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值日，李鉑至到後門扔掉宿舍累積了幾日數量頗豐的回收物。雖然這所校內的學生整潔風氣盛行，拿來丟的瓶罐紙箱都經過衛生處理，他的雙手實際上沒沾到什麼髒污，素來頗有潔癖的他還是捋高衣袖，在洗手檯用洗手乳慢條斯理將十指指縫清潔仔細。

左手腕上編織樸素的棉繩手環濕透，一圈暗去的芥末黃軟軟依附在腕骨。

突然左邊來了一個使用者，將水龍頭開得嘩啦啦，十分豪邁洗著手，任由水花四濺，他下意識投過疑惑眼神，同時慢慢打開水龍頭搓洗掉泡沫，來人在日光下金燦燦的捲髮映入眼中，一段鮮明的回憶瞬間回籠。

李鉑至記得所有細節，不愉快的事情就像被倒了防腐劑。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他趁課間空堂到操場配速跑完例行十公里，結束後走到內圈拉完筋席地而坐，運動完還不想回去，隨即拿出口袋裡的手機漫不經心瞎滑。在他的背後不遠處不斷傳來喧鬧聲，他原沒在意，以為是哪裡舉辦的團康活動，孰料卻在當中耳尖捕捉到程泱的聲音。

他猛一回頭，直起身瞇眼望去，發現背後其實是一群人擁簇著一位戴著皇冠拿著卡牌水晶球的人，貌似在占卜。
那場景讓他聯想到之前在夜市觀察過的帶著白文鳥算命的攤位，每位客人來算都說「最快中秋再來過年」，胡亂指點他人迷途人生那種江湖神棍。

程泱跟那個人的對話還熱絡持續著，就算這種時刻他也得承認這個平時文靜的女孩笑得花枝亂顫雙頰紅紅的樣子很好看，同時也無端氣人——因為與他無關——現實逼迫他不著痕跡再靠近點，去聽聽究竟什麼事這麼好笑，他也想笑笑，但凝神聽到最後，只覺得剛才打到他笑點的迷因新梗和得標的衣服出貨通知都不香了。

程泱所說在意的那個人是他，這點自信他還是有的。然而那金髮的傢伙同為男性，卻大言不慚說他「不懷好心眼」、「饞妳的身子」，甚至連「豬拱白菜」都脫口而出，別提還妄下論斷他奇奇怪怪，預言兩人波折很多，最後乾脆叫程泱好好讀書，每一個字，和那大言不慚的獨斷態度，都讓他深深反感，倍感挑釁。

拿著幾張卡片對程泱義正詞嚴頭頭是道，他很好奇，是誰給他的立場？女孩並非外向的個性，能逗得她心花怒放相信他們交情基礎不錯，八成把程泱當成乾妹妹看待了，近義詞就是潛在競爭對手。情敵？他最好不要。
李鉑至離開前，沒甚麼表情地拿高手機，在原地把鏡頭放到最大拍到了這個令人掃興傢伙的臉，拇指認準般牢牢點了點那張被捲毛圍繞笑嘻嘻的臉，算是徹底記下他了。

所謂有收穫就要有付出，但明明他作為堂堂甲方，為什麼要幫那個錢狗幹那麼多冬令營的雜事？扛了一肩頭紙箱出現在垃圾場，Gino打迷迷糊糊地被拐來當雜役，他就一肚子腹誹；直到將東西送進回收車，轉頭發現自己處在蒼蠅小蟲紛飛的環境，遲了一拍才清醒的人旋即爆炸。

「那個渾蛋死錢狗，居然敢把我騙到這裡！」

誰不知道他在所有的打掃裡最不喜歡倒垃圾這一項？灰塵可以，油漬可以，髒東西可以，垃圾可以，全部混在一起——不可以！

退一萬步來說，別人不知道，和他一起長大的Nino怎麼可能不清楚？估計是為了報復他前幾天讓他在草叢中蹲了一下午，才找這種活兒弄他。那個錢狗賤貓！

洩恨似地一腳踹向旁邊的紅色桶子，本以為有他二分之三高的大桶能禁得住他只一次的襲擊，豈知塑膠桶中看不重用，遭踢後一個飛身撞上灰色牆面，頂上寶蓋彈開。而在激烈晃動下，裡頭的髒水盪出，點點灰水直往他濺。

儘管運動神經良好，嚇到的人還是遲了一步，保住了為圖方便捲起的針織外套袖子，沒保住他外露的胳膊。

「Shit!」自潑髒水的人欲吐不吐地朝著濕濕的手臂乾嘔，跟著快步走向垃圾場外的洗手台。

然而，當他邊罵罵咧咧地清理髒汙，順便將胞弟的內外在全然碎嘴一番的同時，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感覺左邊的人不斷向他投來不友善的眼神。

而當他斜眼睞去，那人又擺正姿態，彷若高不可攀，清清冷冷。一來二去，Gino的氣焰又被他咻咻咻地燃起另一波。

關掉嘩啦啦流不停的水龍頭，一手撐上水泥製的檯緣，他歪著身子面向對方，嘴角的笑似有若無，抑制不爽的嗓音滿是乾癟的親切。

「我好看嗎？你可以再靠近一點看沒關係。」吐字的口像吐水的臨死魚，啵啵啵地妄圖最後一搏。

這不討喜的華麗語氣，李鉑至甚至不用掏出手機確認，就能夠確定眼前這一位，正是操場那顆造謠的大聲公，程泱那個會算命的朋友。
洗手水聲干擾也無法錯聽身旁與挑釁無異的發言。
沒關係？他說的。李鉑至關掉水龍頭，應對方要求伸手一把抓住對方衣領，將人扯到極近的距離，用近乎審視的眼神，快速把那張神情張揚嘴角含笑的俊俏臉蛋自上到下看個仔細，連同那隻莫名其妙洗得用心的小臂，而後皮笑肉不笑鬆開手，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臂膀，把剩餘水漬全擦到了對方身上，「同學長得不錯，怎麼不會講人話？」

莫名其妙被男人扯住衣領，Ginoㄧ個重心不穩，差點撲進對方懷裡。還好他反射神經極其發達，在失重的第一秒握住沒關緊的水龍頭，方站穩腳步，把面容朝向對方。

可他還沒來得及罵出聲，遠瞧就顯俊俏的臉陡然在他面前放大，且是近得能感受到長睫翩然起舞的貼近，絕世顏狗ㄧ個愣神，差點鬼使神差地主動再湊上前。

——然後他又被推開了。

瞟了眼浮在針織外套上的水珠，Gino眼簾垂下，自腳到頭地把對方收進眼裡，腦海內快速運作，試圖找出少年資料。

但一幀幀照片刷過，就是搜不出與這個人有關的事蹟。他滿面疑惑，倒忘了被人無端找麻煩，應該要反擊。

既然不是睡過的，那就是得罪過的囉？

「不好意思，」沉吟片刻，他變臉似的換上一副填滿歉然的真誠面孔，慢條斯理地拉起對方衣襬，再慢條斯理地把指縫擦乾。「我得罪過的人太多了，實在不知道你是哪一個。你要不要說一下我是哪一句話說得不像人話，才讓是人的你聽不懂？」

「那天在操場，你跟程泱瞎掰得很精采，我在附近聽到差點替你鼓掌。」李鉑至單刀直入，眼裡滿是嘲諷，不客氣出手打掉對方想換邊繼續造次的手。對方挺有自知之明，得罪人的本事他早有體會，四處結仇八成不是托詞，因為就連素不相識只是路過的他都能位列其中。
「還會預知未來，拿著道具打著占卜的名義說些不負責任的話，通常那叫……」無視對方吊兒郎當的姿態，李鉑至低聲嗤笑，抵在粗糙石礫檯面上的幾根手指來回輕敲了幾下，像在努力搜索出最貼切的詞彙，「喔，招搖撞騙？」

直視著那張長得好看卻跩個二五八萬的英俊臉龐，Gino原本微鎖的眉頭在他提及「程泱」之時，手臉並用地表演了「恍然大悟」——張開的嘴和當即舒開的眉心，下置的掌和捶上的拳頭。啊字驚呼不是沒逸出口，不過聲量不夠。

還想說他在這間學校安分得很，怎麼可能無端踩到狗屎，原來如此，這個人是拱他白菜的豬啊！

「哦——」微微頷首，這回打量人的目光更加赤裸，還左右搖晃著上身，把人家的後背都看了個遍。

不錯，肩寬腰窄，膚白腿長，雖然不知道五官殺氣幹嘛那麼重，但跟在程泱那種小美人身邊，的確可以趕趕蒼蠅，是居家外用皆可的良品。

再看看他後知後覺注意到的、程泱的芥黃色編織手環鬆軟軟地掛在豬手上，他就明白了——嘛，人家會來找他麻煩，其來有自。

「玩真的啊。」

沒注意到心底話被他低喃出聲，徹底忘記自己正在被找麻煩的人屏蔽了豬的那些氣話，十分八卦地探問起來。

「喂，豬，」對方不是他的精神領土範圍內居民，所以豬還只是豬，「你跟泱泱小美人告白了嗎？」

豬？李鉑至用看弱智的眼神關愛那張表演川劇變臉完，突然又湊過來一臉八卦的俊臉，情緒轉變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他低頭看了看硬了的右手想想這一拳下去，他跟程泱很可能會迎來第一次吵架，前兩天他們才剛約會完，感情逐漸升溫中，衝動惹事會造成不必要的齟齬，為了不被回力鏢打到，於是他乾脆收手。
「請問你是程泱的誰？我們什麼進度需要跟你報備。」會用這種表情關心他告白了沒，李鉑至大概瞭解到對方只是個想聽當事人第一手爆料的奇葩，定位重設後，他的態度不再那麼針鋒相對，但還是沒什麼興趣理會，淡淡給了個軟釘子：「我豬拱白菜不懷好心，告不告白又如何，你不是勸她好好讀書嗎？」

……聽到那麼後面啊？但沒聽到結尾吧，不然他明明忽然良心發現，把話鋒轉向，沒道理這人還那麼生氣啊。

哪兒來的小肚豬腸？話能只聽一半嗎！

鼓脹著左邊臉頰肉，Gino腦海裡刷過一排排對面前人沒耐心的控訴，拇指指甲撢去了食指上的水漬，他不耐煩地擺擺手，「行行行，你不想說就不說了，我去問程泱總可以吧？」說罷，言出必行的找事人鼻子朝人一哼，晃了晃早一拍掏出的手機，爽快地摁鍵撥號。

不出幾秒，也不知道彼方是真撥通抑或假，他清了下喉嚨，委屈巴巴地裝哭起來，「程泱——你的豬兇我！」

李鉑至動作比自己想像更快，他盯著落到手上的手機無言以對，嘴唇輕微動了動，看嘴型大概不是什麼好話。
——程泱這個朋友出現在這裡合理？他應該去讀幼稚園大班。手機螢幕根本沒解鎖，被設成桌布的一窩熟睡奶貓，跟手機主人此時掛在臉上的無辜表情一樣無害。
「為什麼有人好奇別人感情生活。」李鉑至無法理解，忍住轉彎將手機送進旁邊回收場的衝動，把手機扔回去，側頭看著對方：「希望你是出於對她的關心才問這些。我們過得很開心，你應該看得出來，抱歉，跟你的預言有點出入。」

少年的動作之快，Gino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這導致手機被扔回來時他還在怔神，接的動作因此有些滑稽。手忙腳亂地往身上抓到處跳的機子，還為此左腳後退一步，幾番搶救之下，最終以小臂壓腹部的姿勢將其夾住。

有些不高興地瞪了搶奪個人財物的渾蛋一眼，回身時碎了句「快槍俠」，確保對方的粗魯行徑沒弄傷他的新手機後，失去玩心的人邊把屏幕上糊糊灰灰的痕跡擦掉，邊煩躁不堪地動口。

「為什麼不能好奇別人的感情生活？你以為這世界的八卦是怎麼形成的？而且不是她來跟我說的嗎，我問一下還不行？還有，不聽人把話說完的是你吧，沒耐心就不要亂發脾氣，要不然哪天害了她是誰不關心誰啊！」

他就是再顏狗、再不講道德，此一時這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已非一落千丈可明言，想進他的小小國土更是此生絕無可能！

吃大便吧。

直覺晦氣地又瞪了那張臉兩眼——好吧，好看還是真好看——，Gino忿忿地把手機塞進制服褲口袋，轉身就走。

「對她好一點啦，你這只豬！」暱稱定死，此生也無更換可能。

李鉑至被這頓劈頭蓋臉的臭罵轟得一愣，細聽內容，眉頭逐漸攏起，他從不斷加快的語速中努力掌握到幾個關鍵字眼，這才瞬間恍然。
意思是，他們剛才的劍拔弩張，或許都是無意義的一場烏龍？這傢伙反應這麼激烈，很大機率是源於對方話裡提到「沒聽完」的部分。
那日他確實沒偷聽到他們散場，當時情緒上來一秒鐘都不想多待，扭頭就直接回了宿舍沖澡解悶，所以，他很可能誤會了什麼，也曲解了對方。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這個原地爆氣吐露真心話的人狠瞪他幾秒之後，突然轉身就走，邊走還邊補上的一句憤怒的帶豬字的怒罵，彷彿他真的是一頭不可教化的兩腳豬。

最在乎的敵我關係得以釐清，即使被與豬畫上等號，李鉑至此時心裡也生不出半點火氣，反倒有點想笑，手指隨意撥弄微微發癢的手腕，珍惜地順平濕掉而緊貼的棉繩手環。
正是因為從對方話語中，隱約能感受出他對程泱的真實關心，那並非流於表面的八卦心態，畢竟只有攸關真正在乎的事情，情緒才會如此強烈起伏。
「喂，抱歉，是我誤會你——」試著傳達遲來的歉意，他的視線追逐著對方疾走離去的步伐，趕在怒氣沖沖的背影完全消失前，他揚聲喊道，「也代替程泱謝謝你！」
只見入口處鐵門被撞得用力回彈了下，人已不見蹤影，不曉得到底聽到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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