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一般是作為倉庫用，哈里斯家的樓梯僅連接著一、二樓，要抵達閣樓，則是靠著二樓樓梯後側天花板的伸縮梯。諾亞伸手拉下了梯子，讓湊先上了樓之後，自己才爬上去。

「大概在小學之後這裡才成為我的房間。」

諾亞指著在一側的飄窗示意可以坐在那裡——窗台的採光良好，兩側隨著傾斜的屋頂下的零碎空間做了架子，上面擺了一些擺飾與書本，中間是鋪著軟墊的小平台，上頭還有幾個方形靠枕，底下似乎是三個抽屜櫃。

飄窗的旁邊是書桌，諾亞表示這一側主要是作為讀書與休閒空間使用，另一側才是床和衣櫃一類的睡覺更衣的地方。

「因為屋頂傾斜的緣故，雖然我有整個閣樓，實際上能活動的空間大概和一間普通的房間差不多。」他想了想又說，「小時候感覺空間很大，覺得像是有了個秘密基地，現在來看反而覺得在高度上特別壓迫，不注意就會撞到。」

稍微看了眼睡覺區域的那側就收起視線，抬頭觀察了一會屋頂的高度後又轉去打量屋頂和諾亞身高之間的差距。

「在小學之後才睡進來是因為在那之前都在裝修嗎？」

在頭頂和屋頂間來回的目光停下移動地去看著被詢問的人。

「一部分是，另外一部份是因為我得長大點才有辦法拉下梯子。」諾亞笑了笑，「我總不可能回自己房間還要喊我父母來幫我開吧？雖然那梯子一開始的確是一直都放下的。」

諾亞手舉高就能碰到天花板，他敲了敲之後說，「現在我連站著伸懶腰都得注意──你稍等我一下。」

他這麼說著，轉身去了床的那側像是在找些什麼，最後拿了那隻在照片中反覆出現的泰迪熊回來。那隻泰迪身上穿著米黃色的短袖毛衣，上面有著字母T的圖樣。

「泰迪你看，這是我現在交往的人哦。」他拿著熊到湊面前，用著像是在和泰迪介紹的語氣說著，「這是泰迪，保存的挺不賴的吧？其實我父親也幫我縫補過幾次了，他還有自己的小櫃子收著不同的衣服。」

抬起手後放下，他看著泰迪熊，思考這隻比他年紀還要大的玩偶怎麼就突然被叫出來見人。

想說些什麼，但張開了嘴又什麼都沒講就閉了回去。

「怎麼了？」那隻熊被放到了書桌上，他走到了湊旁邊。

事實上諾亞也沒想過要說些什麼，更何況他現在也不住在這裡，這間房裡有的只是大量過去的痕跡──還有只給他們倆的隱私。

他只是等待著湊的回應。

「抱歉。」

低著頭一陣沉默後的開口是以道歉開頭。

「我不、我……不對，」他停下來思考了會，「抱歉。」

又道歉了一次，頭似乎更低了點。

「從剛才——剛才？我也不確定，但今天比較常這樣，從剛才開始就常常想回答『是嗎，真好啊』或是會想著『諾亞是被愛著長大』的這種事情，但回了那種話不會讓人高興所以我一點都不想說，可是我又——又不知道那這樣的話我該說什麼，都特地拿到我面前了不做回覆好像很奇怪、但是我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好像會變成看起來沒什麼興趣的樣子，我自己也討厭那樣。」

中途出現了幾次若有似無的吸鼻聲。

「雖然很想跟你說我想離開或我想出去，但明明都是我自己說過好幾次想要知道的事情、突然又拒絕感覺不是很奇怪嗎？就跟剛才在餐桌那裡說過的那樣，我找不到能把自己放進去的地方。」

「感覺像是我在一個我不應該在的地方，不知道留在這裡到底能做什麼，卻因為不想離開所以繼續待著。」

「聽你說的時候那很令人開心，但一下子全部拿到面前的時候就突然覺得可怕，自己陌生的同時又一直在得知你熟悉的就是這些、就會開始想著是不是在那個我沒有了解到的地方其實沒有……抱歉。」雙手緊抓著自己腹部那塊的布料，「想著、是不是、我其實沒有那麼被喜歡，越想這種事情就越覺得可怕。」

「會一直告訴自己不要這樣揣測，也覺得這樣想真的很糟糕，但還是——我——對不起。」

「我也很清楚這就是在得寸進尺而已，所以我、我一點都不想告訴你——可是因為前面說過你問了我就會回答、所以現在才會說這樣一大堆莫名其妙又給人壓力的話，對不、……道歉也是壓力吧，這種羨慕跟抗拒也是。」

抓著布料的手在力道又加重一次後放開去抹了幾下臉頰。

「我好像沒辦法做到你說的『想做什麼都可以』。」

「那沒關係，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諾亞聽完之後，拿出自己身上帶著的手帕擦了擦對方的臉，然後輕拍著對方的頭。

「如果這裡讓你產生不舒服的情緒，那我們也可以離開這裡，甚至我可以開著車帶你到別的地方。也許我們去河邊散步，或是去別的什麼咖啡廳坐著，不去在意這些人事物，那樣同樣不會浪費你特地出門一趟的時間，儘管我認為午餐那種份量也足夠填滿你所有的胃了。」

他說著抱緊了對方。

「我的確是在很好的環境成長，擁有許多美好的事物——但我想和你分享，因為我知道他們也會同樣對你友善，但也許這樣還是太急躁了。」

「因為這些還——不，也許就不是？會讓你覺得美好的事物，這種無自覺的樣子的確很像在炫耀⋯⋯但我注意到你更擔心的地方，是看見我擁有了這麼多之後，而看輕自己的價值？」

「對，我會把你低估了我的喜歡當成是看輕自己，不過我只是還不能把握怎麼和你相處⋯⋯我們坐著談好嗎？」

諾亞低頭親了親湊的額頭，拉著對方的手這麽詢問著。

「然後我希望你能看著我——雖然我知道你在不安我的反應會不會很糟，但我保證不是那樣，好嗎？」

他回覆了一個抖著聲音的「不要」。

「因為在哭，所以不要，別看我。」

原先想再伸手去抹臉，但因為意識到在被拉著而只是稍微動了一下手，沒有抽開。

然後是又一次「抱歉」。

試圖不明顯地做了幾次深呼吸後，抬起了頭去看著諾亞。

「這樣子嗎？」

「不用離開也可以……你說了想要分享吧，那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想辦法。」

諾亞低頭吻了湊，然候輕輕的說了聲「我愛你。」

雖然他覺得哭並不是什麼羞於見人的事情，如果這些情感的表現代表著湊在他面前是放鬆的，那麼真的沒什麼關係。

至少比悶著不讓他知道來得有意義。

「那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因為湊很重要，所以我想先知道湊想要怎麼⋯⋯嗯，沉澱心情？」

「並沒有任何責怪或是要求馬上振作的意思，湊想要我只是抱著你，讓情緒繼續釋放也沒有關係。因為我現在優先想做的事情是幫助湊釋放那些⋯⋯不安？是這種感覺嗎？」

「或是湊覺得什麼時候才能感覺到自己是被愛著的人？也許我能試著用你喜歡的方式減少不安定感。」

總覺得視線正在被淚水以外的什麼給模糊。

在水裡暈了一片又一片帶著鹹味的淵，用逐漸糊開的情緒把言語攪弄成不願的形狀。

他在恍惚中說了「不要」和「我不知道」。

「啊。」發現自己說出的拒絕，他搖搖頭，「不是。」

「雖然想要被碰，但不想要求你做那些幫助我的事情，可是又覺得如果你有想做的事的話那就讓你去做……那樣的話我就得要求吧，那我沒問題。」

「你希望的話，我就會做。」

「那和我希不希望並不是那麼有關聯，湊。」

諾亞皺著眉，但沒多久又因為想起對方還看著自己而展開。

「也許在其他時候我會說『我希望』，但那是因為在那種情境下可以這麼做——可是你並不喜歡對吧？那對你而言是會增加壓力的事情。」

諾亞拉著人來到自己說過的窗台邊，鬆開手讓人坐著後，自己則是整個人爬上了平台，縮著腳靠在了窗戶邊的牆上。

「其實我並沒有邀請過誰來我的閣樓⋯⋯這裡很重要，是所有的空間之中最重要的。在我離開家這麼久之後，畢竟我父母還住在這裡，所有的陳設、裝飾都有可能改變，變得陌生而難以融入。」諾亞自顧自的說著，他牽著湊的手，「只有我的閣樓會維持著我離開時的樣子，維繫著我和這裡的連結。這裡是我的原點，也是最能讓我感到安全的地方。」

「就像我說過的，我並不會邀請誰來這裡，曾經進來過的，只有我的父母、還有亞爾，在他還小的時候我帶他上來過，甚至其他感情親密的人都沒有機會上來過。」

「就像你感覺到的，我並不真的總是慷慨的對人坦承所有。」說到這裡他笑了笑，「即使是邀請別人來家裡作客，我會帶他們去遊戲室、客廳、書房，我們家的任何一個空間。如果他們想看泰迪，我也不會把他們帶上來，而是請泰迪離開房間和他們見面。」

「那就像是我會把他們想看的樣子表現出來，我可以從裡面掏出任何的他們想知道的事情，但我不會邀請他們進入自己的心一樣。」他停頓了一下，捏了捏對方的手，「這裡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因為我能從這裡觀察外面，而外面卻不會知道這裡有我⋯⋯或許我並不是那麼喜歡被注意到，但有時候從窗戶外看到我父母從外頭回來，對著這裡招手的時候，也會因為被發現而感到開心。」

「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時間和耐心去注意到所有事情，能被在乎著是件很快樂的事情⋯⋯但湊，我卻希望你能更在乎自己的情緒，如果你覺得那是自己的問題，那我想等待你解決之後再繼續別的事情。」

「不用著急，你想四處看看也可以，或是什麼都不做也可以，因為我並不像撫子那樣能夠明白你需要的是什麼，所以我也不想妄自揣測現在的你需要什麼。」他最後這麼說著，「我會在這裡，你想靠過來也可以，雖然這裡可能有點擠，也不一定舒適，但我不介意。」

「那句『想做什麼都可以』是在告訴你，做什麼都是安全的、做你覺得舒適的活動，而不是強迫你表現出什麼標準的樣子。」

在聽見「閣樓會維持著我離開時的樣子」時想立刻從坐著的平台上起身，但因為手還被拉著而在內心掙扎一陣後放棄念頭。

前面的那個皺眉是因為他做了什麼讓人不高興了嗎？

「我可以坐過去嗎？……雖然你剛才說過了，我想再確認一次。」

他在深呼吸了好幾次後看著諾亞開口。

「我待在這裡沒問題嗎？對你而已很重要的話，我進來弄亂沒關係嗎？」

不是很能好好表達想說的話，咬著下唇思考了一下。

「沒關係的話，我會當作你認為我也參與在這個很重要的地方是沒問題的。」

「真的什麼都可以嗎？想做的事。」

「可以。」

諾亞說著放開了手。

他看著自己收回來的手想著，因為湊不喜歡抽開他牽著的手，所以自己這樣的行為也是一種束縛吧？

他在遲疑自己說的話是否過於沈重，但同時也認為自己應該把它說清楚——因為有些話、有些事情，不好好的表達可能就沒有機會了。

他也覺得自己已經拿不出勇氣再讓誰踏進這裡了。

看了眼收回的手，又瞄了諾亞的表情。

說了聲「打擾了」，他爬上平台，面對面地坐到諾亞身上。

拉著剛才還牽著自己的那隻手，先是用雙手的拇指按了按掌心、再到指腹，直到整個手掌沒有一處被遺漏地按壓過後，左手貼著諾亞的手背，手指磨蹭了一會指節才去纏繞住對方的，然後拉到唇前輕吻著，像是在用嘴唇代替、進行剛才對手掌做的那樣。

親著突然就開始把手指放進嘴裡咬了起來。

不會痛，是連要留下痕跡都有點困難的力道。咬手的行為過了一會就停止、改為伸出舌頭舔舐，進度一直到手腕才以親吻作結。

「等等記得要洗手喔。」

補充了一句「但不是現在」，把諾亞的手放到臉頰旁，瞇著眼貼著蹭了幾下。

「別收回去。」

說著就又拉著那隻手移動位置，放到了不久前被自己緊抓過的腹部。

「多碰一點。」

在坐到身上後就沒有移開過盯著對方雙眼的視線。

「也不是所有喜歡的東西都能放嘴裡吧。」諾亞笑了笑，對於湊的行為似乎有些無奈，「和上次比有多長點肉嗎？」

因為才剛吃過飯沒多久，諾亞只是輕輕的用手背蹭過對方的腹部，接著放到了腰側。另一隻手則貼上了對方的側臉，用拇指磨蹭著臉頰。

他不迴避的回應著湊的視線，甚至湊過去親了親對方的唇。

「你很擔心嗎？如果我沒有如你想的那麼喜歡你⋯⋯儘管我也不明白你是怎麼看我的。」

「在沒有討厭以前都還——嗯，其實也不是還好，會不高興。」

自己靠上去再親了一次。

「但那不是我可以說要多一點就照我說的變多的東西？如果真的沒有那麼喜歡的話那就是我的問題了。」

「是我沒抓好的問題。」

把腰側的手拉到後腰，瞇起眼笑了幾聲。

「想知道有沒有長肉的話可以自己確認啊。」

「那不高興的時候請告訴我？」

湊自然的親吻自己的行為讓他感覺滿足，他把額頭貼到對方的，小聲的說了句「看來湊也越來越習慣了。」

「我還是覺得你要重視飲食，規律的習慣才不會老是沒胃口⋯⋯」諾亞邊說著，貼在後腰的手稍微摸了兩下，「唔，結果我又囉嗦了起來，我覺得你還是偏瘦了。」

原本撫著臉的手滑到了頸側，諾亞蹭了兩下對方的鼻子後稍微退開了一些。

「湊還想做什麼嗎？待在閣樓會讓我感覺比較⋯⋯鬆懈一些？可能會自己發起呆來。」放在後腰的手將人攬入自己的懷裡，另外一隻手環上了對方的背，「在這裡的感覺是赤裸且毫無修飾的⋯⋯比起擔心被弄亂，我更在意湊會不會感到失望。」

「因為這裡並不是那麼明亮，也不是那麼整齊，他和一般的房間相去甚遠⋯⋯嗯，很多時候我也會思考自己是不是不合適你，又或者怎麼樣的相處才會讓你舒適。」

「我不在意？」

他把頭靠在諾亞肩上。

「你也說了不會帶誰進來，而且更亂的房間還有很多？甚至是更亂的辦公桌之類的，因為是私人空間、所以是自己舒服的樣子很正常。」

臉頰貼著對方左肩，盯著諾亞瞇起了眼。

「我要生氣囉，昨天睡前才說過的吧。」

「哈哈……但這些都是要考慮的事情。」

諾亞摸了摸湊的頭髮，即使明白這些話並不是對方愛聽的內容，他也覺得該把這些顧慮告訴湊。

「還是湊想聽什麼？例如我父親應該會對你都不喝茶的事情感到好奇？他可能覺得你多少會喝一些，畢竟紅茶算是英國特色。」

諾亞側過頭迎上了湊的視線，朝他笑了。

「噢……好像是該說些和我有關的部分，像是我會這麼喜歡喝茶也是受到他的影響，我們家算比較傳統，一天有不少次tea time。」

說是都但他也只放涼了剛才那杯而已吧？

「我喜歡會甜的。」

「如果是棉花糖可可我就會喝。」

雖然那就不是茶了。

蹭了兩下自己正貼著的肩，手指點著諾亞的手要人持續動作。

「繼續，沒了嗎？」

「這聽起來有點像是在逼供——可惜我總是想不到從哪開始。」

諾亞順從的繼續摸著湊的頭，感覺自己像是在安撫什麼大型動物似的，但他也確實喜歡這帶著溫度的重量。

「最近⋯⋯唔，最近除了工作之外就看了些植物圖鑑，似乎也沒什麼算得上特別的事情？」他一邊思考，一邊有些含糊的說著，「你會想要去其他地方玩嗎？或許可以帶撫子去遊樂園看看？她那個年紀感覺會很喜歡。」

「聽了就累。」

確認撫摸持續後閉起了眼。

「但可以，撫子的確喜歡，她也跟我說過喜歡動物園。」

碎唸了句「明明很臭」，他繼續說著。

「而且不喜歡水族館。」

不知道是刻意還是真實如此，語氣聽起來有些受傷。

「因為和開放的空間相比，水族館的光線和色調都會讓孩子感到壓抑吧。」他一邊摸著一邊說，「你帶過撫子去水族館嗎？」

諾亞稍微想像了那個畫面，以家庭出遊來説勢必是溫馨的，即使撫子不喜歡水族館，但能和他爸爸一起出遊應該還是很快樂的吧。

「但湊要是能多出門的話，也可以漸漸習慣出門玩的強度？」諾亞這麼說著，聽起來還帶了點期待，「也許一個月一次，一起出門到不同的地方體驗，也能增加不少有趣的回憶。」

諾亞說完之後停頓了一下，「但真的要我說，我只是想多看看你不同的面貌而已。」

「我問的時候撫子就直接跟我說不喜歡了。」

聲音聽起來更受傷了些。

他轉了方向讓額頭靠著肩膀，伸著雙手去環住諾亞的腰。

「好啊。」

又補了句微弱的「快睡著了」，呼吸聲似乎開始平穩了起來。

「我陪你去啊。」

諾亞這麼說著，配合著輕拍著湊的頭。

接著他就沒說話了。他並不睏，但也不著急要做些什麼，他們的行程很空，不到非得做什麼的程度。

他也相信他的母親會和女孩們相處的很好，原本在書房的父親或許會找亞爾聊天，畢竟他是個不甘寂寞的爺爺。他們會有各自的互動，但即使沒有這些互動，他們家也總能留給他足夠的個人空間。

諾亞又開始哼些奇怪的調子，只是他已經不在意那些音符並不能成為任何一首名曲。那是他哼出的旋律，也並非真的不協調到刺耳，他相信湊不會介意。

就像是不論他是什麼樣子，只要不是自我否定的評價，湊總是對他說著喜歡一樣。他喜歡湊的堅定，喜歡他對於心愛之人的肯定，還有很多他也無法細數的種種優點。

儘管他會希望湊能再開放一些，但即使不做任何改變，他也深深為那些已經挖掘出來的寶石著迷。

想多聽一些諾亞的哼歌，在掙扎了一陣意識後才真的閉起眼向睡意投降。

如果醒來之後還能好好記得聽到了什麼就好了，他想對諾亞說些對調子的感想。

從他喜歡的地方開始，然後再到他喜歡的地方，最後把沒有被說到喜歡的部分點名出來，雖然那應該不會太多。

他想告訴他那只是沒有被說出來的喜歡，只要諾亞能是自己的樣子、他就能朝著那些被誰給認為是好或不好的說著一次又一次的「喜歡」。

不必是哪裡的哪個誰期望的模樣。

他喜歡的不是別人的評價。

等到身上的人墜入夢鄉，即使清楚湊並不是容易被吵醒的人，諾亞連呼吸都顯得小心。

他深知睡覺的重要與不易，也沒忘了在剛認識那時，撫子告訴他湊總是會在他生日——或者說是撫子母親的忌日——前後而變得神經兮兮。那既是理所當然，但諾亞同時也希望湊能逐漸放下那些悲傷。

他不肯定那些事情是不是他適合知道的，甚至猜想著以湊的思考來看，會認為那些悲傷是屬於他自己的，即使和自己分享了傷痛，也無法為他分攤分毫吧——那僅僅是如湊每一次提及的「只要你想知道，我就會說」罷了。

「好好休息，湊。」

雙手也環上了湊的腰，他幾不可聞的說著，並輕吻著對方的耳朵。

他在睡眠剛超過了二十分鐘的時候醒來了。

似乎是發生了什麼，不是非常愉快地、在一次劇烈的抖動後他抬起已經靠著好一段時間的頭。

「還在嗎。」

自言自語著，環住腰的手抓握了兩下像在確認實感。

「有點癢，湊。」

他選擇性的忽略掉湊的奇怪問題，並拍了拍湊的背要他先別抓了。

貼過去親了親那張抬起的臉，他選擇不去問對方睡的好不好之類的問題。接著又空了一隻手捏了捏對方的後頸，才緩緩地回他「我在這。」

噢，還有事實上他的腳有點麻了，但他只是想想，並沒說出口。

為什麼要捏那裡？

不是很理解，但因為並不排斥所以也沒有制止諾亞的動作。

等了一會讓自己剛睡醒的頭腦清醒一點，他用手肘頂了頂對方還抱著他的那隻手表示想要起身。

「噢。」

諾亞的聲音聽起來不是太情願，但他仍然放開了手。作為替代，他捧著對方的臉揉了幾下，似乎以此為樂的笑了幾聲。

「但我仍然失去了我最好的抱枕。」

他故作惋惜的說著，儘管臉上仍掛著笑意。

「……你的腳不會痛嗎？」

從諾亞的腿上離開，他在一旁坐下時疑惑地這麼說著。

有自覺自己也在那上頭待了不短的時間，他還記得前幾次諾亞在他起身後那些揉著腿或伸直腳的行為。

「會啊。」

他承認的乾脆，也不避諱的開始捏著自己的腿。

「但與其說是痛，也只是一般的麻癢的感覺，並不是什麼無法忍受的事情。」諾亞甚至向前伸展了一下上半身，坐起身子後攬著坐在自己的身旁的人，「無論如何，那都不影響湊是最好的抱枕的地位。」

他皺了一下眉。

「很重。」

沒有抗拒地讓人抱著自己，思考著上次測量自己體重時看到的數字、還有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諾亞用一種疑惑的眼神說了句「這是在指你嗎？」，顯然完全不這麼認為。

「以你的身高而言，我認為那樣算是很輕了。」他這麼說著，「是會希望你能再多長點肉的程度——但如果沒有影響到身體健康，其實什麼樣的身材我都沒有意見。」

他甚至拉著湊的手到自己腰上，「像我可是自從沒在考古隊工作後，似乎能感覺到自己的肚子肉多了一些。」

不過他也明白湊並不知道自己全盛時期的腹肌有多分裂，他也只是像玩笑般的說著。

「雖然算不上運動，但我還是經常會出門散步，也許歐洲人就是比較容易增重吧。」

雖然諾亞也覺得跟上年紀之後代謝速度改變有關，也確實感受到身體機能明顯的下降，他仍然覺得還在可以掌控的範圍裡。

「我有比之前再多一點重量了。」

那像是抱怨，連說話的本人都不是很有底氣的抱怨。

他看了眼諾亞的腰腹處。

「……普通？不知道，我沒注意過別人的身材。」

「毫不意外。」諾亞這麼說著，「畢竟即使我在你面前裸了幾次也沒聽你提過。」

他甚至在想對方可能連他的刺青是什麼樣子也沒注意過，雖然湊曾經說過他想看。

「但有增加是好事。」他摸了摸對方的頭，「只要是健康的都很好。」

邊讓諾亞摸著頭，閉起眼回想了一下。

「是因為麵包吧，體重。」

總覺得經常看到，記得撫子也跟他抱怨過。

「午餐嗎？之後可以考慮夾一些蔬菜、火腿和炒蛋，還有起司，做成三明治。」他想了想又說，「或是單純加上一些抹醬也不錯，果醬或是蒜香奶油都很推薦。」

聽起來像是麵包美食家的發言，諾亞還特別認真的推薦了幾家他很喜歡的麵包店。

「其實一般的英國人在午餐都不會太費事，我們午餐經常會是一些三明治配上紅茶就結束了。」

他不是那個意思。

閉著的眼沒有睜開，他也沒有打算把自己的原意解釋給諾亞聽。

「炸物也是。」

繼續回想著，開口唐突得像是他根本沒在聽對方說了什麼。

諾亞停下聲音，連手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他想他明白了湊的意思。

「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能把話說明白，湊。」他不是很明顯的抽了口氣後才這麼說，比起被提到飲食習慣的部分，他更困擾總是誤會原意的地方，「總是搞錯意思會讓人⋯⋯」

他停頓了一下斟酌用詞。

「讓人不敢開口，因為那很失禮。」

他本來想說是會對自己生氣或失望，但那感覺似乎也不是太恰當，但他的確很討厭搞錯意思的時候。

「是嗎。」

沒有張開眼的意思，說出的回覆讓人分不清到底是在對什麼反應。

「之後能理解的話，我覺得就沒什麼關係。」

他本來還想說些什麼類似於「有些話是沒有機會再解釋」一類的話，但他同時也認為自己不該把對自己的不愉快轉嫁於他人。

「我並不喜歡那些模稜兩可的話語。」

他收回了自己的手，甚至縮起了自己的身體。

「我對自己生氣一會，如果無聊的話，手機在旁邊的包裡。」

他覺得那或許是他該下樓、該離開這個空間的意思。

說是對自己生氣，但開頭帶給人不悅的是他才對吧，稍微離開一下讓人獨處會比較好。

而且對方還親口說過這裡是他重要的地方。

自己在生氣時也不希望旁邊有誰。

他沉默了幾秒，最後是沒有離開，連姿勢都沒改變。

一個人生氣的話，情緒會因為空間太大就膨脹成並不希望的模樣。

希望諾亞受不了時會叫他下去。

諾亞發了一陣子的呆，然後疑惑著的轉頭看著沒有動作的湊。

「雖然可能有點強人所難，但如果你希望我早點恢復的話，可以做些像是摸頭或是擁抱的行為。」他想了想後這麼說，「畢竟我的生氣與其說是生氣，比較像是沮喪⋯⋯雖然和普通的沮喪比起來還有一點自責的意思。」

和別人解釋這種事情很怪，但考慮到湊和他習慣上的落差，他這麼說著。

「我會在情緒不好的時候做出宣告，是因為我希望讓其他人能夠斟酌自己的狀況選擇自己能負擔的反應，感到不舒服的話，也有機會能保護自己。」他盯著看起來似乎受到自己影響的人，「但我也很高興？該高興嗎？你沒有離開的確是有幫助的，至少那減少了我可能會趕走你的壓力。」

他拍了拍對方的頭。

「因為那不是我的本意，儘管我剛才想了想，仍然覺得下次再發生一樣的事情，我也還是會沮喪。」

明明難過的不是他，但伸手的人卻也不是他。

他想著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在這方面責怪自己，不是第一次了，他的行為也還是毫無改變地成著厭惡的模樣，伸長了根往下一次的自責生長。

為什麼做不到別人的期望呢，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子了。

他記得自己好像用雙手拿過幾張被稱讚的考卷、但他更記得在地上的寫著自己名字的成績單，那些紙張生於土裡，然後回歸懷抱，紅色的筆跡是它們長出的模糊的花。

「我做不到。」

他人手心的溫度讓他感覺自己比想像中還要冷。

「不是、……可以，沒問題。」

抬起手想觸碰對方，然而移動的終點是自己的嘴。

再不捂住的話就又要道歉了。

那是壓力吧。

他在指縫間做著「可能是因為才剛哭過的關係吧」的解釋，即使誰都知道那已經不能算是剛才的事情。

「那並不是要你馬上改變，而只是在你有餘裕的時候、願意再表達得更仔細——那聽起來像是壓力，但我們總得找到之間的平衡。」

諾亞的語氣和緩，在某些時候他的確不希望造成對方壓力，但在必要的時候他也得為自己站穩立場。

「你需要的時候再和我說就好了。」他拍了幾下對方的頭，「告訴我你的需求、你的希望，我也許沒辦法照單全收，但我會折衷出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我沒有那麼脆弱，我想，改變想法與作風並不容易，但我會一次又一次的製造改變的機會⋯⋯而且我保證那些會是在我能力範圍內，不會是多餘的負擔。」諾亞又拍了幾下對方的頭，「湊只要在願意的時候抓住它就行了⋯⋯也許在做到一兩次之後你就會逐漸接受了。」

「嗯。」

捂嘴的手被拍頭的動作給卸下，但沒有拍離他始終看著諾亞的目光。

在安靜了一會後他問了諾亞現在的時間。

「再二十分鐘就三點。」諾亞看了一眼手錶後這麼說著。

他的手在湊回應他之後就收回來了，回答完了時間之後他像是抽空了思維，陷入了沈默。

他不知道湊想要做些什麼，他自己嚴格來說也沒有想做些什麼，畢竟他在閣樓裡待得舒適，如果沒人找他的話，他可以在這裡發呆上好一陣子。

「那你要離開了的時候再叫我醒來。」

靠著牆閉起眼，用著連自己都訝異的速度再度沉入夢境。

週末的下午是他平時起床的時間，上午累積的疲累堆在還未滿足的睡眠時間上催著他入睡。

「就這樣睡著，醒來會痠痛的吧。」

諾亞輕輕的搖了一下人，說著明明有床可以睡之類的話，再後來他乾脆自己動手，小心翼翼的抱著人到自己的床上。那是一張普通的加大單人床，棉被與枕頭套看起來都是最近剛清洗過的樣子。

諾亞深知即使自己不怎麼回來，閣樓仍然會定時打掃，這是他父母隨時歡迎他回來的心意。

他坐在床邊看了一會睡著的人，接者回到方才那裡拿了手機，傳給卡洛琳想出門玩再聯絡他之類的訊息。回家的行程是輕鬆的，也許他唯一需要顧慮的只有女孩們的感受吧。

卡洛琳傳了幾張貼圖，還有幾句像是在抱怨他又把自己關在房間這樣的句子——諾亞笑了笑，回應了幾條像是他得儲存體力，待會才有力氣陪她們玩之類的內容。

他抱著泰迪說著悄悄話 ，把那些他不敢和別人說的話告訴了他的第一個朋友。

年初時消散的惡夢像是在討要補償般地在五月跟隨他來到英國，用著另一個長相在夢境裡等待機會奪去休息的時光。

一旦抓住就不會輕易放手，他從未輕易從夢魘手中睜眼逃脫。

發出了幾聲聽著不是太愉快的嚶嗚，縮了縮身體持續被睡眠折磨。

諾亞抱著熊、帶上了手機，拉了張椅子坐到了床邊。

他摸了摸湊的頭，小聲祝福他能睡得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