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自遠方來 」

「是朋。」

「有——郎客——要來—— 」

鸚鵡不至於五音不全但仍稱不上優美的歌聲在店內迴盪著，店主的青年將選好的新茶與一應的器皿放在茶几上，身後制陶區的木桌亦放上了基礎的工具，為迎接薰亦久違的客人，不論是店主還是店鳥看上去心情都很愉快的樣子。

　　「我來囉——」推開門，何旭穎講著和上週一樣的台詞，可卻隱隱能夠感覺那輕快愉悅的聲調是更勝之前。

　　他迫不及待地用頭上的帽子從背包裡換出上回提到要先設計好的草稿，給今天的友人兼「老師」過目，「你看這樣如何？」

　　那是他平常用來速寫建築的畫冊，一面空白上勾勒兩個最基礎的茶杯形貌，並在分別在杯壁上描繪心中的植物圖案：小小一支，帶著少許葉子和花苞的，純白嬌小的茉莉花，以及一節枝條上，盛放了數朵香豔的粉梅。

「歡迎......」

「揪嗚 」不知道第幾次被自家鸚鵡給搶白，唐羲上前手指戳了下阿恬的喙，是警告牠別太亢奮了嚇著人，但嘴角微微的上揚也暴露了看見友人、如同鳥兒一般的好心情。

「我看看。」接過對方遞來的畫冊，唐羲細細端詳著不忘伸手指了下一旁已經備好的茶水，示意對方先坐下。

茉莉花枝妝點在素淨的杯壁添上了幾分清麗可愛，而另一只繪著粉梅的則帶著一絲嬌豔，以素淨為主的風格給人一種清新舒適的感覺。

「杯子的底色呢？你有想要上一層釉色？還是想透出陶德原色就好？」

　　「嗨、阿恬！」給一如往常活潑可愛的鳥兒一記微笑後，何旭穎隨著示意落座，並將注意力放回討論陶杯的裝飾繪製上。

　　「嗯……」一手摩挲了會兒下頜，他盯著自己臨摹照片得來的草稿，思考一陣，「雖然原本質樸的陶色就挺好的，不過感覺順便上個當事人的『形象色』也不錯？」

　　「茉莉花的主人是……有點墨黑的深綠色……」他接回本子，左手持筆在頁面上補充新增的想法，「粉梅的就……有一點點橘的紅棕色好了。」

　　「這樣，會不會難度太高？」笑望了眼好友，想確認自己心目中的概念是否可行。

「阿、像九日的黃百里嗎？」聽著人說形象色時愣了下才聯想到對方提過的代表花，想來形象色應該也是差不多的概念？

「墨綠配上茉莉的白和紅棕為底的粉梅嗎？」思考了一下腦中的畫面，唐羲拿出手機：「倒也不會，不過九日介意找個相近的色票給我嗎？怕預想的和你想的會有些出入。」

照著色票調出相近的釉色並不難，只是可能沒辦法做到完全一樣就是了。

　　何旭穎瞇眼一笑，頗為歡快答道：「是哦！」只是「形象色」又是更早於「代表花」就有的，關於他們的個人特質象徵。

　　「色票嗎……」他跟著拿出手機，打開可供查詢顏色資料的網頁，調出跟心中想像接近的色調後，將號碼一併抄寫在冊面上給對方看。

　　「大概這樣的顏色就可以了！」畢竟還會經過窯燒等步驟，他也清楚要做到像電腦軟體吸色那樣準確是絕對不可能的，自己亦不是吹毛求疵的人，只要別肉眼可見的相差甚遠即可。

將對方查好的色票記下，唐羲允整好關於茶杯彩繪部分的資訊後收起紙筆：「這樣就差不多了......我們直接開始？」

轉身拿起桌邊預先為對方準備好的圍裙：「......準備好了嗎？」

口吻似乎有些不甚明顯的調笑，指的大概對方是第一次接觸這個領域，淡淡的詼諧卻也顯露了一絲與九日相處時才有的愜意。

　　聽那話音隱隱帶著趣意，感覺得出自從兩人將心裡話說開後，互動起來的氛圍都自然輕鬆許多，何旭穎跟著漾起欣笑。

　　「當然！」他接過圍裙，熟稔地套上、綁帶，眨眨因著躍躍欲試而爍然的單眸，打趣回應：「那就請多指教了，『老師』？」

「我可是很嚴格的。」唐羲是這麼說著，嘴角卻微微的揚起，還聽見阿恬在一旁附和著什麼「嚴師出高徒」之類的話。

他將人帶到了手作區的拉坯台示意對方坐下，再切了塊陶土放到了台面：「我們就先從定中心開始吧。」

「踩這邊的踏板可以控制胚胎旋轉的速度，一開始慢慢來就好，因為......被土砸到很痛。」唐羲一邊說著一邊下手示範。

「手掌包覆住陶土，找到轉台的中心點並將陶土往那個點聚攏，一開始會很不穩定那是正常的，不過找到中心後就會穩下來。」手下的陶也一如他所說，從原本不成形的團塊成了穩定旋轉的圓弧，沒有一開始下手時隨時都會因離心力而飛出去的模樣。

　　「『慢慢來』是我最擅長的呢。」他笑言著，就位正坐，將雙掌覆於台面那塊摸起來似乎比自己常玩的黏土還要軟一些的陶土塊，手肘自然地垂靠在腿上增加穩定性。

　　腳掌緩緩移動到可以驅動拉坯台轉動的踏板上，頗輕的力道讓台面就像黑膠唱片機上的唱片一樣悠悠旋起。

　　定睛於面前的旋圓，他用手中隨著轉起的土塊感受最穩定的中心點，並嘗試將其慢慢推挪到該處。

　　雖然動作當然沒有對方來得老練快速，但看那陶塊順著他微彎的掌變成了圓滑的弧狀，還算是有模有樣，他欣喜一笑，卻沒有因此怠慢地輕問一句：「……這樣？」

「所言非虛。」看著九日掌下逐漸成形的渾圓，唐羲眨了下眼給予了肯定的答覆，如當時所預料的，本身有手工藝底子的九日是個十分好帶的學生，幾乎是一點就通。

「從這裡、中心點拇指下壓形成一個圓凹，這會形成器的口，虎口的間距會決定杯子的厚薄。」

他接續示範了接下來的步驟，陶塊也從渾圓的團狀如他所言變成了器皿的雛形：「期間如果覺得陶土太乾了可以再沾些水，水太多了可以用海綿吸掉，控制在一個你方便操作的範疇就可以了。」

　　何旭穎暫且停下自己的動作，看著「老師」講解及展示下一步的做法和要點。

　　瞧人家利用彎曲後的併攏四指及拇指形成的弧，將塑成長柱的土塊內部造出如井的中空，他也舉起自己一掌，嘗試衡量厚薄似地稍稍張合自己的虎口，乍一看還有點像在操縱襪子手偶的感覺。

　　在參考現場的其他成品，腦內比較有概念後，他也繼續自己的下一步——

　　雙掌重新包覆住近趨圓柱體的陶土，他抬起腕部，使虎口朝下，讓拇指往中心點下壓出一道凹陷，並隨之逐漸增大成杯口。

　　「以前在學校也有用黏土做杯子造型的筆筒呢。」一邊嘗試調整有點厚薄不一的杯壁，一邊笑語，「不過因為是純手捏的，所以很難捏得又圓又完美，塑陶就比較容易了，這應該就是它的優勢了吧？」

「確實，不過個人偏好的話，我也挺喜歡手捏的質樸感。」畢竟店裡也陳列著先前閒暇時用手捏陶的方式製成的陶盤，唐羲有時會對應著想要呈現的風格去選擇不同的創作方式。

「阿、現在這樣就差不多了。」他在對方手裡的陶杯呈現均勻質地時出聲提了醒：「像現在這樣的感覺再製一個就行了，杯底留厚些。」說著也解釋了原因，大致上跟紙稿印刷時需要出血線一樣，預留些部分可以幫助他在之後移動時盡可能地保留陶杯的完整。

　　「好的！」朗聲應道，何旭穎將順利完工的第一杯從台面移開後，又捧了塊新的陶土放上，比照先前的作法，從定中心開始再來一遍。

　　「對了，你月底的那個周末有空嗎？」大概因為已經有份經驗在了，他一邊慢慢進行第二杯的工序，一邊騰出心思詢問。

　　「我朋友要去我那兒中秋烤肉，如果不介意的話，要一起來吃嗎？」按照往常的經驗，東西是絕對吃不完的，不如多招待幾人，大家也相當大方地同意。

「有是有，但......讓我去真的沒關係嗎？」畢竟是積習已久的壞習慣，唐羲聽到九日與友人的邀約第一個反應還是直覺是自己打擾對方，儘管是人家已經開口邀約的狀況下。

不過似乎也能從語句中聽的出來並不是不想去，而是當事人又因為某些原因陷進了猶豫之中。

他其實並不是很擅長多人的社交場合，儘管往年宴席中的也是如此，但他想跟朋友聚會的感覺還是不太一樣。

　　會有此邀，是基於聚會名目雖然是「高中老友聚」，但並沒有只限某部分人才能參加的排外情況。

　　何旭穎作為本次出借場地者，擁有邀請他人的「地主權」，而以往其他同學出借自家時，同樣會邀請自己的熟識或左鄰右舍來熱鬧，眾人也普遍熱情好客、樂於分享，因此並不奇怪。

　　只是也不難猜出唐羲的遲疑是為了什麼，畢竟對方除了自己，其他人一概不識，難免會擔心是否叨擾的外人之感。

　　「大家都會在樓上，我可以拿一點下來，一起在一樓店面吃？」他提出早已設想好的方案，希望能藉此減少對方感到尷尬的機會，也讓自己得以與其共享佳節氣氛。

「可是這樣九日和你的朋友不就沒辦法聊天了？」仍舊在意著的唐羲下意識地皺起眉，為自己開的特例就是讓他害怕自己打擾了對方的主因，他並不希望被特別照顧......應該說是讓九日特別為此費神。

知道自己的表情容易使人誤會，唐羲進一步地嘗試解釋了自己的想法，從這點來看與人交際在有人這塊確實受九日影響進步不少：「我不介意認識九日的朋友，我相信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只是怕自己讓人覺得不自在......畢竟我不是很擅長與人長談。」

比起自己感到不自在，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加入打破了原本的和諧，又或者讓九日得為自己開特例。

　　也不知道該說唐羲是想得太多了還是心細如髮，何旭穎揚揚唇，試圖緩緩那份擔憂，「有些人會在我那邊住一晚，隔天會再一起出去走走。」言下之意就是他有的是時間跟大家相處。

　　「之前聚會的時候，就常常有其他人的朋友來串門子，大家也都挺習慣的，你願意一起的話當然好。」他聳聳肩，「我比較擔心你覺得不自在？」

　　「他們有時候挺人來瘋的……」他打趣一笑，「不知道會不會嚇到你。」

　　或許說「嚇」是有些誇飾了，不過確實是怕看上去喜靜的對方，會受不了眾人玩鬧一塊的吵雜。

唐羲確實是沒法保證自己能夠在那個場合如魚得水，但就這樣將自己鎖在薰逸他知道並不會產生任何的改變的。

要是停滯不前......就會繼續陷在泥濘中，想要擺脫的唯一辦法就是踏出步伐。

於是唐羲搖了搖頭，呼了口氣才開口道：「如果他們與你不介意，我也想......認識更多的九日，也想認識九日的朋友。」

他還未找到除了以往課套禮貌外自己能自適待人的方式，但或許多認識一點人，多看看能有幫助也不一定。

　　看著眼前人並非遷就或難為，而是發自內心希望如此的認真神色，他的嘴角勾起欣然的弧度，「那我再通知你確切的聚會時間。」

　　他也很期待到時候，唐羲又會跟他那些各形各色的老友們，有怎樣有趣的互動呢？

　　談著談著，手裡的第二個陶杯也在不知不覺間慢慢成形了，他移開驅轉台面的腳，「……噢、這樣是不是就可以了？」

　　把兩個塑形好的杯子放在一塊，肉眼可見有少許高矮胖瘦的誤差，不過心忖這樣的「不完美」也正是手工製作的特色之一，他也沒有太在意。

「好。」下了決定後也沒再搖擺不定，至於當天應該要怎麼辦......唐羲其實也沒想那麼多，或許有些既來之則安之的成分在？

「差不多了。」在九日停下動作後接受了剩下的收尾動作，只見唐羲用鐵絲與工具將兩只陶杯從轉檯上取下移至木板上。

陶杯在貼上寫著製作者與日期的標籤後被放上了層架：「陶柸會先在室內陰乾兩日，等定型了我會送去窯燒，素柸回來會進行彩繪......九日需要我再送第二次窯燒前給你瞄一眼？」

有些客人會想在成品定型前做一次確認，雖然燒完釉色的成色會與一開始不太一樣，但如果委託人要求他還是會配合。

　　何旭穎稍稍歪了歪腦袋思考，那片覆面的瀏海也隨之輕輕晃動，「……不用，就交給你直接完工吧！」沒多久便如此朗笑道。

　　也不知道是本就隨興的性格所致，又或相當信任眼前專業之人的緣故，雖然是作為送禮用途的陶杯，他卻當真不甚在意成品的「完美」與否，相信無論如何，已經飽含自己心意的這個手工製品，肯定能讓收禮者感到高興。

　　「月底前應該就會好了吧？」他在心裡估了下時間，「是要在聚會當天給人的，提早好了也沒關係，我不急著拿。」

「嗯，時間上沒有問題。」目前手上大件的委託都完成了，九日委託的物件也沒有很複雜，時間上還挺有餘裕。

「這樣的話......我當天帶過去讓你少跑一趟？」思考了下，若是打算在聚會當天送禮的話這樣或許能讓九日省下一些功夫。

當然，這也是建立在對方對自己信任的基礎上：「我會做基礎的包裝，杯子要分成兩個還是裝在一起？」

　　「可以嗎？謝謝！」他一邊笑言，一邊順手幫忙簡單收拾周圍的東西，「幫我包在一起就好了。」畢竟是給同一人的嘛！

　　「那之後有其他問題，再跟你聯絡？」將身上的圍裙卸下，摺成方方正正的一塊布。

「當然。」嘴角彎起淡弧，也沒阻止對方收拾而是一塊兒將使用過的場地給整理乾淨，待一切弄得差不多才拉著人到一旁的水槽把指尖與身上蹭到的陶土給洗乾淨，而後適時的遞上了擦手的毛巾。

「可以，你有我的聯絡方式。」

　　「那就期待成品了！」眉眼彎成滿心愉悅的弧度，他交還毛巾，拿起自己的背包和帽子。

　　「到時候再聊！」和對方揮手告別後，也不忘和店內的鳥兒說一聲，「阿恬也再見囉！」

「揪嗚 」

「再見。」

一人一鳥的聲音默契的重合，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清楚，唐羲在目送友人離去後將店裡清掃了下，將店門口的小黑板轉成了結束營業的字樣。

「走，吃飯。」

「嘎嗚、食飯去 」

阿恬看向朝自己哄著的主人，只見唐羲嘴角微揚著，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比先前好的多了。

「阿羲 」鳥兒倚在青年懷中，叨念著的樣子看上去安心許多。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