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老天，饒了我吧。
萊昂坐在位處靠窗的沙發區，抬頭望見相約碰面的身影，當即在心中湧上一聲發自內心的慨歎：亞爾曼居然是自己來的！

長達一年多的復健後，亞爾曼終於得以從輪椅上起身、步行，但依然無法憑一己之力行走，腦部受創致使的右側身體運動障礙，致使他必須在左手拄一根具有助行性質的醫療用手杖。
此時此刻，他正憑藉那根深色手杖的輔助，目光平淡地朝座位區前來。即使擔憂，萊昂在上前幫忙跟不動聲色中，仍選擇後者。

別開玩笑了。亞爾曼可不是會欣然接受他人好意的性格，甚至還會用似笑非笑的口吻，質疑採取幫忙的行為動機何在。
與其如此，不如等那傢伙摔倒，或者真正需要協助的時候，再作打算。這是經過好段時間相處後，萊昂最大的收穫。

所幸從店門口到沙發的距離並不遠，亞爾曼彎身，手扶著把手緩緩坐下，並將拐杖輕放於身側；淺褐色瀏海下並未如往常配戴眼鏡，不對稱的湖水綠色雙眸中，同樣匱乏情緒波瀾，義眼甚至更為逼真。

「好久不見。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早晨，可不是嗎？」
雙手交疊，安放於膝上，唇角平直、目光疏冷，亞爾曼凝神注視眼前的人。在相似的光景中，溫聲開口，嗓音柔和。

不買單地翻了個白眼：「如果你說這句話時，能至少帶一些——虛情假意的笑容，像你最擅長的那種，可能更有說服力。」
靠窗那一側的桌沿，放著已先行點好，熱氣漸散的黑咖啡，閒談、敘舊、漫談並非他們之間所必要。故此，萊昂將外接硬碟的筆記型電腦，轉到螢幕面向亞爾曼的位置，下巴輕抬。

「睽違一年的版本，慢慢看吧。」
聞言，亞爾曼投以一抹淺笑。若稱之為笑恐怕還有些差強人意，只是因為唇角微微上揚，而產生與笑相似的錯覺。
不過，不可否認的是，指尖壓下播放時的愉悅感。

屬於『利斯導演』的一部紀錄短片。

與畢夏普合作前，便著手進行拍攝。當時的他還未對惡行付出代價，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出『最後一部作品』。
現實往往較電影更曲折離奇，意外執筆寫下的劇本毫無章法，欠缺同理，如同有述情障礙的他一般，無法對悲慟報以哀悼。

紀錄片主軸，圍繞著勞工意識打轉，所記錄、訪談的對象包含工會的主要成員、多名全職工作者，和近幾年來快速成長的打零工族群，當然還有一些退居幕後的政治人物以及權威的說話者。
旨在探討產業日新月異，全球化發展下造成的工作型態變遷、勞工權益式微，以及多起工人運動和罷工行動的成因。

觀影過程中，亞爾曼並未按過暫停，而是以純粹的閱聽眾角色，看完了一部紀錄片，再以接近苛薄的語氣冷冷道：
「真平淡。不出所料。」

本以陷進鬆軟的沙發中，沉迷手機世界無可自拔的萊昂，立即坐直身體，盛怒的模樣就像隻逞兇鬥狠的公雞。
伸手在桌面猛拍數下：「嘿、這本來就不是個討喜的主題好嗎？我已經盡可能讓他看起來比較生動！」

「你的努力確實值得敬佩。原本只能堅持看五分鐘的人，或許，會願意再多看五分鐘。」輕輕聳肩。亞爾曼調整坐姿，將如今冷掉的咖啡端起，抿唇、淺啜，語調平鋪直敘，「太保守了。」

不可置信的笑聲與反問重疊，「太保守了？」

「人們本來就不感興趣的題材，錯綜複雜的時間線，容易讓事情更加混亂，更別提那些冗長的訪問片段。」將螢幕蓋上，歸還電腦，消瘦的臉上浮現若有所思：「我想，我們需要一點衝擊。」

衝擊。說的可真輕鬆，這次成品幾乎用盡硬碟裡所有素材。萊昂默不作聲地搖搖頭，以行動替代沒說出口的反駁。

「必須要有更多畫面，讓觀眾身歷其境、感同身受，有事件迫近發生的現場感。無論是工運活動的面貌、勞工在工作上面臨的真實困境。赤裸的痛苦，那才是我們選擇這個主題的原因。」
「他們正在爭取什麼，他們想要改變什麼。」
薄唇吐露語句，字字流暢明晰。他琢磨著、思量著，本身的存在比煙霧要稀薄透明，可唯有想法是果斷的、強硬的。

兩手一攤，萊昂的表情有些莫可奈何。
「那麼，要找誰來補足畫面？攝影可不是我的拿手範疇。」

「噢、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男人微微一笑，十指自然交握，而非扣緊，單從外觀看那是與祈禱相似的動作，但一如他的笑是百經觀摩後所生的效仿，是怪物為方便融入群體、滿足好奇心的手段，他無須祈求，亦從未禱告。

晨間溫煦的光線落入室內。他坐姿筆挺，笑的極其溫柔，明亮卻不溫暖，前進方向始終如是：「當然是由我來拍攝。」

沒有情感的人沒有願望，徒具目的和意圖。

過去的殘缺，唯有殘缺的現在，能將其補足。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