彪仔也只是乾笑，企圖化解這短暫的尷尬。

　　很快的，周揚的身影又出現在廟口，他的手裡多了淡粉的信封，他將信封丟在荊華面前的地上。

　　「不是想知道你的好劉哥在搞什麼，撿起來看呀！」

　　那封信就像綻放的妖麗牡丹，肆意張揚將它的身影印在了荊華的眼底，讓他移不開視線，也忘不了上面那金黃的堂口標記及雙喜字樣。

　　「怎樣？說說那麼多，現在就沒膽啦？看你嚇的，不過就一張帖子。」

　　「呸！你還真當我怕，我只不過是看這上面挺漂亮的，一時看傻了而已。」

　　荊華把球棒丟在一旁，他蹲下身去撿拾那抹粉，他的手不斷顫抖，「怕什麼怕！」他暗罵自己，心一橫便將裡頭的帖子快速的抽了出來。

　　那是張做的相當精緻且傳統的喜帖，中式的燙金花紋，極大的刺痛人心的囍字也在上頭，下邊還寫著百年好合。

　　「嘁、弄什麼破玩意。」

　　荊華翻開了喜帖，一張同喜帖大的婚照就擺在裡邊，新郎是他最為熟悉的那個人，可能是因為為了拍照而畫了妝，看起來年輕了許多，新娘看起來才二十歲初頭，比他還年輕，而新娘的名字他有點印象，那是他們堂口上頭那個幫老大的小女兒，受寵的很，她那老爹恨不得把全世界都送給她。

　　「新娘這麼年輕，感情你們都聯合起來騙我呢。」荊華說著不小聲的嘀咕，惹來了周揚不屑的嗤笑。

　　荊華看向上面的文字，發現這是一封訂婚宴的請帖，而宴請的日期就在昨天，也正是他的生日，突然好似有條線串聯起昨日他從沒主意到的細節，像是男人異常的晚歸、身上若有似無的酒味、過於正式的西裝、袖口沾上的奶油印子、左手中指上那枚銀白色的戒指。

　　「我說你，大男人的別哭啦！」周揚嘆了口氣。

　　「哈、哭什麼哭，這有什麼好哭的？」說歸說，荊華將喜帖慎重地放回信封，將那張帖子貼在懷裡，打算將其收藏，沒有要歸還的意思。

　　「應嘴應舌，沒大沒小，也不看看你那張臉現在難看成什麼樣。」

　　周揚說著，便瞪了在一旁當啞巴的彪仔一眼，「看什麼看，沒看人家那麼難過，還不拿一支煙給他吃。」

　　彪仔被罵的無辜，摸摸鼻子，不過還是提醒了周揚：「周副，這樣好嗎？劉爺說不要讓華哥知道的。」

　　「囉囉嗦嗦個什麼勁，我說好就好，難不成他還敢扒我的皮不成？我就說當初他就不該把荊家的小子帶進來，什麼緣、什麼情、什麼義，我看全都是孽。」

　　「是是是，周副您說的是。」彪仔也不敢反駁，只得上前給荊華遞菸與點菸。

　　荊華吸了幾口，靜了靜繁亂的心，他在片刻的寂靜與煙霧瀰漫中開了口，「我不退出，我加入咱們鹿韭堂十年有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在怎麼說這情義上都過不去。」

　　「你怎麼就不懂，讓你這樣退出，就是劉詠齊給你的最後的情義了。」

　　「這樣叫我退出，是要我去哪？幹！你才是不明白，周揚，我家就在這兒。」

　　「瞧你個牛脾氣，你連高中畢業都沒有，現在都十二年國教了，街上隨便一個學歷都比你高，你留在這能幹嘛？繼續你那套把人砍死沉海底埋山裡的手段？不知道去哪還不如回去讀書，做個老實人就那麼難受嗎？」

　　荊華深吸了一口彪仔那便宜的長壽菸，這才吐著煙霧說：
「是，很難受，其他兄弟都還在打拼，甚至還有兄弟還沒從牢裡出來，呵、你這就是叫我夾著尾巴逃跑。」

　　「好、很好，別說我周揚沒有給你機會，咱們就照規矩走，既然劉爺要你走，而你自己卻不願意走，咱們就問問大眾爺，看這事怎麼個定奪！」周揚讓出了通往廟裡道路，「我就讓你進前廳，你自己去問，一樣的規矩，三個筊，只要大眾爺同意，我就同意！」

　　荊華丟了菸蒂，走進前聽，漆黑的石牌就立在神桌上頭，這十二年來他從沒跟大眾爺求過什麼，一是劉詠齊不準，他總說求得了什麼，就得還大眾爺什麼，不可亂求。二是在堂口裡求大眾爺這事，只能求跟堂口有關的事，如今卻沒料想過，這回輪到自己上了大眾爺的斬首臺。

　　荊華在上過香後，從神桌上拿了筊在拜佛跪墊上下跪，他對著神牌磕了三個頭，嘴裡念念有詞：「大眾爺在上，信男荊華，今年已27歲，15歲便入了鹿韭堂，在此已有十年又二，信男在堂口打拼多年，如今與角頭意見相左，信男不願離開堂口，若大眾爺同意信男留下，還請賜一聖筊。」

　　清脆的擲筊聲在前廳響起，不只荊華，就連周揚也拉長了脖子去看結果，在外頭的彪仔也好奇的在門外窺視，然而撞上了桌腳的筊，卻是兩面平面在上。

　　笑筊，究竟大眾爺在笑什麼呢？荊華想不明白，這種事關他人生的事，卻是這樣的結果。

　　後面的兩次，荊華好說歹說，不管變換的多少說詞，最終都是同樣的結果——笑筊，是在笑他的人生只為一個人而活，還是笑他執著頑固不懂劉詠齊的用心？有求必應，有所求必有回應，人生種種，他卻被大眾爺以笑帶過。

　　周揚走過來拍了拍還跪在跪墊上的青年肩膀，「很遺憾，但規矩就是規矩，咱們出去吧。」

　　「唉、雖然你也知道結果了，該說的還是得說，如今你已經不是堂裡的一員了，今後你就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別再來了！要是你真的難過，晚上我叫幾個弟兄陪你喝一杯，給你做個餞別。」

　　「不了……嗯、我得靜靜，還得想下之後怎麼過活。」荊華垂頭喪氣，完全沒了一開始來找碴的氣焰。

　　「想想好，好好想，之後做個實在人，別再往血路上走了，聽見沒。」

　　「這還說不定呢，我找不著正經事做，還不是得走回老路嗎？到時周揚你再給我跟劉詠齊說說？」

　　「想得美，臭小子，誰不知道你再打什麼鬼主意呢？快滾！滾得越遠越好！」周揚看著青年走遠的身影，又忍不住叫住對方，「荊華！……婚禮在十月，你想要的話，我給你寄一張他的喜帖。」

　　「……好，那就麻煩周副了。」荊華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他想這下他是真的連家都沒有了，他怕他一回頭，就會崩潰的大哭。

　　那一晚對荊華來說又是個不眠夜，他在那只剩他一人的房屋裡不受控的哭泣著，他曾想摔毀他與劉詠齊生活的一切，卻又捨不得，也下不去手，弄壞了就沒了，他們之間也不會再有新的回憶。

　　他捲縮在對一人來說過大的雙人床上，嗚咽著。

　　✤

　　他一人在那間房子裡渾渾噩噩的生活了半年，直到劉詠齊結婚後，他才真正的死了心，他賣掉了男人給他的房子，也賣掉了車子，賣掉了所有的一切，帶著少少的行李，在無人知曉也無人祝福之下，遠走高飛。

　　他下定決心，這一次，他要為自己而活。

　　荊華沒想到的是，在他離開半個月後，原本小小的大眾爺廟大興土木，被人重建的更為輝煌氣派，就好像有人為了還大眾爺的願一般。

　　大眾爺廟有求必有應，但願望也講先來後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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