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注意起這個人的真名已經是認識對方好幾個月後的事情,不過吸引他目光的並非終於能夠一窺真面目的好奇心,而是最後一個、代表死亡次數的複製體編號。
對他來說並無意義的數字其實舉足輕重,換作別人早從這個世界完全蒸發了。
這位男士,你也消失過了嗎。仔細想想,他們倆初次見面的時間點就和發現異能的時間重疊,說是契機也不為過。
那個被訓話的晚上,記憶異常鮮明。不太確定自己究竟抱持怎樣的心態,也許很惡劣吧,可就特別想聽聽這個人的死亡心得。
幾乎立刻就傳了訊息給對方:[黑市,走嗎。]
[?]何映雲過了好幾分鐘後才回覆。
這個人用了他的清潔球還沒道謝,信誓旦旦地說討厭自己,現在突然提起黑市的邀約,怎麼想都覺得非常可疑。
疑心病已經病入膏肓的人,看什麼都覺得不對勁。
事實上也確實該小心一些,他已經沒有複製體額度了。
[我不去黑市。]
暫時不去,不過何映雲覺得自己不需要解釋得那麼清楚。
[買藥的話去你那。]
[好。]倒是很快就回覆了。
也許還在記仇那天發生的事情所以才不想去,可惜。諾萊托腮望向聊天框,放空了幾秒才傳送座標給對方。
把家裡該收的東西收一收,很少有人拜訪的關係幾乎不會特別整理,雖然沒有很亂但也不算是整齊。
不過最後撿沒幾樣東西他就放棄了,全被扔回去原位,只搬出一只箱子把雜物塞些進去。
[要到的時候通知我。]
他從俱樂部內的沙發上起身,喝光最後一口紅茶、洗了杯子、猶豫幾秒後還是先回家換了衣服——不確定會在對方那裏耽擱多久,穿著斗篷似乎並不那麼妥當——如果遲了能直接到精神局去工作,完美利用時間。
何映雲穿上黃色滾邊的長袖收腰大衣、扣上外側排扣、將長髮梳理整齊,最後在
分鐘後到達諾萊的家門口。
[ 我到了。 ]
他在終端敲出訊息,不太自在地捲了捲髮尾。
過了幾秒諾萊打開大門,他先若有所思地望向對方,才彎腰放了雙室內軟拖鞋到客人腳前。
接著自己赤腳走回房子。「那雙不是我穿的,給你用吧,我沒整理好房間所以猜你會需要那個。」以這傢伙的潔癖來說真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他不想要他的房間也來一遍突如其來的被打掃。
「這個也給你。」諾萊隨手挑了一瓶營養液擱到桌上。
他的待客之道至此告一段落,一邊似笑非笑地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旋轉椅上,同時輕輕踢了腳箱子讓它更靠邊點站。
「你帶了什麼藥來。」
ƳƲ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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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他從善如流地穿上拖鞋,軟軟舒適的觸感讓習慣警惕的心神得到些許舒緩。
跟著諾萊走到客廳,何映雲看了看對方沒有整理好的環境,覺得還算可以接受。
除了經歷過某個被他當托兒所的人家裡一堆毛茸茸導致的災難現場,俱樂部裡各種凌亂的場面也已經將他的精神訓練到可以自主無視某些......不那麼完美的地方。
沒有伸手去拿營養液,他雙手環抱在胸前看完諾萊踢箱子的小動作,才慢吞吞地拿出終端:「一些你之前買過的、還有一些......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
「你沒說,我就隨便帶。都只有一點點。」
後知後覺發現沒有給他椅子,諾萊這就把旁邊另一張旋轉椅朝對方推過去。
事到如今才發現把話題帶到關心複製體編號上比想像中難,他無意識地皺起眉頭,盯著旁邊的櫃子,剩餘還沒吃完的藥就放在那裡。「那就、粉紅色照舊,加選灰藍色那個。」
「⋯⋯不過其實我有另外一件事想問,」諾萊轉回目光,直勾勾望向眼前雙手抱胸的藥商。「我意外發現你的數字變了。」
「不是尋仇吧。」雖然不太對盤但還是不希望對方發生和自己類似的事。「感覺、還好嗎。」
低頭看了一眼被推到身邊的旋轉椅,他也沒客氣就這樣直接坐下,還翹起一條腿,看起來一點都不優雅的模樣。
然後伸手變魔術那般將藥包從暗藏的口袋裡掏出,掂掂重量後放在桌上:「大概能吃一周。」
「如果沒有過量用藥的話。」
原本冷淡的表情在諾萊的問題出現後愣了愣,從驚訝轉變到失笑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又變成了有些較真的人。
「你關心我啊?」何映雲開口就是不太討喜的孩子氣,尾音還拉長了那麼一點,大概是在掩飾自己的不自在:「還行吧,我沒有記憶了。」
「要不先說說為什麼去注意我的數字?」
「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數學不好,」諾萊嘀嘀咕咕,「一跟二,難不成在你眼裡長的很像嗎。」
「真的是少來了,」他委婉地翻了優雅的白眼,對沒有記憶的這套說法嗤之以鼻,伸長了手把桌上那瓶被拒絕的營養液撈過來打開。「你不是會把自己弄到肅清的人,就不能關心一下發生什麼事嗎。好歹是出去過幾次的交情。」
雖然要較真起來也沒有很親近就是了。諾萊撇撇嘴,一邊把自己的市民卡交給對方,一邊不甘願地把藥收過來。「先買起來預防用的,沒有在過度用藥。」
又不是毒蟲。
「嗶」地一聲,終端點數入帳,他將市民證還給對方時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倒不是對諾萊的態度有什麼不滿,就是無奈。
對自己、對BCA、對所有事情感到無奈。
還有數學不好的部分也挺讓人唏噓。
「唔,還以為你問的是複製體。」一改雙手抱胸的隨意姿勢,他在談論自己的死亡時顯得侷促,想去拉拉兜帽的兔耳朵才想去自己今天穿著正裝,只好改玩手指頭。
「......我在浴缸裡睡著了。」真是滑稽的內容,他眨眨眼睛:「吃了藥、沒有力氣、我就沒爬起來。」
「是幸福的水殺了我。」
一邊收回自己的市民卡丟到一旁工作桌上,諾萊搖搖頭,覺得不是被尋仇真是太好了。
「你是故意的吧。」小小一口一口喝下飲料,他聳了聳肩,示意對方如果抱著毯子會感覺比較好一點的話旁邊那條可以借用。「我個人是覺得等待死掉的那段時間一點也不好。」
要也要乾脆點的。
諾萊的目光穿過眼前露出不自在的臉,不過他拒絕回去那個有些疼痛的夜晚,於是跟著眨眨眼睛。「身為商人,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會找你買藥。」
「那身為坐在這裡的你呢。」也許是現在感到很安全,諾萊沒有想起自己憤怒又困惑的樣子,倒是重播了太陽正位。「作為交換,不介意的話我是可以告訴你這個。」
「自殺是不幸福的行為。」他沒有回答諾萊的問題,而是從善如流地去拿了毯子,曲起腿將半張臉都埋了進去,只留下明綠色的眼睛。
直勾勾地看著諾萊。
「你想告訴我什麼?」悶在布料裡,原本清亮的嗓音顯得含糊又沉重,「或是,你還有什麼想換的?」
「身為我自己,我很樂意。」
「那你,會不會比較嚮往不用被規定一定要幸福的世界?」
這是從前他問別人的問題,而他自己的答案是肯定的。諾萊同樣直勾勾望向對方,在客人進門前就已經把該關的都關光了,依然迴避問題的話那也沒辦法。
「我覺得這個只能滿足好奇心,沒什麼價值。」老實說,本質就是別人身上發生的糟心事。諾萊不覺得可以換到什麼,默默先轉開視線。「我因為異能的關係,這輩子除了被肅清,死都死不了。」
「第一次去找你的時候,差不多是我第一次發現這件事的時候。」他空著的雙手手指不停磨蹭營養液的瓶子。「就這樣。」
「會吧,幸福從來都不是一種義務。」這個白色方正的盒子裏,秩序早就已經因為人性碰撞而失衡,他們卻要一邊維持穩定,一邊遵守那些無謂的規矩,「它在否定他人的痛苦,用自以為最溫柔的方式曲解愛的意思。」
「可笑的是,我也不知道愛是什麼。」
那是舊時代信仰裡,口口聲聲讚頌的美譽,和主腦大人電子機械般的廣播聲重疊。
那應該是很美好的事物,卻被割裂成沒有人認得的形狀。
「你想死嗎?」他看著面有難色的諾萊,像是在努力地感同身受,「諾萊,你是不是......也不喜歡你的異能。」
至此,歪斜的齒輪突然咖地合了起來。
「我想這不是喜歡或不喜歡就能接受的事情。」他搖晃手裡拎著的液體,一直到感覺應該快點得出個結論的時間,才轉頭望向將身體縮在一起的人。「不過,對,的確不喜歡。」
諾萊嫌惡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準確來說,他每一次都確實地死透了,只是沒能得償所願離開這座白色城市,而被執拗的留了下來。
為什麼他必須親身體驗生生死死的輪迴,那些強烈的痛苦有什麼意義。
「死只是一種手段,我想要的是離開這裡。」諾萊有些自嘲。「你呢?你剛剛可是說了也,我沒聽錯吧。」
「你聽過永恆輪迴嗎,」雙手繞了幾個圈,像在纏繞肉眼無法看見的軌道,又像在疊起幾個複雜的圓:「每一次重生都在經歷同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
「你不一樣,你的每一次重生都不是從起點開始。」諾萊的生命也像是一排軌道,只有遞增、無法回頭,無限加長的結果就是還沒看見盡頭,上面不斷加速的車就累了。
還停不下來。
「沒,你沒聽錯。」他重新抱住毯子,彷彿如此就能挽留一些流失的體溫:「我也不喜歡我的,我也不想接受。」
「起點不一樣,這樣已經不能算是永恆輪迴了吧。」諾萊打趣地模仿對方在空氣中作畫,勾出一團雜亂無章的毛線球團。
這聽起來很像是莫比烏斯環從天而降成為他面前新的兩條路,可以選擇停在這裡和相似的無限無止盡地死磕下去,也可以選擇拾起剪刀剪它,賭他就這麼一刀兩斷,還是繼續掉進下一個莫比烏斯環的圈套裡。
又或是,說不定並沒有這麼複雜,單純就被更高維度的存在給玩弄了。
「你怎麼也不喜歡你的異能。」諾萊話鋒一轉,好奇地望向重新窩回毯子的雲。「很弱嗎,還是跟死不了一樣,很惹人厭。」
「應該是惹人厭吧,我自己也不喜歡。」想了想自己的特殊才能,何映雲一時之間也無法定義,反正他自己是很討厭被窺探隱私,更遑論接觸他人的。
「我看得到別人的記憶,」他伸出手指,朝虛空點了一下:「只要碰到你、只要我想......我就看得到。」
「不過後遺症很大就是了,我幾乎不用。」也不想用。
或許是當時太過迫切地想要接觸未知,窺探的慾望過於強烈才會變成這樣,他其實也想不起來自己在俱樂部裡做了什麼——那些不算是美好的畫面、吵雜悠遠的聲音,現在都已是一片模糊的輪廓。
「我不想關心別人做過什麼,」他說,「我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