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事都有氣味，有的是糖霜蛋糕，有的像提拉米蘇、還有像是帶酒的糖心巧克力，夏瓔然明白釋懷不像遊戲，集滿裝備和等級就能推進章節，她花了長久的時光，卻在他們說的一句話裡面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於是她想，也許她的故事可以是一份鬆軟的香草舒芙蕾。

她不自在地挪動著臀部，通常「不妙」的感覺都是從腳底板開始往上竄，直到神經把這份直覺傳導到腦部，才意識到自己陷入了危機。

沒錯，危機感，屢試不爽。夏瓔然在林孟宣把藍光光碟放入播放器的那一刻，就覺得腳指頭發癢，她深呼吸，試著相信阿宣最後那麼一點良知，她蜷縮著腳趾，看著電影開始前播放的宣傳警語，一切是那麼平靜自然，林孟宣左右擺動的肩頭透露出興奮的氣場，這讓夏瓔然更不安，她下意識揪著坐在另一側的柯子承衣襬：「你們確定不是恐怖片吧？沒有騙我？」

柯子承的側臉無比認真：「不是。」

林孟宣跟著搭腔：「沒有。」

夏瓔然的戒心在兩人扎實的雙重否定中放下，她鬆開抓緊柯子承T恤的手，在下一刻電影開播後女主角那淒厲哭喊中飛向林孟宣的顴骨。夏瓔然幾乎是從沙發上蹦跳而起，被揍的林孟宣爆出狼嚎一樣的笑聲，倖免於難的柯子承把臉埋進抱枕裡，猛烈的笑意顫抖地爬上他的身體。

電視屏幕是一片全然的黑暗，僅有背景傳來鈍器敲打骨頭，血液從人的體內迸發的潮濕環境音，說著美語的女主角，就算不看字幕也聽得出來她在求饒，夏瓔然跨過倒地的林孟宣去搶遙控器，強忍下恐懼按下暫停鍵，她略顯狼狽的背影在兩人面前像最新出爐的迷因梗圖，笑的下地獄卻趣味十足。

她沒有說，但她以為他們不用說也明白。她今天的狀況並不好，媽媽在她出門參加這場每週都要舉辦一次的三人電影鑑賞會之前，給她撥了通電話，內容極為簡短，等她掛電話去看紀錄才發現，只有23秒的通話時間，是她這個月以來和父母的第一次交談。

她打來問她忙嗎？她躑躅著，說自己待會要去阿宣家看電影，媽媽下一句的對白像準備好的錄音一樣：「好，那錢還夠嗎？有沒有需要多匯一點給你？」

夏瓔然對這個問句太過於熟悉，以致於她也習慣了同樣的回答：「夠的，謝謝媽媽。」

「那就好，出門小心，媽媽還有事，下次聊吧。」這通電話就這麼迎來了終點。

她總要聽完掛斷電話後的那一段白噪音，才像完成了這次的通話任務。她不擅長掌握一段對話的長度，大概是因為她與父母的相處總是足夠俐落，他們掌握狀況、解決問題，遵循每一本育兒教科書裡面說的那樣：尊重孩子。

夏瓔然把握不好距離，彷彿她永遠與人隔著一道空氣牆壁，她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圈圈的裡面，還是在外側。

她沈默的時間比林孟宣和柯子承想像的更久，夏瓔然盯著遙控器上的暫停鍵，好像被停止的是她，而不是血腥B級片，林孟宣以為自己會再挨上個幾拳，夏瓔然還沒有發出料想中的高頻尖叫，他們面面相覷，林孟宣用嘴形示意柯子承先行動。

「瓔然？生氣了嗎？」柯子承試探著，繞到夏瓔然面前，這才發現她咬著下嘴唇，注意到柯子承的靠近，她瞪著橙子，雙頰發紅。

柯子承發覺這是哄不好的那種反應，他打了個暗號給林孟宣，盡力展現著誠懇：「瓔然啊，對不起，我們兩個看你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才想鬧鬧你的。」

「我討厭⋯⋯恐怖血腥的東西⋯⋯」夏瓔然緩慢地開口，心裡明白了，於是低下頭，捏緊了手指，「⋯⋯但是我更加討厭想被你們關心的自己。」

看來林孟宣的第六感是正確的，夏瓔然大概是接到媽媽每個月的「關心」了。他們認識夏瓔然將近十年，她的自尊心是寫在骨子裡的，瓔然從不覺得自己可憐，也不希望被歸類到需要同情的區塊，只是人的情感不是蒙受控制的機制。

人該受傷的時候，就是會受傷。

她害怕看不見的東西、討厭任何疼痛的事物、躲避會見血的傷口，她喜歡小熊，喜歡睡前埋進被窩體驗被溫暖圍繞的感覺，她心裡的那個孩子不斷地在說著，想要去一個充滿彩虹光芒的地方、吃好甜的食物、身邊有著願意擁抱她的人。

柯子承看見夏瓔然的髮旋，與此刻的她一樣彆扭，他伸手撫摸瓔然透露著想要被疼愛的後腦勺，把她打結的思緒梳理開來，他說，往後還會一直說下去的那句話：「瓔然，要記得，因為你是孤身一人，才有辦法被擁抱喔。」

夏瓔然像解開答案的魔術方塊，慢慢地找回身體的覺知，她挺胸，直挺挺地坐著，柯子承朝她微笑，夏瓔然胸口那團鬱結的毛球漸漸織回，變成心臟的形狀，離開了幾分鐘的林孟宣用腳踢開門，發出轟然巨響。

「夏小然！」他宣布道，「我要頒發六時高中的最佳膽小鬼獎，獎品是不二家的香草舒芙蕾，配上三球明治草莓冰淇淋。」

林孟宣搭配舞台劇一般的肢體，把甜點盤捧在懷裡，看見香草舒芙蕾的夏瓔然不爭氣地雙眼發光。

林孟宣模仿著學校司儀：「夏小然同學，請！上！台！領！獎！」

柯子承唱起頒獎樂曲，舉手鼓掌歡呼。

夏瓔然站起身，朝那盤灑著糖粉和薄荷葉的舒芙蕾走去，難為情地紅了臉。

她說，並沒有發覺自己笑了：「我、我才不是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