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漫過膝蓋,漫過胸腹,所有的一切都會在純白之中淹死。
-
在被IRID分配到這裡之前,王喬霖沒有看過雪,但他知道這裡已經很久沒有白色了,現在被人提及的純白只是一種概念。懸浮微粒的薄幕鋪在這片土地上,一層一層被風和輪胎翻攪混合,雪早已不是乾淨的白色,而是黃、灰組成的髒濁顏色,這些冰融了就是棕色的泥水。
而他現在眼見中的風雪是真實的全白,和辦公室裡的影印紙一樣無暇;每當他想要呼吸,鼻咽和肺部就被灌入胸腔的寒冷凍得發疼。
知覺逐漸遠去,雙腿不能挪動分毫,也無力撥開快將自己沒頂的積雪,呼出的氣息失去溫熱,他閉上眼,心想凍死不是一種痛苦的死法。
直到啪沙啪沙的刨挖聲在耳邊迴盪,他勉為其難地睜開眼,一塊黑色鼻頭頂在臉頰旁。
王喬霖再次闔上眼:「……現在是上班時間嗎?」
「不是。」
苔原狼刨出一個長坑,牠咬著王喬霖的衣領將他拖出雪堆,風雪已經停了,世界仍然一片白茫,沒有陽光,沒有樹林,舉目盡是白得刺眼的雪原。無預警現身的符沃斯汀穿著一套休閒毛衣長褲,和王喬霖一樣沒有任何禦寒裝備。
「我想跟你談談。」
-
腳下的雪十分鬆軟,邁步時能感受到輕微阻力,沾在長褲上還會因體溫融化打濕布料,讓王喬霖冷得不行,但和他並肩走在一起的符沃斯汀卻完全不受影響,雪花在他身上就像棉絮般一拍就掉。
「所以你成了我的噩夢?」
「這裡是我的精神域,趁你熟睡拉你潛進來的。」
「真驚喜。記得我的宿舍離你的直線距離起碼有兩百米。」
「對穿透態震子來說,這點距離不是問題。」
王喬霖膝蓋以下的褲管已經濕透,被冰冷的布料貼著讓小腿麻木到開始刺痛的程度,而符沃斯汀還是沒有想要停下來的意思。
「雪原的盡頭在哪?」王喬霖問。
「我還沒找到。」符沃斯汀這才看了一下他的褲管,「精神域畢竟是一種心理投射,如果你能說服自己這裡很溫暖,就不會感到冷。」
王喬霖試著想像溫暖,但才剛差點凍昏的人要做到這點不容易,他琢磨了一陣子也只是讓自己稍稍回溫了些:「若如此簡單,你應該早就找到精神域盡處了。」
「那也許只是我不想找到。」符沃斯汀催促著,「繼續走吧,這裡沒有地方可以坐著。」
在移動的過程中,王喬霖成功催眠自己因活動而暖和起來,深達半截小腿的積雪不再傳來滲人的冰冷。他算過步伐,自己和符沃斯汀已經在雪原中徒步走了四、五公里,但他倆完全不顯疲態,一點都沒覺得累。
面對著始終如一的景色,符沃斯汀突然開口:「人事檔案上註明你曾經是閃雷國際的員工,為什麼選擇進入IRID?那裡的事故率比IUM更小。」
這個問題讓王喬霖想起面試官,當天他也回應過類似的問題,但符沃斯汀不是考官,他可以講得更直白一點:「你應該知道閃雷國際的風評不怎樣。」
「我以為你是哨兵起碼不太會被刁難?真要說IUM也沒好到哪裡去,都是表面光鮮而已,相信你沒天真得以為IRID有多清廉友善。」
「我的屏障很麻煩,沒有嚮導的時候幾乎無法自立使用,只要我試圖展開屏障,它就會完全封閉視覺和聽覺。」這也沒什麼好不敢說的,王喬霖仰頭呵出一口白煙,「在閃雷,這個特性不利於在沒有嚮導的情況下出任務,所以我選擇離職,之後發現IUM徵選協助研究的人就來應徵了。」
「這樣啊。」
符沃斯汀陷入長長的沉默。由於積雪已深過膝蓋,他身側的苔原狼只有胸上和頭顱暴露在雪面上,前進時像在雪裡游著似的。
「為什麼問我這些?」
「因為你提到風險。而你曾任職的地方也不是什麼輕鬆寫意的環境,我想知道這兩者的風險差異在哪。」
王喬霖狐疑地看著他:「為什麼不在現實問?」
「對你來說,在我精神域裡的這段記憶會類似於一場模糊的夢。」或許是仗著這點,符沃斯汀對自己的算盤倒也坦率,「我不知道結束後你會記得多少。」
王喬霖內心咋舌,他未曾進入嚮導的精神域,也沒想到符沃斯汀的精神域還有這樣的便利之處。要是這些對話內容被大腦歸類為夢境,確實很難說會記起多少,但精神域的原主肯定還是能保有一切記憶。
「嚮導的精神域還挺特別的。」想起先前那種快要凍死似的感受,王喬霖無奈道:「要是我直接睡著,是不是就不必被你騷擾了?」
符沃斯汀猶豫片刻,最後決定給出真實答案:「……不,若精神域環境嚴酷,在虛實不清的狀態下,你可能真的會死。」
王喬霖一陣無語,按自己對符沃斯汀的理解,他選擇了一個完全利己且明哲保身的方法來提問,從未考慮過『擅自趁人不備將其帶進自己的精神域』這件事對哨兵乃至任何人都是極為冒犯的。
在嚮導和哨兵之間,體能優勢差異是立竿見影的,而精神域與屏障的控制程度,同樣也存在難以跨越的鴻溝。
既然知曉長官目的只是為詢問工作心態一事,王喬霖嘆氣:「是因為前幾天的討論,才讓你想確認我會不會有離職的想法?放心吧,我沒打算要走,也沒蠢到想逃。活著就必須承擔各式各樣的風險,IRID已是在風險和報酬平衡之間最有價值的選項,我沒有必要做出對公司和你不利的行為。」
「我明白。」
嚮導的天賦令這個族群對情緒變化高度敏感,但這不等同於理解他人情緒和同理能力好。符沃斯汀有把握不會讓下屬死在他的精神域內,可也僅是不會死而已,讓王喬霖承受莫須的寒冷和疼痛在清醒後也很可能不會記得,所以符沃斯汀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有這樣的主管,也難怪底下組員一個接一個換,IRID對區區幾個部門成員的離職是不會去挽留的。或許高層也對符沃斯汀的行為做過勸導和糾正,但他若是能改今天也不會鬧得項目計劃內人力短缺。
「主任,我必須得說……往後不管你想問什麼,我還是希望能在雙方都會記得的對等場景下討論。即使我沒有選擇權。」
「精神域環境的影響層面會根據你的想法變化。」符沃斯汀對王喬霖含蓄的不悅卻毫無覺察,「你可以試著說服自己,我不會傷害你。」
於是事情回到原點。
嗚哇...好喜歡冰塊中在這篇所描述符沃斯汀的精神域,哨兵與嚮導周旋、談話內容卻只有一方能記得全部;看著被嚮導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哨兵反應好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