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等市民的辛苦,沒有體會過,他不會懂得有多痛。
ID.k歛下眸子,腦中盡是浮現他身邊的各個朋友們。
他的朋友們與他笑,對他生氣,對他擁抱,
他的朋友們給他快樂,給他支持,給他幸福;
送他上塔。 只為了讓他見到,他從未謀面過的信仰。
最後一次了,他有些猶豫,但其實好像,不能回頭。
他能罔顧什麼?
現在放棄簡直會要了他的性命,順道帶上他的朋友們一起離去。
ID.k看著終端顯示的列表,『您的檢舉人數已達9次』,不由得想起,開啟他第一次互相檢舉的艾斯拉。
艾斯拉,你現在到什麼階段了?
我有些想你。你一定也很辛苦。
「我還要再大概三次。」 他很快的讀取了信息,但那輸入中跟取消輸入的狀態交互了差不多有四、五遍。
只剩三次,但老實說最近發生的事也讓艾斯拉有點累了。
要他檢舉人已經不是甚麼頗有障礙的事情,他甚至還想集中火力去做掉某個王八蛋,那嫌惡作嘔的心思三不五時會盤據他的腦海,他已經升上黃等,受了更多經驗訓練,要是再往紅等上去的話報復那個人是不是會更容易得多?
……我該這麼想嗎?
我怎麼可以這麼想。
一想到這就令艾斯拉稍感無力。
認真想除掉別人並不在他想陪伴ID步往幸福道路的一部分。
一直以來、都不是。
往後也絕對不能是。
儘管那▒▒對於維繫社會▒▒和諧是▒▒如此的▒▒▒有用……? 「ID,你現在有空嗎?」 「我想見你。」 像往常一樣,當面伸手擁抱、親耳聽見你的聲音,這是否能讓我持續保有理性與冷靜。
可以的吧。
一定可以。
他沒花多少時間就到了艾斯拉家。
只因自己也基於不明的原因迫且想見到對方。
ID.k按下艾斯拉家的電鈴,朝著門口監視器笑道。
「早安!艾斯拉,我來找你了。」
ID.k希望自己的聲音依舊。
也希望自己的笑容依舊。
放下終端機,原先有些紊亂的呼吸終於是順暢了一點。
是甚麼東西開始讓他如此的感到壓迫?
他以為自己能夠堅定意志的不被改變,但持續爬升的動作令他感覺空氣莫名的稀薄。咽喉被緊掐住的感覺無一次不是在提醒他該出手回擊,然後同他人一樣陷入腥風血雨般的勾心鬥角。
而自己竟然認為那樣比五倍的幸福針劑還要有效? 在電鈴按下的下一秒,那門立刻被打開,彷彿艾斯拉早已站在門前準備,不讓對方有任何一秒被怠慢。
「早安,ID。」一見到人,艾斯拉馬上予以一抹真切的笑。
ID的聲音聽起來還很有精神、太好了。
你還是很溫暖、真的很溫暖。
他擅自的將ID抱進屋子裡,對方看上去挺好的,但只是看上去而已,或許他不必擔這心的,但他的目光無法聚焦在對方的視線上,而是比往常還更多疑的掃視著各部位細節。
有哪裡不一樣、有哪裡被換掉了嗎?
「這期間ID沒有出甚麼事吧?」
你才是,艾斯拉,你的右眼都換掉了。
ID.k心裡想。
但他只是咯咯笑出,就如同過往,他還是,仍舊,依然,喜歡觸碰。
「艾斯拉,你力氣好大。」
ID.k順從的給對方擺動,順從的給對方檢視自己的全身。
「我覺得我比你好,艾斯拉。」
他伸手撫住艾斯拉的右臉,瞇起眼笑著。
「但你現在看起來比以前更好了......」
ID.k笑著、笑著,就抱住了對方,將臉埋進艾斯拉的衣服,試圖隱藏表情。
「辛苦你了,艾斯拉。」
我聽得出來。
其實我們都在試圖隱藏。
我們都在努力讓對方不要因此感到擔憂,擔憂是否開始對於上升階級這選擇感到遲疑,擔憂是否會對共有的目標感到退怯
——但我們其實已經無路可退。又或是其實還有其他事情緊揪著你的心頭不放。是這樣嗎?ID。 「……辛苦你了,ID。」
這對你我來說從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手指輕輕撫著那柔白的髮絲,接著雙臂環住ID的身子盡可能的給予一絲安全感。
「你還好嗎?」
你現在的笑容看起來並不幸福。
「嗯。我很好。......一點點不好。」ID.k依舊悶著聲音回應。
經歷過才知道這些事情並非容易,所有藍等、黃等、紅等的人,都不是在心安理得的狀態下攀升的。
只要知道『何謂肅清』,就無法心安理得。
但是他不會下去的,或者說他無法下去了。
越往上越重,但他是一定要知道的。
一定要的。
重整表情,ID.k放開艾斯拉,笑容淡了很多,但不再只是強裝而已。
「我覺得大家都很辛苦呢,艾斯拉。」
除了還是小小灰色的自己時,無知就是幸福。
「可是我快見到主腦大人了,艾斯拉。」
將雙手撐在膝蓋上,ID.k懸在空中的雙腿一擺一擺,他偏頭朝艾斯拉嫣然微笑:「就快好了,艾斯拉。」
一點點不好。
有甚麼樣的事情能讓你認為是「一點點不好」。
當我們決定互相檢舉的時候,你不是還精神奕奕的樣子嗎?
自過往經驗一路看下來,能讓ID感覺不好的事情似乎只有自己是否傷害了誰,自己是否讓人不幸福了,但依對方的個性應該無法刻意的去讓人陷入不幸,除了辦不到之外他想不出其他可能。
……除非對方無意為之,但避免不了的還是發生了。
「我希望你能讓我知道,ID。」
又或是你說不出口,在心裡想想也是可以。
還是你認為自己有辦法自己理清那些雜亂心緒?
「你要現在跟我說說,讓我幫你整理整理,還是到時候見了主腦大人可能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口?」
直接搬出了對方喜愛的主腦大人,語氣變得像在逗小孩似的,艾斯拉邊說邊戳了戳ID的臉頰。
你想以甚麼樣的心情去面對主腦大人?
抱持懷疑、抱持困惑,讓打結的腦袋問出支離破碎的邏輯?
亦或是調適了心情後清晰明理的面對它。
「一點點而已,艾斯拉。」
ID.k抱夠了,離開艾斯拉,雙眼直視對方。
我只是發現,上紅等的每個人,都很辛苦,艾斯拉。
ID.k垂眸,玩起自己的手指,半晌又抬眼。
但我會好好的見到主腦大人的,艾斯拉。
他的執著,他的念想,他的希望,他的信仰。
他的目標,他的疑問,他的期望,他所有的心意。
——全部,
他都要去傾聽主腦大人的真意。
何以制定這樣辛苦的規則呢?主腦大人。
何以判定幸福的標準呢?主腦大人。
何以創造變種人的存在呢?主腦大人。
我認識的變種人,都很好喔,主腦大人。
ID.k的腦中浮現了很明確的思緒,其中包含這些疑問,還有一個又一個,他與他的朋友們,互相檢舉的畫面。
朋友們帶著我來見您了,主腦大人。
他們一定也很期待我聽見您的真理,主腦大人。
您能回應我嗎?
您在那邊等我......對吧?
ID.k想著他最後一次的檢舉,良久,才顫抖著伸手拉住艾斯拉的手,輕聲詢問。
「我剩最後一次了,艾斯拉。」
「我可以再跟你提出,互相檢舉,嗎?」
他雙眼望向對方。
你能陪著我嗎?你會離開我嗎?可以不要......離開我嗎? 看來是我多慮了,ID。
一陣陣清晰的字句條列顯現在他腦海,對方還未迷失方向,對方還清楚自己想要的是甚麼。
對方甚至比他還要更加清楚。
ID其實比他想像得還要堅強獨立得多。
抱歉,我應該全然的相信你。
你真的比我好上太多了,ID。
艾斯拉回握住那顫抖的手,安撫的摸了摸那纖瘦的指節。
「你當然可以檢舉我,ID。」
「我就是為了你願意這麼做的,不是嗎?」
ID.k沉默了一下子。
他仍然只能像這樣踩著朋友往上爬。
但是他沒辦法。
......這一點點的痛苦,在見到仁慈的主腦大人後,一定可以被消除。
ID.k想著這些困惑的時候,並沒有特意迴避艾斯拉的視線。
他自己根本沒發覺,對艾斯拉的信任,比對主腦大人還多。
「那艾斯拉,我們一樣踏踏右腳嗎?」
繼續保持愉快的聲調,ID.k詢問。
他確實也需要愉快,因為,他要見到主腦大人了,不是嗎?
「嗯、踏踏右腳。」就像我們第一次互相檢舉那樣。
而那時我們幾乎可以說是還懷抱著愉悅期待。
現在也應該如此,對嗎。
走到屋外,艾斯拉在遠離對方並起步之前思酌了一會兒。
「ID這樣並不是踩著朋友往上爬。」
你的本意從來都不是如此。
「而是朋友們都願意支持你這麼做。」
那跟單純的踩踏別人是不一樣的意思,非常不一樣,我希望你記得這點。而我認為你能懂的,你應該也是知道的吧。
「我不會因你而出事,ID也不會有事的。」
像是予對方建立一點信心,即便只是一點點的痛苦,儘管對方認為那很快就能過去,艾斯拉都不怎麼情願放對方一人獨自梳理承受。
他在對方的攝錄機前踏出了右腳。
朋友們都願意支持我這樣做。
願意支持我,這樣做。
ID.k愣住,他從沒這樣想過。
他只覺得,他一直在利用......別人的溫柔。
就像現在這樣,他也是在利用......艾斯拉的溫柔。
還希望對方,不要怨恨自己。
但,會怨恨自己,怎麼會答應? ID.k難以置信。
他鎖在自己的念頭太久,而艾斯拉很快的將之釐清。
這不是單方面的利用。這是互相扶持啊,他怎麼可以忘記?
「艾斯拉,你好聰明!」他一陣鼻酸,但ID.k很用力的忍住眼淚:「我都忘了,我們說好一起的。」
他雙眼的陰霾就這樣被艾斯拉一掃而空。
每次都是這樣,艾斯拉永遠能即時回饋,他無限的困惑。
「這可是約定呢,我會好好記住的......」不會再忘記了。
「這樣就換我了,艾斯拉!」
恢復心情的ID.k已經準備好了!
他隨時可以為了艾斯拉,踏出右腳。
ID.k已經達到上紅的標準,已經成為一名紅等市民。
但艾斯拉其實認為這樣已經足夠了。
你的被檢舉額度應該留到以後避免意外發生,而不是用在讓我反檢舉這樣的事情上。我還需要再檢舉三次、我有辦法自己努力做到的。我不希望你因為用掉了這最後的機會而讓往後發生無可避免的不幸。 「沒關係的,今天先這樣就好。」
我倒希望我們現在就可以先去買個豪華營養液套餐,跟小白一起坐在店裡慶祝一番?
然而ID對於自己的推辭似乎不太領情,說著就這樣檢舉沒問題,而且這樣踏踏右腳不用多少時間不用多麻煩,既然都要一起上去了,何必要介意再多這麼一次呢。
簡直可以說是用盧的,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盧著要他檢舉。
有些無奈,但不得不說真的很可愛。
耐不住對方這樣盧,艾斯拉最後還是拿出了自己的終端機。
「那我要拍了,ID。」
他按下了攝影模式。
啊,艾斯拉,你真狡猾!
說好一起,你不可以放棄!
ID.k纏著艾斯拉讓對方給自己踏踏右腳的機會,能讓對方少一次辛苦的次數,他怎麼可以不去幫忙減免?
檢舉我,讓我踏踏右腳,讓我幫幫你,艾斯拉——
他擺出我要生氣了的姿勢,才終於獲得了踏踏右腳的機會。
這真不錯,艾斯拉。
我們按下送出吧,謝謝你,艾斯拉。
他們一同將檢舉影片送出。
肩靠肩,坐在沙發上,看著『ID.k-Y-Y1』這個名字,變化成了『ID.k-R-Y1』。
——緊接著,『ID.k-R-Y1』,開始閃爍起強烈的紅色警告。
ID.k屏息。
他這才想起,自己好像多被檢舉了一次,開口語的問題。
他望向艾斯拉,艾斯拉立即從他的眼睛裡讀取到了念頭,ID.k想,他好像從沒見過艾斯拉錯愕的神情。
緊接著,敲門的聲音響起,門外傳來了,肅清的聲音。
「偵測到有叛亂份子。請立即開門,不得有任何包庇之事。」
「艾斯拉......你快打開你的監視系統......快點,艾斯拉。」
ID.k聲音清亮而虛弱。
他不畏懼肅清。
但或許有些害怕死亡。
只是這不能被避免的話,就不能拉住他人,使別人失衡。
不能使人失衡,所以他立即,就去開了門。
「ID.k-R-Y1?」
「對......」
「正在辨識臉部系統......正在確認市民身份......」
「正在確認被檢舉次數......確認被檢舉次數為6次......」
ID.k耳朵裡盡是電子音冰冷的聲音。
他或許有些害怕死亡,但他知道他還會回來的。
仁慈的主腦大人,已經給予了他重生的機會。
ID.k回過頭,朝艾斯拉笑笑。
「我會回來的,艾斯......」
他只能看著大片鮮紅噴濺。幾秒後再被人迅速的清除。 一切依舊。寂靜。
❧ ID ❧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獲得動力局的派發許可,艾斯拉踏入了ID.k住家的大門。
他今天的工作是為等待複製體生成的幸福市民整理住宅。
動手拉開了窗簾,透進室內的光線映照出空氣中的微粒,那些粉塵僅需一天就能堆積於室內任何角落。和著幸福物質,沾濕的抹布擦遍了室內任何一個角落,客廳、浴室、臥房,也包括那些位於角落的監視器。
他記得ID依舊愛著主腦大人,愛著那在對方眼裡被視為慈愛的目光。
他不打算為此多做任何調整。
他也看到了那張貼於牆上的海報紙,仔細一瞧,那似乎是舊時代的印刷品技術。
這理應是違禁品,而順帶清除這些東西其實在他的義務範圍──
但他亦不打算為此多做任何調整。
他有的義務僅僅是維持ID.k的幸福。
有一瞬間,被擦得明亮的玻璃照出了ID還泛著微笑的身影。
然他回過頭,室內依舊寂靜。
站定了位置,他守候在複製體預計會被傳送回的初始座標。
那床鋪如同曬過暖陽般的蓬鬆暖和。
我希望你醒來後的一切依舊如此美好。
「你還好嗎?」他彷彿看見當初對方自床上醒來的模樣。
ID.k。
這回我會更努力的看好你。
我保證。
ID.k從自己的床上醒來,仁慈的主腦大人給了他重生的機會,這讓他連醒來都是笑著的。
他有些意外醒來就能看見艾斯拉,ID.k朝對方綻露微笑,剛重生的聲音還帶著一些嘶啞:「我很好,艾斯拉。」
他下床,動了動身體,感覺沒什麼差別。
這真是太仁慈了,主腦大人。
您真是昨天、今天、未來的每天都如此完美。
「艾斯拉,這是不是就是紅等的辛苦呢。」
他朝艾斯拉走去,他想,對方大概等了自己一天,而他只是沉睡。
ID.k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抱住了艾斯拉:「幸好仁慈的主腦大人願意給辛苦的紅等三次機會......」儘管他立即就用掉了一次。
「讓你久等了,艾斯拉。」
「你還好嗎?」
他不會說他其實為此站了整整一夜。
他不會說他其實為了那疏忽反覆紅了眼眶不知道多少次。
艾斯拉同樣伸手回以擁抱。
同樣的溫度、同樣的觸感。
雖然是複製體、但……
❧ ID ❧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