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數位身穿白衣的男女以興奮又略帶敬畏的口吻侃侃而談,不時還有路人路過補充幾句。左一句敬仰主腦大人,右一句讚嘆主腦的大人恩賜,福萊始終搞不懂同一個主題怎能變出如此多的花樣反覆誇讚、擲地有聲。
而他之所以坐在這裡,只是因為眼前的光景,恰好讓他想起了不久前在結社裡找到的幾捲舊時代脫口秀,因此稍稍駐足罷了。
拉斐爾正站在歡悅讚頌著主腦大人的人群間,帶著笑意一一點頭附和身旁人捉著暢談的仰望。袖襬在這來往間被捏得發皺,他低頭看了眼變得斑駁的白色,手指在終端機的檢舉鈕上懸浮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作罷。同是擁護者,若是彼此傷害的話會讓主腦大人困擾吧?
他毫無根據地自我說服。
不過身邊這些人的論調都太過空泛統一了,他聽著聽著逐漸感到無趣,只覺自己見到的並非真切誠摯的信奉,而是某種⋯⋯某種⋯⋯盲從嗎,他也不大確定。
此時,男子留意到附近有位並未如旁人一般高談闊論的男人,思索片刻便走了過去。
「您好,先生,」他語調輕快地朝姿態閒適的人打招呼。「他們的論點真不錯,您覺得呢?」
沒料到看起來聊得正熱絡的人,會注意到徘徊於人群邊緣的他,福萊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但很快就對朝他走來的年輕男子揚起笑。
擁有一頭惹眼紅髮的男子氣質溫和,連簡單的一句招呼都令聽者感到如沐春風,他想如果話語有色彩的話,那人的話語必定像是覆蓋整個城市的色調般純潔、無暇,在陽光下折射美麗的色澤。
不過他仍是不敢對初遇的人卸下心防,謹慎的在腦海中思索該揀取哪些字詞後才回應。
「的確是呢,看來今天大家也是如此的……喜愛主腦大人。」
喜愛,對方這麼說,以溫而亮的嗓音斟酌音節、在背後的吱喳嘈雜裡自成愜意隔閡。聽見這一詞彙,拉斐爾的笑容深刻幾分,眉間情緒倒是未改變多少。「是啊,畢竟主腦大人的公正慈愛不曾停止,而受到庇佑的我們也不能輕易扔開恩情。」
話語已由周遭眾人以不同詞語表述一次又一次,他沒再多添補述——誰知道自己偶然的肺腑之言會不會玷污了主腦大人呢——只深深地頷首。
「很高興在這樣的場合認識您,」他抬頭看著高挑的人。「我是拉斐爾,該怎麼稱呼您呢?」
瞧那是怎麼說的,恩情、庇佑……不似身後其他人過了頭的傾慕之情,男子字字句句用的得體,半點僭越的可能也無,他搜刮整個大腦,也再找不到如此合適恰當的詞彙去描述。
「拉斐爾先生說的是。」點了點頭,他發自內心的回應。
會說話在這裡可是生存的必要條件,少一分是不忠於主腦,多一分又要被懷疑是否別有居心,即便無從得知男子是否表裡如一的溫順虔誠,但光是那表面上的言行舉止,就會讓人沒辦法去懷疑。
——而跟這樣的人交好,無非是替自己多一層完美市民的偽裝。
念頭油然而生,倒讓原本不打算在這逗留太久的他,稍稍起了一絲對人的興趣。
「叫我福萊就好了,很高興認識你。」微微傾身,跟比自己嬌小的人握了握手。「每次相遇都是主腦大人悉心的安排,你說是吧。」
「是的,能夠在這樣的計畫下認識福萊先生,實在是很幸運。」
今天也同樣舒適的陽光將男人的一頭烏髮映得微閃。那人言詞細雕,讓人聽了便覺如沐春風,雙手交握之時的力度和體溫都是安然沈穩之態。拉斐爾想著這人應當不會說些似要獨據主腦大人的荒謬妄言,在這場奇怪的即興誇讚中也算是找到清淨之地。
「福萊先生在這裡看了很久嗎?」抬手朝著那些仍向行人抒發情感的人示意,他有些好奇。「雖然說主腦大人定有掌握,但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其實還是讓人有點納悶呢。」
他想過這些人是否與自己同在——啊,請主腦大人寬恕——祕密結社中,不過即便是同在結社裡的人也有不可饒恕的渣滓,沒有什麼好掩護庇佑的。
假如這是有組織蓄意發起的集會行為,那可就方便他們檢舉了。
拉斐爾問得委婉,卻讓福萊下意識地內心一震,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順著人指的方向看去,那不遠處沐浴在陽光底下的人們是那麼愉快,絲毫沒發現待在人群邊緣的他,單憑一句話就能送他們下地獄--無論那是真是假。
「哈哈,我也只是恰好路過。」金屬製的舌環輕點上顎,謹慎的揣摩那份包裹在溫和美好外表下的心思,才以幾聲故作爽朗的笑聲開口。「據我觀察,他們只是恰好相遇,然後談個幾句話罷了。」
修飾了下用字後如實以告,雖然即便眼前這是未經授權的集會,福萊也不認為那是什麼滔天大罪。
但他年輕的新朋友也許不這麼想。
「原來是這樣子,」如果並非由集會舉行的活動,他也沒法隨意誣陷旁人是在進行什麼違規行為——要是錯了的話,可是會受到懲罰的。「那便是主腦大人的慈愛所促,多麽熱烈的情景。」
他沒聽出福萊笑語間的星點猶豫,側首以一雙彎起的眸瞧了對方一下、又轉向人群。
太過狂熱了,像是集會中那些他所不齒的教派人士一樣;儘管身旁的男人已說明這並非蓄意集合而成,這般情景依然讓拉斐爾想起些不快的畫面。
可若這些人感到幸福,他更不能阻遏義務。
「其實很難得呢,」他抬手摸了摸冰涼的項鍊,如此說道。「多數時候,大家會將這樣讚揚主腦大人的言語全用在早晨。」
「別擔心,再說這一切都在主腦大人的掌握之下。」看人似乎對他沒有懷疑,福萊暗自在內心鬆了口氣,一手順勢友好的搭上肩頭。「如果沒有被阻止,也許就是它的判斷了。」
主腦問題需要主腦手段,瞧他越來越會活用了。
「大概過了早晨仍難抑對主腦大人的崇敬吧,記得嗎?法規第零章第一條,無時無刻都必須感到幸福。」順著拉斐爾的話接下去,然後發現總算有人對他倆的視線提起警戒,盯著他們一會後便匆匆離開現場。
「雖然他們有點太熱烈了,但總比某些不知珍惜的人好。」他故作無奈地皺了皺眉,談起不久前在地下鉎物質供應廠發生的事。
「唔,這麼說也有道理呢⋯⋯」以主腦大人為旗的方向他總是盲目跟隨,拉斐爾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順著被人按得微微踉蹌的晃動攥起墜飾。「將心中的想法全說出來也是種幸福。」
他看被注視得久了的人們緩緩收斂起神情,那些過於灼目的外放歡喜慢慢地流回眼眸、唇瓣,最終回歸最是標準的微笑。
「不知珍惜嗎?」他轉頭看福萊蹙起的眉頭,不知怎地覺得自己該聽聽對方在煩惱些什麼——也許是剛剛才提及幸福的關係吧,在這樣應當時刻幸福的城市裡露出困擾的模樣不是件好事。「我有聽說⋯⋯」
如果模模糊糊地說出自己聽聞的資訊,應該不至於招致什麼吧。
「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人才會選擇破壞自己能掌控的東西呢?」能夠被自己所有的應當也能給予自己幸福,為什麼會有人選擇破壞這樣的存在?
在即將被判定違法前即時舒展眉頭,福萊臉上再次掛回一貫淺笑,才開口回答人的問題。
「拉斐爾先生也有聽說吧,真是群居心叵測的傢伙。」傳送到市民手上終端機的消息不算是秘密,再稍加添上幾句義憤填膺的批評,還能顯得好市民形象更加穩固。
雖然,實際上他自己與那群傢伙相去不遠,甚至還根據結社的吩咐裝了五顆炸彈,使得再過不久,那座好不容易維修好的工廠就會陷入火海之中。
「真是個好問題,我也想不到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聳了聳肩,他偏了偏頭後開口。「也許他們——純憑臆測,對於所擁有的東西不滿足?看不順眼索性毀了。」
「不滿足未必是壞事,像是在成為完美市民上,一點點不滿足是被允許的。」
「差別只是用在什麼方面上。」頓了頓,他朝人露齒一笑。「哈哈,我說的有些抽象了⋯⋯不曉得拉斐爾先生能理解嗎。」
所有人的義務都是幸福,但這樣的幸福該是個人的,還是集體的?拉斐爾聽對方說「索性毀了」,說得輕描淡寫,和先前見到的、悲憤填膺的咒罵全然不同。他忘了誰說過滿足感與幸福感是相近的,但滿足之後是更多的欲望。
這麼一來,幸福是否是永遠不能真正觸及的⋯⋯
「追根究柢是為了尋找各自的幸福,這樣的感覺嗎?」福萊的問詢比起尋找答案、更像是在日常言談間將話頭輕巧轉交,他將太過放肆的妄測按捺銷毀。「以這樣的角度來看,好像多理解什麼了呢。」
許多想到的事情不能說出口,比如為何同是追求幸福的人卻被稱作叛逆份子。主腦大人是慈藹的圭臬,他告訴自己。在它目光下,被裹著糖衣的錯誤行為得以一一揭露。
「也是因為渴求成為完美的市民,大家才會以各自的方式好好生活吧。」
他抬頭望向清澈的藍天。
「偶爾做出些莫名其妙的選擇、偶爾說出奇怪的話語,都是為了能朝想要的幸福邁進⋯⋯你認為呢,福萊先生。」
「是呢,就是這個意思。」眸子隨著笑意瞇起,他低低的笑了幾聲回應。
「至於追求什麼呢⋯⋯我呢,只希望能再稍加強壯一點,執行主腦大人交付的任務時,比較使的上力一點。」
隨時可被抹去的螻蟻,怎麼有資格追求太遠大的夢想?
回答人的想當然不是內心真正的渴望,胸無大志的願望只是替他多上層保護色——安分守己,沒有野心,連願望都繞著當個好市民這個核心理念打轉。
畢竟,那些懷抱夢想的人,大多都落得不堪的下場,連同碎裂的夢一起墜入深淵。
「拉斐爾先生又朝著怎樣的幸福前進呢?」
「真好啊,是明確知道該怎麼行走的道路與期望。」
初次見面的人鮮少有直接推心置腹的時刻,但能夠聽見一些繞在真正想法之外的思緒,拉斐爾便已感到高興——何況他也不知對方有所保留,獲得答覆時便更是歡悅。
其實這座城市裡許多人的願望都很簡單,便是在此擁有更重要的、更被主腦大人在意的地位;總是有諸多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異於灰白的鮮豔色澤上頭,他也並非例外。
「我想成為一個⋯⋯」多數時候他考慮的是「應該」,現在倒是真心誠意地思索起來、不經意地摸了摸墜在肩頭的髮。「對某些人來說重要的存在吧。要成為公正的主腦大人心中的寵兒太不可能了,那麼在自己認為重要的人中佔有同等的位置,好像就是個好選擇。」
「居所不會留下,但記憶或多或少能殘留一點啊。」
「在履行了義務之後,有這樣應得回報之外的收穫,就再幸運不過了。」
想成為完美市民、想被主腦大人認可--誰的願望不是如此呢?就算不是如此,也必須表現得如此。
然而傳到耳裡的卻不是如此千篇一律的回答,是平凡但也真心的願望。
「確實令人嚮往。」他低聲附和,聽著人的話語想起了什麼。
記憶啊記憶,他在舊時代的書裡看過人們是怎麼緬懷離開的人,立個碑或者畫像,有個具體的物質留個念想,然後在每年固定的時日與親朋好友相聚,談故人的模樣像他們從未離開過。
而在這裡沒有這種習俗,死去後房屋會連著生活的證明一起搬空,這麼一來,會想成為特別的存在、想被誰記著也是無可厚非,至少人走了還能在某人心上留一座墳。
「拉斐爾先生肯定會被某些人記著的。」朝人咧開明亮笑意,手還隨著話語比劃。「紅色頭髮,身高大概到我肩膀,眼睛跟天空一樣藍,對主腦大人充滿尊敬,看就知道是完美市民--瞧,我記的可清楚了。」
萍水相逢的他顯然不是拉斐爾所言「重要的存在」,他講得頭頭是道,故作正經的模樣看來滑稽。但希望對方的願望能夠實現的念頭,卻是今天這場對話中,難得不帶任何防備的真心。
對方像是以文字將他輪廓描摹,試圖在口齒間記憶。他假想自己的模樣被傳到陌生人的耳中,連同這次好似輕描淡寫的相遇對談,而光是如此——不過是這樣難得的溫柔鼓舞、不過是這樣隨心想像,拉斐爾便不由自主地暖了起來。
那似乎是比尋常幸福又更加讓人舒適的感覺,像是穿得太多時,剛好撈起一捧格外涼的水來洗臉、或是在執行任務時順利得像日常行走,又更甚⋯⋯
「福萊先生這麼一說,實在非常榮幸,」男子說得很輕,眼眸落在對方比劃的指尖,瞧舉止宛若在空氣留印。「我會很期待那樣的一天到來的,無論是被人回憶,或者被認作完美。」
「至於現在這個時刻,我想我也會牢牢記著福萊先生的,」發覺自己說的像是某種怪異威脅,男子語塞半晌、又補充。「偶然相逢之下能夠有這場對話,真是件讓人充滿感激的事。」
他已經許久、許久不曾這樣不帶目的地與人對談。
福萊在拉斐爾一時語塞時,以幾聲不帶惡意的笑聲銜接短暫的空白,瞧那話語說的真誠,倒比剛才那群主腦信徒所言還令人動容。
「哈哈,只能說主腦大人的安排真是充滿驚喜呀。」
儘管各自的人生各自不同,轉身離開之後,再聚首時也許就已經站在不同的道路上,但能有這一時半刻的真心相待,就已足夠難得。
沒料到在街頭閒晃能認識新朋友,若不是到了差不多該去做正事的時間,他還願意再待久些。
「稍晚還有點事,那麼我就先告辭啦,祝拉斐爾先生接下來的早晨依舊愉快順心。」眸子因為調皮笑意彎起,他向人微微頷首。「若下次再遇見,再考考你是否還記得我吧。」
「啊,那我也不再耽誤福萊先生的時間了。」
他以為兩人之間的語句交流極短,仔細一瞧才發現其實他們已在往來之間消磨大半時間。拉斐爾聽男人嗓中歡愉,亦隨之彎起雙眸,不由自主地感到比平時更加濃烈的快樂。他的手伸向隨身裝置,思慮一瞬卻又作罷。
這場對話彌足珍貴,拉斐爾想,就先別以某些願想擾亂了回憶時定然美好的心緒吧。
「也祝願你擁有更加幸福的一天,」他微微躬了躬身。「若是我成功認出來了,可得要和我交換通訊號碼才行哦?」
皎皎的城中多是擦肩之人,也許以往的他倆也並非例外;可如今他們終在指引、終在主腦大人的見證下有了交集,從此腦海之中有了或能稱作友人的身影。
而他此刻心滿意足。
東迷|渡邊湊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一言為定。」
爽朗的應諾下來,一口白牙襯著笑意很是醒目,走出數步後仍不忘再回頭朝人揮揮手,這才帶著承諾轉身離開,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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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ㄟ謝謝神仙福萊中跟我進行為期很長長長長的交流⋯⋯
原本說好是塑膠朋友,但是塑膠也是真實存在的東西,所以聊出一點真想法是合理的吧
除了擁有帶著點保留的思維踏取之外還擁有一幕美景,明明是在奇怪ㄉ讚頌現場旁邊講話,為什麼兩個人都好歲月靜好的感覺太快樂了吧
如此安然美好的感覺⋯⋯我握著寶藏痛哭流涕⋯⋯
補了小小的收尾謝謝噗浪編輯功能(好
我才是何其有幸跟你貼貼⋯尼的文字好好看連福萊這個怪男都被你形容的好好
塑膠能夠幾百萬年不被分解所以塑膠友情其實是最長久的(錯
除了主腦誇誇比賽外另能碰觸到一點真心真4極好的⋯我把拉斐爾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