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城市依舊繞著完美的主腦大人運轉。潔白的市民、風和日麗的天氣，為了使人人皆幸福的設施與規則：在銷毀資料庫的一切後，曾經的動亂，全被弭平——

諾萊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安靜地望著朝自己走來、嗅了嗅他的褲腳之後又無事離去的巡邏犬。接著低頭把玩手中的營養液，將液體倒過來、再倒回去。

上回認識的隊友是個還不錯的人，不過是個登記過的變種人。
可是，怎麼說，原來變種人都是這樣子的⋯⋯？感覺有這個朋友又好像沒有，聊天好像也不是聊天，什麼存在但又不存在似的。

終端機今日派來的工作是檢查市區路燈的毀損與供電問題。那些敏感的監視器一路上都對著他轉，萬思還在走路途中被設定不善的巡邏犬咬住了褲腿，他猜這肯定是因為自己最近過得太頹靡的緣故。

那場主腦大人一手策畫的爆炸好像已經離萬思很遠很遠，但是那個背影面熟（能這樣講嗎？）的、對於硬體似乎相當擅長的隊友又離他很近很近。
也許是被派來檢查同樣的線路，萬思想，在要主動打招呼與不主動打招呼兩個選項裡，選擇坐到離對方幾步之遙的背後去——他真的記不起對方的名字了。萬思仰天。

對他人的到來渾然不覺，諾萊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揉了一下，繼續玩著手上的營養液，維修用工具袋就擱在自己腳邊，等他不知道何時會來打招呼的這次的隊友。
他倒還記得對方的名字，萬思，有著異於常人的膽識，可又意外懦弱的樣子。

裝彈好像也很擅長。閒閒沒事的諾萊開始觀察路邊的行人，默默被分享一些對於主腦大人的讚頌，日常工作，開始把路燈從左邊數到右邊，再從右邊數回來。

檢查工作重複且單一，填寫報修表單的結語也得寫上幾百字，推算可能的原因與結果，萬思已經快要在恆溫的天氣下幸福地燒壞腦袋。
對方看上去很無聊的樣子。但萬思也是，奇怪的藥效或許還卡在他的前額或後腦，尚未被身體機能完全排泄掉，於是他向不遠處的諾萊隨口開啟公事公辦似的話題，技巧性地省略掉主語。

「主腦大人在上，你覺得這些短路與前幾天的小型火災有關嗎？」

已經把路燈的數量擅自分成左右兩邊互相加減乘除了一通，聽見這句沒頭沒尾的問題，諾萊愣了幾秒理解句構的意思，又花了幾秒才意識到這聲音的主人，似乎就是之前的隊友萬思。

「嗯。」也許是今天的太陽特別大了，才被影響神經傳輸的吧。他想了一下，「這些短路看起來像是用電過大燒壞保險絲。」
「如果一直不當使用的話，說不定就會電線走火。」

「也許如你所說，他們彼此有些關係。」不過還有一些想不通。「主腦大人在上，你會不會覺得煙的位置有些奇怪？」

萬思點了點頭，所幸看起藍天，像是在朝監視器報告那樣自言自語：「很怪。」
「黑煙還總帶著奇怪的香味，時間點還都挑在傍晚，」萬思伸了個懶腰，感覺自己的背部依舊有著小小的不適，「巡邏犬總在已登記變種人的家門口冒冒失失的聞，我非常困擾。」
畢竟不配合搜查是一筆罰款，踢壞了巡邏犬也是一筆罰款。
「冒煙的位置真的非常奇怪，我甚至看不出那是房子的哪個部位起火——主腦大人在上，也許是黃等市民分派下來的居住格局與我們的有所不同？」

「噢。」諾萊沉默了一會，對萬思的困擾愛莫能助。

他換把營養液橫在自己的食指上當成水平儀在玩。「我也有聞到。我以為是我的錯覺。⋯⋯主腦大人在上，我曾經在公園看見有人把一個東西扔出去，巡邏犬就追著跑走了。不知道那是什麼？真是特別的景象。」

「我也曾經聞過黑煙的味道，總是在應該進食營養液的時間。」諾萊深有同感似的，認真地對著眼前的空氣點頭，「真好奇黃等市民的房間，說不定真的比我們住的不太一樣。而且每次著火後過一段時間就恢復原樣了，也沒看到有人來修理。」

「或許我下次可以試試看，如果不會把牠們的頭敲壞的話。」
萬思拿出剛才買好的營養液緩漫進食，談話間的聲音突然變得呼嚕呼嚕的，應景地繼續有香氣的奇怪黑煙話題：「主腦大人在上，居然沒有人去修理嗎？這可真是太奇怪了，該不會都把責任下放給我們吧。」
「黃等市民——」萬思想到某個黃等市民，兀自紅了臉頰後吸了一大口營養液，「如果這種情形以後頻繁發生，說不定我以後會變成專職的修理工。」

「敲壞我幫你賠一個，巡邏犬而已。⋯⋯啊，我是說，既然牠都妨礙到你的幸福，你也應該做點什麼。」

「也許有人試圖把營養液加熱。」聽見呼嚕呼嚕進食的聲音，他也打開自己手上被玩了很久的食物，啵！一聲，把吸管插進包裝裡。「主腦大人在上，我們不正是最適合的嗎？不夠能力可以到達受到闢護的地方，也不夠資格。」

「萬思，看不出來你會喜歡這份工作。」諾萊有點困惑，可是不太在意。咬著吸管說話的聲音有點含糊。「說不定你會做得很好。」

「主腦大人在上，是這樣嗎？」萬思歪著頭，有些不理解諾萊為什麼能這樣做的想法，但還是點點頭納入參考意見。
「加熱的營養液可能有些噁心。」萬思想到他在秘密集會時喝到的、溫熱後冷卻的血液，嘴裡的營養液突然變得不太好入口。也許他下次該買苦味的。「……搞不懂高等市民的愛好。」
「您應該還有資格往上爬，怎麼說這麼喪氣的話。」
萬思在監視器下省略了帶有主觀意見的形容詞，並且露出一個微笑，「謝謝您，——」他又把諾萊的名字隨意糊弄過去了，萬思希望對方不要這麼敏銳，「我可沒有什麼別的能做的事了。」

待在極惡酒吧太久容易口出狂言，諾萊忍不住拍拍自己的嘴，低頭就咬吸管磨牙洩憤。他怎麼就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推薦給萬思了？對方看起來十分奉公守法，這樣的他讓人有種難以言明的罪惡感。

「我也沒有加熱營養液的經驗。嗯⋯⋯」想到自己隱瞞了異能才留住的美好生活，萬思的話和曾經見過的條碼浮在眼前，頓時有點五味雜陳。心中的罪惡感和慶幸撞成一塊，糊在一起。「⋯⋯嗯。」

諾萊安靜了一會兒。
「那這樣，萬思每天都要寫檢查報告。」主腦大人在上，這會不會太殘忍了。

「主腦大人在上，也許值得一試？」萬思莞爾，諾萊能做的事可比他太多了，「如果熱騰騰的營養液能讓高等市民趨之若鶩的話。」
萬思沒有察覺對方突然的沉默，準時吹起的人造風颳過他的頭髮，久違地、與複製體的正常談話讓他相當舒心。
萬思由衷感謝諾萊，沒有拒絕與他對話，也沒有轉過身來看見他一蹋糊塗、有損市容的樣子。
「沒關係。」萬思整理起自己的頭法，語氣篤定，「我很幸福。」

「萬一加熱營養液真的可能引起火災，那還是不要好了。」諾萊搖搖頭，覺得無論是加熱營養液還是每天一份檢查報告的幸福，他都無福消受。
「我第一次遇到要寫黑煙報告的時候，差點就要交不出來。」最後沒辦法，只好在報告裡開始抄寫主腦大人的箴言，最後竟然通過了，真不可思議。「不過你能感覺到幸福就好。」

諾萊晃了晃重量減輕不少的包裝袋，有點慵懶地瞇起眼睛。「話說。主腦大人在上，很高興你沒有討厭我。」
自上次任務結束到今天，無從得知對方的想法，雖然有點尷尬，不過他很樂意與對方聊天，不用面對面的真是太棒了。

「主腦大人在上，」萬思真情實感的疑惑，遵循法規地主腦大人連發，「為什麼要討厭你？」
「你在大樓裡還做了什麼——嗎？」萬思壓低聲音，對著鏡頭比了噓的手勢，鏡頭卻彷彿張大眼睛般更對焦了；他只好讓檢舉報酬的小尾巴從手中溜走，放棄讓諾萊於大庭廣眾下吐實。
「我真的很幸福。」萬思再一次重覆，像是要說服自己也要說服別人，直到監視器放鬆警惕，稍稍轉向另一邊，拍攝邊走邊喝的行人們，看能不能用隨地亂丟垃圾換一支精細保養的完美嘉獎。

他們又彼此靜默了一會，萬思才突然銜接話題開口：「那些加熱營養液的人一定笨手笨腳，不然怎麼沒見過自動販賣機在補貨時起火。」

沒有，什麼都沒做。諾萊心想，忍不住一直搖頭。
他忘記背後的萬思不太可能注意到自己的肢體動作，諾萊盯著靠近的監視鏡頭，再目送鏡頭轉移對他們的注意力。過程中諾萊都在緩慢又穩定的搖頭。
今天的監視器感覺比特別地還要特別地多。他對萬思口中的幸福感到懷疑。

「對。一定笨手笨腳，」諾萊接住話題的方式有點糟，有點類似用臉接球。「嗯，對。」

「那個、噢。主腦大人在上，不討厭就好？」他捏了捏手裡的營養液，又吞吞口水。怎麼有種做了壞事的感覺。「就。上次任務結束的時候感覺讓你有點尷尬，好像不要再遇到我的樣子。」

萬思歪了一下頭，又吞了一口營養液才回答：「只是——不希望和變種人扯上關係帶給你多餘的麻煩。」
「這樣子的距離剛剛好。要是被別人看到，可能晚間的休息時間就會有封自述檢討信寄到你的信箱裡去，讓你一五一十地交代與我聊了些什麼。」
「主腦大人在上，我沒有與人密謀造反。」萬思真心誠意，但又有點心虛——他這個禮拜都確實在違法行為線踩踏，再讓異變的複製體增加更多污名。

「……對吧，讓笨手笨腳的人來創新都沒什麼好事。」萬思又想到那留在唇齒間的糟糕味道，「像是苦甜混合的營養液就是浪費資源。」

諾萊愣了一下，隨即抿起嘴。他既不想辜負對方的好意，但又覺得這樣的好意太扭曲了——無論是扭曲的幸福原則，還是被扭曲的變種人萬思。而且他也是！

「⋯⋯好。」他想了很久，只勉強擠出這麼敷衍的單音。「好吧。」
「也許接下來的時間，都有人碰巧需要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感受主腦大人恩賜給我們的幸福。」諾萊也開始省略句子中的主語，「或是因為神秘的黑煙聚在附近。」
不知道自述檢討信和檢查報告哪個會讓人更加幸福。他小小聲地嘀咕。

「苦甜混合的營養液？」擁有聽到就讓人馬上皺起眉頭的威力。「噢，該不會你去試過了。」

「對，」萬思贊同地點頭，但似乎誤會了意思，「如果等會有年長的複製體靠近，我會離得更遠好自證清白。」
「也許神秘黑煙促使了我們這場談話。」萬思思考了一會，得出了個邏輯並不通順的結論，但聽上去不無道理——他甚至用了肯定句：「這便是它存在的意義，也是我的幸福。」

「主腦大人在上，別對它有任何好奇。」萬思斬釘截鐵，因為語氣稍微激烈而促使監視器再度對準他的臉，他只好揉了揉自己的黑眼圈。「這麼說來，加熱或許的確更好一些，不那麼笨手笨腳的話。」

監視器又來。諾萊在心底漾起不滿漣漪的同時眨了眨眼睛，不能出現這裡的情緒消失不見。

「如果離太遠了，我會聽不清楚。希望不要有複製體過來這裡破壞任何人的幸福。」他繼續他的嘀咕。一邊心想算了，雖然不是這樣，可是這樣也可以。「神秘黑煙的意義。嗎。」
「不過今天我來這裡是為了進行維護工作的，聽說供電不太穩定，說不定就是那個出的問題。」

萬思，這也是你的幸福嗎？他想不太懂，也困惑深究下去會得到什麼答案。

「好。」不好奇，一點都不好奇。諾萊聽著傳來的聲音，忍不住想笑。「等等，不。我想不管哪個我都無法理解，就讓高等市民享受就好。」

「噢，我也是。」萬思向監視器展示了一下自己掛在胸前的工作證，對焦的聲音在無風的靜謐時刻顯得特別刺耳，「電力系統好像崩潰過一次，希望不要崩潰第二次。」
「那裡，監視器的線路被人剪斷了，供電箱裡的保險絲被人打了一個蝴蝶結，」萬思也不管諾萊看不看得見，逕自指了指他負責的那個更遙遠的區塊，「要不是我戴著小型錄相機，指不定還要把那個歪曲的挑釁笑臉怪到我頭上來。」

「或許升上去就能理解了。」萬思微笑著說，收斂了他的上揚語氣，讓疑問句變成直述句，「也不能全怪神秘黑煙。雖然機油悶燒的味道比香氣傳出的可能性大太多了。」

主腦大人在上，萬思是用什麼心情說出這些話的，是用什麼表情說的？主腦大人在上，祢看見萬思了嗎？

摺疊好手中喝剩、已經變成廢棄物的營養液包裝，諾萊想要回頭看，卻又困擾：如果打破眼前脆弱的平衡，對方會不會乾脆拔腿就跑。
他試圖想像萬思定義的幸福，來自神秘黑煙、工作，來自每一份檢查報告——困惑的人盯著被自己折彎的吸管，心想，萬思一定很愛主腦大人。和自己不一樣，是真的愛著主腦大人的。

「我有時候，會在修過的機器裡留點痕跡。不過都是修好了才留。」諾萊朝轉過來的監視器表現出幸福的樣子，下意識就想示好，尤其是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做錯了什麼的時候。「想和誰說我在這裡。異端或許才是這裡唯一會被主腦大人眷顧的。」

他理所當然沒有看見萬思指了哪裡，甚至往反方向轉頭。那裡是諾萊比較熟悉的街區。「萬思，我有點抱歉。」

有什麼好抱歉的？

萬思還沒將他的疑問問出口，七點四十五分的廣播準時響起，眼球運動的親切指示在播放完法條警示後開始倒數，萬思閉起眼睛，深呼吸了一大口氣。
萬思跟隨著語氣平板的指示，將左右手覆上眼皮，繞著圈按摩起來；他的左手覆住了自己的半張臉，在用指腹按揉的同時，也用掌心放鬆他的第三隻眼睛。

諾萊換了姿勢把自己鬆垮地攤在公園長椅上，放鬆的下頷微微張開，一邊眼睛上下左右、一邊輕聲唸著廣播中帶領節拍的數字。
這活動對有事要忙的人來說只覺得浪費時間，但現在夠閒，所以還滿喜歡的。和萬思對話牽引起的情緒隨著一句句發號施令一起漂走，等到真正結束時，已經只剩下萬思說的「別對它有任何好奇」。

啊，又想喝營養液了。

諾萊緩慢地從椅子上拔起來，也沒和對方打聲招呼，在找到附近的自動販賣機後便逕自走去。

萬思在結束一個小時的眼部運動後還多發了一會兒呆，他願意跟隨黑暗數數，並且放任思緒凝在空氣之中。
連日的荒唐讓萬思忘卻這樣單純的平靜，從他的終端機第一次亮起任務指示開始，他原本的生活便徹底脫離了想像。

他不想與任何人接觸的，卻接觸到了許多人。
他不想自甘墮落的，卻深陷泥沼，無法自拔。
他——他忘了剛剛要問出口的話是什麼，萬思想，可能因為他在前幾天被揍到了腦袋，或者爆炸的氣焰震碎了他的記憶區塊。

「希望完美的市民們不要再讓供電超載了。」萬思眨眨眼，尚未發現自己已經進入自言自語的境界。

繞了一圈回來的人手裡空空的，也許是因為附近人多，自動販賣機只剩不受市民青睞的口味，亮燈的都是甜苦混合營養液，按鈕旁還有註明現正特價優惠的小貼紙。

這比全部都是酸味還是銷售一空都更讓人難受。回到長椅的路上諾萊都在想著，現實的打擊總是來得特別快速，一旦察覺能夠逃跑的痕跡，起身時就會被一棒再次掀翻在地。
他又咬著萬思的話。假如黑煙是萬思的幸福，那諾萊的幸福是超載和短路，因為這是今天最愉快的事。人會逐樂，如果找不到甜的食物，就把糖衣包在苦苦的東西上頭。

諾萊看見萬思的背影，又坐了下來。忘記順手把剛才的垃圾丟掉，一直捏在手心，索性直接放進口袋裡。

諾萊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應，但萬思也不以為意，他甚至覺得空氣間的凝滯比起動眼運動開始前更輕鬆了一些。
萬思順著難得輕鬆的氣氛做起不太標準的伸展動作，長時間因為檢查供電而趴伏在地，讓他的肩頸都變得僵硬了起來。
也許還因此矮了幾公分。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他在某個轉頭動作時看見諾萊負責的區域沒有收拾整齊，他覆著藍色眼睛的眼皮跳了一下，似乎感覺到什麼卻又不想去深究。
BCA裡自由又民主，誰還沒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
萬思笑了一下，決定用漫無目的的提問拾起剛剛的話題：「主腦大人在上，動眼運動前你說了什麼嗎？」

「說了很多東西。」市民們似乎都因為眼球運動放空不少，連帶的巡邏犬和來自監視器的注視也變得鬆散許多，或者說存在感不再那麼強烈。
「像是、萬思。」諾萊努力地讓語氣聽起來不那麼不滿以吸引任何注意，可就還是夾雜著那麼一點點小委屈。「這附近的自動販賣機竟然全部都是甜苦混合營養液。」怎麼會這個樣子。

「還有，」他抿了抿嘴唇，選擇省略那些讓人困窘的話題。例如為了減輕自己罪惡感的道歉。「應該不是你修理的那些，但我有時也會把電箱電線打結⋯⋯為了⋯⋯好玩，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