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青年看著電腦螢幕上展開的那封電子郵件，面上是抗拒與無奈交織的神情。
這十年以來他的確多少還是有與遠在故土的父母聯絡，但基本上也都只是與父親講正事而已，頂多在郵件中附加幾句簡單的問候，但另一方主動的關懷基本上是沒有的，更別說寄信者是母親這一情況。

儘管只是簡易的慰問，但也讓他發愣了半晌，不知該從何回覆起。
而當視線繼續往下，看到接下來的話語時丹則是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如果最近不忙的話，找個時間回來一趟如何？人總不能一直在外打拼吧。』
若說這一句還能讓他想出該如何婉拒的回應，下一句卻是讓他啞口無言。
『十年了，至少回來看看霜吧。』

他自然清楚那名少女早已不存在於這世上任何一處，但當母親這樣說時，他也無法拒絕回去替那座墳上一炷香。
……罷了，就回去一趟吧，希望不用待太久。

這樣想著，丹沒有立即敲下回覆，而是在腦中簡單安排了下行程規劃後起身走向畫室，抬手敲了敲門後停頓了幾秒才推開門。
映入眼廉的是依舊雜亂的空間，儘管早就對自家戀人不擅整理的程度有所認知了，但看到被丟的亂七八糟的房間時還是讓他感到有些無奈。

不過畢竟答應過不會多干涉對方的地盤，所以丹只是向群青勾起笑道，「我大概後天吧，要回老家一趟，快一點可能隔天回來，最多盡量不超過三天，你要回京都住個幾天嗎？」
不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多年未見的父母，要如何安頓對方才是他比較在意的，儘管理論上讓群青單獨留在家裡應該不會出什麼意外，但是他總懷疑少了自己盯著，對方的飲食可能會更不正常，這點他比較擔心。

冬日的腳步悄悄來臨，稍不留察，霜雪便已攀上枝頭，為窗外的世界佈上一層銀白。
蘸上銀鼠色的筆尖謹慎地描摹著灰白色的天，而那畫筆的軌跡在聽見幾聲敲門聲後停了下來，墨瞳順勢自畫中世界抬起，隨後則對上那笑盈盈的淡金。

群青在聽見這突來的打算時候不禁略帶遲疑地眨了眨眼，據他所知，丹和家人的感情並不好，會突然動了回家一趟的念頭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發生了什麼？」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他只是語帶擔憂地反問了句，畢竟會突然打算回老家，難保不是家中出了什麼意外。

「也沒什麼，大概吧。」小心翼翼地不踩到地上散落的各種障礙物走過去，丹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表示他也不清楚，「我媽突然傳了訊息給我，說希望我回去看看兼掃墓，可能想我了？」
半開玩笑地說出最後這句，說實話的，他並不相信這會是正確答案，儘管在十年來未曾講過幾句話的現在突然這麼要求，似乎也不是完全沒可能，但他更傾向於家裡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必須找他回去。
不過若真是出事，會要他這個長年不在的「長子」回去一趟，情況好像蠻嚴重的？但也沒急著要他回去，實在是摸不透情況。

「反正應該不會是什麼大事吧，不用擔心。」笑著擺了擺手，丹的語氣也沒多少擔心，「大不了發現情況不對時我就先偷跑回來吧。」
雖然這樣講有些涼薄，不過他現在有了牽掛，所以自然懂得先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了。

當掃墓一詞落入耳中，群青立刻便聯想到那名曾經見過一回的少女，想來此時也已是十二月了，確實與這對雙生兄妹的生日離去不遠，若是藉著這層理由而要求丹回家一趟，似乎也說得通了。

他只是以不帶過多情緒的平穩墨色，認真地看著對方仍舊盈滿笑意的面容，最後開口應道，「跟你去，可以？」
他倒也不是片刻都無法和戀人分開的黏膩型，但知曉了丹的過往，又深知其與家族的疏離關係，群青實在無法放心讓對方隻身一人返鄉。
儘管他在這事上只是個外人，無法介入並舒緩他們僵硬的家庭關係半分，但至少讓人不是孤身一人面對壓力這點他還是辦得到的。

當那意想不到的回覆落在空氣中時，他不禁愣了愣，慢了片刻才自那雙墨瞳中讀出了這句話背後所隱含的意涵。
意識到自己與家人的關係竟會讓群青如此擔憂到不放心讓他自行回去時丹是有些意外的，儘管也同樣有些開心對方主動想分擔自己的情緒，不過仍舊有些猶豫。
這樣子的話的確是不用煩惱如何安頓人了，不過隨之增加的問題也更多了——自家保守的父母若是知道自己的對象是男性的話，想必又會再起風波的吧。

「可以是可以……但我爸媽比較古板，尤其我爸，可能說話會不太好聽，沒問題嗎？」儘管有些擔心，但丹也無法拒絕群青的好意，於是點了點頭後不太放心地問道。
儘管他還沒想清楚該怎麼坦白此事，但按父親的敏銳度，恐怕就算他說群青只是普通朋友，也不會相信的吧。

「不是問題。」吐出的聲嗓堅定且毫無猶豫，群青本就並非會輕易被惡言惡語影響自身，何況丹的家庭較為傳統這點他也是早已明瞭的。
再者，當初與自家祖父母坦承這段關係，並商量同居事宜時，對方也同樣面對過來自長輩的反對與質疑，如今只是承受的對象換成了他而已。

「如果不想說，我在外面等？」儘管他個人不在意，但畢竟負責溝通的人仍舊是丹，若是他跟著回去會造成爭執，那麼讓丹自行回家，而他在當地的旅店之類的地方等著人也不是問題。
雖說這方法就無法完全陪著人面對家中的壓力了，但若是能讓丹免除一次爭吵，倒也未嘗不可。

「來都來了，哪有放著客人住外面的道理？」堅定的語句彷彿小小的暖流，驅散他心中的不安，於是在群青這樣提議時丹笑著搖了搖頭，拒絕了這個提案。
既然本人都不介意了，那他也不用如此畏首畏尾，反正這事也不可能一直瞞下去，總有一天要攤牌的，按自己父親在乎面子的程度，或許有群青這個「外人」在現場更不易鬧太僵吧。
更何況讓對方一個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單獨外宿，還有著語言隔閡，他也不會放心。

「既然決定了，那我晚點訂一下機票，沒意外的話我們後天大概十點左右出門可以嗎？」邊思考著該整理多少行李，丹也順口問道。
既然群青也要跟的話，似乎可以不用急著太快回來？順便繞一繞參觀附近的風景應該也不錯，如果老家那邊沒有變太多的話，他倒是知道有幾處的景色對方可能會喜歡。

儘管初次造訪就借住似乎有些大膽，但既然丹都這麼說了，群青也不再推辭，何況能借住的話也更有辦法陪著人了，確實是一舉兩得。

迎著丹的問題，群青大致在腦中規劃了下行程，接著點了點頭同意了對方的安排，看來這幾天是該著手準備行李了。
雖說幼時也曾有與父母出國的經驗，但到訪丹的國家這還是第一次，從未踏上的土地總是令人充滿好奇，他也不禁對這陌生的國度風景抱著幾分期待。

既然敲定了行程，他便不再打擾對方作畫，回到書房後先點開頁面訂好機票，計算好抵達時間後這才回信告知父母自己何時會回來，以及簡單提了一句「會帶個朋友一起回去，麻煩您了」。
雖沒有明說兩人間的關係，不過應該會被猜到一些吧，隨著這封郵件傳送出去，丹輕嘆了口氣。
只希望不要把場面搞得太僵就好。
能夠回家一趟或許是該開心的事沒錯，然而他還是會有些擔憂，畢竟實在隔了太久，他連該如何與父母相處其實都不太確定。

儘管煩惱著這些事，丹還是有條不紊地處理好工作上的事物，以確保自己離開的幾日不會出現什麼大問題，而後收拾好必備的行李。
不清楚會待多久的情況下，他暫時將行程定在四天內，除了衣物外也帶了簡單的盥洗用具。

本想著將兩人的行李放一起就好，但在猶豫之後丹還是選擇分開成兩個背包，畢竟去到那邊估計是分房睡的，放一起的話對其中一人而言會不方便。

時間很快地就來到出發當日，一趟飛行所秏費的時間也不少，等兩人抵達杭州之時時間也已接近晚上八點。
轉搭火車的時候，丹這才從口袋中摸出一枚單邊耳機遞給群青。
「這給你，戴在耳朵上可以幫你即時翻譯聽到的對話。」向人笑了笑，他示範了下該如何開機與使用，「雖然太遠的大概沒辦法，不過應該夠用了？準確度我想應該有八成吧。」
雖然他不介意隨時翻譯給對方聽，不過當跟父母說話時就無法即時解釋了，於是在確定群青要跟來後便順帶準備了這東西。

下了飛機後他抬首瞥了眼已全然暗下的天色，儘管因為深沉的夜而看不太清四周的景色，但明日總有機會的，群青並不為此升起多少可惜，只是跟著丹的腳步辦理手續，並坐上了火車。

接過那枚耳機，群青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後便戴上右耳，他還真沒意料到丹會連這東西也準備好了，事實上也沒想過對方身邊會有這種精細的儀器，不過以丹的人脈，或許要弄到這種科技產品也並非難事吧。
何況有了翻譯機後，也能省下依靠丹即時翻譯的麻煩，未嘗不是件好事。

兩人搭了幾站火車後便換乘計程車，見窗外浸在黑夜中的景色愈加脫離城市的感覺，往鄉下地帶邁進，群青這才真正有了踏上異鄉的實感。
「會緊張？」想了想，他仍舊是側過頭向人輕聲一問，儘管這問題他也在回京都之時問過，但不知道這回情境不同，對方是否也抱著相同的心情。

在沒了交流後他並未開啟新話題，除了中間換乘時與司機簡單交談幾句交代了目的地外，就只是將視線投向窗外，任由那些五光十色劃過視野，直到清冷的問句於沉默中響起。
儘管時隔一年有餘，但同樣的內容與相似的情況也讓丹立即想起了當時初次去對方家的事，不禁感到幾絲好笑。
明明嚴格來講這回自己才是作為「主人」的那方，沒想到居然被關心了。

「會。」任憑思緒流轉，在給出肯定的答案時丹的笑中也帶上幾絲無奈，頓了頓後自嘲地說了一句，「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吧。」
不僅是沿途上的景象與記憶中的樣貌差異不少而有些無所適從，最讓他困擾的是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面對已多年未見的父母。
是該親密一點地表現自己的想念，還是客套一些地簡單問候，又該拿出什麼樣的表情最為適合，這些他到現在都沒有定案。

究其根本，主要還是因為他並不知道在現今的父母心中是如何定位自己的吧。

「說起來，我家蠻大的，說不定會有你覺得適合畫下來的部分？」收起這無謂的擔憂，丹隨口開啟另一個話題，「沒記錯的話中庭那邊有個涼亭跟水池，風景還不錯。」
講到這個他倒是有些懷念小時候練拳累了就躲到涼亭休息，還有閒暇時拿點飼料餵鯉魚的時光了。

群青並不是很能理解這種特殊情感，除了他的情緒起伏本就偏低以外，最大的因素莫過於他並未嘗試過隻身一人離開自己的國家，到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土地生活吧。
想來要與多年未見的父母再會，也是件令人不知所措的事吧。

而迎著丹的下一句話，群青輕輕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並開始在腦中想像起丹的家應該會有的樣貌。
畢竟在日本終究是沒什麼機會看到傳統中式建築，能有這種機會一窺真貌還是挺讓人期待的，而他在行前也記得把自己的素描本和畫具塞進行李，看來確實能來場異地寫生了。

一路上的車流量不算很多，行車算是順遂的情況下計程車如同丹的預料，在九點之前順利駛至一棟佔地廣闊的四合院門前。
灰黑色的屋簷彷彿要與夜色相融，覆蓋而下的陰影稱得米白色的牆更加黯淡，不多的色彩使整棟房子看起來有些肅穆。

冷風在打開車門時拂上面頰，儘管並未下雪，但飽含水氣的空氣在夜晚依舊凍人。
有些擔心地瞥了眼群青，知曉這種潮濕的冷意對對方而言應該更為難受，因此內心中雖仍有躊躇，丹還是沒多做耽擱地按下門鈴。

清脆的鳥鳴聲響起，幾秒之後主屋的方向響起了開門聲，顯然是有人正往門口靠近。
儘管並非沒有心理準備，但當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映入眼中時他還是不由地有些愣神。
與最後一回碰面的印象相比，婦人面上的皺紋多了不少，但從其體態來看顯然過得不錯，眉眼間也不似以往總帶著一絲愁苦，而是與更久之前相似的溫婉笑意。

他或許該開心的吧，當確定自己這十年未曾返家的決定是正確的時候，然而丹的心中卻無法升起相應的喜悅之情，反而是難以言喻的苦澀。
自己果然還是有私心的呢。

轉眼間便斂起這不應出現的情緒，他輕勾起唇向婦人笑道，『媽，好久不見。』
『……你這孩子，是不是我不叫你回來就不打算回來了？』這句話彷彿破冰的訊號一般，婦人在一開始的不知所措後跟著找回了應對的方向，略無奈地說了句，視線落至一旁的群青時則帶了幾分驚疑，隨即察覺自己這樣的反應不太妥當而收斂起這錯愕，向群青禮貌地笑了笑後拉開門，側身讓出通道，『先去放行李吧，收拾下再去跟你爸打招呼。』
『好。』

那寒氣在下了車後隨之席捲身周，冷意彷彿能穿透厚重的大衣竄上脊骨，群青便默默拉好自己的圍巾，順道在那惱人的痠疼感攀上左手前，把雙手塞進大衣的口袋裡，這才觀察起眼前的建築。
他曾在書上看過這類的傳統建築，也大致熟知裡頭的格局，不過儘管仍保有傳統的中式大宅，內部不知是否會改造得現代一些？

正如此想著，身著與丹相似的中式服飾的婦人便前來應門，但群青不是很明白對方面上的那抹驚疑意味著什麼，難道丹並未告知家中他的來訪？
擱下得不到解答的疑問，除此之外兩人對談的語句也成功自單邊耳機被翻譯成流暢的日文，令群青能夠毫無罣礙地理解雙方的交談內容，著實便利許多。

他隨著兩人的腳步踏入了這棟屋宅中，氣派卻不過於鋪張的四合院帶有一種古典的美，而他們行進的目的，正是位在大宅左手邊、最靠近主屋的房間。
群青一面在迴廊上前進，一面略帶好奇地欣賞著兩側的廂房，初次見到這類建築令他不免感到新奇，也有些期待內部裝潢的模樣。

當步入大門，眼前畫面一覽無遺時他卻又是一愣。
與先前聊的不同，在主屋燈光與室外壁燈的照耀下儘管顯得昏暗，但中間的庭院卻絲毫看不出曾存在過涼亭與水池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約莫三四公尺高的樹，上頭似乎綴著花苞。
在冬季時刻還能這麼有精神的樹估計是梅花了吧？看著眼前婦人的背影，丹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問出是為何，又是何時改變了庭院的樣貌。
反正自己那麼久沒回來了，有所變動也不奇怪。

短暫的路途上沉默蔓延，只有輕淺的腳步聲在寂靜中迴響，直至來到曾屬於他的房間門口，婦人這才停下腳步轉過身，然而她還來不及開口，主屋門口傳來的動靜就率先打破這靜默。
『媽，妳怎麼沒等我？』穿著深藍色棉襖的小男孩三步併成兩步地跑到婦人身旁，扯了扯其袖子，不滿地抗議著。

『我待會就回去了。』無奈地拍了拍男孩的頭，婦人的神情帶上顯而易見的寵溺，『天氣這麼冷你還跑出來，小心著涼。』
『我有穿好外套啦。』

一旁看著兩人的互動，丹眨了眨眼，這才將全然陌生的面孔與記憶中的資訊對上。
關於自己多了個弟弟他是知道的，但除此之外並未看過對方的照片，也未詢問過關於對方的任何資訊，自然無從得知對方的樣貌性格了。
不過那雙眼睛，真的好像啊……像她的顏色。

在他打量著人的同時，男孩也同樣向兩人投來好奇的視線，碧綠與淡金相交片刻，這才帶著幾分不確定地開口，『哥哥？』
『……算是吧。』輕抿起笑，丹半蹲下身子與男孩視線齊平，『怎麼認出我的？』
『爸爸說你很吊兒郎當，而且很愛笑。』一旁的婦人還來不及阻止，男孩就道出了這樣的話，還好奇地問了句，『哥哥你做過什麼不正經的事嗎？』
『旭！』

相對於有些尷尬的婦人，丹反倒是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絲毫不在意從男孩口中聽到這樣子的評語。
反正這內容他早就聽過好幾遍了，所以父親到現在還是這樣講自己他並不意外，也不否認，因此只是半開玩笑地向男孩招了招手，『想知道？那你靠過來點，我偷偷告訴你。』
然而沒想到的是聽到他這句話，婦人卻握著男孩的手向後輕輕一扯，阻止對方靠近。

『……媽媽？』
『……啊！』在意識到自己這舉動的同時幾絲慌亂也攀進婦人眼中，張了張口後只能尷尬地笑了笑，轉移話題，『你朋友的房間在隔壁可以嗎？沒問題的話放好行李就過來吧，我有準備了點宵夜給你們。』
『好，那我們晚點就過去。』金色的眸微微一暗，丹直起身，沒對婦人方才的舉動表示什麼，只是揚起一如平時的笑，『您先回去屋裡吧，外面冷。』

在婦人點了點頭，拉上男孩往主屋走去後丹也不急著處理自己的部份，隨意打開房門將行李扔進去後便移動腳步來到旁邊的房門，向群青笑道，「先進來吧，我幫你開暖氣。」

一如屋子給人的印象，屋內擺設同樣是帶了古典中式的風格，精雕過的窗欞鑲在米色的牆壁上，讓作為通風用的窗戶更添美感。
床與櫃子也都是木製的，加上貼了層木質紋的地板，整個房間中幾乎被深淺不一的褐色佔據。

「抱歉，都忘了這邊晚上的溫度不太友善。」將一旁閒置的電暖氣推到床邊後插上電源打開，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如果這樣子還會冷的話記得跟我說，我房間裡應該還有一台。」
雖然他也不確定兩台同時運作的話房間會不會跳電就是了，畢竟電暖器運作時消耗的功率記得蠻大的。

目光在大致掃視了沿路上的建築構造後，群青這才留意到庭院中央並非先前丹所述的涼亭與水池，心中還未漾起疑惑，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便先竄入耳中。

起先他確實一時無法意識到男孩的身份，但藉由那耳機式的翻譯裝置，群青毫無任何阻礙地聽清了這三人的一字一句，同時也知曉了這男孩或許是對方新添的手足。
他由一介旁觀者的角度，隱約看出了這三人之間微妙卻又生疏的關係，尤其是男孩對丹的評語，以及婦人明顯拉開兄弟距離的舉動。

群青不知道那些意味著什麼，而這也並非自己能夠置喙的場合，因此只是沉默地目送那對母子離去，跟著丹的腳步進入房間。
而迎著丹的話語，群青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介意，也不需要第二台電暖器，只是逕自從行李翻出了幾個暖暖包。

憶起對方方才幾乎細不可察的神色變化，群青頓了下，這才謹慎地確認道，「弟弟？」

「應該？」想來對方應也聽清方才的對話了，於是他笑著聳了聳肩，環起雙手隨意倚著牆繼續道，「不過我沒見過，聽說是我來日本後沒多久我媽才發現自己懷孕了的樣子，其他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我猜老來得子應該會蠻寵的吧，所以沒意外的話剛剛的情況可能這幾天會再發生幾次。」向人眨了眨眼，丹半開玩笑道，「習慣就好，不用在意。」

儘管當下還是會有點挫折，不過他本身的確是不怎麼在意，這些都是能預料到的情況，在回來前就已有心理準備了。
畢竟兩個孩子一死一離，會偏心這時間點誕生的孩子也很正常，他唯一不理解的是如果提防著他，怕他會傷害到幼弟的話，又為何要讓他回來？

從方才的對話和婦人與男孩的互動來看，確實能看出那孩子備受寵愛的情況，想來大概是將兩個孩子的關照與溺愛全投注在最幼小的這孩子身上了吧。
沒有手足，也正因為自己身為獨子，而得到家庭滿滿關愛的他終究是很難想像這種情況，但儘管無法全然體會，群青也知道看見母親特別偏愛其他孩子，絕對不是件令人開心的事。

看著面前人這坦然的態度，身為局外人的他也無法對這家庭的微妙現狀妄加評論，只能在這幾天多加留心丹的情況吧，如此一想，群青只是點了點頭。
「很漂亮。」指向了雕琢精緻的窗欞，他改變了話題，這並非虛假之詞，打從踏入這棟宅邸後他便被這些充滿濃濃中式風情的建築吸引，由衷地覺得這些異國的屋宅帶有特殊的美。

「對吧，這我蠻喜歡的。」聊到這話題丹瞬間被勾起了興致，笑瞇瞇地比劃了下，「像我家這種風格比較早期的房子很常有這類東西作為裝飾，白天有太陽照進來的時候，或者晚上房間開燈後拉開窗簾，讓花紋投射在外面的東西上面時蠻漂亮的，你明天可以觀察看看。」
尤其剛起床時陽光透進來，讓窗花的影子映在地板上，隨著外頭的樹葉晃動而起伏不定的朦朧感，彷彿連此也成為了房間裝飾的一部分般，往昔的他時常就這麼盯著影子發呆，直到自己真的清醒後才下床。

「可惜這東西跟家裡的風格不搭配，不然我挺想弄一個的。」對此他稍稍有些遺憾，儘管單純作為裝飾而非窗框掛在書房的話應該沒問題，但沒有用處的話其實也不太需要了。
至於重新裝潢住處，使其變成符合風格的中式風他則是完全沒考慮過，除了麻煩外看起來也太過顯眼，他可不打算隨便就能讓人認出那是自己的住處。

聽著丹的解釋，他讓視線在那雕琢華麗的窗子上多停留了一會，或許今晚消磨時間的娛樂除了畫畫外又多了一個？不過他自然是沒有如實道出心中的盤算。

想起對方書房裡依稀可見的中式擺設，或許這些佈置也是種思鄉之情的表現吧，群青認為在家中幾處添上幾分異國風情倒也沒什麼不好，畢竟這怎麼說也是丹的房子，既然對方認為風格不合那也無法強求。
只是日後若要送禮，或許也能從這方面的禮品下手？

擱下思緒，他可沒忘記等會要去見對方父親的這回事，於是群青基於禮貌性質地將圍巾解下，反正屋內的氣溫並不比外頭來得寒冷，但雙手的手套他仍是選擇留下，至少如此會比單手戴著還不容易使人起疑。

見了群青的動作，他不禁感到幾分無奈，倒不是針對對方，而是接下來的行程。
比起會展現慈愛的母親，一直以來在他心中都很嚴肅的父親才是他最不知道該如何相處的對象。
不知道在對方眼中自己這個不成材的兒子不僅是久久才回來一次，又帶了個「朋友」回來時會如何做想？是會更生氣，還是已經心死了呢？

不過這事情也逃避不了，明明都到了卻還拖延不去見人的話才叫做不禮貌，因此儘管感到有些壓力，丹還是無奈地抬手揉了揉後頸，往門口走去，「你沒問題的話那就走嘍？」
只希望自家父親不要當著群青的面問太刁鑽的問題了，儘管他清楚對方這次主動陪同自己回家的原因，但還是希望不用讓對方跟自己一起承接太多家長的不善情緒，他自己倒是習慣了所以沒什麼關係。

輕輕點了頭後群青便跟著丹的腳步踏出房門，沿著廂房前的簷廊走了幾步後便下了階梯，從中央庭院往北方的主屋走去。
步上主屋的幾層矮階，推門進入後是同樣風格細緻的中式廳堂，整體格局比想像中的大，前為餐廳後則是供人休憩的客廳，而位於入口右手處的圓形餐桌則早已坐了人。

迎著稍早見過的婦人和男孩，以及神情嚴肅不怒自威、推測為丹的父親的男子等三人的目光，他仍舊面不改色，只是維持著同樣的平淡隨著丹在三人對面的座位落坐。
儘管現場氣氛稱不上自然，但群青也並未升起相對應的緊張或不安，平靜如昔的他只是向人微微頜首致意。
畢竟此刻他的身份仍然是丹的「朋友」，自然是不需要多說什麼。

這算不算開門即審問的意思呢？看著家人們彷彿達成統一陣線的坐法，丹不禁這麼想著，不過這情況他也有預料到，因此僅是維持著一貫的微笑，向男子道了一句『爸，好久不見。』後便帶著群青在對面的位子坐下。
而男子對於這問候僅輕點了下頭作為回覆，與丹色調相近的金瞳輪流打量著兩人，一成不變的嚴肅神情使人難以看透其心思。

坐在男子身旁的婦人則是在兩人落坐時起身走向廚房，不一會隨著淡淡的甜味飄散出來，她也端著個放了幾個碗的托盤回來。
將還冒著熱氣的碗分別擺到幾人面前，婦人向兩人輕笑道，『外面蠻冷的，我做了甜湯給你們暖暖身子，趁熱喝吧。』

『好，謝謝媽。』乖巧地應了聲，丹拿起湯匙在深色的湯中翻了翻，簡單確認了下裡頭的材料後這才舀了一口，而隨著熟悉的甜膩在口中擴散開來，他眼中也帶上幾絲懷念。
小時候的冬天，最常吃的甜食就是這個加了紅棗的黑糖銀耳紅豆湯了。

偌大的空間中再一次陷入沉默，興許是先前被叨唸過的關係，因此男孩這回沒有開口，乖乖喝著甜湯的同時視線不住地在幾人間亂飄，綠眸中帶著顯而易見的好奇與困惑。
而男子從頭至尾都是那嚴肅的神情，多數時候將目光鎖定於丹身上，似是等著對方開口解釋，後者卻僅僅回以淺笑故作不解，只是身體不自覺地坐更挺直了些。

察覺到這凝滯的氣氛，婦人不禁輕嘆了口氣，承接下引導話題的工作，視線晃過群青後才看向某方面來講也很固執的大兒子，開口打破這僵持，『說起來，你還沒介紹過你朋友呢，他聽得懂中文嗎？』

『抱歉，我忘了。』因為婦人的發言，丹這才有了空檔暫時結束與父親的無言對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後瞥了身邊的人一眼，思索了下才開口，『他叫群青，喜歡繪畫，算是普通認識的，不過他知道我在做什麼。』
再怎麼樣直接讓自己父親知道對方本名實在是有些危險，畢竟嚴格來講自家是黑社會人士。
『語言的話……我有給他翻譯機了。』抬手指了指自己右耳作為示意，他繼續道，『講標準話應該沒問題，我也會幫忙翻譯他的話的。』

這回不只是婦人，就連男子眼中都閃過些許意外之色，原先兩人在知曉丹要帶「朋友」回來時，還以為是有了看上的對象，卻沒想迎來的是個男孩子外，還只是個一般人，但似乎也知悉了不少「那一面」嗎？

『群青……我可以這樣叫你吧？』點了點頭，婦人將目光轉回群青身上，向其輕笑問道，『我能好奇一下嗎？你怎麼會想跟舟一起回來？』
儘管目前看兩人間的互動十分普通，不過自己兒子十年未見卻特意帶了個外人，也不是工作上合作的對象，感覺實在是有些不正常，這讓她也對群青更加好奇。

接過那碗甜湯，他先是任由熱氣裊裊升起，稍稍驅散了夜的濕冷，這才淺嚐了一口，儘管湯中大多是日本少見的食材，但溫和的口感隨著黑糖的甜攜來陣陣暖意，不一會兒便讓身子也跟著暖和了起來。

身處席間，群青也察覺到這積壓於眾人之間的漫長沉默，似乎正是由身旁這對父子為中心，形成了一種詭譎的壓力向外蔓延。
他大致可猜著這是因兩人之間的緊張氛圍所導致的，但若這家人平時的相處即是如此，群青似乎也能理解為何丹會願意離鄉背井來到日本定居了。

而當丹介紹的是自己的假名時，群青是毫無意見的，畢竟他本就不打算透露自己的真名，何況丹也是以「群青」這個名字稱呼他，這麼介紹也能省去很多解釋的麻煩。
迎著婦人的提問，他頓了頓，這才終於道出似是而非的簡短回答，「只是好奇。」

雖說好奇異鄉的景色並不全然是此行的因素，但當著對方父母的面說出自己跟來的真正原因總是不妥，因此他選擇了普遍能被接受的答案。

『因為我跟他說過家裡風格比較古，附近風景也不錯，所以他有些好奇想來看看。』怕單純翻譯群青的回應會過於簡短難懂，於是丹簡單說明了下前因後果，同樣默契地沒提起對方跟來的主因。
畢竟不放心他這種理由不僅是過於曖昧，也容易引得兩老不快，至少他還沒打算這麼快讓父母知道他們間的關係。

聽了丹的解釋，婦人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還來不及繼續詢問，她一旁的男子便淡淡開口，『既然帶了人回來，那就好好招待人。』
『嗯，我知道。』頓了一頓，丹補充了句，『我明後兩天都會抽空帶他在杭州晃晃。』
『明早吃完早餐先來書房做彙報。』
『好。』

交代完事情後男子便無意再留於此處，直接站起身走回房間，少了壓力來源後丹也不禁鬆了口氣。
儘管他早就習慣父親這樣子的態度了，但與對方相處時還是會倍感壓力，至於隔日的部分反倒還好，至少講正事對他而言比較輕鬆。

『抱歉，外子嚴肅慣了，不是特意針對你們的。』有些無奈地向群青解釋一句，略作猶豫後向丹補上一句，『你願意回來他還是有高興的，我想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而已。』
『沒事，這樣就好。』對於這解釋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丹轉頭往庭院的方向瞥了眼，隨口問出先前在意的問題，『我記得院子以前不是這樣的，什麼時候改的？』
『這個啊……你弟兩歲時不小心跌進魚池裡。』在身旁的孩子靠過來時順手拍了拍對方的頭，婦人慈愛地向男孩笑了笑後這才抬起頭繼續解釋，『我想著這樣子有些危險，剛好那陣子想看梅花，所以就換成種棵梅花樹了。』

這到底算不算溺愛的程度呢？有了先前的情況與心理準備後，丹對於婦人表示出對男孩的寵愛並無其他感受，但在得到這樣的解釋時仍舊忍不住這麼想著。
畢竟他微薄的印象中，父母似乎多是告誡他與妹妹哪邊危險不可以過去，但好像沒怎麼因此改變家裡樣貌過。

邊在模糊的記憶中思索，婦人接下來的問題也拉回他的思緒，『對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呢？群青還是學生吧，你爸媽放心讓你這樣跑出國嗎？』
一連串彷彿身家調查的問題讓丹不自覺蹙了下眉頭，有些擔憂地轉頭看向身旁的人，不知道對方想怎麼應付這些問題。
怎麼認識的倒是可以用畫畫搪塞過去，但後面的他就不知道對方希望怎麼回應了，自然無法直接替人代答。

對於男子的嚴肅冷淡，甚至率先離席的舉動群青並不介意，畢竟他本就猜想對方對他這位丹的友人可能並無太多興趣，而如此一來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也能多瞞幾天，也算是令衝突能被多拖延一陣子。

正如此想著，本隨意對談的母子卻突然將話題轉到自己身上，面對婦人的問題，他思索了一會，總不好直接坦承他們正是同居關係，因此最後群青落下同樣簡潔的字句，「在虛擬社群認識。父母忙於工作。」
這兩個答案倒也不是謊言，確實他們實在名為海涯的虛擬社群相識——但不知婦人是否知曉這產品即是——而他的父母確實因為工作忙碌近來鮮少聯絡，因此群青此行也沒有特別尋求他們的同意，反正回國後再傳個訊息達到告知的目的即可。

雖說說話簡潔向來是他的風格，但不知道婦人是否能習慣這樣的應對模式，大概又得要麻煩丹替這些答案多加延伸解釋了吧？

『我們是在一個虛擬社群認識的，算是他在寫生時意外交流到吧。』隱瞞了實際上的過程，他稍微多解釋了下會互動到的起因，雖然嚴格來講並未說謊就是了，『他爸媽平時忙，所以不太會限制他的行動。』
『有我在也不是什麼問題啦，您看我不是十幾歲就自己跑出去了。』未免婦人多關切於群青家長的部份，丹索性半開玩笑地提起自己的部份。

『也是。』無奈地笑了笑，儘管聽不懂，但婦人也觀察出了眼前的異國男孩的回答想必比自己兒子翻譯出來的短上許多，於是想了想後沒再多做詢問，畢竟她也不確定這是對方性格使然還是不願回應的部分，轉而向丹問起之後的行程，『你明天打算什麼時候出門？』
『應該處理完正事吧，大概十點多？午餐我們會在外面吃。』
『那晚餐回來吃吧，方便的話明天也去看一下霜？她應該會想你。』
『……好。』

簡單的幾句交流後雙方沒再開啟新話題，直至男孩在喝完甜湯後似是感到無聊地跟著跑回房間，婦人才再次開啟話題與丹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除了分享這幾年來的一些事情外也關心了下他的生活，而這部份丹則多是不著痕跡地淡化隱瞞各種細節。
畢竟自己以前的生活比較頹廢，講出來的話是平白讓人擔心，現今則是多了個人同居，自然也不是什麼適合現在講出的部份。

在大家都吃得差不多後丹站起身，順手打算把餐具收去清洗時卻被婦人阻止。
『我來收拾就好，你們兩個先去整理東西休息吧。』
『好，麻煩您了。』見婦人堅持，丹也就順著應下，在向婦人道了晚安後便帶著群青步出主屋大門。
「我們明天去西湖參觀一下如何？那邊的風景蠻有名的。」前往房間的路上他看向身旁的人笑問道，「不過我要先去掃墓一下，弄完再回來接你？」

在丹幫自己翻譯後，群青就只是沉默地喝著自己的那份湯品，並聽著婦人和丹之間的問答來往，兩人似乎都不太介意他也在場，無論是掃墓一事或是各種生活閒聊皆未因他的存在而有多少迴避。

直到他們離開了主屋，群青抬頭瞥了眼異鄉的夜空，並接下丹的問題，先是點了點頭同意了去遊覽的行程，這才再度開口道，「一起，可以？」
雖說他確實只是個外人，跟去掃墓似乎有些奇怪，但他怎麼說也是與那名少女有過一面之緣，更何況也曾被對方託付了照應丹一事，前去掃墓也算是一種對少女的尊重吧。

再者，獨自待在房間裡似乎也顯得無聊，儘管他能用繪畫填滿空缺的時間，但他終究是不太能在異鄉放心恣意進入自己的世界。

「你不介意會有些沉悶的話當然沒問題。」其實把人單獨留在家裡丹也不放心，只是墓園終究不是什麼適合遊逛的地方，這才想著趕快處理完後再回來帶人，而既然群青打算一起來，這問題倒是解決了。
至於讓對方參與這私事究竟合不合宜，他倒是不甚在意，或許是對方也看過自己那段記憶，以及參與過那場交流的關係吧，他並不覺得對方在這件事上屬於外人。
或許還有個原因是，群青是唯一一個看過他為此而失態的人的關係吧。

瑩白的月光灑落，與壁燈一同照亮迴廊，很快地兩人便回到了房門前。
「那明早見？」看時間也不早了，因此丹想了想後不打算再進去打擾群青，只是在客房門口站定後笑著交代了兩句，「如果有什麼事都可以找我，半夜也可以，反正我睡眠淺。」
至於要不要提醒對方早點休息，他想適應個陌生環境應該還是需要點時間調適的，對方也晚睡習慣了，因此就不多嘴了。

見丹同意了此事，群青心裡也跟著踏實了許多，畢竟少女在年初時才方真正前往了彼岸，要讓丹獨自一人去掃墓他還是有些不大放心——當然若是對方需要自己的空間，他便在遠處默默等待即可——至於沉悶，本就不是群青所在意之事了。

既然明日行程已定，行至房門前後他也不再拖沓，長途飛行使人積累疲倦，也該是早些讓對方歇息才是。
而迎著丹的好意，他終究只是點了點頭作為回應，並在踏入房間前道出淡淡的一句「晚安」，便遁入古色古香的室內。

雖是明白對方的用心，但向來慣於防備的性子大概是無法輕易在異地進入夢鄉的，簡單整理了行李並梳洗完後他確實也不打算入睡，而是翻出自己的畫本與筆坐到了窗子邊，在寧靜的夜中描摹著窗欞之外的庭院與白月。

再次步入久違的房間，入眼所見的是收拾得相當精簡整齊的擺設，與他記憶中的畫面相去不遠，而屋內雖不至於到一塵不染，但的確能看出是有人精心打掃過的，與隔壁的客房相同。

熟悉的空間讓丹感到幾分懷念，不過已然感到睏乏的思緒讓他提不起心思去翻看屋中事物有沒有其他改變，只是簡單梳洗完後便回到床上躺下。
沒有變化的房間，感覺真像是這十年的離去是場夢一般呢，在逐漸昏沉的意識中他不禁如此想著，儘管他清楚這僅是一個錯覺。
不論是他，還是這個家，早就都不一樣了。

或許算是意料之中的，當丹在清晨陽光漫進屋內時悠悠醒轉，下意識地撈過手機查看時間時，便發現了自己醒來的時間約莫比平時早了半個多小時，還差著幾分鐘才到六點。
也不知道是換了地方休息多少需要適應一下，還是自己可能潛意識中有些警戒的關係呢，不過是哪個答案都無所謂就是了。

無奈地抓了抓頭髮，儘管睡眠的時間有些短，但丹也不打算再躺回去休息，盯著印在木質地板上的窗欞影子回味了下，隨即下床稍作梳洗準備進行平時的晨練活動。
為了方便活動，他暫時沒戴上那些飾品，綁起那一束辮子並換上較輕便的衣物後便走出房門。

清晨的氣溫儘管還有些涼冷，不過少了夜間的水氣，又多了溫暖的陽光後顯得沒有那麼刺骨，抬起雙手向掌心輕哈了口氣後丹刻意往一旁的客房走去幾步，隨即透過窗花間隙瞥見正坐在床上滑著手機的少年。
群青這彷彿一晚沒睡的架勢讓丹不禁更感無奈，不過也能理解就是了，畢竟連他自己也睡得不太好，本來睡得就少的對方大概會更不習慣吧。
反正今天出去晃一天，累了就能睡著了吧，邊想著，他不再耽擱地走向庭院，隨意選了個位置後開始活動起身子。

他莫約是在四五點的時候放下筆爬上床去的，讓空白的畫本填滿了幾幅異鄉的景色後，群青估量了下剩餘的頁數，決定留給接下來的兩天後他便抓著手機窩上床，在溫暖的被褥中隨意瀏覽社群網站消磨時間，直到晨光初露。

本就習慣熬夜的身子並不因為一日未眠而感到多少疲憊，而群青在以眼角餘光瞥見窗子外頭的動靜後索性放下手機，披上大衣跟著踏出了房門外。
他知道丹有晨練的習慣，但卻少有機會跟著對方一同早起——雖然整夜沒睡也不算是「早起」就是了——因此也鮮少看著對方習練的模樣。

出了房門後他便在階梯上落坐，在鳥鳴啁啾之中欣賞著青年的身姿，清晨乾冷的風拂在面上帶來了些許寒意，但他不太介懷，只是維持著一如往常的沉靜平淡。

轉動著手腕腳踝簡單熱身後，注意到群青的出現，丹便笑笑地抬手向人揮了揮作為打招呼，也不介意被觀看，繼續起接下來的活動。
儘管沒幾次，不過對方的確也不算第一次看了，他也不覺得這是什麼需要害臊的事，自然不用躲著他人視線。

先是打了一套比較簡單的拳作為暖身、而後是維持深蹲鍛煉下盤、約莫十分鐘後是正踢與側踢腿，兩腿各做幾十下後又換了另一套拳，最後則是將衣擺紮起，在沒靠牆的情況下進行倒立，就著這姿勢手臂緩慢彎曲後又緩緩伸直，進行了幾下倒立版的伏地挺身後重新站起，又做了下緩和運動後這才結束了今日的運動。

而在收尾時丹也留意到了來自主屋的動靜——那個比自己小了不少的弟弟同樣穿著適宜活動的服裝走出門，看到他時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躊躇了下後跑去屋旁的那小塊空地。
他對於男孩這不自在的舉動感到幾分莞爾，同時心中莫名也輕鬆了點。
想來大概是因為這樣子看起來至少父母不是無底線的寵對方吧，該有的習慣與訓練還是有留著。

「早。」結束了晨練後丹笑著走到群青面前，抬手比劃過庭院與房子後問道，「我待會整理好後帶你逛逛這邊？」
儘管天氣有些涼冷，但連續動了近半小時也讓他出了層薄汗，黏膩的感覺不是很舒適，因此他還是沒辦法省去沖洗身體的舉動。

這些訓練流程儘管說不上是運動量大的活動，但強度確實也不算小，看個幾次後群青好似能夠理解，為何對方總能維持這般偏細瘦的體態，以及靈活的戰鬥能力了。
雖說他過往學習居合道時也有一定的體能訓練，但針對孩童的訓練內容與成人總是有所分別，而時日久遠，他也不太記得那與丹的訓練何者為重就是了。

一面任由思緒飄蕩，眼前的青年似乎也結束了一日慣常的晨練，群青在丹走近後跟著站了起來，視線隨著對方手劃過的方向移動。
想來早上似乎也沒什麼要事，他也不打算再嘗試入睡，跟著對方閒逛恰巧是個好主意，於是他便點了點頭，接著開口問道，「去你房間？」

既然等會是要一同走逛的，群青認為直接到對方房間去等人反而更為方便。

「好啊。」這提議丹自然是一口應下，率先舉步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就算群青不講，他也會打算在下一句提出，畢竟要一同活動的話直接讓人來他房間等也方便一點，可以省去再次會合的時間。

儘管與群青房間相比，他開的電暖器溫度稍低了些，不過房間內的溫度依舊比外面溫暖不少，即便稍有涼意也不至於感到冷。
「那等我一下。」拎了衣物準備進入衛浴間前，丹笑著向人眨了眨眼，「無聊的話我房間你可以隨便參觀隨便翻。」
反正重要的東西早就都帶去日本了，餘下的只是些瑣碎小物，一個小孩的房間裡也不可能放什麼重要文件，自然不會擔心讓群青翻到什麼不妙的東西。

目送丹進入衛浴間後，他便在房間內四處走動。
丹的房間配置與裝潢皆與客房大致相同，唯獨不同的，大概就是別於平時無人居住的客房，青年的房間多了更多人的氣息，這並未隨著對方前往日本後減少半分，佔據房間內的各式個人物品仍舊保留了屬於對方的生活痕跡。

雖說丹表示可以隨意翻房內的物品，但群青老實說還真沒有打探對方過往生活的嗜好，只是在逛了一圈後拉開書桌前的椅子落坐。
不過若真要說，他倒是有些好奇對方在家鄉的生活究竟與在日本時有何不同，這並非是想探究丹的過去，僅是單純好奇著風俗文化全然不同的國度，會有怎麼樣的生活體驗罷了。

一面漫無邊際地想著，他的視線便被書桌最下面的抽屜吸引，沒有完全關上的抽屜依稀可見裡頭的物品，沉思了一會後，群青便揣著幾分疑問拉開了那層抽屜。

他先是被最上方的毛筆與墨硯吸引了注意，丹曾學過水墨畫這點他是知道的，也多少聽過中國水墨畫是以何種畫材作畫，因此在裡頭發現用具也並不奇怪。
然而，與筆墨一同擱置在抽屜裡的，還有一支笛子與一副棋，如此充滿異國色彩的玩物令群青感到十足的新鮮，還未深思這些物品代表了什麼，衛浴間便傳來動靜，梳洗完畢的青年隨後踏進房間範疇。

運動後的梳洗僅是簡單的清潔，加上外頭還有人等著自己，因此他很快地沖洗完吹乾頭髮，並將左耳後短短的髮辮編好，花了不到十分鐘就踏出浴室。
「如何？翻到什麼好玩的嗎？」一回到房間，注意到拉開的抽屜丹便噙著笑湊了過去，瞥見裡頭的東西時微愣了下，這才想起來這是自己在多年前藏起來的事物，「真懷念啊，原來我留的東西還不少嗎。」

「我好像很久以前有說過？我以前學比較多才藝。」反正距離早餐還有些時間，於是丹乾脆席地而坐，拿起抽屜中的那隻橫笛笑著向群青晃了晃，順帶解釋起這些東西的來歷，「這些都是當時學的，可能也算興趣吧，不過被我放棄後就沒用過了，扔掉也有些可惜，所以乾脆一直收著了。」

畢竟學這些東西時常跟霜一起練習，儘管在對方死後選擇放棄曾經的興趣，但他終究無法果斷將承載了兩人共同回憶的東西扔掉，又不願三不五時看到這些，最後選擇的便是將之收到抽屜中不再打開。
而時日過得一久，加上他刻意的淡化遺忘，基本上也不記得原先到底收了多少東西，又扔掉了哪些。

邊說著，丹伸手撫了撫已有些陳舊的笛身，按上原先貼著膜的孔時不禁感到幾分惋惜。
十幾年的光陰過去，別說他沒有用心收藏了，就算妥善處理過，有的東西還是敵不過時光的摧殘，比如笛子上貼著的笛膜不知道何時已脆化剝落，抽屜中的筆紙大概也不能用了吧，這樣看來，當初留著這些東西其實也沒多少意義。

「可惜笛子目前暫時不能用了，不然我可以玩給你看。」收回有些過遠的思緒，他半開玩笑地聳了聳肩，將笛子放回抽屜。
不過都十幾年了，自己還記不記得怎麼吹奏好像也是個問題。

他是第一次知道丹還會演奏樂器這事，不禁對此感到小小的意外與新奇，但儘管知曉對方確實誠如先前所述的多才多藝，群青卻只是盯著那略為斑駁的橫笛沉思。

他自然是能理解為何丹收起了這些物品，想來必定與那先一步離開人世的少女有關，或許這些物品所承載的回憶重量過於龐大，才使得對方終究選擇放棄了這些技藝。
幾番思索，他仍舊是將視線從擱在抽屜裡的筆墨和笛子中抬起，對上那雙淡金，並神情認真地開口，「不繼續嗎？」

儘管神色一如既往，但他心中卻滿懷著猶豫。
縱使理由不盡相同，但群青好似能稍微理解，為何丹那時會試著勸說自己繼續畫畫，畢竟看著對方曾經的興趣斑駁消去，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他同時也能明白，貿然希望對方拾起原先的興趣的一廂情願和自私，因此群青只是輕輕淡淡地問道，給予丹選擇的空間。

雖說要回拾這些技藝，必定需要連同過往的回憶一同拾起，但群青總覺得就這麼荒廢了這些才藝過於可惜，另外，他確實也想看看對方演奏樂器的模樣。

意想不到的問題讓他不禁微愣，眨了眨眼後看向抽屜中的事物，面上帶上幾分猶豫。
要不要繼續自己這些興趣，其實在群青提出之前丹就曾思考過幾次了，尤其曾短暫陪著人練習繪畫時，只是當這念頭升起時都被他自己給揮散。

他大概還是喜歡這些東西吧，不論是拿筆時的放鬆感，還是偶爾回想起過往記憶時的懷念感，只是他一直拿不準在已經有辦法消磨空閒時段的現在，該不該再次讓這些事物佔據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畢竟若拾回這些，就代表了會更容易回想起過往與妹妹相處時的點滴，提醒著自己犯下的錯誤，因此對他而言，放棄這些除了是對自己懲罰外，也是一種逃避心態。
而直到群青提起此事時，他才緩慢發現，似乎可以考慮嘗試看看了，畢竟在霜真正放心離去後，那些記憶對如今的他而言已沒有那麼沉重，逐漸可以平淡面對。
……或許，她大概也會希望他繼續吧。

任由思緒在腦中盤旋，重新看向那雙蘊含著認真之色的墨瞳時丹卻不由地感到幾分好笑。
總覺得立場好像反過來了呢，與當時勸說對方繼續畫畫時，雖然嚴格來講概念不太一樣就是了，畢竟對他而言這些興趣並非生活重心，只是的確在放棄這些後的生活也無聊了不少沒錯，所以可能也算是重要的事物吧。
不知道群青現在的想法是不是跟他當初差不多呢？

「你想看嗎？」邊思考著，丹也帶著笑向眼前的人問了道，頓了頓後又補上一句，「會很吵哦，可能還會抓你來陪我下棋哦。」
儘管他自己也不甚確定在荒廢多年後，是否該重拾這些事物，不過現在想來應該是不排斥的，或許自己缺少的只是個下定決心的契機吧，而這一點想來應能在群青那邊得到。
況且一直以來，對方都比自己更擅長做決定。

「嗯。」輕輕地應了一聲，但那墨潭中的認真與肯定卻並未減少幾分，他直直地望進了那帶著笑的金，這才像是接收到對方尋求認同的心意，並同樣堅定地開口回應，「你喜歡，那就好。」

群青自然是不介意那些無傷大雅的問題，或許是某種私心作祟吧，他總是想看對方做著自己喜歡的事，踏上全然由自己做主的道路，不依靠骰子行事是如此，如今拾起過往的興趣亦是。
而他也樂於成為引導對方前進的動力，若是丹需要有人認同他的決定，那群青也不吝嗇為那搖擺不定的一葉孤舟平穩流波，無聲且安穩地伴人隨行。

迎回堅定的語氣與神情，群青肯定的答覆也驅散了他心中的那絲躊躇，平緩了浮動的心思
「好。」於是丹笑著點了點頭，站起身後略作挑選，將抽屜中看起來還能使用的物品放進行李，於是只餘下少許筆紙的抽屜瞬間顯得空蕩不少。

或許晚點出門時能順便買到笛膜？邊思索著之後該補充哪些東西，他向群青揚起真切笑意，「謝謝。」
能得到對方的支持他是很開心的，也沒想到兜兜轉轉後自己居然還能有重新接觸這些事物、並將之帶回日本的一天，或許這也是所謂世事難料的一部分吧。

「走吧？我帶你晃晃。」在將耳飾與眼鏡戴好後丹也抬起手指向門口，問起一開始的打算。
說起來雖然這事是他提的，姑且也認為自己對這個家算是熟悉的，不過既然連庭院也能大做改動了，說不定也會看到一些對他而言同樣新鮮的事物吧，這樣想來似乎也蠻有趣的。

迎著那真心的笑與感謝，群青將之好好地收進心底，然後輕輕搖了搖首表示不用道謝。
他果然還是喜歡丹真心的笑容，這也是為何他會一直推著對方前進的理由之一，畢竟對方向來比他考慮得多，但卻也因此佇足失去了很多生命中的美好風景。

看著那抹弧度，他好似也能理解對方當初勸說自己繼續作畫成功後的心情了。

收起發散的思緒，見人也打理好了，群青點了點頭後便率先起身往門口走去。
昨天到達時已然入夜，因此無論是建築抑或是庭院景色皆被夜色隱去大半，能在視野明亮的白日遊逛，想必也更能好好欣賞這中式風格的宅子吧。

兩人就這麼在明亮而不過於熾熱的陽光中沿著屋子漫步，用的是與平時散步同樣的速度，而中間丹也不時停步後對某些地方稍作介紹。
比如各處可見，圖案造型不一的窗花，有的是以動植物象徵來造型，有的則是以福祿壽等字的古體來變形，不同的花樣中同樣的是它們多少都帶有著吉祥喜氣等意涵。

除此之外在閒逛中他也順帶聊了幾句往事，例如自己很偶爾在半夜清醒時會爬到屋簷上吹風，以及小時候不懂量，因此曾不小心餵太多而把池裡的錦鯉撐死過之類的日常小事。
儘管對往事與景物感到幾分懷念，不過丹也沒讓自己沉浸於這情緒中，畢竟不論是景物還是人，都已有了不少改變，他自己也變了不少，與其緬懷回不去的過去，還是展望現在放眼未來更妥當。
更何況如今的他也有了值得珍惜的人，這比過去重要多了。

隨著到了飯點，兩人便再次晃入飯廳，在同樣的位置落坐，而其他人這回的位置沒有昨夜如此涇渭分明，氣氛也沒上回的緊繃，這讓丹稍稍鬆了口氣。
雖然他不至於因此食不下嚥，但也會擔心父母的反應是否會造成群青的不適。

早餐是簡單的清粥與幾樣小菜，儘管對正常的成年人而言量不算多，但深知身邊人的食量，因此當群青碗中的粥還剩了一半左右便不打算繼續進食時他並不意外，只是順口替對方向父母解釋了幾句。
真要他說的話，對方昨夜才跟著喝了甜湯，會願意喝半碗粥與吃點小菜已經算是不錯了，他是有留意過與他做的飯相比，群青似乎對外頭的正餐更加興趣缺缺一事的。

「我先去忙，晚點見？」當見男子起身往書房走去時，也已吃得差不多的丹便跟著起身，而在離開前則伸手指了指庭院靠近客房的方向，向群青小聲道，
儘管有點不放心放著人在這，不過談工作時不方便有第三人在，就算他不介意，自家老爸也會不同意的。

結束了漫遊，坐上餐桌一角的群青儘管置身一如昨日的沉悶氛圍中，卻絲毫不受影響，一雙墨色平靜如昔，以同樣的步調緩慢進食著。
儘管他並不是很想照常吃三頓正餐，但既然借宿了也不適合多要求什麼，何況面對的還是丹的父母，即便心裡有些排斥，他仍是多少吃了一點桌上的食物，不讓丹難為。

因此在碗裡的粥剩下一半後群青便自認已仁至義盡，索性放下餐具，好在有丹的解釋才不至於令對座的男子和婦人誤會。
於是當丹離席後群青也不打算繼續在飯廳裡流連，留下了婦人與幼小的男孩後他便跟著踏出飯廳，往他們方才遊逛的庭院方向走去，並在一方暖陽之下隨意落坐，欣賞著眼前的自然景色，直到收到丹結束公事的訊息，這才又默默走回屋內與之會合。

兩人只簡單整理了物品便動身前往墓園，那是位在這大宅不遠處的一塊家族墓園，初次來到這種地方的群青儘管有些新奇，但也沒有在墓地裡隨意閒逛的興致，只是跟在青年的身旁沉默地前進。

灰白色的石碑錯落，此處彷彿沉寂著死亡的氣息，唯有他們的腳步聲與寧靜相伴，空氣微涼而幽寂，令群青不禁想，若是隻身一人來到此處，也未免太過沉重孤獨了點。

儘管並未升起相應的哀愁情緒，但穿梭於這片死寂的墓園中時，即便是他也難以繼續維持唇畔笑意。
事實上自從霜去世後丹只來過一次，不過墓園中的順位是照著輩分排序的，而他們這代幾乎可說是最新的那輩，因此他很快地便在較裡處的一片墓碑中找到了屬於妹妹的那一座墳。

有人定時清掃的關係，墓上雜草並不多，而他這回也不是打算完全照規矩來行事，在清掉多餘的雜草並簡單擦拭了下墓碑後，只是將在庭院折下來的梅枝放到碑前寥做供奉。
蹲下身子，丹沒有進行祭拜的舉動，而是伸手撫上一塵不染的石碑，手指尖劃過上頭刻的字，若有所思地金瞳中泛起幾絲苦笑。

他明明很清楚的，知道對方不在這裡，但他還是有些想向著這冰冷的石頭講些話，告訴她一些事。
比如自己這陣子過得還不錯、有注意不要勉強自己、家裡有了些變化，像是院中多了個梅花樹、以及父母看起來過的不錯，應該不用擔心了……
不過這些話語他最後都沒說出來，畢竟無法傳遞給對方的言語只是自我滿足的徒勞而已，或許這是墓碑存在的理由沒錯，不過他想，他還不至於需要這樣的寄託才是。
只是偶爾還是會有點失落吧，在這種時候。

沒放任自己沉浸在這樣的情緒太久，約莫兩三分鐘後丹便站起身，然而還來不及向身旁的群青開口，自遠處走來穿著西裝的黑髮青年讓他不禁愣了愣，很快地認出那有幾分熟悉的面孔是霜曾經的未婚夫。
……看來對方比自己這個哥哥更上心啊，才會這樣子也能碰到。

邊想著，而認出人後丹習慣性勾起的唇角隨即斂下，默默退後幾步讓開了位置。
然而同樣認出他的青年則是薄唇溢出冷笑，毫不客氣地步到墓前，並在經過他的時候拋出一句諷刺，『你還有臉回來？』
意料之中的，一成不變的敵意與譴責，這大概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事情之一吧。

並未打算反駁什麼，因此丹僅僅瞥了人一眼後抬手指向出入口，向群青表示了離開的打算，然而青年似乎並不打算這麼放過他。

『外面很好是吧？』才剛步出兩步，才在墓前放好花束的青年便再次冷笑開口，『把這邊放置後是不是輕鬆多了？』
『……或許吧。』張了張口後丹還是放棄了反駁，只是淡淡應了一句。
反正雙方的梁子在那一年便已結下，無論他說什麼也改變不了這情況，更何況青年說的也沒錯，他當年選擇離開家鄉，多少是有抱持著逃避心態的。

光是置身於此處，彷彿也能被墓園特有的寂寥所感染，而群青只是隨著丹的腳步前行，並在那彷彿能讀出幾成語意的漢文字墓碑前止步。
他並沒有干涉青年的行動，只是安靜地站在墳前幾步遠的距離，將空間留給了對方，同時也起到陪伴的作用。

已然遠行的少女或許並不在此處，那麼這番悼念行為似乎也只是予生者的告慰，儘管沒有失去至親的經驗，但他並不認為這有何不可，畢竟至少還有一處能夠緬懷逝者，或許也正意味著這世間仍存有對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吧。

見丹站起身，他也跟著收起無邊無際的思緒，眼角餘光卻在此時瞥見來人的身影，起初群青並未認出那黑髮青年的身份，然而對方釋出的不善與冰冷話語卻將他拽回了丹記憶裡那個冰櫃前，與當時滿懷殺意的人形象重合。

意識到來者即是曾在記憶體甜點見過的人的同時，那對盈滿恨意的雙瞳也隨之浮現腦海，幽靜墨色轉瞬間凝成凍結湖面，在他向前踏出一步擋在丹面前，介入氣氛緊張的兩人之間時冰冷地回視對方。
縱使他於此事上算是個外人，但群青也不是會放任對方恣意向自己的戀人出言嘲諷而坐視不管的類型，何況有當時的衝突在前，他也絕對無法讓丹獨自面對。

意想不到的干涉舉止讓兩人俱是一愣，愣愣看著那相較於自己更纖瘦點的背影，丹下意識眨了眨眼，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儘管他的角度沒能看清群青的神情，但卻能感受到對方的氣勢比平時來的更銳利冰冷，明顯是在針對前方那人。
他倒是沒想到對方會主動插手這件事並維護自己，畢竟這件事而言的確是他的錯，因此也沒想過對青年的惡意狡辯反抗，但明明理應無關此事的群青卻反而主動踏入這紛亂，代替自己直面這仇恨。
本來在那冷嘲熱諷中都還算平穩的心情卻因少年的舉止而動盪不已，讓他一時之間都忘了該理會對面的那人。

『十幾年不見你倒是改變不少，都學會躲別人後面了。』而青年在一愣之後視線在兩人面上梭巡，片刻後薄唇再次勾起冷笑，褐色的眸中掠過一絲疑惑。
他可不記得看過眼前這陌生少年，但從對方的舉止中似乎兩人是熟識的，不知道是什麼關係？

『我樂意，他樂意，有何不可？』然而這一回面對青年的奚落，丹不再是沉默忍受，淡金色的眸平靜看向對方，突地揚起與平時相似的淺笑，『不服的話，你也去找一個不就好了？』
『你——』
『抱歉，我忘了，你跟我不同。』截斷青年未盡的話，丹聳了聳肩，面上笑意不變，但在對方看來卻是相當諷刺，『要有個真心的朋友對你而言很難吧。』
語畢，不再管對方盈滿怒意的神情，他只是抬手輕拍了下群青的肩，向人笑著輕道了句，「走吧？」

他本不願與人針鋒相對，但這僅限於沒將群青牽扯進來時，畢竟做人總有些底線要堅守，他不可能縮在自家戀人身後，讓對方面對那些本針對他的惡意。
至於這樣的回嘴是否會更惹怒人他其實並不在意，反正雙方本就沒和解的可能性。

儘管迎面而來的惡意絲毫未減，但群青不甚在意，連腳步也不曾挪動一下，滲入冷意的墨直勾勾地盯著人，彷彿入冬的寒夜，替身後那人將直擊而來的攻擊與嘲諷，全然融在深沉的夜裡。

儘管他大略明白青年與丹之間的恩怨情仇，而身為一介外人的他也沒有足夠的地位替丹開脫，但他確實不會讓丹獨自面對青年這咄咄逼人的氣勢。
而作為曾聽過已逝少女的心願後，他自然更沒有繼續置身事外的理由。

丹的反應似乎在他站出來後相比先前更為強硬了些，甚至能出言嘲弄眼前的青年，而非沉默任由對方貶低，群青不知其中的緣由為何，但這才是他所熟識的丹，因此在對方示意自己離去後也跟著收起冷冽，恢復平時的淡然平靜後朝著出口走去。

直到踏出墓園範疇，他這才略為抬首，帶著關心視線投向身旁的人。

「我沒事。」接收到那道關心，丹笑著向人搖了搖頭，頓了下後再次開口，「謝謝。」
若放在以前的話面對那些嘲諷他很難不去陷入自責情緒，不過在已經與霜對談過並稍微看淡此事後，儘管對青年仍有虧欠，但他也不至於因為對方的話語陷入負面情緒中，只是仍習慣忍讓對方的奚落而已。
若非群青站出來維護他的話，他大概這次還是會全盤忍受下來的吧，畢竟在這件事上做退讓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
雖然他其實不太習慣讓對方護在自己身前，但群青這番心意他的確是挺開心的，原先略微煩悶的心情跟著輕鬆了不少。

「走吧，說好去遊湖的。」笑著向人伸出手，丹半開玩笑地問了句，「會暈船嗎？不會的話我們待會搭小船晃一圈？」
畢竟西湖不小，因此也有些人會搭乘觀湖船來繞湖欣賞水色與兩岸風光，木質的船艇有些古色古香，想來對群青而言會是個有趣的體驗吧。

見到那熟悉的笑意，心裡的擔憂也稍稍消散了些許，但群青並不打算接受丹的謝意，畢竟作為對方的戀人，在其面對惡意時挺身而出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他只是做了自己認為最正確的舉動，實在毋須多餘的答謝。

在確認青年確實並未因那些針鋒相對受影響，群青的心裡也踏實了多，便伸出手搭上對方的手。
「好。」輕輕地應了一聲，他在彼此雙手自然垂落之時微微收緊了右手，在微冷的冬風之中與丹齊步而行。

雖說西湖距離此處有段距離，但兩人考量到花費的時間與交通便利性，最終仍是放棄了等待公車，而選擇了計程車。
抵達了目的地，儘管冬季的風略帶寒意，卻依稀可見不少遊人，證明了此處確實是一著名的景點。

或許是作為著名觀光景點的關係，儘管附近的店家略有改變，西湖兩岸的景物風光卻與他的記憶中差異不大，還能從中找到不少熟悉的痕跡。
栽在湖畔的多是柳樹與梧桐，樹葉在冬季時落盡抑或剩餘零星泛黃，頑固地垂掛枝頭，多了幾分季節的蕭瑟而不失美感。

雖已有了行程安排的打算，但為了讓群青能好好觀看景色，丹刻意放慢了步伐，等兩人晃至停泊在一處湖畔的船隻旁時也花了好一段時間。
考量到有同船者可能會影響到興致，也不想被他人打擾到兩人相處的時間，因此丹選擇包了艘小型的畫舫，付完錢後便帶著群青一前一後上了船。
儘管選擇手搖船也可以，但終究是畫舫坐起來比較舒適，也更安全一些。

「晚點買可樂給你當午餐？」隨著船隻慢慢遠離岸邊，愜意地靠上木質的椅背，丹看著正望向外頭的群青，勾起笑調侃了句。
不過他這回的確是沒打算抓人吃正餐的，畢竟晚上那餐對方大概也逃不掉，而他自己也打算簡單買點東西應付午餐就好，自然就沒有要人正常吃飯的立場。
而且難得出來玩一趟，比起餐飲店，重溫與體驗一下附近的小吃還比較吸引他一些，到時候順便塞點給群青也方便。

走向泊船處的一路上，他帶著幾分好奇環顧著這僅在書上讀過的景點，冬季上午的天似乎仍被寒意染上一層灰濛濛的色澤，襯得湖邊的枯枝愈加清冷斑駁，卻不使人感到寂寥，反倒多了猶似山水畫一般的悠然。

群青一面緩慢地拾步而行，時而將灰白冬空盡收眼底，時而窺探不遠處的朦朧山水，同時一面悄然留心身旁的丹是否還受先前的衝突影響，直至兩人行至碼頭邊，他這才小心翼翼上了那艘富有濃濃中式風格的船。
少了其他遊客的船隻顯得寬敞，初次搭船遊湖，還是乘坐這種古風的遊船，皆讓此次旅程增添不少新奇。群青在上了船後立刻選定了位於船頭的位置，在船緩緩駛離岸邊後先是抬首瞥了眼座椅上方的金色雕花，這才探出頭去看外頭的湖光山色。

或許是受灰冷的天色影響，湖面亦是同樣的灰白，但這並不消減幾分西湖的美，水氣聚成輕煙，微攏兩人所乘的畫舫，也令遠方的山景融在一片濛濛霧霾之中，更添此處的飄渺神秘。
或許是基於安全考量，座椅的設計與水面仍是有一定距離的，無法伸手撥動湖水令群青稍感可惜，於是便循著丹的聲回過頭來。

會通融以可樂代替正餐，這番讓步於丹而言可不多見，但機會難得，迎著那句調笑他仍是點了點頭，隨即又繼續轉過身子欣賞湖上風情。
他們雖平時偶爾也會外出約會，卻鮮少踏足水邊，距離上回真切碰觸到水，似乎已經是海涯時吃下記憶體甜點的事了。

思及此，儘管有些不合時宜，但群青卻忽地想到了某個被他忘卻已久的問題，便又在回過頭對上那盈盈笑意時開口問道，「不會游泳？」
這話看似毫無根據，但群青確實在想起那時猛地置身深海時，眼前這名青年似乎有些不諳水性，雖說那時已然留意到這件事，但後來又專注著開導對方走出擲骰執著，以致於他直到現在才又憶起。

毫不意外對方會應下這對其而言相當誘人的提議，在得到回應後丹沒繼續開口，只是噙著笑看著群青繼續沉浸於西湖景色中。
他總是喜歡看對方熱衷於欣賞風景的樣子，因此在確定要一起回來後他便立即想好了可以帶人來這邊，想來作為杭州著名景點的西湖風光定能勾起群青的興致，而遊覽各式景色也比待在那個沉悶的家中有趣多了。

突兀的問句落在微涼的空氣中讓他不禁一愣，儘管一時之間無法領會群青問起此事的理由，丹也不遮掩，只是略無奈地笑了笑坦然回道，「對，我不會沒錯。」
游泳大概算是他少數嘗試過卻遲遲無法上手的事情了，若單純在水中游動的話或許可以，但那幾次的學習中他就是無法掌握好換氣的方法，自然算不上會了。
而他不喜歡嗆水的感受，加上學游泳的那段時間忙碌，因此受挫後也就沒繼續嘗試了。

「你想下去玩水嗎？」偏頭看了眼被船隻蕩起陣陣水紋的湖面，丹開玩笑地問了句，「冬泳很冷的哦。」

見對方如此坦然便承認了此事，滿足了好奇心的群青也沒有繼續深究甚至挖苦人的愛好，只是多少對於丹有幾項不拿手的事物感到些許新奇，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鮮少踏足水域的原因？不過看樣子對方應該是不怕水的，或許哪天也能一同去海邊或是溪邊走走吧。

而丹的話也拉回他的思緒，對於後者那句戲言他僅是回以一個白眼，隨即又回過身子繼續專注地看著水面上的陣陣船痕，這才淡淡地回應道，「只是想碰。」
大概是少有的玩心作祟，見了湖群青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撥一撥水，哪怕冬季的湖水寒冷得凍人。

聽到那句回應時金瞳中劃過幾絲訝異，丹跟著瞥向陣陣波紋劃過的水面，停頓了幾秒後這才再次看向群青。
儘管程度不太一樣，不過他沒想到對方真的會對玩水感興趣，在他看來這倒是與喜歡在下雨天踩水的孩子有幾分相似，這樣的玩心顯得有些可愛有趣。

如果群青感興趣的話，之後或許可以安排些水邊看景的行程？原先他認為依對方的性格大概也不會下水玩，這才下意識忽略了這項選擇。
邊這樣想著，丹噙著笑順口又問了一句，「那離開前我們改搭小船再遊湖一次嗎？時間上應該沒問題。」
以這艘船的離水高度來看，可能要在頭尾處趴下來才能撥動到水吧，這種舉動想來群青也做不出來。

「傍晚的景色看起來也不錯哦。」就像是開玩笑玩上癮了般，他半真半假地又多說了句，「不過要是船翻了的話，麻煩記得撈我一下哦。」

對於丹的提議，老實說群青是有些心動的，畢竟換乘小船不僅能達成心中玩水的小小願望，他也是相當喜歡遊湖這種悠閒愜意的活動，在此處多流連一會也是一件好事，便輕輕應了聲好。
雖說他們或許是無法在此處待到傍晚了，但隨著雲層散去，本在水氣凝成的漫漫薄煙中穿梭的畫舫，也逐漸進入有微微日光灑落的湖中央，令他們能欣賞到晴時的西湖風光。

至於後頭那句玩笑，群青儘管以冷眼回之，但由丹接二連三的玩笑，也能確定對方確實並未受青年的一番嘲諷影響太多，這也令他真正安心下來。
不過若是對方過往承受那些壓力是為常態的話，似乎也能理解為何青年會離鄉背井來到日本生活，看著對座人唇邊的淺淺笑意，群青發覺此刻的丹也相比在家中顯得更為放鬆自在了點，已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偶爾會揶揄玩鬧的丹。
有陪著人來真是太好了。將視線再度投向湖面的他悄悄地想著。

絲毫不介意自己的調侃又一次收到冷淡的回應，丹只是在得到那同意的答案後輕笑了聲不再開啟其他話題，讓群青能夠專心欣賞湖上風景。
而接下來的船程中他也只是安靜地跟著欣賞景色，時而將目光投到另一人身上，沉浸於這難得的靜謐之中。

儘管對於將人捲入自己這些私事而有些抱歉，不過能一起回來，帶著人欣賞各式他所熟知的景色他還是挺開心的，不僅是群青確實對這些有興趣的關係，另一個原因則是他也喜歡著這種將過往添上不同的痕跡，成為兩人共同記憶的感覺。
如果群青還感興趣的話，或許未來可以安排幾次單純的出遊，一同再來中國晃晃吧。看著正盯著湖面不知道在看什麼的少年背影，他如此想著。

西湖的景色之所以有名，除了兩岸夾道的枯桐垂柳外，身在不同時間與地點時風景看起來都不盡相同也是一大特色。
比如現在的他們置身於廣大湖面中，暖金色的陽光透入薄淡白霧，使得遠方景色不再是單純的朦朧一片，而是形影錯落地在霧海中浮沉，隨著船隻的遠離靠近而清晰抑或模糊，彷彿一幅連綿不絕的山水墨畫的展現般。
而帶著暖意的光芒也驅散了水氣的嚴寒，使空氣的溫度不過於冷冽，這也是丹最初選擇先來遊湖的理由，想著比較不凍人的溫度總是舒服一些的，至於離開前的那趟湖上之旅則是意外的安排，也就無可奈何了。

行駛的船隻約莫在近一個小時後再次靠岸，下了畫舫後丹也如同先前所言地買了可樂給群青，也順帶買了些小吃作為午餐，興許是可樂帶來的安撫作用，儘管少年對於他偶爾遞過去的食物還是有些抗拒，但也沒明顯的排斥，跟著乖乖吃了幾口作為交代。

而後兩人的步伐也來到了錢王祠，看得出群青對其中人物的歷史故事並不感興趣，因此丹著重於帶人參觀建築並介紹其造型特色，隨後兩人漫步上了一旁的湖岸步道，欣賞由枯黃柳林所構成的冬日詩景。

手裡拿著無論到何處風味皆相同的可樂，以及在路邊攤販出於好奇買的糖葫蘆，群青一面隨著丹的步伐在湖畔邊悠閒漫步，一面認真地欣賞各種如詩如畫的景色。
他確實相當喜愛這猶有輕煙環繞的湖景，儘管只是稍稍移動了步伐與視線方向，皆能欣賞到千變萬化的西湖景致。這變化萬千的自然風光也令他動了席地寫生的念頭，但終究是不太習慣略帶水氣的寒風，也考量到丹難得回鄉，不該讓對方陪著自己畫畫，因此最終還是選擇將這些美景刻劃於心頭。

兩人的腳步沿著湖岸緩緩前行，枯枝殘柳點綴薄灰色的冬空，微添蒼涼與內斂的空寂之美，枯柳交疊之下，微風徐來便引起了連綿不止的颯颯聲，好似藏於林葉間的海波。
行至岸邊一座小橋時，兩人便跟著灰白石造步道走向石橋的方向，而這又令他們與湖水的距離更近了些，群青在小橋前步道止了腳步，盯著深不見底的湖水數秒後便蹲了下來。

一對墨色若有所思地盯著湖面，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就可以稍微探探湖水？他想了想後也不打算猶豫太久，決定了後便乾脆地脫下左手手套，小心翼翼地輕攪深水。
或許是因為左手知覺較不靈敏的緣故，儘管冬日的湖水凍人得很，他仍是撥弄了幾下這才滿足地收回手。

在身旁人駐足時他跟著停下腳步，向人投去了疑惑的目光，但在群青蹲下身之時隨即意會過來對方的打算，因此丹只是勾起笑往旁退了一步，看著群青伸手撥動清澈的湖水。
看少年玩了好一會才收手，顯然真的喜歡碰水的舉動，對此略感意外的同時他也認真思考起以後安排些水上行程讓人可以玩水的可行性。
儘管不擅游泳但他對水並無好惡，因此若群青喜歡的話他也不介意多些水域活動，而且通常水面上的遊客稀少，或許租個小船在上面寫生一天也不錯？

邊思考著，在群青起身時丹也順手拉過對方的左手，將自己的雙手包覆上去。
他自然清楚對方帶著暖暖包的情況下這舉動並不必要，只是他仍舊想替人驅散些寒意。

手中傳來的冰涼讓他有幾分無奈，就算感受不敏銳好了，但水溫是不變的，也不知道潭水這樣子的冷度會不會讓舊傷更不舒服？
邊想著這得不到答案的問題，丹也沒打算阻止群青玩水的舉動，只是在幫人回溫後才鬆開手並笑著隨口問了句，「那你喜歡去海邊嗎？」
去海邊玩水終究與其他地方不太一樣的，不僅是風沙容易弄髒服裝的問題，拍來的浪潮也容易弄濕衣褲，多少有些不方便吧。

縱使知覺僅有常人的四成，酷寒的湖水仍是帶來了難以忽視的凍人寒意，但群青並不是很在意，只是在收回手時順道用大衣下襬擦乾殘留的水珠，旋即便站起身來，接著因丹主動伸手替自己取暖的舉動眨了眨眼。

雖說冰冷的水確實令手骨的舊傷隱隱發疼，但在伸手下去玩水時群青便早已料想過這點，因此自然也不認為這是什麼需要擔心的事。
不過他並不排斥對方這種貼心的舉動，也挺喜歡丹手上的暖意，便任由青年替自己驅散大部分寒意、不適感也消退了些許之時跟著收回手，一面戴回手套的同時也偏頭思考著對方的問題。

「不喜歡游泳。」繼續向前踏出步伐的同時群青這才開口回道，「其他，都可以。」
他對水上活動的興趣大概僅止於欣賞與小小地碰碰水，雖說自己也不討厭浪花衝上足邊的感覺，但若要下水游泳他還是不怎麼喜歡的，而原因或許只是因為他並不太習慣換穿較為清爽的服裝吧。

不過若是有機會，他們或許也能嘗試看看乘船出航的感覺，像是搭乘郵輪一類的旅行，似乎也是不錯的體驗。

「好。」聞言，金瞳中沁入絲絲笑意，於是丹跟上對方的步伐時笑應了聲表示明白。
就算群青不講理由，他大概也能猜出對方不愛游泳的原因想必是不習慣過於單薄與露出太多肌膚的打扮吧，畢竟就算是夏天，他也沒看過對方穿短袖，更別說出門時一定要搭件外套了，要讓人穿著清涼的泳裝下水顯然不可能。
不過既然不排斥海邊的話，或許等天氣暖和些後可以去那邊玩玩呢。

暫且放下這些盤算，兩人繼續以悠閒的步調於湖岸漫遊，偶爾駐足欣賞風光與古色古香的事物，比如那年歲悠久卻維持得當的酒樓與茶館，抑或遠望湖中造型古式的遊船於薄霧中晃動，更增添了幾分神秘悠然。
而當行得乏了，兩人便找個無人使用的長椅落座休憩，看著陽光落在被微風吹皺的湖面，碎成片片淺金盪漾。

「去搭船嗎？」直至耀日逐漸西斜，時鐘短針不知不覺間躍到了四五之間，丹這才抬手指向遠方停泊的小船輕笑問道。
冬日的太陽落得早，說不定他們來得及在船上欣賞落日，不然等上了岸時再看也不錯，總歸都是美景。

只不過這最後的行程也代表了今日的悠閒即將結束，也該回去面對那個略感壓抑的家庭，無法讓群青欣賞看看被月光籠罩的西湖景色倒是讓他感到有些可惜。

日光似乎在午後跟著熱烈了起來，薄金穿透雲層拂落在古樸建築、遼闊水面，以及兩人的髮梢上，為寒冷的冬日攜來了微小暖意，他們悠閒的下半日時光就在靜謐之中緩緩渡過，迎來末尾。

而對於丹的問題，群青抬頭瞥了眼已逐漸褪去熱度的日照，這才點了點頭往小船的方向走，既然他們都不急著回去，那麼多待一會似乎也不錯，也能讓丹多一點放鬆的時間。
見了兩人前來，船夫立即熱切地招呼他們上船，別於先前能夠乘坐五人以上的畫舫，由船夫手動撐船的小舟似乎塞下四人就已是極限了，但這小巧的船隻正巧符合了群青和丹的需求，於是便在僅有兩人的情況下發船。

隨著船夫的一拄一撐，滿是古意的小船便緩緩前行，不快的速度不僅更添悠閒愜意，甚至也令他們能在這遠離紛擾的一葉扁舟之上貪戀著獨處時光，延續稍早時的悠然自得。

或許是船緣較低之故，水面又比乘坐畫舫時更貼近了點，幾乎是觸手可及，本就為此而來的群青自然也不拖沓，拉下了右手手套後便伸手舀撥湖水，看著瑩透水珠在殘陽餘焰下折射出耀目的光。

愈近傍晚，水天一色全是殘火般的暖橘，船隻晃蕩的餘波便搖碎了漫天的夕日霞色，令粼粼波光鍍上一層醉人的溫橙。
沉浸於眼前截然不同的西湖半晌，群青這才回頭過來，卻在盯著眼前的看慣的笑意時忽地想到了什麼。
沒記錯的話，此時正是十二月初，他本並不是會精算時日牢記日期的人，但惟有某個日子，他或許是怎麼也不願錯過的。

「生日快樂？」略顯清冷的嗓音落在陣陣撐船聲中，群青知道今天並不是丹的生日，但距離那天也不遠了，或許回去後是能好好慶祝一番。
他似乎依稀聽丹提過，已故的少女與他是雙胞胎一事，既然如此，重回故土的對方大概也不怎麼喜歡自己的生日吧？甚至連最親近的父母說不定也不怎麼替丹慶祝，那麼他便想成為唯一會記得這日子、唯一會由衷地因為對方的誕生而感到欣喜的人。

與先前不同，輕便的小船搭起來更加不平穩，小小的船身總會在船槳划動時跟著輕晃，但不至於讓人感到暈眩，而是多了些自在寫意。
像是想好好享受這份寧靜悠閒般，丹沒有開口，只是噙著笑看群青伸手玩水，晃出陣陣水紋並帶起晶瑩水滴，替這份安寧綴上淡彩。

而當那淡淡的祝賀落於漸涼的空氣中時他不禁微愣，反應過來時些許暖意跟著攀上心頭，抿起比平時更為真摯的淺笑回應道，「生日快樂。」
大概也只有群青會如此認真地記得他的生日，並會替他做些小小的慶祝了吧，連他自己也不怎麼在意自己的生日，畢竟隨之而來的記憶可算不上愉快。

……或許父母這次有打算做些什麼嗎？其實在收到信件時他有這麼懷疑過，畢竟離他的生日的確很近，只是他仍舊選擇提早回來，錯開他與群青的生日。
不論是讓家人因為日子而想起已不在的霜，還是因這一趟而讓群青渡過一個不愉快的生日都不是他所願的。
反正只是個生日而已，沒必要認真看待，至少在群青知道他生日之前他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也因此當有這麼個人會將之放在心上時，總會讓他感到開心，也不再那麼不待見這一日了。

想來有些可惜的大概是這次的遠行實在不適合作為生日的慶祝，不過若群青感興趣的話，或許明年能安排一趟自由行，去比較溫暖的地方遊山玩水一下吧。

儘管本意並非是想得到同樣「生日快樂」的回應，但他仍是將那飽含真心的淺淺弧度收入心底，並未多言。
群青想自己並不是個會認真看待每個節日的人，但眼前這特別之人的誕生日他總想好好記著，並替人慶祝一番，因為他無論如何都想看見對方由衷展開的笑靨，如果能因此讓這天不再惟有沉重蔓延，而能染上幾分期待與欣喜的氛圍那就更好了。

而至於丹那句生日祝福，就當作是意外之禮吧。

水波晃蕩，小船便在寧靜中緩緩前行，一路上群青沒有再開口，只是靜心與丹獨享這份沉靜安寧，一面在心中思考著回去要如何替人慶祝，或許畫張西湖的印象畫會是不錯的選擇？

見群青沒打算再開口丹也就沒繼續開口，只是勾著笑看著對方繼續玩起水，任由船槳帶起的輕微水聲在靜謐中流淌，並在群青玩夠了的時候一樣拉過對方的手幫忙回溫。
而休閒的時光總是短暫的，當天色愈加昏暗，小船靠向岸邊時，也意味著這趟旅遊劃下了句點，儘管感到可惜，兩人也不得不踏上返家的路途。

等抵達那間三合院之時夕陽也已落下天邊，儘管餐桌上菜餚豐盛，一如既往的沉悶依舊不減，丹也與之前同樣不主動開話題，只在婦人問起今日遊玩的心得時回以簡單答覆，並瞞去了先前在墓園時的那場衝突。
一方面是不想讓母親因此煩心，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被父親叨唸面對青年的態度，自然沒必要講出口而橫生枝節。

用完晚膳後兩人便離席返回房間，清雅月光灑落，而在瞥見綴於夜色中的點點繁星時一個念頭隨即躍入腦海，於是丹噙著笑，抬手指向兩人房間的屋頂，略帶俏皮地向群青眨了眨一邊眼睛，「要不要上去看星星？倉庫有梯子。」
雖然夜風有些寒涼，不過或許是天氣還算晴朗的關係，今天的夜空沒有太多雲，加上此處不算市中心，少了光害後那些星點倒是比往常在東京看到的更多了些。

他也明白依丹的性格，必定不會主動告知父母稍早在墓園發生的事，因此在對方選擇隱瞞之時並未感到驚訝，只是任由同樣的沉悶積壓而上，並繼續解決著眼前的食物。

而當丹的提議隨著月光輕巧落在身側時，群青不免帶了點訝異瞥向對方，畢竟在他的認知裡，身旁的青年並不是好玩且會做出這種大膽舉動之人，有這番提議似乎也隱隱展現出對方少有的童心，令群青感到有些意外，卻不排斥。

在他斂起思緒點了點頭作為回應之後，丹便笑了一下並繞去倉庫取了梯子，讓兩人能有辦法上到屋頂去。
雖說初訪便做出這種頑皮行徑實在不妥，但一向我行我素的群青也並非會在意他人觀感的類型，便順著自身的好奇跟著爬上屋頂。

上了高處後，微寒的夜風也變得更加強勁了些許，但並不妨礙兩人觀星的行動——於制高點俯瞰而下是點著燈火的中式古宅，昂首則是浸在夜色中的璀璨星空。少了建築物的遮蔽及城市人造光的妨害，漫天星辰愈加顯目而壯麗，來自幾千萬光年的光芒堅定籠罩兩人，彷彿也點亮了位於心底深處的某些心思。

群青在仰望著天上星河好一陣子後，像是擔心對方會因夜風而受寒般主動握住了丹的左手，將之以自己戴著厚厚手套的雙手緊緊覆住。

他並非第一次幹這種事，事實上多年以前，每逢睡不著的夜晚他便有不少次會選擇溜上屋頂，任由涼冷夜風拂過面頰，讓璀璨星光印入眼簾。
有些神奇的是，當看著那無邊際的夜空，以及俯瞰被夜色籠罩的庭院時，一日下來的心煩總能因此消散不少，因此這在離家前便成了他排解情緒的方式之一。
儘管今日其實過得還算愉快，但丹還是想回味一下這樣的景色，以及分享給身旁的人，這才有了這回的提議。

原先正放鬆地欣賞景色，突然覆上左手的觸感讓丹困惑地瞥向群青，卻見對方只是默默包覆住他的手，仍舊不發一言地望著無邊星空。
見這略顯彆扭的關心他忍不住揚起唇角，沒有開口詢問，只是也曲起手指握住群青一隻手，而後傾過身子，讓輕淺的吻落上對方臉頰，轉瞬即離。
有些情意不必言明仍能理解，這也是他們一直以來的默契。

「明天晚上一起去夜市嗎？」正巧時間也差不多，於是重新坐正後丹噙著笑問起了他預計安排的行程，「夜市跟祭典類似，不過是一直都有的，也沒有需要換裝。」
「而且不用趕回來吃飯的話，下午出去後可以玩久一點喔。」在簡單介紹了下夜市後他又半開玩笑地附加了這一句。

或許是刻意，也是順便吧，雖然不算很抗拒待在家裡陪父母，他卻更樂意帶群青出去，一起踏過一些他曾經去過的地方，做一些他做過的事。
大概是多少希望能在那些經歷中添上新的記憶吧，不會在回想這些時只餘惆悵懷念，能多些歡樂。
又或許是，自私的希望能讓對方參與下自己的過去吧。

知曉回到家中於丹而言總是較為沉悶與壓力的，因此他借了夜風寒涼之故，拉過對方的手表達隱晦的關心，也算是順道替人暖一暖手 或許也是對於稍早丹幫自己回溫的回禮吧。

而在頰邊落下一道短暫的柔軟時，群青便知道對方已明白了自己這層心思，因此他回過頭來，正巧對上那雙如月的金。
對於丹的提議，群青在腦中思索了片刻，這才終於想起昨晚打發時間時隨手查詢的資料裡，確實寫到了這種存於夜間的市集正是此處的特色之一，而既然已來，不體驗一下似乎也有些可惜。

「好。」輕聲應下了邀約，儘管他並非是特別喜好遊歷之人，但能在外頭多待一會，想來對丹而言也更為輕鬆自在一點吧。
再者，能夠一同踏足對方的過往，並使之成為兩人的回憶，著實是也是件令人欣喜之事，群青自身也相當喜歡這種特殊的感覺。

不過，按照他們的計畫，明天已是這趟旅程的最後一日，而丹的父母似乎還不知道兩人的關係，雖說如此一來能夠省下不少麻煩，但這事似乎總無法瞞一輩子的，不知丹是否有向父母坦承的打算？儘管心中思緒百轉，但群青迎著對方面上的笑意，最後仍是沒打算將話問出口。

他在群青收回視線時也跟著再次看向那無邊夜空，同時在心中安排起明日的行程，從過往記憶中翻找出可以一逛的攤位。
不知道那個拉糖人的攤位還在不在？由麥芽糖絲組成圖案的甜食，相信群青會喜歡的吧。

不過在思考之餘他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直逃避的事，唇畔笑意不禁露出一絲苦澀，但在一番內心掙扎後還是決定明天白日的時候去多陪陪父母。
畢竟都回來了，還不盡一些身為兒子的義務實在是說不過去。

至於該不該藉機坦承自己與群青的關係，他想了想後仍舊選擇擱置不談。
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能讓觀念守舊的父母接受，儘管他也清楚此事已經逃避不了多久了，今早才被父親提醒結婚的事，估計距離真正被催婚的那日不遠了吧。

「回房間嗎？」冬夜的風終究是有些寒冷不宜久待的，因此在逗留約莫十分鐘時丹便再次看向身旁的人，揚著笑輕晃了晃相繫的手問道。
雖然他很喜歡這樣的相處，但他們再待下去怕是都要凍壞了，這可不是什麼好結果。

眺望著底下的熠熠燈火，群青不禁想，若是丹的父母看見此刻逾舉爬上屋頂的他們，或許心裡對他們兩人、甚至是丹的評價會掉了幾分也說不定？

想起這幾日看見的總總互動，他有時總對自己無法實質幫到自己的戀人一事感到可惜，明白自己在此處只是個外人，自然難以對這些家務事置喙，要替丹平反，似乎也少了那麼一點地位。
他所能做的大多只有陪伴，以及在那些來自他人的惡意向其投來時站出來替人擋下，除此之外似乎只能任由沉默蔓延。

儘管心中思緒擺盪，沉寂的夜總能撫平躁亂的心，他在對方發話時又再度將這些浮動的心思沉入夜色之中，向青年點了點頭後率先爬下屋頂。
將梯子收回後，兩人便在清風陪行下緩步走回房間，行至長廊時群青仍沒有鬆開自己握住人的手，彷彿是藉著暗夜之故而膽大了起來，直到腳步在房門口落定，他這才收回手，輕聲開口，「晚安？」

走回房間的路程很短暫，然而群青牽住他的手這一舉動卻讓丹難得感到幾分心煩意亂。
他一向是喜歡著這樣的接觸的，即便是身在此處也不例外，但尚未定案的思緒也因此而躁動，而他更是厭惡這樣子搖擺不定的自己。

他實在不知道該慶幸沒被父母留意到，還是該因為沒被發現他們這感情而遺憾。
他知道一直逃避沒有辦法解決這事，這也不是什麼需要隱瞞的事，但又同時清楚著只要將此事道出，那肯定避不了一番爭吵，恐怕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親情也會就此決裂吧。
儘管多年前就做好了這種可能性的心理準備，只是他大概還是不希望變成那樣子的。

直至那輕淡的道別落於空氣中，丹這才壓下心中的煩亂，勾起一如平時的淺笑，「晚安，早點休息吧。」
雖然一樣不知道該怎麼辦，但還是想看看該怎麼開口好了，不然這樣子對群青實在是不公平，而他也不想委屈對方這麼陪自己一起躲躲藏藏著。

當那句道別的話語出口後，儘管青年唇畔的弧度依舊，但群青似乎能在那對燦金中窺得稍縱即逝的躁亂與心煩，彷彿是他的錯覺一般。
可憑藉著對丹的理解與這些年相處下來的默契，他還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覺一些，因此在對方回應後群青並未立即轉身進入房間，只是以沉穩如深潭的墨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輕輕開口，「陪你，可以？」

他並沒有直接說明自己看出了對方的憂慮，對群青而言，話語始終不比行動來得有溫度，因此比起開口探究丹究竟是為何事煩惱，不如率先有所作為，以行動陪伴人。
過於簡略的話指的自然是陪對方睡一事，儘管他並沒有想跟著入眠的意思，但據在床邊安靜畫圖或許也是個不錯的辦法？

迎來的下一個問句讓他不禁一愣，望進那沉靜無波的墨色中片刻，意識到又一次被看穿情緒的時候丹不禁露出一絲帶著無奈的苦笑。
他是不討厭被群青察覺到真實心情的，甚至在對方發現時還會有點開心，只是有時還是忍不住覺得奇怪，明明他應該都有藏好情緒才對，為何對方卻總能發現？彷彿他那層偽裝的面具從不存在一樣。
都不知道該不該洩氣一下了啊，身為擅於偽裝的商人卻騙不過對方這件事。

「……好，那就麻煩你了。」任憑思緒飄移，略微猶豫後丹還是點了點頭答應。
雖然他不確定自己現在到底是想要有人陪多一些，還是比較想獨處，但在群青都這麼問了的情況下也不太想拒絕對方的好意。
唯一有點擔心的大概是這樣子會不會拖延到對方的休息時間吧，不過想想群青本來就晚睡，估計是沒問題的。

得到丹的允諾後群青也不再拖沓，向人輕輕點了點頭便率先回到自己房間，進行簡單的盥洗後換了件較為輕便的毛衣與棉質連帽外套，這才攜上自己的畫本與懷爐踏出房門。

他先是輕敲了丹的房門這才進入，正巧看見對方梳洗完畢坐在書桌前笑著向他招呼的模樣，或許是因為同住時他們也是睡在一塊的，如今有了各自的房間，並在夜裡跑到對方房裡的舉動讓群青有了幾分修學旅行的錯覺。

彷彿是延續稍早的話題，丹這回主動取出了那副棋，並邀請他一同下棋消磨時間。
而對於這項提議群青是不排斥的，倒不如說是有些欣喜的，這表示對方確實接受了他的勸說，並嘗試再度拾起這些陳舊的技藝，這些跡象皆是好的開始，因此他幾乎是立刻便應了聲好，幫忙將棋盤與棋子整理好。

儘管他仍未知曉丹是為何煩心，但有個人陪伴總比獨自度過孤單寂冷的夜來得更好，看著青年專注下棋的模樣，他想。

他也是很久沒認真下過一盤棋了，或許是記憶已模糊了的關係，抑或是單純只想好好享受這段時光，因此丹並未嘗試思考自己過去的棋路，只是憑著薄弱的印象憑著感覺落下手中的棋子。
清脆的落子聲於沉靜中響起，隨著黑白兩色在棋盤上擴展、糾纏，時間也在不知不覺間流逝了不少，而這一場攻防戰直至整面棋盤再無能落子之處時終於告一段落。

「……你以前玩過嗎？」基本的整地結算該如何做他倒是還記得，而在計算完後發現自己輸了一子時丹不禁感到幾分意外，忍不住問出了這疑惑。
在過程中他本就有些好奇了，雖然棋風果決犀利很符合群青的風格，但對方有時下的判斷就算是老手可能也不敢這麼玩，比如察覺不好攻防時反而先自堵掉部份棋子以騰出空間的舉動，偏偏後續看來這又是正確的決定。

幾乎是在他掃視了整個盤面一圈，並意識到自己險勝了丹之時，對方的語句也在同一時間迴盪在安靜的室內。
而迎著這問句，群青先是點了點頭，輕聲答道，「爺爺喜歡。」

那總是不苟言笑的嚴肅老者興趣可廣泛了，下棋也是對方閒暇之餘消磨時間的娛樂之一，他自然也與對方對弈過幾回，但終究沒有發展這項專長的意思。
然而對於此次的勝利，群青也沒有多放在心上，認為只是一回小小的「幸運」而已。畢竟自方才的漫長對弈中，他也能看見丹細膩的思路，每一步棋皆有其安排與作用，確實看得出對方過往累積的深厚實力，因此他算是難得謙虛了一回。

收回思緒，他在幫忙收拾盤面上黑子與白子時順道瞥了眼時鐘，也正巧已到了丹平時準備入睡的時間，於是便直接了當地問道，「睡覺？」
只不過問是問了，他當然沒有要跟著睡的意思就是。

應了聲原來如此，儘管輸了這一局，但丹卻是心情甚好的勾起唇角。
儘管群青表示過沒問題，但他原先多少還是擔心對方會不會太勉強自己配合他，不過既然有接觸過，那麼看來應該是不排斥沒錯了，放下心的同時他也為了未來能有人陪自己進行這項娛樂感到幾分開心。
而且既然那位老者也喜歡的話，或許之後回京都拜訪兩老時可以找老者對弈一下？老人家應該會喜歡有人陪玩的吧。

「嗯，差不多了。」任由思緒發散的期間一同收拾好棋子，在群青的提醒下丹這才留意到了時間，點了點頭後他便準備就寢，面上的笑在看到群青抱著畫本坐到床旁，顯然沒打算這麼快休息的樣子時摻入幾分無奈，不過他也沒打算催促就寢與無視對方想陪伴自己的好意，因此他只是問起另一件事，「燈我就不關了？」

若只靠著月光或檯燈之類的來作畫的話未免有些傷眼，雖然開燈會比較不好入眠，不過反正這裡睡不太習慣的情況下似乎也沒差了。

至於亮著的燈會不會被主屋中的父母察覺，進而發現兩人間的關係，在經過這段時間的沉澱後他倒是不太介意了，雖仍不太確定該如何開口，但的確下定了該何時開口的決心。
就等離開的那天早上吧，晚一點告知雖然有些無禮，不過這大概是最能減少彼此尷尬的時間點了，即便不愉快無法避免，但丹還是希望能讓群青少經歷一些這情況。

幫忙整理好棋子後果不其然聽見了肯定的答案，因此在將最後的收拾留給丹後群青便拿出帶來的畫本，選定了個能夠看見窗外動靜的位置，準備開始屬於自己的休閒活動。

而當聽見接下來的問句時他偏頭想了幾秒，儘管終究點了點頭，心裡卻難免因為自己的活動打擾人無法安穩入睡而感到抱歉，因此在青年總算整理好，躺上床準備就寢時，他便悄然伸出自己空閒的左手，牽住了對方擱於床鋪上的右手。

或許除了那份歉意外，更多的是想藉由簡單的肢體接觸來陪伴人吧，儘管揣著這份稍嫌迂迴的心思，但群青面上的神情仍舊平靜，直到看見丹因他的舉動而抬眸瞥了自己一眼，隨後勾起一如往常的笑，接著微微出力回握了他的手這才闔眼休息，一對無波的墨也隨之柔和了幾分。

寧靜的夜彷彿能夠驅散白日的紛亂，安靜的房間裡僅存他的筆觸聲與對方的細微呼吸聲，一切波盪皆沉靜下來。
群青在空白的畫本填滿三頁左右時停筆稍作休息，視線移至身旁安穩酣睡的戀人時，他不禁盯著對方放鬆的眉眼出神，隨後輕巧俯下身，於對方的額間落下一吻。

雖不知對方為何而煩憂，但無論會遇上多大的的險阻與紛擾，他都會陪著人一同度過。

儘管有著燈光干擾，然而興許是身邊有人陪伴的關係，他這一覺睡得比前一晚安穩不少。
只是當猶帶睡意的金眸瞥見那熟悉的藍黑色之時丹還是覺得有哪邊不對勁，遲鈍的思緒在他眨了眨眼後才緩緩反應過來。

「你啊……」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坐起身揉了揉額側，看著即將又填滿一頁的畫本，再看向神情依舊平靜的戀人時終究還是忍不住關心了句，「又沒休息了？沒問題嗎？」
早知道群青又會熬夜的話他真該直接抓著對方一起睡覺才是。

他在青年睡下後便鬆開了相握的手，以免妨礙人翻身，而墨跡則在一張又一張的白紙上拓展，將白日與對方一同踏足過的山水風光複製於紙上。
專注於畫中自然是不覺睏倦的，因此群青直到晨光初露之時這才抬首瞥了眼窗外，並因隨之湧上的酸澀感闔眼稍作休息，待眼壓稍退後這才繼續手上的作業。

而聽見丹略帶無奈的嗓音時，他擱下筆回過頭，正巧將對方起身的模樣映入眼簾，儘管迎著對方關心的問句，群青只是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無礙，隨即便走去關燈。
縱使不太明白為何青年會說「又」，但熬夜於他而言並不是什麼大事，防備心作祟之下要在異地安然入睡本也不易就是。

而直到這時，他才發覺時鐘上的時間似乎比對方平時清醒的時候還要早得些，於是開口，「不睡了？」

「嗯，不睡了。」雖然有些懷疑，但既然當事者都表示無礙，丹也只好相信是真的沒問題，微微勾了下唇搖頭，雙腳踩上地板站起身，稍微伸展了下身體以驅散殘餘的睏意，這才笑著問了另一件事，「早餐後我打算去整理下霜的房間，你要來看看嗎？」

他記憶中的那個房間幾乎是沒動過的，或許母親心中還是不想承認房間的使用者已逝的關係所以才保持著霜還在時的樣貌，因此在前日被要求幫忙整理時丹除了有些意外，心情也有幾分複雜。
如果父母能夠放下與向前看的話自然是好事，但若那名少女存在的痕跡全都消失的話，他還是會感到有些寂寞吧。
不過他沒拒絕這件事，畢竟兩回的離別都沒能好好替人送行，就當做藉著這機會好好送人一程吧。

而對於丹的這項提議，群青少見地搖了搖首拒絕，像是擔心人誤會似地補了一句簡省的解釋，「在外面等你。」
並非是不想陪伴人，只是他既不是對方的家人，也非與之有深刻關係的對象，若是跟著踏足少女的私人領域難免有些不妥，何況群青也認為隨意進入女孩子的房間不是個好主意，不如就在門外等待，也正巧留給丹與回憶獨處的空間。

得到他的答覆，丹沒有多加詢問便應了聲好，而群青見人去進行盥洗時也收拾好畫具，在丹準備晨練之時也跟著踏出了房門外，只不過他的目的是自己的房間。
老樣子窩回床上漫無目的地滑手機消磨時間，直至莫約十來分鐘後門外響起清脆的敲門聲，他這才從窗框間隙間看見青年的笑容，於是披上外衣隨著對方的步伐前往飯廳。

平靜如常的早晨看似毫無任何異狀，但群青卻在幾乎僅有杯盤撞擊聲的餐桌上屢屢感受到視線，墨色的瞳微抬，只見對座的男孩面上掩不住不尋常的好奇，視線不斷在他和丹身上來回，並在他發現之時趕緊低下頭認真喝著碗裡的粥。
這奇妙狀況似乎連丹也察覺了，但對方只是不動聲色地繼續進行早膳，群青也沒有與一幼小男童計較的意思，便在喝了半碗粥之時覺得仁至義盡地放下碗筷。

不過，早晨的插曲似乎還不止這樁，興許是兩夜沒睡多少也讓精神有些恍惚，他一時疏忽之下竟在夾起涼拌小菜時下意識地吹涼。好在他隨即清醒過來並將之快速放入口中，此舉也沒讓丹的家人看見，可說是萬幸。

來自胞弟的視線於他而言是相當明顯，儘管第一日時也有過類似的情況，但對方今日的反應卻有些躲閃，這讓丹想起早些時候男孩來通知他可以用餐時也是類似的反應，只是他這回依舊是裝作沒有察覺般地繼續進食。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既然男孩不想開口那麼他也不打算去詢問，八九歲的孩子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紀，就算是他也難以猜測出對方究竟看到了什麼部份才突然對他們又產生興趣。

邊咀嚼著食物，丹也沒有忽略身邊少年的反應，因此在眼角餘光瞥見對方突兀地出現吹涼小菜的舉動時淡金中也劃過一抹思索之色。
群青這種恍神的舉動向來都是出現在精神不濟時，看來對方的精神狀況根本沒有如其所言地沒問題，或許該考慮在出門前讓人先休息下了，不然要一路撐到深夜感覺不太好。

暫且將這盤算收進心底，用完早膳與協助收拾完畢後丹便帶上一些整理工具，與拿上畫具的群青一同前往霜的房間，而後獨自進入那塵封於記憶深處的空間。
不知道是誰有在定時打掃的樣子，屋內灰塵雖仍積了薄薄一層，但沒有想像中的厚，儘管在清理時揚起的塵埃仍舊讓他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

把物品處理掉是別人的工作，因此他只是將該捨棄的事物逐一整理並打包好，那些刻意遺忘的記憶也在看到各物品時逐一浮出，不過這一次他已能坦然接納這些回憶不再逃避。
只是或許心底仍有些念舊，抑或不想讓那些回憶中的事物盡數消失，因此在略作猶豫後丹將一條少女相當喜歡的手鍊收進口袋作為紀念，並在最後巡視一圈後踏出房間，向等在外頭的戀人揚起與平時相同的笑，安靜地在對方身旁落坐，看著對方繼續在潔白的紙上落筆繪出各式景色，直至來到午餐時間。

而這回的用餐氣氛卻更為不對勁，明面上男孩似乎沒有早上時來得好奇，然而丹卻在不經意間瞥見了來自母親眼中的欲言又止，以及父親眼底的審視。
疑惑在心中放大些許，但他仍舊沒去開口詢問，只是向父母笑了笑後自顧自地繼續進食，不打破這虛假的平和。

比起去探尋答案，他更在意的則是剛動筷時群青的舉動——如果說早上那次還可以說是在發呆的關係，中午這次對方差點拿反筷子使用似乎已經掩飾不住長時間未入眠造成的影響了，於是在一同步出主廳往房間走去時丹便隱藏起自己真正的意圖，假意打了個哈欠後向群青笑問道，「我好像又睏了，可以陪我再睡一下嗎？」

他仍舊是有些在意飯桌上的詭異氛圍。

儘管多日未眠造成的小小恍神似乎又令他在心不在焉之時犯了迷糊，但比起這事是否會讓丹家人對自己留下奇怪的印象，群青更為介意的是來自對方父母的目光。
與稍早的男孩相同，對座的男子與婦人在用餐時落在他倆身上的視線相比先前更多了些，這令群青感到相當怪異，但他自然不便當著兩位長輩面前詢問緣由，因此也只是安靜地結束用餐。

而在丹開口提出這請求時，群青不疑有他便點了點頭同意了此事，畢竟今日丹清醒的時間比往常早得多，對方平時也有午睡的習慣這點他也是知道的，因此便跟著人一同進入對方的房間。
只是，當他正打算倚著床在地板坐下，坐在床上的青年卻突然笑盈盈地朝他張開雙手，一副睡前想討抱的模樣，儘管心裡對這撒嬌略感無奈，但群青仍是應邀往對方的方向走近幾步。

而他所沒意料到的是，當群青走至丹面前時，對方卻驟不及防地伸手一拉，將他往對方的方向帶。
「……！？」突如其來的「襲擊」令墨瞳愣愣睜大，只是在大腦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之前，他的身體已先行做出反應——在被拉至床上躺之前，左腿便順勢往對方的側腹方向一踹。

做出這樣的唐突舉動之時他便已有了會被反擊的覺悟，而在防禦與不讓人逃走間丹更傾向後者，因此僅僅沉下右臂，用手肘勉強減輕了點攻擊。

因為疼痛造成眉頭微蹙一瞬，對上那滿載不解的墨色時他笑了笑，徹底將人拉上床後鬆了些力道，卻依舊維持著環住人的姿勢。
「你也睡一下吧，已經連續兩天都沒睡了吧？」儘管拐人上床的方法有些暴力，但在遊說對方休息時丹則是商量的語氣，頓了下後又補上了一句，「不然你這樣硬撐著我有點擔心。」

群青再這樣子恍神下去，他都覺得晚上還要帶人出去玩會不太妥了，而且精神不好的情況下大概也很難好好體驗行程，未免有些可惜。

聽見丹的話，他眨了眨一對墨色，從這些語句中大約可猜出對方必定也看見了他恍神的反應，也明白為何對方會突如其來地將他拽上床，然而群青確實並不想乖乖就寢，於是雙手搭上丹的肩膀，試圖將人推開。

只是，在那句「擔心」落入耳中時，本還想跑下床的動作也隨之一頓，在將那對淡金映入眼簾之時，群青確實也在其中看見浮沉著的憂心之色，加上青年柔和的語氣，若是仍然強硬拒絕似乎也顯得不近人情。
他確實不怎麼想安分入睡，但讓丹擔心也不是他所希望的，心裡幾番掙扎後群青最後仍是妥協地收回手，讓自己背對著丹調整了個舒適的姿勢，闔上眼作為答覆。

縱使心裡不願，連日未眠積累的疲憊卻也是真實的，雖說他實在難以在陌生的環境下平穩入睡，但既然此處是丹的家，也是對方的房間，更有戀人相伴，安全上大概是無虞的，嘗試小睡一下似乎也無妨。

見群青不再抗拒而是順從地準備休息，丹在鬆了口氣後也跟著鬆開手改為輕環住人，讓對方能更輕鬆地調整位置。
先前說自己累了並非全然的謊言，然而他也不急著睡下，而是待屬於少年的輕淺呼吸聲逐漸綿長，想來已確實進入睡眠狀態後微微勾了下唇，這才跟著閉上眼進入夢鄉。
他多少有感受到戀人此番抗拒睡覺的反應似乎比平時嚴重了點，也不知道與對方對這環境不熟有多少關聯，只希望自己的陪伴能夠稍微安撫到對方吧。

儘管打著主意讓群青盡量多睡點，因此在醒來後丹沒有什麼動作，依然維持攬著人的姿勢並思考一些事情以消磨時間，但當懷中人有了動靜時他看了下時間，還是感到幾分無奈。
算一算也就差不多兩個小時而已，連四點都不到，對於一個至少兩夜沒睡的人而言未免睡太少了點。
「午安，不再睡一點？」邊在心底盤算著今晚再抓人一起睡覺，支起身子時他也向人笑道。

或許是舟車勞頓累積的疲累更甚，倦睏感很快地在他闔眼後湧上，轉瞬間便淹沒了意識，這回並未讓他輾轉太久就順利進入久違的夢鄉。

然而一向警戒的性子同樣令他醒得早，當群青再次睜開眼時依然能感受到身後戀人的溫度，儘管牆上時鐘指針並未前進多少，但這小小的休息確實也讓腦袋清晰了些，於習慣睡得少的群青而言也算是不無小補。
只是當他起身時丹的語句也正巧落入耳畔，察覺到對方似乎比自己更早醒來，想來也睡得不多後群青搖了搖頭，開口問道，「出門？」

夜市這名詞聽來似乎也該是在晚上出現的，以現在的時間似乎還有點早，然而群青也沒有繼續入睡的意思，便開口詢問丹的打算。

「好啊。」群青的詢問也是他的打算，的確目前時間尚早所以大部分店家可能還沒開門，不過沿途閒晃，帶著人多體驗一些屬於杭州的景色或許是個不錯的主意，於是丹點頭給予肯定的答案，而得到回應的群青則是率先下床往自己房間走去。

兩人分別帶上需要的東西後在房外碰頭，而後一同走至大門外等待計程車，而在呼叫計程車的時候丹這才想起了一個自己差點遺忘的事——如果是武林夜市的話，倒是與西湖算近，或許可以趁機帶人去看看夜晚的湖岸風光？
思及此處他立即開口提議，在得到戀人明顯有興致的答覆後便這麼定下接下來的行程。

只是直至上車離開，兩人始終都沒發現有雙視線自他們從丹的房間時便一直觀察著他們的舉動，其中混雜的驚愕與陰霾彷彿也昭示了一場風雨欲來。

要說起武林夜市的特色，大概就是除了現代感的商品外復古的商品也不少，比如富含書香特色的畫作與題了詩詞的摺扇，以及一些仿古的飾品都能略窺一二，玲瑯滿目讓人目不暇給。
而除此之外的小吃街商店也相當豐富，有偏向正餐的餐館，也有賣方便邊吃邊走的小點心與飲品，幾乎是應有盡有。

就像是上回去逛祭典一般，兩人邊隨著人潮緩步移動，不時停步在某些店家購買食物，抑或賞玩那些商品，期間丹甚至半開玩笑地拿起一根髮簪問群青要不要試試看買一根回去盤髮玩，而這調侃自然收到了一枚冷眼。

儘管多數時候還是丹吃的比較多，也更像正餐一些，但在路過一間糕點店時他反倒興沖沖地買了兩小盒甜點，而後將其中一盒先遞給群青。
「吃吃看？這是西施糕，是糯米跟蜂蜜做的。」先笑吟吟地指了指對方手中的盒子，而後丹又指向自己手上的，「這是定勝糕，加了豆餡跟玫瑰醬。」

對夜市一物的想像僅有稍早前在手機裡簡單查詢到的幾張照片，因此實際到了現場後他不由得升起了幾分好奇心，跟著丹的步伐在稍嫌擁擠的人潮中閒逛。

與祭典不同，所謂夜市誠如其名即是夜間的市集，別於祭典以對神明的祭祀為主，夜市則多是單純的攤販。
第一次踏入此處的群青略感新鮮，映入眼簾的攤位既有食物，也有遊戲攤以及販賣一些實用小物與裝飾的攤販，其豐富程度可不亞於祭典。

而當行經糕點店時，他略帶疑惑地看著丹買下甜點的反常行為，正思考著對方何時喜歡吃這種甜膩的食物時，盛裝著白色糕點的盒子便被遞到自己手中。
在心底複述了次兩種陌生糕點的名字，群青伸手取了塊白色四方狀的西施糕，鬆軟的口感令蜂蜜的甜味迅速在口中化開，搭上點綴的糖桂花，香甜而不膩口，嚥下食物後他儘管面上的平淡依舊，卻開口輕聲回應，「……好吃。」

品嚐過一輪後他便和丹交換了手中的盒子，一面捏起一塊花型的粉嫩色定勝糕放入口中，一面聽著丹細細講解兩種糕點的來由，兩人的足跡也繼續向著其他攤販前行。

「你喜歡就好。」愉快地輕笑道，家鄉的食物能被肯定自然是讓丹高興的，而興許是也想回味一下這些不知道下次接觸會是多久後的食物，因此在分享故事時他也難得跟著吃了一點糕點，而後被這份甜膩激得忍不住吐了吐舌頭。

多年未來過的夜市景象有不少變化，多了些攤位也少了記憶中曾經熟悉的店家，還有些來自異國的小吃，就連丹也覺得有些新奇，不過幸好想分享給群青的攤位大抵上都還存在，兩人就這麼邊逛邊吃，偶爾在看到感興趣的店家時則是駐足停留片刻。
時間於悠閒的步調中悄然流逝，兩人也在不知不覺中逛了大半夜市，於是在丹評估了下剩餘時間後便轉換目標往西湖的方向前進。

夜晚的西湖又是另一番風光，吹拂過水面的風更加寒冷，有如深潭般幽黑不見底的湖水面反射街燈略帶暖色調的光線與明月的冷光，彷若無邊際的湖面與夜色相融成綿延的景色。

「你如果想定點的話，長椅或者涼亭都可以？」用著比方才更慢了些的步伐走在湖岸步道上，儘管離了人群後似乎不必擔心走散，丹依舊牽著群青的手，另一手則分別指向附近的長椅與遠處微亮著燈光的亭子，而後又指向對岸的那根通體發亮的塔柱，「那個叫雷峰塔，原本是供奉舍利子的地方，也在一個叫做白蛇傳的故事中出現過。」

「可惜我們昨天只有看風景，沒有參觀那裡面呢。」也不知道該不該懊惱這件事，他是真的忘記了這部分，但就算記得，按昨天的時間若要參觀的話勢必要壓縮到遊湖的時間了，實在難以取捨。
別的不說，從高塔向外看西湖的話應該也是很美麗的，他記得還有些詩詞形容過這些景色。

縱使昨日已然欣賞過日間及落日的西湖，但此刻浸在夜色中的湖泊卻別有一番風味，和有日光拂照時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挾著水氣的夜風更加寒涼，所幸手裡還有杯稍早在夜市買下的熱茶可以稍稍暖一暖身子，而這份寒意也並未驅散他對夜間西湖的興致，行至湖畔步道時群青依舊目不轉睛地望著湖上風光。

五光十色的燈火沿著岸邊蔓延，渲染邊上柳樹，在行道上點綴層層斑斕，而遠方小橋與邊堤亦是流淌著同樣奪目的炫光，令此處的夜景可說是熱鬧非凡。
或許是因此刻人煙稀少的緣故，群青並不介意他們仍維持著牽手這一舉動，目光則隨著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見到了那覆著暖橙燈光的高塔，高聳入雲的佛塔層層疊疊，帶著幾分靜謐的古意。雖說沒能上去參觀確實可惜，但對此群青只是沉靜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介意，畢竟乘船遊湖也是一大樂事。

而面對丹的提議，他想了想，最後手指向步道的彼端，同時步伐也往該處邁去。
那是建於離岸一段距離的彎曲木製步道，鵝黃色的燈光鑲在步道邊緣，與遠方小亭自身的燈火一同在湖面晃蕩，碎光殘影在墨黑的湖畔上構成了另一座虛幻的亭子。

群青興味盎然地踏上步道，儘管拂上面頰的風有些涼，但此處擁有更佳的視野能一窺湖面上的絢爛倒影，而彷彿心裡也對讓丹陪著自己受寒有些愧疚，他在專注看著足邊的浮光數秒後選擇把手上的熱茶塞到戀人空著的右手中。

任由群青拉著自己走上那延伸至湖面的蜿蜒步道，儘管少年的神情依舊沒什麼變化，但從那專注的目光中丹也能確知對方是喜歡這片景色的，於是他微勾唇角，靜靜地陪在一旁讓人盡情欣賞湖景。
而群青將熱飲塞過來後便裝作無事的舉動也讓丹忍不住失笑，欣然接受這好意地飲了口溫熱的茶水，暖了點身子後便將之遞了回去，向人笑了笑的同時也略微握緊了下彼此相繫的手。

他自然能猜出這份關心是因為覺得抱歉讓他一同吹風，但丹從來不曾覺得陪伴戀人做其喜歡的事會有任何不平衡，反倒是相當開心的。
就如同群青喜歡觀賞各式風景一般，他也喜歡看對方投入於這項愛好時的神情，那細微到近不可察的雀躍於他而言便是最好的收穫了。

蔓延的靜謐中只有細碎的足音迴盪，兩人時而沿著步道走動，時而停下腳步望向些微水波蕩漾的湖面，看著落至其中的黑影被晃得破碎、融入同色調的湖水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閒適的步伐終於晃到涼亭處，與八個角對應的屋脊延伸成上翹的尖角，在瞥了下鑲在柱上的那排字後丹這才看向群青，半是漫不經心半是好奇地問道，「這幾天相處下來，你對我家人是什麼樣的看法？」
儘管雙方語言不通所以交流得少，不過至少群青借助翻譯機的幫助下是能聽懂對話的，而他與親人的疏離想必對方也能夠看出來，這讓他有些好奇身為第三人的群青會有什麼觀點。

他原先是安靜且專注地欣賞著周遭的景色，直到丹的問句流入耳畔，這才將目光自水面上晃蕩不止的燈火移開，對上那雙如月的金。
隨著對方的話，群青在腦中細想了這幾日的所見所聞，那不甚和諧的家庭面貌也一一浮現腦海。

自從初訪此處的第一個夜晚，他便能感受到丹與父母間的疏離感，那不全然是因為長年分居在外的緣故導致，更多的或許是來自於更深一層的，對其的排斥與陌生。
而此事也能從婦人對男孩的偏愛有加，以及男子對待長子的嚴厲窺知一二，儘管他能猜出造成這種疏遠與壓抑氛圍的原因，必定與少女之死脫不了關係，但種種跡象也皆指出這個家庭似乎也逐漸將丹拒於門外。

「疏離，冷漠，公事公辦。」停下對男子的評語後，群青改為陳述對婦人的看法，「不知如何相處？陌生？」
至於那名男孩，他自認與對方無甚交流，自然也無法做出太多評論，便擱置不談。

從那短暫的停頓可以知曉哪一段評價是指誰的，當群青的話音落下時，丹發出一聲輕笑。
「果然看起來是這樣嗎。」儘管用的句型是疑問句，但他其實毫不意外作為局外人的群青會是這樣的看法，而他也認為這便是正解。

十年的別離終究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鴻溝，將本來就佈滿裂痕的關係碎裂得更加嚴重，即便當事者有心也不知道該如何修補。
維持現狀就好，其實真的是最適合他們彼此的方式了吧，若說一開始丹還會有幾分惆悵，在這幾日的相處後便不再介懷了。
畢竟這條路是他選的，自能預想到如今局面，而這樣的結果也是他願意承擔的。

「不過我覺得他們不會難相處喔，保持點距離的話。」笑著向人眨了下一邊眼睛，丹這句玩笑話倒是真心的，也並非刻意裝作輕鬆。
不用拉近距離的話他反而比較自在，比如父親那種公事公辦的疏離態度，不牽涉到過多情感也就不會覺得麻煩了，當成個工作上的相關者便好。

至於母親的話則是個問題了，他能感覺出對方是想彌補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下手一般，而這點他也是一樣的。
並非不想關心對方，但他只是個不成器的，多年未盡孝道的兒子，沒有手足們的乖巧，也不了解自己母親，只懂得小心翼翼應對，盡力不去傷害婦人那佈滿傷痕的心。

至於那名幼小的胞弟，就如同群青沒有點評對方一樣，丹也對男孩毫不了解，自然同樣略過這部分不談。

儘管照著心中所想如實回答了，可當聽見丹的回應後，一向果決的性格卻忍不住產生了點動搖，群青一瞬間不禁思考起自己是否答得太過無情，以至於幾乎是毫不留情地揭露出外人所見的殘破現狀，絲毫沒有替丹一家人留下情面。

而他的這層擔憂也在對方輕巧的一句玩笑中化為烏有，迎著那漾著笑意的金瞳，群青其實並不知曉丹究竟是如何看待久違的家人的，是依然為當年的意外感到虧欠，還是因這份疏離而悵然難受，抑或是不知如何與之應對而只能故作輕鬆？他能察覺到對方處在家中時的壓抑與緊繃，卻不明白丹更深一層的心思。

雖說身於一個和諧且圓滿的家庭，群青大抵不能理解這般冷漠的親子關係，可無論青年究竟是懷抱著何種情緒而來到此處的，他既已跟著對方的步伐踏足這塊承載著過往的土地，便會陪著人一同面對。
於是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便不再妄加評論。

本就是一時興起的話題，因此得到回應後丹也未繼續多談此事，只是維持笑意不變地輕輕收緊了下握著戀人的手，將視線投往遠端望向與天色相融的水線。
儘管他沒開口講過，但他確實很感謝群青主動陪他回來這一趟，雖然他獨自一人也能應付這些沉悶壓抑，不過對方的陪伴讓他得了些喘息的空檔，沒有原先預想的那般喘不過氣，甚至在私下的相處時會有些開心，這比他預估的好多了。

興許是想把握這安穩的時光一般，丹沒再開口提出其他話題，只是安靜地伴人欣賞景色，任由時間悄然流逝，暫時揮散那些煩心的家裡事。
儘管在第三者看來會有些好笑吧，明明都決定要回來面對了，卻還是逃避著接觸與思考，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時隔多年後回來這一趟有什麼意義。
……不過，能夠認清現況倒是不錯的，又能帶著群青參訪自己部份過往，這些大概就是此行的收穫吧。

感受到與對方相繫的手上傳來的力道，群青便不動聲色地以同樣的力度回應，在沉靜的夜色相伴之下，與戀人一同拾步獨享這片光影交錯的景致。

一向是偏向利己主義的他幾乎不怎麼將他人之事置入心底，可自從認識了丹，並與之成為戀人後，對方在他心裡所佔著的份量早已遠遠超乎他的想像——不僅會因對方的一舉一動牽動心神，會為對方擔憂設想，甚至會想著如何才能替對方多做一些，這些變化可說是過往的群青從未擁有過的鮮明感受。
他似乎已逐漸習慣了有這麼一位重要之人存在於他的世界中，同時也試圖進入他人的世界，這些轉變他想總是好的。

於是群青終於在賞盡了眼前的夜間山水後，又回首將視線在青年的側臉停留了一瞬，這才向著歸途邁出步伐。

興許是距離回日本的時間更近，抑或能一同欣賞西湖夜景彌補了昨日的遺憾，又或者隨著時間接近自己的就寢時刻而感到些微睏倦的關係，在返家的路途上丹難得沒有感受到什麼壓力，甚至饒有興致地與司機隨意閒聊，並從對方口中理解一些此區這些年來的改變。
他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次會是甚麼時候回來，不過多了解一些自己家鄉的變化總是不錯的。
然而這份好心情在計程車靠近家宅，遠遠看見一個人影站在大門旁時則是消失殆盡。

亮度不高的白色燈光顯得有些朦朧，一向嚴肅的父親冷著張臉吞吐煙霧，逆著光的面容被升騰而起的白煙遮擋部份而顯得不甚真切。
而在看到兩人出現時男子也僅僅冷淡掃了一眼，掐熄手上的菸後轉身推開大門往屋內走去，明明沒有開口，丹仍能察覺蘊於那雙眸中的翻湧怒意。

彷若如臨大敵般，長年威壓累積下來的畏懼感難以控制地繞上心頭，彷彿連指尖都被灼燒得冰冷僵硬，丹能做到的只是盡力收斂自己的反應，轉頭對身旁的群青揚了下唇角，故作鎮定地笑道，「我有些事要處理，你先回房間休息，好嗎？」

他很清楚，往昔只要父親會做出等待他回來的舉動時絕對都是很嚴重的情況，儘管想不透只是出門幾個小時能有什麼事讓對方如此憤怒，丹也不希望把戀人捲入、面對這份怒氣。

他總覺得回程時的丹似乎更放鬆了點，緊繃了幾日的情緒彷彿獲得了舒緩與調適，已能如平時一般自在笑著，並與旁人閒聊。
不可置否的是，群青確實因感受到丹這些細微卻真切的反應而放心了許多，他還是想看著對方自在放鬆的模樣，而非置身於大宅裡那般拘謹緊繃的樣態，因此若是他能做些什麼使丹暫時遠離那些煩憂，無論如何他都會義無反顧地應下。

在看見那名神色嚴肅的男子佇立於門前，群青心中滿是不解，儘管他與對方僅僅相處了兩日，卻依稀能從其神態中自然流露出的威嚴感受到壓力，可他卻不明白男子究竟是為何而費心等待他們歸來。
而迎著丹的話，以及那對薄金中被強硬弭平的僵硬，他不贊同地蹙起眉來，染上焦躁的夜色盈滿擔憂，不禁猶豫。

他自然知曉丹的言下之意是他得前去與父親談談，可群青實在不放心讓對方隻身面對那樣的壓力，只是他的身份也毫無跟去的理由，若是貿然闖入，恐怕會使丹的處境更加尷尬。

幾番猶豫後他仍是選擇了最保守的做法，當堅定墨色一凜，群青伸手握住戀人的左手，湊近對方耳畔輕道，「等你。」
隨後他便邁步離去，依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等待，只是一向平穩的心此刻卻躁動不安，波瀾連連的深潭掛念著的是不知情況為何的戀人，而正當他試圖以塗鴉消解這少有的情緒時，清脆的敲門聲便打破了夜的寧靜。

門後的正是神色複雜的婦人，見他來應門後便舒展出一抹和善的笑，可群青依舊能從對方微蹙的眉頭窺見其隱蔽的思緒。

『……能聊聊嗎？』她指向了丹的房間，並遞出一個附有鍵盤的小巧機器，解釋道，『這是翻譯機。』
群青不明白婦人怎麼會找上他這名外人，心裡的疑惑促使他點了點頭應下邀約，隨著對方的腳步轉移陣地。

即便擔憂依舊，但戀人那不言明的支持在寒冬中仍如同一汪暖泉般注入他內心，稍稍弭平心頭的紛亂雜思，在目送群青往房間走去時丹不自覺地抿起淺笑一瞬，這才收回視線往主屋走去。
儘管對父親這態度仍倍感壓力，但他想自己是能好好面對的，因為此番的自己並非孤身一人，知曉有一個人站在身後支持著他，這便足夠了。

而這份疑惑在丹踏入主屋，看見眉頭緊鎖視線在他身周梭巡的母親時豁然開朗——或者說他意識到這是什麼情況了。
再回想起白日時包含幼弟在內的幾次怪異目光，丹反倒忍不住感到幾分好笑，針對自己的遲鈍與天真。
明明這麼明顯，為什麼自己沒有察覺到呢？為什麼要一直拖，拖到情況變成這樣呢？只是這些反省也早已來不及了。

※

雖有些擔憂自己不在場的情況下丈夫是否會道出過於嚴厲的話語，但深知在管教孩子的部份難以插手違逆對方的情況下婦人仍舊選擇前去與那名異國少年溝通，儘管直至敲響房門，邀對方到兒子的房間相談時她依然沒能想好詳細的措辭。
不僅是源自於對對方的陌生，另一部分也是此次事件讓她意識到自己或許真的過於不關心那一向獨立的兒子，才會對其這些年來的轉變毫無所察，未能在一開始就阻止這份不正確。
或許算是亡羊補牢吧，所以她才想從另一名當事者這邊多了解一些情況，雖然婦人也不確定似乎少言的對方願意說出多少。

『或許這有些唐突……不過我想，作為家長是有權知情的吧？』拉過書桌前的木椅示意群青坐下，婦人環視房間一圈後選擇坐上床沿，斟酌字詞後緩緩開口，『昨晚與今日中午，你們都是在對方房間休息的對吧？』

『雖然舟以前也帶朋友來過，不過他似乎很保護你呢。』她指的是第一晚時丹沒講出群青本名的事，以及有意無意間似乎不會讓對方單獨與他們相處的部分，她原以為是因為雙方有語言隔閡的關係，但若往這方向解釋的話，感覺卻是截然不同的了。

『如果猜錯的話我先說聲抱歉，你們是在交往嗎？』直直看向那對墨色，雖是疑問，但婦人內心中並無半分懷疑這句話的正確性。
因為在她離開客廳前，那一向自強的兒子還是第一次向她低頭，只為懇求她不要太為難人，這樣的丹是她過去從沒看過的。

縱使跟著婦人一同踏入了丹的房間，他卻仍然沒意識到對方心中的猜疑，只是揣著幾分不解於桌前入座。

而當對方道出那謹慎且婉轉的問句時，群青幾乎立刻便聯想到稍早餐桌上的異狀，也明白了為何方才男子神情如此凝重，風雨欲來的氛圍彷彿逐漸席捲了這短暫的平和假象。

沒有回應婦人的疑問，他只是定定地回視對方，而後者也輕輕開口，繼續了她的感嘆與猜疑，將他們這些日子所試圖隱藏之事全然揭露開來。
群青並非沒有想過這段感情有朝一日會被丹的家人發現，但他沒意料到那時竟來得如此之快。迎著婦人的問題，他略為低頭，手指在小巧的翻譯機鍵盤上敲擊，最後將成型的異國文字亮給眼前人：『您不贊同？』

儘管話語簡略一向是他的作風，但在戀人的雙親面前，群青依然懂曉禮儀，用上了少有尊稱，只是這未正面答覆的回應似乎也算是無形默認了這段感情。

『對，我們不贊同。』印證了猜想的回覆使婦人再次微蹙眉頭，坦然承認自己與丈夫的立場，『你應該也知道吧，他是長子，所以有些事是不能任性的，這也是他的責任。』
不僅是有違世俗常理的關係會影響到端木家的聲望而已，丹既是預定的接班人，那麼基本的傳承家族血脈也是其應負責的，而選擇了個同性當對象顯然是違背這份責任。

『你們認識多久了？你的家長知道這件事嗎？』眼前的少年看起來也就大學生的年紀，再加上兩人一直瞞著他們的態度，讓婦人不由得懷疑對方的家長也被瞞在鼓裡，以及自家兒子是不是別有心思的誘拐欺騙對方。

儘管得到了婦人的回應，群青並未對這份不苟同產生多少訝異，畢竟從丹事前的態度，以及這幾日所感受到的氛圍，皆不難看出丹的家庭較為保守一事。

而他出身於較為開放且自由的家庭，自然是無法體會這種與生俱來的「責任」，然儘管不能體會，卻不代表不能理解。

只是，理解與接受向來都是兩回事。

先是比了個「四」的手勢回答對方的第一個問題，群青這才敲下第二個回覆，『他們贊同。』
此話不假，除了因同居而必須離家引起了祖父母的不贊同與質疑外，無論是他的父母抑或是祖父母皆相當贊成這段感情。

『您不考慮舟的意願？』或許是由於此刻僅有自己一人面對丹的母親，群青難得地多話了起來，『這是他的人生。』

眸中浮現些許意外，不僅是驚訝兩人的交集確實有了段不短的時間，婦人更沒想到的是對方的家長竟是同意這段感情的。
不僅是同性的問題，真會有人放心讓自家孩子跟明顯不是正派人士的人扯上關聯嗎？

而少年的提問卻無預警地將她拽入記憶漩渦——考慮當事者的意願，希望對方主宰自身的人生——這樣的事情婦人不是沒想過，只是她當年所希望能得到自由的那個是溫柔體貼的女兒，而非與其同時出生的兒子。

興許是了解端木這個家族的承襲方式，早就明瞭誕下的長子作為繼承人是無法隨心所欲生活的關係，再加上丹幾乎從未央求過什麼，她並未思考過丹是否有屬於自己的願景，只希冀過僅受婚約束縛未來的女兒能擁有自由。
再對照這幾天以來儘管笑容常駐，卻總是對他們帶著幾分客套疏離的丹，如今她才意識到，或許……自己確實太不關心對方了些，一直只將之視為長子，而非兒子。

『……就算我想考慮，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事。』短暫的沉默後婦人輕嘆了口氣，道出這些年所見的無奈，『他們生在這個家，本來就沒有選擇了。』
個人的意願永遠被排在家族之後，而承襲了歷代教育、作為一家之主的丈夫在這部分也相當頑固難以妥協，想扭轉對方的想法實在困難。

『你願意說說你所認識的他嗎？』興許是想彌補下這些年來對丹的不聞不問，以及想明白他人所理解的對方究竟與他們所知道的有何差別，婦人放軟了幾分語氣問道。
如果說先前的她是站在「長輩」的立場發言的話，現在則僅是做為一個「母親」來發問而已。

迎著對方的嘆息與無奈，會得到這番回應也在群青的預想之中，他自然料想得到男子才是真正握有決定權之人，因此縱使婦人有意干涉與勸說，恐怕效果有限。
思及此，他不禁有些擔心丹那邊的狀況如何，相比眼前這釋出幾分善意的婦人，丹的父親向來嚴肅且更難說動，對於這段感情或許更為反對。

沒有選擇一詞令群青陷入沉默，與自己的情況截然不同，身負家族壓力自然必須在各種事上妥協，儘管了然，可群青仍然不想就此認命。

『沒什麼自信，總是把責任揹在自己身上，把身旁的人看得比自己重要。』他飛快地在鍵盤上敲下回覆，『但是，他是真心待人。』
群青不知道丹在婦人心裡是何種形象，但那總是笑著的青年少有的脆弱、他的真心、他的溫柔，群青全都想讓對方知曉。

看著小小螢幕上顯示的句子，婦人再次沉默良久後輕呼出口氣，笑中帶著幾分苦澀，『你果然比我們更了解他一些呢。』

也不知是長男這層身份還是家庭教育所導致，她是有察覺丹比起講述自己的願望，更習慣替他人著想妥協，只是他似乎也同樣習慣隱藏這部分，比如她就是在對方離家幾年後才突然意識到丹當年選擇離家，或許不是單純想逃離家中哀傷的氛圍與壓力，而是不想讓她聯想到女兒而難過。

但比起這部分，丹在她與丈夫心中更多時候卻是那幾年間頑劣不堪的形象，更別提去察覺其所隱藏的心思了，如今細想，那孩子確實是個心細又過於隱忍的人，此次明明帶了人回來卻又隻字不提雙方的關係，或許也是不想跟他們起衝突吧。

『雖然我很想說你們年紀都還小，未來也能遇到更適合的人，不該現在就做決定，不過……』停頓了下，婦人輕道出自己的看法，『其實我也不是個盡責的家長，所以也沒什麼資格插手呢。』
『而且我想，比起我們，或許那孩子更需要的是個能了解他的人吧。』說著，婦人帶著幾分歉意地向群青笑了笑，『抱歉，一開始我的語氣有些不好。』

儘管她仍舊不甚贊同兩人的關係，但仍舊選擇退讓一步默許此事作為對丹微小的補償。
至於要不要試圖多理解一些，或許等哪天說服更加頑固的丈夫後再說也來得及，儘管沒看那對父子的溝通後續，她也能猜到以男子的性格肯定是不會同意此事，只能試著之後幫忙遊說對方不要多管吧。

縱使他並不知道比雙親更為了解對方算不算是件好事，但或許是某種獨佔欲作祟，群青確實由衷高興是自己成為了最為了解丹之人，那彷彿是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多了一道無可撼動的證明。

群青本以為婦人會繼續設法勸說他們放棄，只是當那聲笑溢出唇畔，所有的不苟同與堅決似乎也隨之消散大半，餘下的僅有說不盡的無奈與愧對。
見到對方態度軟化，甚至妥協，群青也不禁鬆了口氣，儘管無法知曉另一方的情況，但眼下至少換得婦人的同意與退讓，這為他們不受祝福的感情有了一個好的進展。

『謝謝。』簡單敲下回覆，群青搖了搖首表示不必在意，而他還不及接續，兩人所在的房間房門即被倏地推開，他們話題中的人物無預警闖入這平靜下來的氛圍中。

歸來的青年面上浮現些許疑惑，像是不知為何兩人會聚在此處，然而比起這個，群青更為在意的是對方略為紅腫的半邊面頰，心中猜測浮盪，他立即從椅上起身，「發生了什麼？」

結束了這場不算平靜的對談後丹也無心再做停留，隨即邁步走出客廳。
此時比起自己這邊的事，他的心思全牽掛在戀人那邊，擔憂著對方的狀態下青年的步伐也顯得有些急促。

而當留意到亮著燈的是自己的房間時丹不禁感到幾分困惑，他明記得先前群青是往其房間走去的，因而無法理解為何母親來找人後卻是換到了他的房間。
將這份疑惑壓至心底，丹快步走到房外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雖有些奇妙，但仍與自己那邊相比平緩許多的氣氛，略放下心的同時還來不及開口詢問，他便看到一向淡然的少年有些急切地起身，微睜大眼露出以其而言算是相當明顯的驚愕神情。
……真糟糕，看來還是不小心嚇到人了。

安撫性地向群青笑了笑並走近人，在解釋前丹卻有些猶豫地瞥向也站起身的婦人，不確定該不該當著對方面前解釋，畢竟以家長的立場而言這或許不是什麼好話，儘管他想對方是能夠猜到的。
『我就不打擾你們了。』而婦人似乎也察覺了他的顧慮，輕扯下唇角向丹點了下頭後便欲推門離開，『明早離開前我們再聊一下？』
『……好？』

「沒什麼，被打了一巴掌而已。」面上困惑更深，不過丹仍記得該先回應群青的關心，於是在房門關上後他無所謂地聳聳肩笑道並伸手指向床鋪用動作詢問群青要不要坐下來再聊，而後關切地問道，「你們溝通還好嗎？我媽有沒有為難你？」
就算婦人的態度比男子柔軟一些，立場想必也是一樣的，這讓他有些擔心母親會不會講了什麼讓群青困擾的話。

他確實並未預料到父子倆的對談竟會演變至此，因此在看見丹帶傷回來時抑不住滿心的擔憂與愕然，儘管情緒是起伏了不少，可群青也未忘記身旁還有個方勉強妥協了他們這段關係的婦人在，因此只是靜待對方起身離去，沒有在對方面前貿然做出「逾舉」的舉動。

當房門終於被關上，而丹輕描淡寫的解釋也落入空氣中時，他面上的神情依舊嚴肅，或許僅有他知曉那一摑掌代表了多沉重的拒絕，以及眼前面帶笑意的青年獨自面對了多少。

「沒事。」對於丹的問題他只是淡淡應道，比起這無關痛癢的溝通過程，群青更為在意的還是丹與男子之間的爭執，於是他伸手輕輕撫上戀人紅腫的頰側，墨色之底藏著幾分不忍，「很生氣？」

憶起自己稍早與婦人的對話，再比對男子堅決反對的態度，這是否只是他的一意孤行，才令丹必須承受這些？
他並不介意替人承受這些惡意，可若是因為自己的存在而令對方本就分崩離析的家庭更加破碎，卻不是他所樂見的。

「還好？至少還沒嚴重到斷絕親子關係呢。」按捺下想繼續追問的心思，瞥見群青眼中的關懷與不忍時比起感到開心，丹反而是感到心口微微的疼，於是他抬手握住對方小心翼翼輕撫他傷處的手，向人輕輕一笑後拉著對方坐下。

他一向是喜歡戀人的關心沒錯，但讓人如此擔心與露出彷彿難過般的情緒卻是他不樂見的，即便清楚當下若閃躲只會造成父親更勝的憤怒，此時的丹卻不禁有些後悔讓群青看到這樣的自己。
要是自己有把事情處理得更好的話，那就既不必讓群青擔心，也不用讓對方陪自己去面對家長的質問了吧。

「父親他對我一直都很嚴厲，反應比較劇烈很正常，不是你的關係。」沒鬆開牽著的手，有些擔憂群青會認為這局面是自己選擇跟來而造成的，於是丹認真的解釋道，「你能一起來我很開心，不然我大概是完全不敢讓他們知道的。」
他很清楚就算這次群青沒跟來、自己沒坦白有這份關係，只要父母有心探尋的話遲早也會察覺的，即便退一步假設他們沒有在一起過，他也還是有一天會因為其他事而惹火父親的，畢竟自己在對方的眼中是個品行不佳的兒子。

「而且這點傷不用太擔心的，睡一覺就好了。」說著，像是為了調劑下氣氛般，丹拎起另一手上裝著冰塊的小袋子晃了晃，故作得意地笑道，「待會冰敷一下好得更快，就是這天氣已經夠冷了，有點刺激。」

儘管聽見了那些安撫之詞，他心裡的顧慮也並未全然消散，只是在對方說話時收緊了彼此相繫的手。
這也確實印證了他的猜想，以及婦人之言，男子的嚴厲與要求實為對家族繼承人的期待，而他們的關係則是偏離了正道，自然不受祝福。

可群青也不認為前去理論會是合適的方法，那不僅是使他們更不被丹的家人所待見，也會令丹更添逆子的形象。因此他只是沉默回應對方的玩笑，隨後拿過冰袋，以不凍傷對方的距離小心翼翼地替人冰敷，這才開口，「明天，陪你？」

他指的自然是與婦人的對談這事，儘管婦人的態度較為軟化，但他可不願再讓人獨自面對這些了。
或許他跟著參與這趟旅程最值得慶幸的是，沒讓戀人從頭到尾都獨自對應吧。

「好。」安份地接受群青的關懷，邊慶幸了下幸好對方此時仍戴著手套，不至於反而害人凍到，丹也抿起輕笑應下群青的詢問。
儘管認為母親那方的溝通氛圍應不會太過緊繃，但他也清楚要讓見過今日情況的群青選擇等待的話未免太殘忍，自也不願讓人焦急擔憂，至於讓對方陪同是否在家長眼中會過於放肆就不在丹的考慮範圍內了。

而望著那雙專注的墨色，丹的思緒卻不經意地沉入那彷若深潭般的幽暗色彩中，愣了半晌才在捕捉到戀人眼中的那抹詢問之色時回過神來。
「我只是在想，今晚一起睡可以嗎？」略微搖了下頭表示無礙，丹沒道出原先心中所想，而是問起另一件他在下午時就放在心中的事，輕巧地向人眨了下一邊眼睛，語氣卻是刻意帶上幾分無辜，「有人陪著比較安心。」

這句話倒也不假，只是比起自己的感受，他更在意的仍舊是群青這幾天沒怎麼睡覺此事，這才變著法子想拐人一同休息，不然對方那麼多天沒好好休息實在讓他放不下心。

見丹接受了這項提議，他原先擔憂的情緒也隨之消弭大半，畢竟能在離開此處前陪著人面對最後的會談，無論發生了何種狀況都能於第一時間知道，確實也令群青放心不少。

而在對方明顯盯著自己微出了神時，群青不禁猜想是否是稍早與男子對談的記憶仍留存腦海，沉靜的墨方晃入關切，丹隨後的解釋便又令他感到幾分意外。
儘管記憶中的丹並不是時時需要人陪伴才能入睡的類型，但想來與父親大吵了一架，確實會更加需要戀人的陪伴好鎮定紛亂的思緒吧？如此以自己的思考替丹的請求添上幾分合理性，群青自然也不忍心回絕，幾乎是立即點了點頭同意了此事。

雖然他原本並沒有打算在一天睡上兩次，但若是為了安撫人，犧牲一點倒也無妨。
如此想著，他便在看見丹頰邊的紅腫稍退了些後回到自己房裡整理並梳洗完畢，這才在差不多到了對方平時的入睡時間後如實回到丹房裡。

雖本就有把握讓群青點頭，但對方毫不牴觸就同意休息此事仍舊讓丹有些意外，不過轉念一想後他隨即明白了對方的心思，對此略感好笑的同時也由衷地感受到暖意，因此只是向人回以更加燦爛的笑，在少年暫時回房時也起身去打理自己。

只是在淋浴的時候他卻是不經意地將右手掌心貼上胸口，感受著其下脈動的心律時金瞳中則浮現出幾絲困惑。
其實他能理解站在群青的角度自然會擔心他的心情狀態，因為立場互換的情況下他也會擔心，只是這讓他忍不住思考此時卻好像沒怎麼被那番爭執影響的自己是不是不太正常？

畢竟父親的態度與這個家對他的疏離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似乎沒有必要為此感到怨懟與哀傷，就連此時胸口那微弱的悶感想必也算不上惆悵或失落吧，儘管他也不甚清楚這該算是何種心情，只能肯定自己並不感到難過而已。

而且相比於這事他反倒更擔心隔日，也不知道母親是打算說什麼，又是否會是另一輪的刁難。
有些雜亂的思緒直到群青再次推開門時才被丹暫時揮散，揚起笑向戀人招了招手並拍了拍身旁的床褥示意對方坐過來，丹這才主動講起他先前思考的事。

「我想了下，感覺還是該跟你說聲抱歉，今天會搞成這樣子其實是我沒處理好。」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下頭，丹停頓了下後繼續道，「我原本想著明天走前再講的，除了擔心提早說了會讓之後的氣氛僵硬外，一方面也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會比較好，所以才一直拖延這件事，只是沒想到會提前被察覺了。」

「抱歉讓你擔心了，又讓你在沒做準備的情況下被質問。」即便知曉群青大概是不會介意此事的，他仍舊認為自己該好好向人給出一個解釋與道歉，畢竟追根究底而言的確是他的逃避心態造成了今日的局面，而他也不希望因此讓人認為他覺得這份感情難以啟齒見不得光。

順應丹的邀請在對方身旁落坐，群青直到戀人開口道出心中真正所想之事，才察覺了對方那時的思索原來蘊含了更多虧欠與憂慮，不禁對自己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對方深層的情緒而感到幾分愧對。

「沒事。」他最終仍是決定開口回應，而非習慣的無聲點頭搖頭，落入空氣中的語氣同等認真，「不是你的錯。可以一起分擔。」
此話並非單純的安撫之言，他確實毫不介意一起被質問一事，也不認為這是丹沒將私事處理好的錯，既然已決心與之成為戀人，那麼因為這段感情而面臨的所有挑戰，自然也非丹一人的責任。
除此，群青認為幫忙分擔戀人的憂慮也是尋常不過之事，並不需要為此深感愧疚。

縱使他確實沒有丹那般伶俐的口舌，也沒有能討丹父母歡心的體貼與親切，但這份堅決，以及不希望對方因此惆悵擔憂的心，想必是無人能夠輕易超越的吧。
丹有自身的顧慮，而他也有自己的選擇與做法。

當那簡單卻真摯的語句落入耳中時丹先是頓了片刻，而後卻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並非認為群青的話有任何不正確，而是意識到自己的盲點後的自嘲與釋然。
明明知道對方並非需要小心翼翼守護的孩童，交往後遇到的險阻也該一同扶持面對，但在面對難纏的父母時他卻忘了這件事，只想著該如何一力扛下不讓戀人面對那份責難，這樣的心態實在是不該。
畢竟若立場互換，他也是不願被保護，讓戀人獨自面對這些壓力的。

「是我疏忽了。」再多的道歉只會顯得空泛，因此丹將自己的左手輕覆上群青右手，望著那對墨色真誠地立下諾言，「以後都會跟你講，一起分擔的。」
若繼續選擇獨自擔下一切反倒是對戀人這份決心的不尊重吧，而在想清這部分後，儘管清楚來自家長的阻礙仍舊沒改變，但不可思議的是自從打算回鄉後一直壓在他心頭的沉甸感確實消散了許多。

察覺到那薄金中的真意，以及得到對方真摯的許諾後，群青反手握住了丹疊上的左手，五指扣進指間中細細感受與之相繫的體溫，隨後傾身向戀人的頰側落下輕吻。
「好。」儘管回應依舊平淡如常，但他似乎也從丹不禁流露出的笑意中窺見幾分釋懷與輕鬆，面上的神情也隨之緩和了些許。

這樣的結果自然是最好的，他並非需要時時看照的脆弱之人，丹的保護縱使貼心，卻也多慮了。
因此，能夠真正與對方並肩而行，一同面對，確實也令群青感覺自己不再只是被青年一味保護的一方。

見群青確實接受了他的誓言，被信任的喜悅使丹不禁輕彎唇角揚起淺笑，略微使力握了下戀人的手做為回應，這才鬆手起身前去關燈。

得益於兩人都是纖細的身材，睡品也不差，因此即便單人床稍顯擁擠，卻不至於擔心半夜摔落床鋪而中斷睡眠。
在雙雙躺下後丹便一如平時伸手攬住群青，任由睏意襲捲淹沒意識，「晚安。」

儘管今日發生了不少意外的事，不過至少他認為目前這樣的結局是不差的。
至於明日的事，就留待起床後再說吧。

隨著熟悉的溫度擁上自己，群青也將手疊上丹攬住他的手，在對方輕緩的呼吸聲中闔上雙眼，慢慢墜入夢鄉。
縱使一路下來稱不上是平順無波，但這趟異國之旅也終要畫下句點，最後的半日，他也會好好地伴人度過。

※

或許是多日未眠的疲備積累而上，他直至晨光滿佈才睜開墨瞳，然而清醒過來的群青在察覺到身後的暖意如舊時疑惑地回過頭，果真看見了本應先一步起身進行晨練的丹；後者也不待他道出疑問，只是噙著笑收緊了原先輕摟著他的手，賴床的意思明確。
想來昨日紛擾過多，群青不想硬是推拒丹的撒嬌，也就任由青年難得的耍賴，讓對方多抱著自己貪戀這晨間的愜意，直到日光更烈了些，他們這才起身洗漱，一同在庭院晃晃消磨時間。

儘管磨蹭了會才前去飯廳享用早點，但兩人一進門後原先略顯沉重的氣氛更是滲入幾分凝重，尤其是對座的男子一見丹與群青，面上的神情可說是十分不快，猛地放下筷子便起身離席，絲毫不願與他們共處。

見此情景，群青心裡並未興起太多波動，畢竟這已是可想而知的結果，他反倒帶著幾分擔憂瞥向了身旁的丹，不知道對方是否仍會被男子的排斥與忿然影響。

深知按父親的性格，在昨日的爭執之後定然不會再給予自己好臉色，因此男子的態度並未讓丹感受到絲毫挫折或難過，只是平靜地接受對方的排斥，並在接收到群青關心的目光時回以淺笑示意自己無礙，這才向神情似乎有些複雜的婦人略微欠身行禮後入座。

少了一人的餐廳壓抑略減卻更顯沉默，只有碗筷相撞發出的細碎聲響迴盪於空間中，期間青年與婦人的視線偶有相交，卻都默契地各自別開視線未提一言。

在用餐皆告一段落後婦人先是將年幼的么子哄回房間，再次看向已放下碗筷的兩人時視線卻在群青身上停留片刻，而後向丹投以詢問的目光。
自是知曉母親的意思，因此丹搖了搖首，『沒關係，我想讓他知道。』
他知道這樣的回覆想來不會是婦人愛聽的，但既然答應了要一同面對，那麼不論母親會如何看待，他都不會收回自己的承諾。

果不其然地微蹙起眉頭，不過看兩人神色堅定顯然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改變主意，婦人遂放棄要求讓群青迴避的打算，斟酌了下用詞後開口，『你父親昨晚很生氣。』
『……我知道。』見過男子餘怒未消的樣子所以丹並不意外，而婦人的話還只是開頭而已。
『那你知道他很失望嗎？這跟之前不一樣。』瞥了一眼群青後她繼續道，『你可以頑劣好賭，這是因為至少你有做好份內的事，也沒捅出大簍子，因此我們勉強可以忍受你這些缺點，但這次不一樣。』

『你這樣的決定影響的不只是你自己而已，你有考慮過其他人知道的話，會怎麼看待我們家嗎？我們又要怎麼解釋？』
『旭現在是年紀還小，但如果他以後哪天問起為什麼你可以而他不行的話，我們要怎麼跟他講他才不會覺得不公平？』

不似男子霸道，但即使語氣平緩，婦人的態度也是不贊同的，儘管前晚在與群青的相談時做了退讓，這也不代表她會認同此事，或許是想作為最後的嘗試，又或是想確認丹的心意有多堅持，因而所言也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而她的確也不明白，即便丹再頑劣也該明白有些事是不該做的，為何此番卻選擇觸碰那條底線？

縱使語氣不見強硬，可婦人的語句卻是字字逼人，直指日後可能埋下的隱患。然而面對丹母親的責問，群青面上神色不改，依舊堅定不移地陪伴於丹身側，絲毫沒有任何退卻之意。
他向來不在乎他人的評論與眼光，只是當牽扯的對象擴展至戀人身上時不免心生遲疑，群青並不清楚昨夜丹與父親究竟談了些什麼，但既然丹已願意讓他相伴，那麼他也理應回以相同的肯定與堅決。

而對於婦人所言之事，他也並非從未思考過，只是以一外人實在無從置喙，若是輕易插手干預，恐怕只會讓對方好不容易做出的退讓化為烏有，何況此事若非由當事者表達決心，效果也是有限的。
因此在瞥見丹明顯的低落神色時，群青儘管有些不甘，卻只能在桌底下悄悄牽上丹的左手，並用力握緊，另一隻手則捏著從婦人手上得到的翻譯機，試圖找到合適的時間點幫忙勸說。

來自於母親的質疑不似父親那樣尖銳，但卻更加咄咄逼人，溫和的語氣也讓丹無法忽視其所言，迎著這些質問張了張口後卻說不出什麼辯解的話語，只能默默低下視線。
正因為他清楚婦人所言皆是正確的，才更難去反駁否認，這些問題彷彿化為深溝巨壑般橫於雙方之間，明知該給出足以說服人的答案才可能不被阻攔，可他卻只感到一陣無力，不知道該給出怎樣的答覆才適合。

而群青適時緊握住他手的舉動則喚回了丹低落的思緒，無聲卻堅定地支持承接住他的情緒與脆弱，也讓他恍然想起此回的自己並不再是孤身面對家長的責難，而是有著戀人的陪伴。
想通這層後原先徬徨的情緒也不可思議地沉靜下來，於是丹也回以同樣的力道反握，略微側首向群青揚起淺笑示意自己已無礙，這才不再躲閃地與母親視線相交。

『我離開家時是十七歲，是本該準備上大學的年紀，但我沒有。』短暫的沉默後青年開口，然而平淡的語氣卻彷彿是在評論另一個人一般，『而我這次回來是二十七歲，十年的時間與陌生的異地生活，對一個心智不成熟的孩子而言這已足夠讓他活成了一個扭曲的大人。』
『你們並不清楚我這些年來接觸了哪些人，又過著怎麼樣的生活，所以你們大可以說我是被外界的世界給帶壞的，又或者……』略微一頓後丹笑著聳聳肩，『說不定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只是在你們的教育下沒有表現出來，因此當少了限制後自然就變成這樣了。』

如果是性格的話他倒是能肯定是後者居多，自己本就不算是很規矩的人了，但性向的話他也不清楚哪方才是正解，畢竟在思考這之前，他便已對群青動心，也只喜歡過對方而已，自然無從比較起。
而比起性別，他最先看見的也是對方本身的內在，無關乎天生的性別。

『至於旭的部分……』又是一頓後丹的笑中摻入幾分苦澀，『人生本就不公平，我不也是嗎？』
只是因為生在這個家，又是長子，他所體會到的不公平怕是更多吧，既沒有正常的童年，也沒有對未來的選擇權，而父母放在他身上的更多是期許而非關愛。
羨慕手足或其他人也是無用的，他只能將這些視為屬於他的「正常」，在那條鋪好的道路上前行，以不脫離軌道為前提伺機偷得些許喘息空間。

若要抱怨的話，他能說的絕對會更多，不過敘說自己的不滿並不能改變現狀，因此丹並不打算多談自己的部分，也無意造成母親的愧疚，而是隨即說出自己的打算。
『我知道把事情推給他是我的錯，所以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問了的話，就如實說吧，讓他知道是我的任性害他沒選擇權的。』儘管說的是針對自身的尖銳話語，他的神情卻是相當泰然，『讓他恨我吧。』
至少這一件事還是他能做到的。

『對不起，我不是個好孩子，總是讓你們失望了。』俯首之後他再次抬眸，對上碧綠的淡金中有著歉疚，但也蘊著不容忽視的堅決，而丹的語氣卻很是平淡不帶絲毫氣勢，僅僅是陳述事實的態度，『我知道你們不會喜歡，但只有這件事不行，群青對我而言，比我自己還重要。』

若要給個理由的話，大概是因為只有在群青身邊時，他才能真正地做自己吧。
無關乎任何身份，也不必背負任何他人賦予的責任，那總是淡然到彷彿與世脫離般的少年卻是唯一一個看破他層疊偽裝的人，不僅找到真正的他，又包容他一切缺點，替他揮散人生迷霧的同時也不曾鬆手，使他不再迷失自我。
唯有與其相伴時，他才明白何謂自由。

接收到那抹淡笑與手上傳來的力道後他便暫時安下心來，沒有鬆開相繫的手，無懼無悔的墨色與丹一同回視著眼前的婦人。
縱使僅是安靜聽著丹的自白，可那隱於平靜之下的字字句句卻皆深刻而沉重，無不包含了塑成現在的丹的一切過往，以及他們這些年相處的生活點滴，令群青如深潭一般止靜的心也因此掀起微小的波動。

蘊含著幾分憐惜、流淌過的暖意，以及自潭底孕生而出的決意。
輕輕拾起那話中璀璨如星卻又真實無比的真意，同對方從不對外流露而出的脆弱與徬徨一同緊握，他沉吟片刻後便在小巧的機器上敲下字句，接著在丹話語方落時置於桌上。
抬起的墨黑是同等的堅定不移。

『家族若無法給他選擇，就讓我來給。』

儘管任性，儘管自大獨斷，儘管忤逆不道。
他依舊堅決不放手，如同青年總是願意擁抱殘破不堪的他，適時走入他的世界，在他決心下墜時伸手拽住。
或許失翼的鳥也能帶人逃離牢籠吧，至少群青仍不願就此讓漫無方向的孤舟再度漂泊，仍想繼續伴於對方身旁。
他會給予丹真正的自由，不計一切代價。

許是沒料到戀人會選擇於此時幫腔，因此看到群青的舉動時丹不禁微訝一瞬，看著翻譯機上浮現的熟悉文字，其中所蘊含的真心與堅決是如此令他動容，甚至有了幾分想哭的衝動，只能眨了眨眼試圖排解掉湧起的痠澀感，而後挪開視線以免被發現他的不自然。
老實講群青做的已經夠多了，多到他無從回報，過去也從未想過自己能獲得這一切。

當他連自己都不相信時，唯有對方給了他選擇，告訴他可以自己做決定不需依賴外物，告訴他就算做了錯誤的決定也有彌補的空間，不必懼怕失敗。
唯有對方會接納他所有的猶豫與軟弱，在他躊躇不前時幫他做下決定，引導支持著他前進。
唯有群青，比他還更相信著、在乎著他。

而也因為撇開了視線，因此丹並未察覺察覺婦人的神色變化，自也不知曉婦人聽了他們所言後流露出混合了些許愧疚與無奈的複雜神情，直至對方終於打破沉默。

『你都說到這程度了，我也不可能說不行了吧？』輕輕嘆了口氣，婦人眼中並無嗔怪之色，反倒帶上一抹釋然，『你也不是那種我們說不行，就會放棄的乖孩子吧。』
『不過這樣很好，終是我們虧欠你了。』或許也是想通了，儘管丹並未言明，婦人也清楚他們確實忽略了丹太多，而既然他們做不到，那麼交給另一個人來做或許是最好的，做為失職的家長而言，她也沒有理由去阻止孩子獲得幸福吧，即便這並非他們眼中正確的感情，『這次之後就別回來吧，至少在我們去找你之前。』
自己做下這決定或許也不能算正確吧，不過她是想彌補下人的，儘管這關懷或許太遲了些。

『媽，您……』領會到婦人話中之意，丹不敢置信地看向對方，金瞳中滿載訝異，沒想到母親會如此輕易就放棄阻止，還打算幫忙說服父親。
要知道以男子的頑固程度而言，要改變對方的想法根本是最困難的一件事。

而迎著丹的驚訝，婦人只是微微一笑並不多語，而後視線投向群青，停頓後卻沒開口，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這才起身。
該說的話昨日已盡，而儘管算是應許了兩人的感情，她尚無法直言托付、拜託群青替他們好好陪伴人吧，更何況對方做的早已比他們更多了，自不需她多嘴。

雖是情堅意決，可事實上直至婦人開口允諾，群青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單憑一句話就說動對方，因此當那帶著釋然與無奈的語句落在沉著的空氣中，他不由得微愣數秒，這才真正確認了眼前人的心意。

遊說協商向來不是他的拿手絕活，自知沒有丹的口才，群青所做的也僅是道出自己的決意與真心，卻沒想到會迎來心中所希冀的結局。
這番成功不僅令群青訝異，湧上心頭的波動還有幾分喜出望外——總是獨善其身、以自身為考量的他少有機會主動替他人爭取些什麼，或許丹的重要性早已超過他自身，成為他無論如何皆想保住的重要之物。

承接住心裡真實流淌的喜悅，既已得到婦人的許可，他自然也知曉對方眼底的託付之意，於是便回以頷首致意，跟著起身。
許是了然他倆的堅決心意，婦人這回沒有多加為難或勸留，僅是詢問了班機的時間，接著便目送他們離開餐廳。

或許比起得到允許的喜悅，他更多的是出乎意料而困惑的心情，因此甚至沒意識到群青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讓他們相繫的手暴露在母親眼前，牽著他邁出屋門。

沿著走廊步出一段距離後丹才回過神，轉頭望向那只餘些許縫隙的房門，儘管阻隔了視線卻彷彿能聽見母親收拾杯盤的忙碌聲，耳邊又一次浮現出對方的嘆息與交代。
那曾讓他有些卻步的空間，似乎隨著婦人的退讓，不再如往昔般似吃人惡獸，讓他避之唯恐不及了。

「我應該……不是做夢沒錯吧？」即便清楚答案，他仍舊忍不住想向群青再做一次確認。
大概是想不透吧，明明自己做出的並非父母所樂見的決定，卻得到了放行，甚至能算是支持。
這樣接受他的任性，真的可以嗎？總覺得他虧欠家裡的事情似乎越來越多了。

聽出了丹語氣中的遲疑，群青隨之停下腳步，抬首對上那滿溢著訝異與困惑的神情，一瞬間竟產生想小小捏一下對方面頰幫助人確認這是現實的衝動，但最後仍是沒有實行。

「不是。」取代了無聲搖首的是簡潔卻堅定的話語，沉靜如夜的墨回望著那不定的金，他又開口複述了遍，「不是夢。」

能得到丹母親的祝福已是對這段感情最大的認可，自然不需再質疑自身，至少他是這麼想的。

那一如既往沉靜堅定的回應適時安撫那懷疑的心，拂去心頭的擔憂，就如同過往每次般地接納包容了他，成為最有力的依靠。
確認了此為現實後遲來的喜悅這才自心中泛起，而更多的卻是對戀人的感謝，如泉水般湧現撼動著心思。

這份情感用言語表達實屬空泛與見外，因此最後丹只是輕巧低首側身，在群青的面頰上落下一個輕吻做為感謝。
若不是對方一直以來的陪伴與支持的話，他大概是沒辦法做到現在這程度的吧，不論是自己猶豫不前還是否定自己，抑或選擇獨自擔下一切時，只有群青總會包容他的不安、肯定他的存在、站在他身旁告訴他可以一同面對。

「回去前你有想買什麼東西或去哪裡嗎？」直起身的同時丹也笑著向人眨眨一側眼睛問道，那沉重的壓力在話說開後似乎也減輕了不少，似乎沒像最初那樣急切地想逃離家裡了，或許現在的自己才更像是平時的樣子吧。

當那輕柔的吻落在頰側時他順勢閉上了雙眸，並未抗拒戀人這番親近的表現，僅是感受其中流淌的絲絲情意，以及不必言明的心意流轉。
儘管群青並不認為自己幫到了什麼，但看見事態能以比想像中更為和緩順利的方式收場，自然是欣喜無比，或許也為這趟遠行畫下了美好的句點。

而睜開雙目時映入眼簾的笑意一如既往，丹那些陰霾與拘謹似乎也隨著婦人的許可消散一空，見到了對方與平時無異的輕鬆笑容，群青心裡也隨之放心不少，便搖了搖首作為回覆，並在步伐行至兩人房門前時輕聲說道：「晚點見。」

雖然距離班機起飛還有不少時間，但確實也該收拾行囊與此處告別了，三天的旅行稍縱即逝，雖是初訪卻也足以攜回半本畫冊的回憶，此趟旅行可謂收穫滿載。

「嗯，晚點見。」鬆開相繫的手，目送戀人進房後丹才推開自己的房門，整理起不多的行李，在看見靜靜躺在裡頭的笛子等舊物時他則是不禁輕勾起唇角。
在來之前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再次拾起這些技藝，而今這些拋卻的事物即將再次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或許這次不會再放棄了吧。

環顧一樣整齊精簡的房間，透過木窗看到的庭園景色雖與記憶中有些不同，但仍舊讓他感到懷念，並將之妥善收入記憶一角，與這幾日的經歷一同化為新的回憶。
唯一不變的大概是就跟上回離去一樣，他仍舊不知道下回再訪會是何時，又或許不會有下次了也說不定。不過與十年前的逃避不同，這回的他不再如此倉皇逃離，而是確實掌握自己的人生不再迷惘，前路也非未知與孤獨。

隨著班機的時刻將近，收拾好行囊的兩人也向婦人告別啟程，而當飛機緩緩起飛之時丹也趁著兩人位置不引人注目悄悄伸手覆上戀人右手，並在得到反握的回應時展顏一笑，這才將視線投往窗外，看著那片大地逐漸遠去，並於內心中向這十年未見的故鄉再次告別。

他的家鄉是此處，是那落於杭州且帶著古意的四合院，但如今他的歸處是居住多年的東京，是有群青所在的地方。
或許，這也是成長所帶來的改變吧。

天啊我們這趟回家打boss居然花了快一年 而且還破五萬六千字了 （時間一長都快要忘記感想了
真的很謝謝群青同學跟群青中陪我對了這麼長的戲 群青同學真的好暖喔根本回家必備暖暖包（？？？

真的快一年耶沒想到這麼久 也謝謝丹中美麗的文字！
說冰山同學是暖暖包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他很coool的不要衝動（？？

我不是討厭爸爸但爸爸的腦袋真的該被敲個好幾次（幹
因為我是慢慢追的所以這次看的毫無壓力耶耶
中間好像有自己尖叫丹丹的心態雖然看很開但旁觀真的好難過，就是因為自己看得這麼輕而且完全沒有期望才會覺得更難過呀.......有群青一起陪著回去，也不斷的把丹丹拉起來真是太好了.........
爸爸還是該敲敲頭我這個想法不會變（幹幹幹

jinjaandtera: 沒問題我即刻給您武器 （但咧這會出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爸爸越來越頑固…… （該說好在這次沒有把人趕出家門嗎
真的辛苦您看大長篇了 丹丹這心態真的不可取但又根深蒂固了好難改 真的幸好有群青同學的陪伴才不會讓他陷下去呢 （根本大型累贅
那就麻煩您敲的時候幫忙把我的份也一起敲了 （喂

jinjaandtera: 辛苦中島中追完了 （途中有發現您的小愛心（？
爸爸就是個大boss（？？）也是丹中很會寫細膩的心理狀態的功勞，才能讓整篇的情緒被渲染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