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色零星，被地平線吞沒。

巷弄間，黃色燈箱亮起光澤過半，招牌字樣些許難辨；室內，燈亮起，透著玻璃沾染的陳舊。
大開的自動門外，電風扇被拆解、晾曬，清洗過滴落的水漬在路面圈成圓跡，逐漸蒸散。

風鈴花懸掛收銀機上，歌著音高清脆。
卡式收錄放音機與之爭搶，自始而終，唱起台語的曲調啞啞。如二胡，有人聽著悠揚、有人聽見愁苦。

手執雞毛撢子，他在古典樂的架前撢灰，腳邊紙箱裝著待上架。灰塵、噪音、凌亂。
整理是徒勞無功，可他仍然做著。

少去祭拜，中元經已。
倒是一時興起，替櫃檯下那罈骨灰，打理老店。

若將這裡比為墓園。
何嘗他不是行走的墳？

曲目斷斷續續。聽著、手上掃著。

　　今天的晚餐是跟著張益在西王二街解決的，飯後－－張益人打算去圖書館咖啡廳喝咖啡，而張思益呢？就打算瞎晃一會，看看附近的小巷子能不能走出個什麼新路線，順道消食。

　　他路過了一處巷口，老舊的不知道是什麼的店舖裡正傳來了台語的老歌唱著，少年溜搭著路過了，他走到了盡頭－－是一條死路，於是他又折返，再一次回到巷口，台語老歌還在唱著，偶爾傳來幾聲清脆，像是風鈴的聲音，這一次少年停下了腳步。

　　自動門開著，外頭放著被拆開的電風扇，舊舊的，但挺乾淨的，是洗好的放在外頭晾乾的吧？

　　帶著些許好奇，張思益在自動門外往店內探看，這麼舊的一間店不曉得賣些什麼東西，往內看去是一排一排的架子，ＣＤ？影片？這可跟他看過的唱片行很不一樣，畢竟他看過的唱片行都很嶄新明亮。

　　在被架子擋住的另一邊有人，大概是老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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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膠盒裝的碟片依序上了架，高低列隊。
提著安放剩餘的紙箱與花色撢子，緩步踱回櫃臺處，卻見門口不知何時起，一道身影佇於外。

紙箱緩降，他將音量旋扭轉弱幾度。
只是瞥眼而未細瞧，聲音淡淡：
「光是看，不進來嗎？」

　　少年是瞇著眼睛，正在認真仔細看著架上ＣＤ片上的文字時，也不知道他猜想是老闆的人已經走回櫃台，響起一聲淡淡－－張思益是小小被驚了一下，接著回過頭看去，又是一愣。

　　「啊？啊！」

　　記憶拉回到了六月底的時候，畢竟他可真的是很難忘－－在東隆街的街口衰的七零八落的，而且自己情急之下還送給人家一個古怪的要死的謝禮，過一會，少年乖乖地走了進來，回想起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腦袋，抓的頭髮直翹起。

　　「恩，嗨－－晚安？上一次謝謝。」

　　又是幫他洗傷口又是請他吃冰棒的，還買了好些治療用品給自己，不曉得這個大哥還記不記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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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那兩聲驚呼，他偏頭、揉捏右耳。
抬眉，直視頭髮亂翹，個子高的年輕人。

「……晚安。」問候輕落。收音機裡一曲唱至尾聲，滄桑的歌聲淡弱，記憶倒從模糊洗清、明晰。
身向後傾靠櫃檯，狹長的眸似是促狹：
「怎麼？在外邊摔車了？」

　　喔－－太好了。

　　果然還是記得自己啊？好吧，畢竟他當時可是摔的慘了，還被人目睹了現場摔車畫面，不過被對方這麼促狹一問，總感覺還是糗得要命啊！

　　肉眼可見的，那少年的臉頰上飄起了一層羞窘的紅色。

　　「沒有啦！我才沒有摔車啦........我又不是三不五時都在摔車。」

　　少年揮動著雙手，連忙澄清自己可沒有又摔車了，上一次絕對是個意外，他怎麼會知道騎車騎到一半腳踏車就落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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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手，口中道起澄清。人看上去剛毅，口吻與性子則有幾分羞赧，大抵是被那番打趣引得。
「是嗎。」輕笑，語氣依舊淡然。

是了。給的毛球他還留著。
回想已相隔數時，手腳傷口理應已癒合，他便不再據此多問，只是看了人片刻。

「那你自個隨意看看？」往鐵架層層瞅一眼。通常入店的人，他都任其自由，不特別招呼。

　　「啊，好，我先自己看看。」

　　聽著人的笑，少年的臉還是微紅著，唉呦，真的糗－－他還是先溜到一旁去讓臉頰的熱度緩緩，雖然是還有些想跟這個大哥多說幾次話，不過.......張思益點點頭，接著便從櫃檯開溜。

　　不過這裡舊雖舊，東西還是挺多的，張思益從最旁邊的走道看起，這裡看起來都是一些影片或是影集，都是很早期的片子，他沒聽過也沒印象，畢竟他雖然看是會看，不過到沒有特別著迷演員或是明星。

　　歌手也是，不過他唯一記得且清楚的歌手的人只有鳳飛飛，畢竟奶奶喜歡他的歌。

　　少年在店裡東看西看，偶爾拿起片子看了看又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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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人仍帶幾分靦腆的走逛，上回碰到，是夜色裡、路街上，室內燈火下打量，歲數又更顯小。

隨即，他回到櫃檯後，收拾、整理紙箱裡的碟片。
「那邊都是DVD，唱片在靠收銀機這邊。」粗略地報了大概，歛起目光，歌謠中默然不語。

也不曉得這年輕人，會對什麼感興趣。

　　「啊，好的！」

　　在店裡的另外一邊，聽見了人的簡單介紹，少年墊了墊腳尖，伸手在空中揮了揮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看到，揮完手後張思益便悠晃了到了角落－－９９元？是太過於老舊或是不受歡迎的影片嗎？

　　少年歪著腦袋看著那五顏六色琳瑯滿目的片子，張思益隨手抽幾片出來看，什麼心動、新上海灘、縱橫四海……千金難買叫春聲……他都沒聽＊＆＃％＄！

　　什麼東西啊！

　　被嚇了一跳的少年急忙把手中的封面曝露的片子喀的塞回去架子上，呃？不仔細看還好，一仔細看了架上的片名就會發現裡面還有更多亂七八糟的片名的片子，住家淫娃咬節瓜是什麼東西？是要咬什麼東西啊？

　　皺著眉頭一副頭痛模樣，臉頰紅紅的少年掐住了自己的太陽穴，他得緩一下，緩一下－－這個，那個大哥在上架的時候是不是忘記把色情片放在十八禁專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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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高的手與一部分腦袋從架上露出來。

愈舊的、難以分類的片子，估計都塞在角落。而人前往的方向，讓他頓時想起另一個年輕人。
渾然不察地唸出少兒不宜。

稍加思忖，下巴微揚。
低沉聲節倦懶地問著，近似關心：「看的還行？」

　　「...........」

　　少年沒答話，在櫃檯那邊傳來有些慵懶但關心的嗓音，聽不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少年用力的揉了一把紅著的臉，深深吐了一口氣後，他沿著靠牆的那邊走道走向了黑膠唱片區，路過了旋轉試聽架後，大步的走向了櫃檯。

　　基於道義？還是為了避免下一個受害？他應該要跟這個大哥提醒一聲的－－不過走著走著便成了慢慢走，臉紅著但一臉正經模的少年到了臨頭卻又萎了，他、他、他－－還是覺得挺尷尬的啊！

　　我才十五歲好嗎？呃？好像也不能這麼說？？？

　　走到了櫃檯前的少年硬生生地拐過身，看向了旁邊的架子，是ＣＤ片，他也終於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東西了，奶奶喜歡的鳳飛飛的招牌歌曲專輯，張思益順手便拿在手中看著。

　　喔，太好了。

　　現在他要怎麼說？那股勁兒滅了後就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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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完的紙箱被下放到腳邊地板。

抬眼，只見人步步走來，挺正經規矩的範，動作和表情間帶一絲僵硬尷尬，許是看到了什麼。
最後掂在手裡的，是張老專輯。

有些意外，這年紀的人會知道鳳飛飛？可逕直走來這，感覺是有其他話想說。好整以暇地看著。
似笑非笑，沉吟的語音勾著提問：「嗯？」

　　啊－－真的是，他剛剛的樣子一定怪的要命。

　　少年低頭著尷尬的看著手中的老唱片，手指頭很不安的磨著邊邊角角，果然還是要說吧？肯定是要提醒的吧？

　　「.......那個啊.......」

　　少年偏過頭去，看著對方似笑非笑的臉－－然後又猛的紐過頭去，動作大的看的人都怕他扭到脖子了，「咳，我說那個.......那個啊.......」猶猶豫豫又尷尬的嗓音。

　　「.......那個，那......那個我說啊，那個大哥你......你上架的時候，嗯......就，就是那個......」

　　少年一咬牙，最終還是一鼓作氣地說了，「大哥你把一些色情片上架上錯地方了啦！」臉紅紅的少年終是看向對方，銳利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人，不說還以為是在生氣瞪人呢，「那些你應該要放在十八禁專區才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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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會兒，又是吞吐結巴、又是撓手扭頭。絆絆磕磕，看上去比收音機還為難的模樣。

也沒催促，就是直直地看著，靜候組織。
未料，直撲而來的話語有幾分像衝動、怒意。總之，落入眼底的皆是年輕氣盛，鼓足全力。

「哦？」明白難為情從何而生，卻依舊不驚不擾、眸色淡淡，瘦削臉上四分笑意、三分有趣、三分調侃。
「為什麼？」悠悠地反問了。

　　「咦？」

　　大概是沒料想到會被反問，紅著臉的少年呆了呆，有些傻傻地看著對方，那有什麼為什麼，就色情片本來就應該呆在十八禁專區啊？哪有什麼為什麼？

　　還是說那一整片的片子都是色情片啊？

　　「因、因為是色情片啊？」

　　一時混亂不已，有些呆著又反問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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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才堆起的氣勢，一下子全消了。
看著果然是孩子氣的傻愣，笑意淺淡。

「不巧，這裡沒有十八禁專區。」
聳肩，涼涼的語氣回道，明知而為，「要是非得定義，那一面牆的碟片，都是99元。」

　　？？

　　這話怎麼聽起來好像有點對又好像怪怪的？畢竟是人家的店－－要怎麼弄也是對方的自由沒有錯啦？可是、可是－－好像還是那裏怪怪的？

　　少年手裡拿著專輯，看看手中的專輯又看看笑意淺淡的大哥，最後又看看那個99元的小角落，彷彿在這之間他築起了迷宮，而他迷失在其間，思考走不出來。

　　「喔.....喔？」

　　過了好一會後，帶著明顯迷茫的語氣，「可是萬一有人不小心看到呢？十八歲以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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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在數處移轉，唱片、層架，期間一度相接。
昭然的迷惘，不知所措是他難以解惑的疑慮。畢竟未曾發生，也從不認為那會是個問題。

「那就看到了。」笑意參半，他說。
既定存在的陳設、佈置、分類，能給出解答的人已化作灰燼，都只是痕跡。固守僵局。

「他們很困擾你嗎？」
偏頭，輕笑，「讓你想看內容？」

　　「呃，我才不想看哩！」

　　眨眼，猛得搖頭，「我、我才十五歲耶！怎麼能看那種東西！」禁止十八歲以下的人看的東西，他怎麼可以亂看－－直接的話語不難聽出他有著意外守規矩的個性。

　　少年用力抹抹臉，好吧－－人家的店，人家的布置，他、他也不用管這麼多啦！就向他說的－－看到就看到了，還能怎麼辦？反正自己不要亂看就好了。

　　張思益深吸一口氣，大吐一口氣，臉頰還是燒熱的，他不免想起之前在河堤跟女士的談話，那時候女士也是問自己要不要嘗試香菸，不過香菸他是有點好奇（雖然明知對身體不好），可是色情的東西就......

　　嗯，都一樣是禁止十八歲的東西，他怎麼偏就對色情的東西比較抗拒啊？少年不免稍稍困惑，大概是因為那是別人的身體跟自己的身體的差別吧？有些迷惑地想著，張思益順手將手中的鳳飛飛專輯放在櫃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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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與不能，是用年齡定義的嗎？

「這倒是。」與往常無異的淡然。
耿直、老實、羞赧，對人的印象一而再、再而三翻新。像是要將不自在從身上驅逐，抹臉、使勁呼吸。

帶著不明顯的笑痕，看原本握在手中的專輯被放上檯面，唇角微勾，淡淡地丟了新字句：
「你喜歡的歌手？」

　　眼看話題終於不在十八禁上打轉了（雖然這好像是自己先提起的），少年還是有些鬆一口氣，萬一對方要繼續跟他談論這個話題的話他大概也－－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了。

　　「嗯？要說是喜歡也是....喜歡吧？雖然我就只記得那首叫做月朦朧鳥朦朧的歌就是了.......」

　　少年撓撓臉頰，這首是他奶奶最喜歡的一首歌，總是在刺繡的時候輕聲哼唱著，所以他記得特別的深刻，雖然偶爾也會聽見他奶奶撥放歌曲，但他都沒能記住內容就是了，「是我奶奶喜歡的。」

　　他剛剛是順手放上去的，不過買起來送給奶奶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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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會從收音機傳出的歌聲。鐵欄杆內，有些人是喜愛的，從他們所謂的溫柔甜美中，尋求慰藉。
「不論記得多寡，都挺好的。」因誰而記憶、因誰而深刻。聽聞少年言語，添幾分溫和。

手覆上專輯，輕緩揭起。
「要買嗎？」只是確認。假如否定，他稍微探身、手臂伸長，便能從櫃檯放回架上。

　　不知道是表情或是語氣，總覺得眼前的大哥似乎......軟了一點？那句挺好的，帶著幾分溫和的味道，挺好的，嗯，挺好的。

　　臉上的紅色退了不少，少年聞言不由笑了，幾分靦腆幾分清朗，但回答的話語是肯定的， 「嗯，我要買。」是啊，挺好的－－或許他可以把這張專輯留下來給自己。

　　偶爾撥放來自己聽聽也挺好的，畢竟－－奶奶是他在老家最美好的記憶，雖然他一直都不願意回老家，但他一直有跟奶奶打電話跟聯絡，這些老歌曲可以讓他在這裡緩解想起奶奶時候的思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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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是染有少年特質的鮮明。
架上的分類方便尋找、歸位，但其實不盡然有意義。擁有者，自會賦予價值和嶄新。

輕應一聲，掃描器印上外殼的條碼，在收銀機面板上，顯出價格制式。
他讓人直接看，抽屜抽出先前摺的紙袋，連放入的專輯一併遞予人。

　　看了一眼收銀機上的價格，他的視線不由多在上頭流連，那串風鈴花的髮飾是女孩子在用的吧？雖然有些好奇，不過張思益最後還是沒有問出口，而剛剛在店門外聽見的清脆鈴鐺聲響就是這個吧？

　　「麻煩你了。」

　　張思益拿出錢包數了整數，一手拿過裝有專輯的紙袋子，一手將錢放在對方看來頗是粗糙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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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鈴花輕靈，外觀、聲響，都與此處格格不入。他留意到視線停留，只是淺笑，神態柔和。
不多作解釋，亦無表態，任鈴鐺晃悠的清脆，掩去收音機蒼涼的乾啞。

接過數目剛好，將專輯放妥。
道別？問候？閒談？不在善於組成的話語範疇。於是，一雙眸光淡然的眼靜靜看著。

「……晚安。回去路上小心。」
有幾分突兀，卻也真實的沉穩。

　　雖然不知道，但......那風鈴花或許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看著男人削瘦與銳氣氣質的臉上淺上與柔和，更加深了這樣的印象與感覺，雖然和這裡整體給人的感覺落差頗大－－不過掛在那兒清脆的叮噹響也挺好的。

　　而後又接收到對方沉穩但語意關心的問候，少年不由笑了，清朗而單純，就是顯得挺開心的模樣，「大哥，你也晚安，再見囉。」少年擺擺手，拿著那只紙袋子走出了大敞著的店門－－

　　一直到他走出小巷子來到和南二街時，他才想起來他忘記要問那個大哥叫什麼名字了，好吧，也許下一次有機會再來的時候再問問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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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替代一聲再見，輕緩地應道。

同喜悅並存，純粹、清朗笑顏，當人踏離遠走後，溫度依然留存。
笑容，就合適那樣年輕的孩子。

迎著光、迎著風，在天氣正好的日子起飛，可以懵懂、盡量莽撞，記得笑的方式。
那樣挺好。他想。
他做不來的，都挺好。

將風扇的部分拎入店內。
水乾了，燈暗了。

他拉下鐵捲門。

Date｜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