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昨晚睡前看到的訊息裡，包含著今天必須早點回家——他在倫敦的老家，而不是現在待著的這裡——的內容，他本來想著要是時間夠充裕，還能帶上笠山父女到別處轉轉，但他記得訊息內更詳細的時間點似乎希望在十一點前抵達。

從這裡往倫敦得花上一個小時的車程！一想到這裡，他不免覺得住的還是遠了些，甚至還能聽到他爸媽的抱怨，畢竟他倆老是希望自己能更頻繁的過去和他們吃頓飯。

那意味著他們最好在十點前能上路，儘管他不覺得稍微遲些會影響什麼，但在這之前他不曾被要求回家的時間，他猜想也許長輩們有什麼計畫。

他看著枕邊的人，稍微發了會呆。

週末的鬧鐘在十二點時才會響起。

但即使鬧鐘響了他也不一定會乖乖依著鬧鈴的聲音爬起，伸手在螢幕上右滑關掉聲音後就這麼維持手伸著的姿勢繼續睡下去並不是什麼稀有的事。

更何況是鬧鐘還沒開始用預設鈴聲把他的睡眠搗亂的九點十分，與其說沒打算醒來、倒不如說根本不覺得是需要醒來的時間。

像是看滿意了，他摸了摸湊的頭用英文說了聲早安，接著下床梳洗。

等到他頂著一頭未乾的頭髮從浴室出來，他在準備吹頭髮之前先叫醒了湊，並說明了因為不久之後就得出門，所以泡澡不能泡太久之類的話。

「如果不小心睡著的話，我會進去叫你起來哦。」

算不上恐嚇，諾亞仍然先做了聲明。

在確認把人叫醒後他才回頭吹著自己的頭髮。

「那你可以開始做進去叫我的準備了。」

這麼回覆著進了浴室，然後毫不意外地在泡進那缸水後的十分鐘內回到睡眠的籠裡。

他也不想，已經掙扎過了。

不是昨天才說要努力看看的嗎？

吹乾了自己的頭髮，換上了襯衫和牛仔褲，他檢查了手機的訊息，給昨天菲利浦的訊息做了回覆，沒多久他就收到了三隻狗的照片，諾亞笑了笑。

接著亞爾來敲了門，大概是聽到浴室的聲音來確認自己有沒有確認過訊息——似乎是因為有太多次的已讀都是誤觸，而諾亞也沒有回覆。

他和亞爾在門口簡單聊過後，他兒子表示樓下有早餐就離開了。諾亞看了看時間，湊也差不多該出來了吧，因為事先確認過了，他捲起了褲管，沒有怎麼猶豫的踏入了浴室。

「果然又睡著了啊，起床了，湊。」

走到浴缸邊，他拍了拍湊的肩膀，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奈。

一陣掙扎後他用力閉了一次眼又睜開，用像是在說「我有試著努力過了」的表情看著諾亞。

「早安。」

「早安。」他摸了摸湊的頭，「先離開浴缸吧，再繼續泡下去又會睡著了。」

諾亞摸著下巴想著是不是要看著湊離開浴缸比較保險，但又覺得似乎該留給對方一點隱私——雖然真要說的話，他從打開浴室門的那個瞬間就已經沒有隱私了吧。

他從浴缸邊退開，拿了放在架子上的乾浴巾，回到了湊的面前把浴巾攤開。

「出來吧。」

諾亞想起亞爾還小的時候，他也會像這樣在浴缸外攤著毛巾等孩子出來。

「你只說會叫我醒來。」

雙手撐在浴缸的邊緣但沒有打算起身，像是在抗拒什麼。

「如果覺得擔心需要確認的話那在旁邊看著就好了，不需要這麼貼心。」

「雖然我覺得擔心也很不必要。」

「噢。」諾亞乾脆的回頭，把浴巾摺好放回了原本的位置，「那我先出去了。」

他這麼說完之後就離開了浴室，順便整理起了自己待會要出門要帶的小包，儘管那其實也沒什麼好整理的，他只是想找點事情做。

他的確是有那麼點擔心只要回過頭對方又會再度睡去，只是湊都那麼說了讓他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作，在這方面自己也該收斂些了吧。

用到不必要這個詞是不是說太重了？

他出來得很快，畢竟只是擦乾身體和套上衣服的話不會花上太多時間。

「抱歉？」

他在吹乾了頭髮後才開口。

「雖然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在介意，那個『不必要』。」

他聽到湊這麼說，表情有點迷惑。

「嗯⋯⋯畢竟擔心是我個人的想法，如果湊是那樣希望的話我就——不該擔心？」他想了想該怎麼表達，「因為的確有人會因爲被顧慮而不自在吧？雖然我不清楚湊是怎麼想的，但如果剛剛的行為讓你感到不舒服，我才應該要和你道歉吧。」

雖然是這麼說，但諾亞也沒有接著把道歉的話說出來——因為那也得是湊覺得有必要，他的話才有意義，如果湊不是那個意思，他不就又犯了擅自猜測的問題了嗎？

「事實上，湊本來就是獨立的個體，如果湊覺得『不必要』的話，那它就是多餘的吧？如果把那些多餘的部分收起來能讓湊感覺自在一些，那我覺得那些事情留在心底也好。」

他沒有否認自己仍然會有那些擔心的情緒，只是要不要表現出來還在能夠控制的範圍。

「不是。」

「因為會弄濕。」思考了一下措辭，「就算有浴巾也很容易，你已經換衣服了不是嗎。」

他朝著諾亞稍微伸了雙手。

「現在可以了，過來。」

「那你下次應該直接告訴我原因就好。」

他看了看湊，靠過去抱著對方。

「直接告訴我『會弄濕』，或是其他的問題，明白理由的話就不用再擔心其他的可能了。」

他抱了一會，並吻了一下對方。

「我們該下樓了，不知道孩子們弄了什麼早餐。」他頓了頓，「但我得先去整理一下我的頭髮，肚子餓了可以先下去。」

他的房間內雖然有更衣鏡，但沒有梳妝台，要整理頭髮還是得去浴室。他幫自己紮了一個低馬尾，並噴了一點香水才算是打理好自己。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離開房間的動作當作回覆。

「爸爸起太晚了喔。」

「跟平常比起來已經算早了。」

拍著湊到剛下樓的他身邊的撫子的頭，不是很有力地反駁了一下。

「可是明明昨天下午的時候也有睡覺。」

「撫子就算上課的時候睡著了隔天也還是會睡到七點的鬧鐘不是嗎？同樣的道理。」

「我才不會上課睡覺！」

「嗯，因為撫子是好孩子所以才不會上課睡覺啊，很棒很棒。」

「問題不是那個！早餐放太久會變不好吃！」

「如果是撫子做的飯那不管放多久我覺得都很好吃喔。」

碎唸著像是「講這種話才不開心」或「那也還是有差」一類的話，她拉著頭頂的那隻手、看起來並沒有真的像說出來的話那樣不高興。

諾亞拿著自己的小包下樓，他把包掛在了平常自己習慣坐的位置上，並到熱水壺邊幫自己泡了杯早餐茶。

早餐的內容並不是撫子往常會準備的餐點，反而更接近一般英式早餐的樣子——包含了炒蛋、培根與英式香腸，抹了奶油的烤土司，還有一些看起來加了凱薩醬的沙拉。也許是卡洛琳的點子吧，這裡的超市恐怕也無法滿足撫子所需要的食材。

卡洛琳靠過來和諾亞道了早安，然後滔滔的和諾亞說了今天早餐的製作過程和昨晚的晚餐，看來女孩們的烹飪時間過得挺愉快的。

「亞爾也沒有我們早起哦！但也可能是撫子醬起的比較早？」金髮的女孩這麼說著，「總之Daddy快試試看！我覺得炒蛋還蠻成功的，雖然還是熱的時候比較好吃。」

大概也有點埋怨他起得偏晚，諾亞笑了笑親了女兒的額頭，拿著自己的茶到了位置上吃起了早餐。

「吐司的話我喜歡果醬。」

「要求太多了喔。」

聽著女兒的話咬下上頭抹了奶油的吐司，像是在逃避什麼地移開了目光。

「爸爸昨天有好好吃飯嗎？」

「有。」

「答得太快了感覺好像在騙人。」

「是因為真的有所以才能這麼快就回答喔，撫子要再多相信我一點。」

「因為爸爸以前回答這麼快的時候都是在騙人！」

哪有。

沒敢把反抗的話說出口，他咬著吐司想趕緊把它解決掉。

畢竟真的是那樣子。

那表示湊也覺得只吃三明治不算是晚餐。

諾亞靜靜的吃著早餐，卡洛琳在一旁的座位上敲著手機鍵盤，亞爾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起來像是在打遊戲，等待著出門。

「雖然應該不是和吐司一起，但果醬的話大概午餐就能吃到了吧？或是下午茶。」

雖然平常午餐是不會有太豐盛的菜色，但他覺得母親可能會卯起來招待笠山家，他家兩老都算是挺好客的性格。

諾亞也不知道會不會待到下午茶，雖然難得來一趟英國，多去一些景點對笠山父女比較划算，但他覺得湊也沒那個體力到處活動。

不過下午還是可以去泰唔士河周邊晃晃吧，儘管明天還是會再去一趟附近。

他的那份早餐很快就被解決掉了，原本就不是會好好把每口都嚼滿至少十五下的人，量不多的話一下子就能吃完。

「吃了東西就想睡了。」

「才剛起床喔。」

諾亞吃得稍微慢了些，悠哉的喝完了茶，他收拾著桌上的——包含著湊的——空餐盤，拿到了流理臺刷洗著。

把杯盤與餐具放到架子上晾著，他拿起包說著「我們出門吧」，自己先離開去發動了車子。

聽到了諾亞的聲音，亞爾頭也沒抬的表示自己還要再幾分鐘，「我負責鎖門」他匆匆的這麼說著，姆指在手機上敲打著。

卡洛琳背上了可愛的側背小包，經過亞爾的時候說著「要快點哦！」便拉著撫子的手出了大門。

跟在被拉走的撫子身後也出了門，他在上車時選擇坐在後座。

話說回來，是要去哪？

沒多久亞爾來到了車邊，站在門前猶豫了一下，直到副駕駛座的車窗被搖下，他才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繫上安全帶並把車窗關起來，亞爾對正在播放古典樂的電台表達了意見。他打開了藍芽，接上了自己手機的播放清單。

反正卡洛琳應該也是和撫子聊天，車內會聽音樂的大概只有他和諾亞了吧。Coldplay的歌從音響流瀉而出，他聽到他爸不自覺哼起了奇怪的調子——畢竟這團算是諾亞的守備範圍。

卡洛琳和撫子聊起了午餐的菜單，似乎是早就計畫好了，雪莉——諾亞的母親、卡洛琳的奶奶——答應了要和女孩們一起準備午餐，並把預計做的料理事先告訴了卡洛琳。

金髮女孩愉快的和撫子介紹了那些菜色，「Granny一定也會很喜歡撫子醬的！」

前面的那個英文是什麼意思？

雖然並沒有理解卡洛琳說出的英文是什麼，但她從後面的「一定也很喜歡」勉強猜出了那大概是在指等等會見到的人一類的詞，牽著好朋友的手開心地笑著。

「好期待喔。」

一個小時後他們出現在了倫敦西北的住宅區，一整排看起來有點年代的建築，和諾亞在伯克翰斯德的房子比起來又更豪華了些。

車子在其中一戶的門前停下，前院有一位年長男性正在打理他的花花草草。一頭淺金的頭髮參雜了不少白髮，打理得非常整齊，臉上戴著一副銀框眼鏡，在澆水之於，他的視線朝他們的方向看著。

「是Grandpa！」卡洛琳朝著窗外驚呼著，「我覺得他一定是刻意挑這種時間澆水。」

然後卡洛琳後知後覺的才想到應該要和撫子解釋，回過頭和黑髮女孩說著，「Grandpa 是⋯⋯嗯⋯⋯Daddy的爸爸、呃、爺爺？是這樣說的嗎？」

駕駛座的諾亞一邊回答著「是爺爺沒錯。他會說中文，撫子不用擔心。」一邊調整著停車的位置，等待車子熄火後他讓其他人先下了車。

卡洛琳拉著撫子、亞爾也跟在後頭的先到了庭院和男人打招呼。亞瑟的確是刻意在這個時間打理他不怎麼需要照顧的花草，難得兒子帶著孫子、孫女來玩他可是挺期待的，更別說這次還有日本的客人，在各種方面上他兒子並不是那麼經常帶著客人回家。

「早安，可愛的孩子們，」亞瑟分別在卡洛琳臉頰上親了一下、並給亞爾一個擁抱，最後和撫子伸出了手，「這位可愛的小客人就是『撫子醬』了嗎？卡蘿常常提到妳哦。」

諾亞慢悠悠的下車之後，他靠到湊的身邊說著。

「歡迎來到我的老家。」諾亞笑了笑，「我想從房子上來看就知道我以前過的多舒適了。」

「坊ちゃまだね。」

哼哼笑了兩聲，沒有解釋那是什麼意思。

盯著伸到面前的手看了一會，思考了自己到底該用什麼語言打招呼、和到底該說「早安」還是「你好」後，她像是決定了什麼一樣地握住了亞瑟——的手指，因為大小差太多了。

「你好！」

會說中文的話那用中文回覆應該也可以吧？

聽到對方說卡洛琳經常提到自己後就有點忘記本來想說的話，她開心地笑著。

「是個很有活力的孩子呢。」亞瑟和撫子握過手後收回了手，「雪莉在裡面等著妳們——她聽說小撫子很擅長做料理，很期待見到妳呢。」

亞瑟笑了笑，說著「妳們先進去吧，別讓她等太久。」就先讓女孩們進了屋子，轉而用英文和亞爾聊起了他的近況。

諾亞當然沒有聽懂湊在說些什麼，但對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虧他，他牽著湊的手捏了捏。

「我想你也聽到了，那是我父親，他叫亞瑟，」諾亞像是想起什麼而笑了笑，「我想你稱呼他『哈里斯先生』會很合適。現在這棟屋子裡住著我父親和母親雪莉，偶爾會有家政婦來幫忙打理屋子——但也因為這樣，他們老是希望我多回來。」

「不過我倒是跟著發掘團滿世界跑就是了，哦，我中文也是他教的，說是做文化研究要多學點語言。」

他邊說邊拉著湊來到了前院，亞爾注意到了人，說著要進屋幫忙打下手就離開了。諾亞和亞瑟交換擁抱的時候也沒放開湊的手，長者看起來並未對此有所意見。

「我想應該從卡蘿那裡聽說了？這位是笠山湊，我現在交往的對象。」基於禮節，他又再一次和湊介紹了亞瑟。

「那孩子的確什麼話都藏不住，我上次才聽菲力那孩子說你狀況不是很好，看來你飛去那麼遠多少有點幫助。」亞瑟看著諾亞的眼神像是放下了心，諾亞倒是抱怨起怎麼連菲利浦都來和他爸媽報告他的事情了。

「沒辦法，誰讓你老是到處跑。」比諾亞矮了半顆頭的亞瑟伸手拍了拍諾亞的頭，才側過身和湊打招呼，「你好，很高興見到你。」

他友善的笑了笑，並朝湊伸出了手。

「你好，哈里斯先生。」

他笑著伸手回覆了對方，在握手時把力道刻意放輕了些。

還在思考該如何應對時人就過來了所以下意識用了平常面對長輩時候的態度但這樣是不是哪裡不太對或者說哪裡不太——不太好？……不太好？嗯——希望英國人不會介意？

亞瑟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有些驚訝，然後笑了起來。

「我們還是進屋內聊吧，雖然今天的陽光挺舒適的。」說著亞瑟收拾起了那些園藝用品。

諾亞放開湊的手，拍了拍對方的後腦後便跟著收拾。他和亞瑟說了些什麼，年長的男人拍了拍諾亞的肩就先進了屋子，留下諾亞一個人整理也沒有太多的工具。

沒多久便整理完了，諾亞回頭拉著湊的手，「我們可以再看一下這些小東西，如果你不介意再曬一些陽光。」

諾亞並不急著進屋內，但也不像是真的要看那些植物。

「我是不是應該再給你一些時間做心理準備？」都已經拉著人見了家長了才想起這種事情，諾亞笑了笑，「我們家不是那麼拘謹的家庭，湊用自己習慣的方式應對就好。」

「但『哈里斯先生』聽起來還真有點久違了呢。」

「你想被那麼叫的話我可以專門替你改回去。」

語氣聽起來像是抱怨，但看起來並沒有在不高興。

雖然他記得自己好像比起諾亞，更常叫些像是英國人或西方人之類的代稱。

「才不想，放過我吧。」諾亞看著湊，「你可是好不容易才改口。」

他擺出一副好像很可憐的樣子。

「不過我父親和我一樣都是挺——好奇心挺重的人？而且也很健談，希望他不會覺得你才大學畢業。」

後面那句大概是在開玩笑，畢竟亞瑟也看到撫子是多大年紀的孩子，稍微推理一下也不太容易誤會。

他用一種像是無奈的眼神看著諾亞那副可憐的樣子。

「那就是你該解釋的範圍了。」

「可以進去了嗎，外面很熱。」搖了兩下牽著的手，「而且你也沒在看什麼吧。」

「噢，我在看我喜歡的人。」諾亞這麼說完後笑了笑，「進去吧。」

客廳的桌上已經擺上了茶，旁邊還有檸檬與糖，亞瑟坐在靠窗一側的搖椅上，也許兩人剛剛在外頭的互動都成了他眼裡的風景。

亞爾正好端了些小點心——一些中間擠了些草莓果醬的奶油餅乾——來到客廳，說著「廚房成了女孩子的王國，我不符合他們的加入標準。」逗得亞瑟笑了幾聲。

放下點心後他挑了一張單人椅坐下，幫自己弄了杯加了檸檬與兩顆糖的紅茶。

諾亞拉著人坐到了三人沙發上，並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起來——他同時和湊說了可以隨意取用。

亞瑟看著他的眼神有點譴責，諾亞用英文說了些什麼回應了他父親的眼神。

「最近過得如何？」

顧慮到來客，亞瑟用著中文詢問著自己的兒子，諾亞大概的說明了一下自己到了台灣的生活，還有那群他覺得多數有待加強的學生。

同樣作為教授的亞瑟摸著下巴回應著自己的教學經驗，他對於自己指導的亞洲學生都還挺有好感的。

「但畢竟他們是特地來到這裡學習，在動機上本來就比較強烈一些。」

他這麼說著，話題繞到了最近都看些什麼書上——他們父子的話題經常圍繞在典籍，或是一些戲劇。亞瑟說他最近看了石黑一雄的作品，和諾亞聊起了擁有日本與英國的混合文化背景作家的有趣之處。

諾亞覺得他父親是故意挑這些作品看的，但他也很喜歡聽亞瑟分享他的心得。

被拉著坐下後他看著亞爾走來的方向，想著那個他看不見的位置是否就是廚房。

好想過去。

亞瑟和他聊了一會，說著「好久沒下棋了」就起身到壁爐邊的櫃子上拿西洋棋。

諾亞注意到湊並沒有其他動作而感到疑惑，但他也意識到自己和亞瑟的聊天內容湊大概也不感興趣。

「如果覺得坐在這裡無聊，也可以到處參觀，房子應該沒有大到會迷路。」他想了想又補充，「午餐過後我再帶你去看我的房間。」

畢竟他也是久久回來一次，諾亞覺得多花點時間陪亞瑟是必須的。他也不擔心湊會隨意碰觸他父親的一些收藏，或許現在廚房正在弄什麼都比他們父子活動來得有趣。

「哦。」

回覆著起身，他朝著應該是廚房的方向走去。

廚房可以聽到雪莉正在指揮女孩們動作的聲音，撫子身上套著卡洛琳小時候使用過的圍裙，經常來這裡作客的卡洛琳也穿著自己的圍裙等待奶奶的發落。

儘管她們家的孩子都受到了亞瑟的影響而或多或少會些中文，雪莉至多也只到了能聽懂八成的程度，於是她便用英文和實際行動來說明了料理的方式，讓撫子即使聽不懂也能用看的理解作法。

此刻她正讓女孩們一起製作著待會農舍派要使用的肉餡，和兩位女孩解釋過下料的順序後他就讓女孩們自由發揮了——畢竟只是把那些食材充分的炒熟，過去卡洛琳也幫忙過幾次，明白內餡完成的樣子，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任務。

自己則是把一部分的馬鈴薯丟下水煮後，把另一部分的馬鈴薯切條泡水備著——她可沒忘了自己的兒子喜歡吃炸魚，還有孫女喜歡的飯後點心，那些配料都準備好在冰箱裡了，待會只要拿出來組合就行了。

接著她開始準備起用來製作約克夏布丁的麵糊，同時注意時間。烤箱裡面正烤了近一個小時的烤肉，差不多該拿出來放涼並製作醬汁。

她思考著待會讓女孩們處理馬鈴薯泥並和肉餡組合起來放到烤箱裡烤，她能接著使用爐子把烤肉的肉汁給煮上。

「你好，笠山先生。」雪莉在把烤肉從烤箱裡拿出的時候正好看到了湊，她用英文問好著，「小撫子很擅長下廚呢。」

他在聽見笠山兩字時朝雪莉笑著回打了聲招呼。

「嗯，撫子很擅長喔。」說著似乎笑得更深了些，「被稱讚好吃的時候撫子也會特別開心。」

「因為擅長的人聚在一起準備午餐的關係，感覺太期待到現在就開始餓了。」

邊說邊看了一下正在共同作業的女孩們的方向。

「爸爸怎麼過來了？」

認真地盯著自己被交付的任務，沒有看向對方。

「爸爸？」

等了一下沒聽到回覆，她抬起頭。

「怎麼了？」

「……沒有，沒什麼，撫子很可愛喔，可以繼續做自己的事沒關係，撫子很可愛。」

「好？」

「笠山先生也要一起料理嗎？」

雖然不久之前亞爾才說過廚房成了女人國，但那其實是他覺得廚房的人口密度夠高了，估計不會需要自己才拿著點心回到客廳。也可能是或多或少聽過了卡洛琳轉述的笠山家的樣子，雪莉猜想著或許湊也會想要和女兒一起烹飪。

「雖然只是簡單的處理馬鈴薯泥跟把它們在瓷碗裡堆疊，但放到烤箱的這個步驟還是不太放心讓孩子們處理呢。」她想了想又說，「或許可以先麻煩你幫我把冰箱裡面的魚拿出來抹點鹽？現在開始醃製應該就夠入味了，等女孩們那邊的肉餡處理好，正好可以一起製作農舍派。」

對方流利的英文讓她放心地用英文下達指示——她把烤牛肉移動到另外的盤子上放涼，並把烤盤內的肉汁及蔬菜放到了另一個平底鍋內備用。

「當然，如果只是想在旁邊看著，也完全沒有問題。」雪莉像是在手術台前一樣，精準的控制著人力與各個任務的進度。

「謝謝邀請，但我在旁邊看著就好了。」

看了眼撫子那邊。

「不過要幫忙放到烤箱的任務我會好好達成，不如說請讓我做？這樣等等就能說『我也有幫忙』的這種話了。」他瞇起眼笑著，「雖然只做了簡單的工作。」

稍微移動了腳步，讓自己待在既不會妨礙廚房動線也不會擋到走道行進的位置。

雪莉表示了理解，「你也可以到餐廳那裡搬張椅子坐著。」

她這麼說完後自己到冰箱拿了魚肉出來，擦乾水分抹上鹽之後又冰回冰箱裡。此時卡洛琳端著煮好的肉餡放到了中島上，把水煮得差不多的馬鈴薯交給撫子撈出放到大碗裡。卡洛琳熟練的拿來了兩隻叉子和撫子一人一隻，將馬鈴薯稍微擠壓過後加入了胡椒粉與鹽巴，還有一些起司粉一起拌勻。

雪莉來到了爐子邊煮製著牛肉汁，那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先加上麵粉稍微翻炒後，再加入紅酒持續煮至酒精揮發掉，最後再加上事先準備好的高湯燉煮一會。

卡洛琳拿著大湯匙與瓷碗，和撫子開始組合起肉餡與馬鈴薯泥。用餡料將碗填至八分滿之後，在上面用馬鈴薯泥鋪滿，用剛剛壓馬鈴薯的叉子在上面劃上紋路，抹上蛋液與撒了些披薩用的起司。

「接著就要麻煩撫子爸爸了呢。」

大概在中途時他開始認真地想著這些食物最後到底能不能被吃完，撇除他不清楚食量的人們、自己和撫子都不是多會吃——撫子還常常因為這件事抱怨食材會剩下——的人，諾亞和卡洛琳從昨天的午餐來看吃得也不算多——但那個部分哈里斯太太不會不清楚吧，所以這其實是以人數來解決的問題？

哦，還是說大學生能處理嗎？不愧是年輕人。

「好的。」

算了，撫子剛才壓馬鈴薯的樣子很可愛，那樣就好了吧。

邊分心想著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他好好地完成了剛才接受的任務。

接著卡洛琳和撫子開始製作當作點心的Trifle，處理好肉汁後的雪莉則準備炸魚及馬鈴薯。接下來的工作並不是很複雜，做好的Trifle被冰回冰箱裡等待飯後，炸魚薯條和農舍派幾乎同時完成，讓女孩們幫忙把料理端去餐桌上後，雪莉拿出烤盤製作著最後的約克夏布丁。

她也只做了八個，剛好一人一個之餘，亞爾還能多吃上一個的數量，雖然她控制過這些料理的尺寸，不過諾亞也和她說過大家都不太能吃的事情。

但機會難得嘛，這些料理也不適合在只有她和亞瑟的時間製作，總是偶爾在孩子們回來的時候才有辦法端上桌。

即使和女孩們說了可以先休息了，她們仍目不轉睛的看著烤箱內的麵糊開始膨脹起的樣子。雪莉切著靜置一段時間的烤肉，切了三分之二下來後，剩下的三分之一大概會成為明天的早餐與午餐的三明治吧。

看著午餐似乎完成得差不多了，他拍拍在烤箱前的撫子的頭後也在旁邊跟著看了起來。

感覺就像在看慢速的烘焙影片一樣，他喜歡看那個，還挺療癒的。

在等待午餐的時候，哈里斯父子——比較年長的兩位——在窗台邊開啟了西洋棋局，同時自然的切回了英文閒聊著。對下棋沒什麼興趣的亞爾滑著手機不知道在看什麼，時不時的發出一些笑聲。

「機票錢並不便宜呢。」

亞瑟在移動了棋子後這麼說著，諾亞皺起眉看著剛改變的棋盤，手敲著窗臺。他猶豫了半分鐘後才做出了動作。

「畢竟機會難得，而且撫子很喜歡卡蘿，多帶孩子出來玩也不錯吧。」

亞瑟笑了笑，很快的就決定了下一步。

「交往多久了？」

「兩個月左右。」

「他挺安靜的。」

「也不會嫌我吵，會很認真的聽我說話——哦，看來這局我有機會。」

「就你那浮躁的樣子，這裡有漏洞。」

看著亞瑟入了自己安排的套，諾亞移動了他的棋子，笑了笑喊了一聲「check」。

「機會總是伴隨著風險，而且也沒有什麼時間了，」他看著他的父親，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她們的聲音變小了，午餐應該快完成了吧。」

「看來你確實恢復的挺不錯。」

亞瑟掙扎了一會，這局棋最後被諾亞拿下了對方的國王而告終，他伸出手拍了拍諾亞的頭，惹來對方像是在抱怨的說著「我都已經四十歲了」這種話。

「那個會抱著我的書問我上面在寫什麼的小諾亞，就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情那樣清晰。」

「我現在也還會啊，父親。」

「你小時候的照片都還收在書房裡，小時候的你長得比較可愛，他或許會喜歡。」

「他肯定比較喜歡現在的我。」

「午餐時間到囉！」卡洛琳來到客廳告知著準備開飯，諾亞笑了笑說了句「我真會拿捏時間。」

他起身把棋盤收拾起來收回了原本的位置，亞瑟也沒多說什麼，笑著往廚房移動。

雪莉一邊說著「當初還覺得這張桌子太大了呢，我和亞瑟都不是什麼有時間招待人來玩的人。」一邊佈置著餐桌。

那是一張長桌，她在其中一個短邊擺上一組餐具，接著在長桌兩側各放了三組。以淋上肉汁的烤牛肉為中心，兩側擺放著約六人份的農舍派、炸魚薯條與塔塔醬、一些約克夏布丁，還有一小鍋事先煮好再加熱的番茄湯，飲料則是雪莉特製的水果茶。

卡洛琳在通知過後回到餐廳，便和撫子介紹著他們家的不成文座位分配，「那邊那個位置是給一家的主人的、通常是Grandpa的位置，這邊是Granny，Daddy會坐在那個位置、我會和Granny坐這一側，聽Daddy說是照長幼順序安排。」

「撫子醬和我坐這一邊就可以了吧？剛好男生女生分一半，嘿嘿。」但她也補充了要是想和爸爸一起坐，她和亞爾一起坐也沒問題。

聽了卡洛琳的話後她抬起頭看了看身旁的湊，又看了看另一邊的卡洛琳，來來回回地把兩個人看來看去的行為大約重複了五次才停下。

「嗯……唔……嗯——」用力閉著眼，看起來很苦惱的樣子，「跟爸爸坐！因為平常在家裡的時候吃飯都是面對面坐的……」

「好啊，坐撫子旁邊我很開心喔。」

他用著一種微妙地像是小學生爭奪到班上受歡迎同學校外教學時遊覽車旁邊座位的語氣，看向卡洛琳的表情似乎在說「是我贏了」。

「那爸爸不可以挑食，我會盯著喔。」

「這個就不用了喔，撫子在這種時候要對我溫柔一點。」

「你們在聊些什麼？」

最後一個到達餐廳的諾亞看起來對於他們的話題很有興趣，同時繞到自己熟悉的位置坐下。

「是座位的話題唷。」

卡洛琳並沒有注意到湊的表情，亞爾已經在女孩們決定結果後坐到了雪莉旁邊的座位上，等所有人入座後，坐在主位的亞瑟用中文致意。

「歡迎笠山先生和他的可愛女兒的遠道而來，希望你們這餐可以吃得足夠盡興。」哈里斯家並沒有信仰宗教，沒有餐前禱告的習慣，亞瑟在說了「請享用」後，其他人才開始動作。

「在更正式的場合可能會用傳遞自取的方式或是由主人把料理分到每個人的盤裡，不過我們家比較輕鬆一點，按自己想吃、能負擔的份量品嚐就行了。」

諾亞一邊說著一邊把餐巾擺到了腿上，另一邊卡洛琳在和撫子解釋餐巾跟刀叉的用法。

「在英國，吃飯一般是家庭交流的時間，尤其是星期日吃烤肉的日子，邊吃邊輕鬆的聊天就行了。」亞瑟也補充道，「不知道和日本的習慣會不會有太大的落差？⋯⋯謝謝妳，雪莉。」

亞瑟暫停了話向幫他盤裡添了些農舍派的雪莉道謝。雖然諾亞提及了自行取用，但過去其實都是由雪莉來分派哈里斯家的餐點，幫亞瑟添菜的習慣意外地保留到了今天。

卡洛琳倒是開心的指出那份派是她和撫子努力的結晶，讓亞瑟驚訝於看起來還很稚嫩的孩子已經能熟練的使用爐子。

「雖然炸魚配塔塔醬很清爽，但如果在家，我很喜歡搭上我母親特製的肉汁。」諾亞理所當然地從他愛吃的炸魚下手，又從烤肉的盤裡盛了一些肉汁與烤蔬菜，「那邊那個像是小麵包的東西，一般是沾著烤肉的肉汁一起吃，我喜歡夾著馬鈴薯或肉一起吃。」

原本想回個聲音表示自己有聽見，但那聲「嗯」在喉嚨朝出口滾滾的途中被他塞了回去。

仔細想想，這是他第一次在別人家裡——和子奶奶的話已經能被說是他自己家了，那個不算——吃飯，嗎？

咦？

沒問題嗎？

咦？

自我疑問了一會那個「沒問題」到底指的是應該出現在哪裡的問題，想不到一個答案後他放棄思考地將那些被認為好像會有的地方通通給塞進了那塊問題的作答區裡。

他看著桌面上的餐點，想著些自己也不是很能好好用文字表達的事情。

「怎麼了？只是盯著是不會飽的哦。」諾亞放下餐具，拿起水果茶喝了兩口，另一隻手在桌下拍了拍湊的腿，「還是我幫你服務？」

諾亞笑了笑，他在想湊是不是因為跟太多人一起吃飯而感到不自在——也可能是因為家長？

「如果笠山先生不知道從哪一道開始的話，我會推薦從炸魚薯條或是派開始，這兩種趁熱吃比較好，烤肉的話就算放涼了也很美味，可以放到後面再品嚐。」亞瑟在這時適當的提出了意見。

「Granny炸魚的麵衣比外面的還要酥脆喔！」

「或是這裡出現了笠山先生不愛吃的食材？那就是諾亞失禮了呢。」雪莉在吃了些盤裡的派之後說著，在吃飯前掌握客人的飲食偏好是基本的禮貌，她在安排料理時拿掉了一般外國人不習慣的煮豆，在烤蔬菜裡也沒放入蕈菇類的食材。

「應該沒有？除了菇類之外還有特別討厭的嗎？」諾亞摸著下巴有點心虛，這點他還真不敢保證。

「有喔——芹菜跟花椰菜跟秋葵跟番茄，咖啡也是。」

她遲疑了一下，拿了些炸魚薯條到湊的盤裡。

「還有春菊。」

「明明說了撫子要對我溫柔一點的。」

「可是吃東西的話就不用講話了喔。」

他沉默著，像是接受了什麼那樣地拿起自己的餐具。

諾亞收到了來自雪莉譴責的目光，但亞瑟很快的帶開了話題，聊起了這陣子發生的事情。

諾亞稍微過了一會才開口。

「抱歉，是我該多注意一些。」諾亞弄了一些派和烤肉，還有烤蔬菜到自己的盤裡，「不過除了湯之外，還是希望你能吃的愉快⋯⋯還有感受一下我們家吃飯的氛圍。」

他想起了湊並沒有邊吃邊談話的習慣，他說完之後像是要陪著他似的，默默的吃著盤裡的食物。

他沒有說話，只是把撫子偶爾放進自己盤內的食物清空，然後在有些飽了的時候對撫子再度幫忙進口過來的菜餚發出抗拒，但最後還是乖乖地沒讓盤面上留下東西。

「撫子知道我的食量沒有那麼厲害吧？」

「因為爸爸昨天答應了好好吃飯但沒做到。」

聽著女兒的話不是很有底氣地回了「有吃東西」。

原來是報復啊。

他們在吃飯的時候會輪流分享一些自己在工作或是學校發生的事情，這時已經輪到亞爾分享著他的大學生活，兼抱怨了一些他偶爾回家時發現越發混亂的客廳桌子，惹得其他成員輕笑。

接著亞爾又提到了他前陣子剛找到的打工，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的咖啡廳當服務生，工作比想像中還悠哉，還有一些課餘時間被他拿去玩樂團了。

「是什麼位置的？」

「和聲兼鍵盤手，他們團原本就算挺完整了，但鍵盤手畢業了沒辦法繼續玩團，才被拉進去——接任的團長是個挺怪的音樂生。」

「和Daddy不一樣，亞爾很擅長唱歌呢。」

「不過在樂團中鍵盤手影響了曲子的飽滿程度，的確是很重要。」

「是啊，被團長兼主唱拉著特訓了，一抓到空堂就要我趕緊去音樂學院那裡練習。」

接著話題又轉到樂器練習上，像是古典樂與樂團之間的差別，又聊了一些不同國家樂團風格之類的事情。

他該讓撫子去坐在自己的好朋友旁邊才對。

聽著他人說話的聲音不禁這麼想著，抬起手磨蹭了幾下女兒的臉頰，然後在她把疑問說出口前拍了拍頭表示沒什麼事。

「不用在意。」

放輕了聲音回覆，似乎是不想被注意到。

諾亞說了聲「excuse me 」，起身把餐巾放到了位置上，補充說明自己要去洗手間一趟後就離開了座位。

「那孩子還是一樣愛撒嬌呢。」雪莉在諾亞離開後這麼說著，亞瑟了然的笑了笑。

「就說他太浮躁了。」亞瑟也吃了七八分飽了，餐具被好好的放置在餐盤上，「但表達的方式退步了很多，小時候那樣直接撲上來的樣子可愛多了。」

「是覺得長這麽大還被摸頭很不好意思吧，儘管他確實很喜歡被摸頭。而且老是黏著自己喜歡的東西不放，恨不得大家都知道他多喜歡這個。」

老夫妻倆用著充滿的懷念口吻，拿諾亞的事情聊了起來。

「像是兩歲買給他的那隻泰迪熊，那一陣子他出門都會帶上，背在他的小背包裡，出門見到熟人就開始炫耀他的熊朋友。」

「找不到熊還會哭呢，明明就只是幫他拿去洗了。他看到晾著的熊還哭著說了『不可以欺負泰迪！』這樣的話呢。」

偷聽是不好的。

你自己也不喜歡吧，那就別這麼做，偷聽是不好的。

偷聽是不好的。

邊這麼告訴自己邊開始想像起泰迪熊的模樣。

好可愛。

諾亞從洗手間回來的時候聽到他父母在用英文聊天，稍微想了一下大概覺得可能是在聊自己吧。

他可太清楚自己的父母就是在背後說他的⋯⋯好話，算不上是自誇，但他的父母很擅長從他身上找到可以拿來聊天的題材，而且通常不是什麼指責的內容。

想想也挺不容易的，他還是開口問了自己的父母在聊些什麼。

「你的泰迪好朋友，我的兒子。」亞瑟笑著這麼回應了，「看來可以進入點心時間了。」

確認過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亞爾和卡洛琳自覺的幫忙收拾起桌子，一起收著用過的餐具。幸好在亞爾的好胃口下，桌上並沒有剩下太多食物，諾亞跟著幫忙收著碟子與瓷碗，雪莉則把冰箱裡的大型Trifle 拿了出來放到了餐桌上，孩子們則佈置著甜點用的餐具。

隨後雪莉又從冰箱裡拿了對應人數的巧克力泡芙，諾亞的眼神看起來特別愉快。

「爸爸有哪裡不舒服嗎？是平常頭痛的時候的表情喔。」

「沒有頭痛。」

「嗯——好？有不舒服的話要說喔。」

「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不用在意。」

諾亞都聽在耳裡，儘管他不是那麼能接受接連兩次的「不用在意」——不如說他常常覺得那些被隱藏的部分讓他心癢，好奇心與擔心混雜在一塊，只是現在也不是適合詢問的場合。

他一如以往的讚美了母親的手藝，巧克力泡芙是他喜歡的口味，比一般外面賣的糖分更少，內餡的巧克力卡士達也是偏厚的味道。接著也盛了一些Trifle 到盤裡，他並沒有特別喜歡這道甜點，只是自家做的版本他倒是樂意吃上幾口。

說白了就是都不會過甜，但也可能是吃習慣自己家的版本，才會覺得外面賣的點心都過甜了吧。

吃甜點的時候他們仍然繼續閒聊著，卡洛琳開始聊起她上次在賞花時吃的那些日式點心，後來在倫敦也找到了日本甜點的專賣店，雖然她也不清楚夠不夠道地，畢竟沒有真正去日本品嚐過。

「但真的都小巧又可愛——」她又看了看撫子，對日本的印象大概佈滿了小巧又可愛了吧。

她嘻嘻地笑了一下回覆卡洛琳的目光。

「我也不太知道在日本的話會是什麼味道……」雙手拿著泡芙想了一會，「很久以前吃過，但是想不太起來了，爸爸的話可能會比較清楚？」

「撫子的很久以前跟我的很久以前是一樣的很久以前不是嗎。」

「可是爸爸吃得比較多嘛！」

「但我又不知道它們在英國會有什麼差別？」

「吃了就知道了呀。」

「跟酪梨壽司是差不多等級的東西的話我就不吃。」

「酪梨很好吃呀！」換卡洛琳不滿意了，雖然她喜歡的其實是酪梨燻鮭沙拉一類的料理。

「是在Piccadilly街上的那間嗎？聽醫院裡的年輕孩子聊過，那間是日本品牌來海外開的分店，和歐洲人自己開的創意甜點店應該不太相同。」雪莉從幾個片段的單詞推測的聊天的內容，以英文加入了對話，「但她們似乎更喜歡另外一間有販賣可麗餅千層蛋糕的日本蛋糕店，聽説有不少口味。」

混雜著中文和英文的餐桌對話真是奇妙，諾亞聽到這裡忍不住笑了笑。卡洛琳表示的確是那條街上的店家，同時也對於似乎很好吃的可麗餅千層蛋糕很感興趣。

「有興趣的話晚點也可以去看看？」諾亞提議著，那條街也是英國蠻有特色的商圈景點，等到午後天氣變得舒服些，也很適合逛街。

「那裡還有很漂亮的拱廊哦！還有很多很特別的店家。」

「酪梨好吃跟能不能接受他在那裡是兩回事，鳳梨也好吃不是嗎。」

特地回覆了前面一些的卡洛琳的話，看來是很在意。

「爸爸明明不喜歡鳳梨。」

「罐頭的那種我就喜歡。」

「好挑哦——」

她吞下手上最後一口泡芙。

「只不過是有堅持而已，撫子要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喔。」

「東西方文化差異果然很大。」

卡洛琳不知道從哪得到了這個結論，即使她沒有吃過正統的壽司，她猜想可能是東方並不常用酪梨做菜的緣故吧。

亞瑟提到了英國曾經種出最高價鳳梨的趣聞，在過去還是用來展示財力的象徵，英國的一些建築裡還能看到使用了鳳梨元素的裝飾。稍微聊了一下各種水果的產季跟偏好，感慨了一下現代運輸與保存科技的發達，點心時間也差不多到了尾聲。

哈里斯家飯後的洗碗工作一般是由男人來處理——儘管只是簡單的把餐具表面的食物殘渣沖掉後放到洗碗機裡，這項任務就由諾亞和亞爾包辦了。

幫忙整理完餐桌的卡洛琳則拉著撫子到玩具房打算繼續她的女孩時間——雪莉也很榮幸的被邀請加入了組合，陪小女生們聊著天。

聽著外頭洗碗工作的聲音、再加進自己的話似乎有些多餘，也不知道該不該——或者說能不能——去其他的哪裡，他坐在原位想著自己就連繼續坐著好像也很奇怪，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去和小女孩攪和當然是不存在的選項，他沒有打算去打攪女兒和好朋友的相處時間。

亞瑟對湊充滿興趣。

真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湊的感覺和諾亞過去交往的類型都不太一樣。從他兒子那種過於外放的性格來看，他其實也不覺得會是安靜的笠山先生會想靠近的類型。

而且他感覺湊似乎對待在他們家裡感到不自在？和他大方的女兒不太一樣，幾乎是縮著儘量不做交流。反過來看撫子和湊的互動，甚至會產生監護與被監護的關係反過來的錯覺。

「笠山先生，」亞瑟試著開口，「您想看諾亞小時候的照片嗎？」

他又補充了大多都是小學以前的照片，還有學齡前的樣子很可愛之類的話。

「可以嗎？」

話才剛說完他就馬上接了個「不對」，又對亞瑟說了抱歉後思考了一會。

「好的，請讓我看。」

感覺好像也不太對。對自己找不到適合的話感到困擾似地皺起眉。

但再說一次不對也很奇怪吧。

亞瑟看到湊的反應笑了笑，「那請稍等我一下。」這麼說著便離開了餐廳，往二樓的書房移動。

處理碗盤並不是什麼太費時的事情，洗碗機會解決所有的問題。亞爾溜回了客廳，他感覺自己這次並沒有什麼發揮的空間，笠山父女成功的引走了爺爺、奶奶的注意力，他完全可以自在的玩著手機。

諾亞疑惑的看著還在餐廳坐著的湊，但想了想也覺得湊大概是手足無措的心情吧，從上次他帶湊回自己家的時候——甚至是一直以來的互動——就能看出端倪。

湊是一個沒有得到肯定指令就會覺得什麼都不能做的人，明明可以表現的不用這麼拘謹，但總會把自己限制在一個框裡。

「其實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他這麼說著坐到了湊的旁邊，「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但，都難得來我家了。」

諾亞本來想說「當自己家呀」這樣的話，但他也覺得湊肯定做不出那樣的事情。

「感覺很奇怪嗎？心情上。」

「找不到能把自己放進去的地方。」

想了一下。

「也沒跟這麼多人一起吃飯過。」

「很奇怪嗎？不說話的話。」

他看著諾亞。

「還是你在意的是『不用在意』？其實你問的話我就會回答，但那不是撫子該知道的事情。」

「因為我沒有辦法體會湊的感覺，哪怕我知道它就是那樣。」他伸手摸了摸湊的臉，「那種時候我就會感到很——衝突？」

「但我的確會很在意你剛才在想什麼，」諾亞沒有否認，他猜想自己表現的或許很明顯，「我也想知道湊在什麼『位置』能夠感到安心，或是你現在的心情。」

「——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沒多久亞瑟就拿了兩大本的相冊下來——因為有點重量，他精心選了兩本他特別喜歡的時期，諾亞甚至光看封面就知道是自己學齡前的照片跟五、六年級的照片。

「我懷疑你不希望我長大，父親。」

「不用擔心，現在的諾亞也還是很可愛哦。」他笑著把那兩本相冊輕輕的放到了湊的面前，「請自由的翻閱，諾亞留下了挺多充滿戲劇張力的畫面。」

亞瑟感覺很好奇湊會有什麼反應，他坐到了自己午餐時的位置上，「也歡迎提問。」

「湊又不是你的學生。」

還以為只會拿一本——應該說頂多一本，他原本預想的是大概幾張的程度，放到面前的東西比他想像的還要多出許多。

瞇起眼盯著放在面前的兩本相冊，猶豫了好一段時間才打開了五、六年級的那本。

裡頭是各式各樣課外活動的照片，似乎是按類型分類的。前面三分之一為運動，像是足球與馬術。在草地上奔跑的諾亞速度似乎很快，好幾張的身影糊的不成人形，也有抱著球朝鏡頭大笑的畫面。還有一些是他騎著迷你馬，或牽著韁繩、餵著馬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還有一部分為藝術類，少部分像是舞蹈或戲劇的公開演出片段，還有穿著演出服捧著花束的照片，另外也有一些或專注、或苦惱的拉著小提琴的樣子，以及像是在戶外寫生的照片，從畫布上可以發現他已經能做到精準的造型了。

最後是一些生活照，像是各種派對、繪製彩蛋的樣子、萬聖節扮成科學怪人的造型，或是聖誕節拆著禮物一臉驚喜的樣子。也有一些看不出是什麼時候，明顯像是偷拍的照片，抱著泰迪熊熟睡的樣子、或是一臉專注的在讀書的樣子。

當中很特別的是，有兩張有著相同的姿勢背景、卻明顯不是同一個時期的照片。

他先把整本相冊先大略地翻過一遍、然後又打開第一頁開始仔細看過每張照片，全部看完後，再翻開幾頁盯著似乎是比較在意的照片看。

把那些比較在意的照片前後翻看了三次，最後他翻到了有著相同構圖但卻不像同個時期的兩張照片那頁。

稍微靠得更近些去看著那兩張照片，過了一會才拉開距離闔上。

將手上那本放到一旁，打開了亞瑟拿下來的另一本相簿。

諾亞覺得湊認真的樣子彷彿在看什麼教科書。

另外一本相對單純許多，從第一頁起是正拿著玩具在地上滾的小男孩，頭上的小金毛稀疏又柔軟，接著隨著頁面的翻動，能明顯感覺到男孩的成長的變化。

「從這本可以感覺到人類的演化。」亞瑟這麼加註著，「從開始會走之後每天都吵著要去散步，而且一定要帶上他的『泰迪』。」

翻到後半本，的確可以發現大多數照片裡都會有那隻同樣出現在另外一本相本裡的絨毛玩偶，甚至在許多張照片裡，他和那隻熊穿的衣服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那是我父親的獨家訂製款，只有我和泰迪才有。」諾亞看起來很自然的指出幾張照片中的衣服，「因為保存得宜，亞爾小時候也讓他穿了呢。」

當中也包含了幾張和另外一本相簿一樣，同樣姿勢及背景的照片——從體型上推測，其中一張很可能就是這系列的第一張了。

和上一本同樣的觀看步驟，然後他在看著那些只有時間差異的照片時稍微把手上的相冊往旁挪了些，沒有從小男孩那裡移開目光的同時另一隻手摸著剛才放到一旁的五、六年級那本，打開後手指在頁緣摸了幾下，翻到曾經靠近觀看過的那一頁。

來回地看過兩本相簿，他突然笑了出來。

「かわいいね。」

將相本闔起疊放，他問著亞瑟它們原先被存放的位置，想把它們放回去。

「雖然只有兩本但還是有一定重量，既然是我想看的話、那我也該把相簿物歸原位。」

「如果不希望生活區域被闖入的話也沒關係，不如說我只是在找理由想多看看而已。」

說完還對自己為想做的事找的理由笑了幾聲。

「那當然，」亞瑟答應的乾脆，「事實上，在書房裡還有其他的相簿，這只是十來本中的一部分罷了。」

他顯然很開心湊享受著那些照片，畢竟那些絕大部分都是他精心拍下的瞬間。

「我還留有一些諾亞小時候朗讀的錄音帶，雖然有些久沒有使用過了，但應該還能播放。」

「我覺得我完全像是個被詳細記錄的實驗體。」諾亞忍不住插話，「我懷疑你是不是做研究上癮了。」

「但也只記錄了不到二十年，再之後的你就像是重獲自由的野獸，很少回來了。」既然湊想要自己拿那些相簿，亞瑟就由著他了，他率先站起身來，「書房在二樓，請跟隨我上樓吧，笠山先生。」

「你的語氣彷彿還能再記錄個二十年。」諾亞本來習慣性的要拿起那些相簿，他停頓了一下，拿了其中一本，「另外一本就麻煩湊了。」

「不想讓我上去的話兩本都拿也沒關係。」

他在拿起相簿時像在抱怨地這麼說著。

但十幾本會不會太多了點？

「湊就算什麼都沒拿也能上去呀。」諾亞說的一派輕鬆，「我明明說了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畢竟像是房間一類的地方門都是闔上的，他不覺得湊會踏足那些地方，但哈里斯家的書房的門基本上都是開著的，亞瑟和他不同，結束工作後都會把書籍、報告分類歸位，倒也不會有什麼隱私上的問題。

「還是抱著我的相簿你也覺得滿足？不如你把相簿都給我，你負責拉著我的手。」倒也不是覺得湊拿不動，只是諾亞很樂意為湊服務，「聽起來很划算吧？」

「喔。」

看了眼諾亞，把自己手上的相冊疊了上去，遲疑一會後拉了對方的衣角。

但就拉了那麼一下，他馬上像是放棄什麼般的收回手。

諾亞看著真的疊到自己手上的相冊，他把它們集中到了右手上，左手伸手拉著人上樓。

雖然也有想問的事情，但還是等晚點吧。

上樓後往右手邊一看，便能看到一間敞開門的房間。一踏進門，可以注意到屋內的光源主要來自於一扇大窗，窗戶邊佈置了一套書桌，桌上整齊的擺放著一些文書用品、檯燈，還有一台桌上型電腦。

房間的四面牆上都做了書架，即使如此，哈里斯家的書本似乎還有一些無法被放到書牆上，而多了兩個不靠牆的木製書櫃來消化它們。其中一面相對較短的書牆中間特別挖了個空，那裡擺放著一張雙人沙發，沙發面前有一張小茶几，桌子的兩側還各有一張單人沙發。

亞瑟已經站到了擺放相簿的櫃前，正在挑著放在同一櫃裡的錄音帶。諾亞鬆開手把相簿又放到了湊面前，「相簿都收在我父親正站著的那一櫃裡，如果還想看的話，可以拿到沙發那邊坐著翻。」

看著放到眼前的相本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在盯了一會上頭的標籤後，他像是想轉移什麼似的試圖移開目光，但又找不到一個能夠停留的地方。

夠了吧，別這樣。

最後他回了聲「嗯」，卻沒有做出動作。

看著湊不自然的反應，他疑惑的拉著人到沙發邊請他坐下，同時拿著那些相簿到了亞瑟身旁。

諾亞把那些相簿放回了架子上，並和亞瑟簡單的交談了幾句。亞瑟看起來像是思考了一下，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然後和湊說著「我先失陪一下，播放器似乎被我拿到別的地方了。」之後就離開了書房。

在亞瑟離開之後，諾亞猶豫了一下並關上了書房的門，同時走到了湊的身邊。

「有什麼事情被搞錯了嗎？」

儘管是問句，他的語氣聽起來十分篤定，或者說他幾乎覺得就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才導致了湊看起來很抗拒的反應。但他同時也避免先入為主的在問句中把問題攬在自己身上，畢竟也有可能是綜合許多事情的結果。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還有你希望能怎麼修正它。」

「沒有？」

他移開目光思考了一下。

「『既然很少回來的話我是不是去客廳之類的地方待著會比較好』跟『別人家的生活空間讓我進入真的好嗎』？如果這些你會把它歸類在搞錯的話。」

「……還有那個，照片太多了，看久了有點不高興，因為我沒有。」

「我很抱歉聽到那樣的事情，但我的確會覺得這些想法搞錯了。」諾亞想了想這麼回答，「因為實際上是，我覺得我該陪伴他們的時候我就會去做，而且他們其實同樣享受著兩人世界。再來，會讓湊進入也代表我想這麼做，我想和你分享這些事物。」

「不過，如果感覺像是在炫耀的話，我向你道歉。只是我的父母也同樣期待能見到你、還有與你交流，他們對你的興趣恐怕比對我還高——」他有些無奈的笑了，「畢竟湊很可能就只來這麼一次，儘管這裡將會一直歡迎你拜訪，而我隨時都能回來這裡——而且他們還蠻喜歡聊到我的事情，我本來覺得你或許會喜歡這一點。」

最後他摸了摸湊的臉，「雖然我也覺得沒辦法看到小時候的湊長什麼樣子真的很可惜，感覺一定很可愛⋯⋯但現在的湊也很可愛啊，我也在努力讓湊能擁有更多想起來會會心一笑的回憶，如果能快樂到不在意那些難過的事情就好了。」

「要看的話可以啊，照片是有，只是沒你那麼多。」

雙手拉著在摸自己臉的那隻手，大拇指按著諾亞的掌心。

「也沒覺得炫耀？喜歡自己小孩的話拍很多照片很正常吧，我也拍了一大堆撫子。」

「我是說，因為我沒有，所以我也要。」

諾亞不止一次覺得自己似乎真的過度擔心了，儘管他說的那些話都是發自內心的想法。

「哦，如果是現在的照片，我覺得你想拍就拍？我不介意。」諾亞笑了笑，「但如果要那些小野獸的照片，那都是我父親的研究紀錄了，但如果只挑一張的話或許可以吧。」

諾亞朝湊眨眨眼，接著他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看來他找到播放器了。其實我有時候也想不透，在幾十年前攝影或錄音的成本都還挺高的時候，他怎麼還能留下這麼多的紀錄。」

諾亞又摸了一陣子才放手，他告訴湊可以去架子上拿自己剛入學的那本相冊，「我猜他打算放我二年級念繪本的錄音帶，他真的很喜歡我那時候咬字還很不清楚的樣子，相簿裡有當時的照片。」

諾亞的語氣熟練的像是在暗示他的親戚朋友都已經聽他父親宣傳過的樣子，他去開了門，亞瑟一手拿著播放器，另一隻手則提著一壺水。

諾亞接過了亞瑟手上的播放器，並將它拿到書桌上接上電源。亞瑟拿著那壺水，到一旁放有簡易茶具與茶葉的櫃子邊，把水加到了熱水壺裡。

接著他到書架上翻出了兩本繪本，一本封面上有隻龍，另一本則是幾隻熊。

不是很確定該繼續坐著還是去拿諾亞說的那本相簿，瞄著一旁那櫃相冊區不知道該不該過去。

坐立不安地搖晃了幾下。

「湊，麻煩你了。」

諾亞朝湊投以一個鼓勵的眼神，同時繞到矮櫃那裡，在把茶具都擦拭過一次後，把茶葉裝入了茶壺裡，同時注意著熱水壺的狀態。

亞瑟手上還拿著繪本猶豫著，最後他把兩本書都帶到了沙發邊，「諾亞要你做什麼嗎？」

「我猜你要放的是繪本朗讀，所以請他去拿相簿。」諾亞先一步回答了問題。

「這樣啊，」亞瑟放下了繪本之後抬頭看著湊，向他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別害羞，平常我也沒什麼機會能這樣分享，其他人都跟我抱怨他們聽膩了。」

諾亞一邊準備茶水的同時，向亞瑟詢問了能不能帶走一、兩張照片，亞瑟摸了摸下巴表示那些本來就都是屬於諾亞的東西，本來就是他準備給諾亞的禮物。

「聽到了吧，湊，你可以多看幾本，挑張照片當紀念了。」

聽到對方說的話，他從相冊們上的標籤移開視線皺著眉去看著諾亞。

「我為什麼要挑，我沒有要那種照片。」

「可愛是可愛，但我要它幹嘛。」

轉回去面對書櫃，不是很確定地拿了應該是小學剛入學時期的那本相簿走回沙發。

「哦，但我也沒有比較近期的照片了。」

「是嗎？亞爾時不時會傳給我呢，他真的是我們倆夫妻的臥底。」亞瑟玩笑般的說著，拿了錄音帶到播放器旁，「不過諾亞比起自拍，更喜歡拍自己以外的東西，小時候拍照也經常舉著別的東西，就把自己的臉給遮住了。」

「亞爾倒是沒特別提過會偷拍我？雖然也不是那麼介意。」他把剛煮開的水倒入茶壺裡，「不過他倒是提過經常會和你們聊天。」

「作為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類，你可能是我看過對使用社交軟體最不感興趣的人了，諾亞。」

「比起虛擬的世界，我更傾向於實際見面，能面對面不是更好嗎？不能碰觸到的事物對我來說沒什麼實感，只是徒增思念吧。」

諾亞把茶壺與茶杯用托盤拿到了茶几上，亞瑟把錄音帶放到播放器裡按下了播放，率先出來的是亞瑟的聲音，和現在比稍微清亮了些。

「諾亞很喜歡那些充滿插畫的繪本，這是他其中一本很喜歡的《金髮女孩與三隻熊》的故事，雖然他只是因為泰迪的關係對熊感到親切。」

「熊很可愛呀！泰迪也很喜歡這個故事。」

亞瑟在這個時候提醒可以邊看著繪本聽，會像是小諾亞在和自己一起看書。

小小軟軟的聲音這麽說完後，有模有樣的咳了兩聲像是在清喉嚨，接著開始唸起了繪本的內容：有關一個金髮的小女孩到了森林，又餓又累的她發現了熊一家的木屋，但熊一家正好出門散步了，女孩闖了空門、吃掉了他們的食物與睡了他們的床之後，回到家的熊一家感到憤怒，最後在熊們生氣的要抓住女孩的時候，女孩從窗戶外逃跑了這樣的故事。

「⋯⋯明明女孩有禮貌的等待熊一家回來，就有可能和牠們成為朋友了吧！就像我和泰迪一樣。」

錄音帶的內容到這裡停了下來。

他跟著錄音帶的聲音翻著繪本——並沒有在認真看裡頭的文字，只是在看圖而已。

畢竟要閱讀英文的話他得要花上比較久的時間，現在沒有必要那麼做。在錄音結束的同時闔上了繪本。

「如果是日本的童話的話後面就會出現熊的復仇了吧。」

「這也不是唯一的版本，在傳播的過程中也產生了許多變體，不過這繪本是根據最原始的情節繪製的，諾亞很喜歡故事中的小熊。」

亞瑟邊說邊拿起了茶壺為三人都倒了茶。

「但要是加上復仇的情節會被認為不適合孩童閱讀，日本的童話比較常見以牙還牙嗎？如果是我大概會被嚇到做惡夢吧。」

諾亞想著他和亞瑟都不是習慣加糖的人，書房裡自然沒有方糖罐，不知道湊會不會需要它。

「夢到被泰迪追嗎？很像是你會做的惡夢。」

亞瑟說著喝了口茶，打開了湊剛剛拿來的相簿，翻到了其中一頁，指著右上角的一張照片。

畫面中的諾亞坐在床上，雙手拿著繪本，在繪本與他之間還放著一隻不陌生的熊玩偶。亞瑟笑著說他其實是在唸故事給泰迪聽，自己只是隨手錄下而已。

「以牙還牙喔，你死我活生離死別的程度。」

他看了看在唸故事給熊聽的諾亞。

「因為拿生命或時間來嚇唬小孩子很有用吧。」

打開了繪本的最後一頁想說些什麼，但張開了嘴沒說任何一個字就又蓋上封底。

「還是別說好了，會做惡夢。」

「會做惡夢的是照片裡的那隻小鬼。不過嚇唬雖然快速有用，但陰影也會一直存在吧。」

再怎麼恐怖可能也不會高過自己經歷過的事情，但那也不是說他就想知道那些恐嚇人的情節。

「也不是所有的故事一開始就適合孩子——不如說在早期，那些故事多少都帶有一定程度的獵奇成分及強烈的寓言性。只是現代教育越來越提倡柔性指導，才會發展成比較不那麼強烈的版本。」亞瑟笑了笑，「我還沒打算把小怪獸養成真正的怪獸，他要是長大變成了不喜歡回家的孩子我才會苦惱呢。」

接著播放的是另外一個有關龍的故事，常見的勇者鬥惡龍命題，但故事到中間有了變化，勇者發現龍其實是因為寂寞才帶走了公主，龍被勇者教育如何和其他人交朋友後，和勇者成為了朋友的走向。

最後能聽到小諾亞說著「我也想和龍交朋友，這樣他就不會寂寞了吧！」，聽得本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很可愛喔。」

大概是故意對在不好意思的人這麼說的。他瞇起眼朝諾亞笑著。

「最後那句現在再說一次？我想聽。」

儘管這個要求並沒有什麼難度，但諾亞不知道該用什麼情緒復刻那句童言童語，他想了想靠到了湊的耳邊。

「那我想和湊多說幾次喜歡、非常喜歡，這樣他就不會寂寞了吧。」說完他親了一下湊的耳廓，靠著人輕輕的笑了幾聲。

亞瑟看起來毫不介意，甚至也染上了笑意，他樂見於諾亞能自在的和湊撒嬌，畢竟情感上的協調才能創造健康的關係。

「嗯。」

他把手上的繪本放到桌上，然後像是想到什麼地「啊」了一聲。

「有帶我的手機加上有網路的話，也能讓你看我小時候的照片，影片也有。」

「我把它們放在樓下了，我去拿上來。」

諾亞看起來很感興趣，說完起身離開了書房。

「突然被諾亞帶來會緊張嗎？那孩子喜歡的人或東西都喜歡帶到我和雪莉面前宣示他的喜歡——卡蘿也遺傳到了他這個習慣，這陣子也總是提到小撫子。」亞瑟笑了笑，語氣像是有些懷念，「不過諾亞其實沒帶過什麼人回家，他喜歡人的標準意外的挺嚴苛。」

「不論如何，你看起來沒有剛才那樣——拘謹？就好了呢，」亞瑟像是想起了什麼，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我給你看那些亞爾拍到的照片？」

亞瑟熟練的打開了一個群組相簿，點開一張諾亞笑得很爽朗的照片，「雖然最近的照片比較少了，還是有一些很有趣的照片。」

相簿裡有看鏡頭和沒看的各佔一部分，也有些是亞爾拉著諾亞自拍的相片。那些照片大部分都很日常，像是做飯的樣子或是打遊戲的樣子，也有在沙發上抱著書睡著的時候。

盯著亞瑟的手機看了一會，他稍微直回為了觀看照片而彎下的身。

「嗯，是很有趣的照片。」

「但那些模樣我想要自己看見，所以能請您幫我保持它們的神秘感嗎？」

勾起嘴角朝對方笑了一下。

「好。」聽到湊的話，亞瑟了然的回了一個微笑，「你還真喜歡那孩子。」

諾亞拿了自己的小包與方糖罐回到了書房，把糖罐放到桌上後，他坐回了湊的身旁，從包裡拿出了湊的手機並交給對方。

他同時也拿出自己的手機，方才下樓的時候他順便問了亞爾有關照片的事情，亞爾在自己的手機上按了幾下，和諾亞說加入群組就能看到了。

打開了通訊軟體並確認了邀請，相簿區的照片甚至按著年份與活動分別開了好幾個相簿，他疑惑的想著亞爾什麼時候拍了這麼多照片，特別是那些他根本看不出什麼時候拍下的瞬間。

「哦對了，網路的密碼沒有換的話應該還是我的全名？全部都小寫。」

諾亞不是很確定的看著亞瑟，亞瑟給了一個肯定的回應。

輸入網路的密碼，他瞇起眼看著因為連上網路 而一次全部跳出的通知按下了清除。

反正真的有什麼要緊的事的話還會再收到通知。

點開通訊軟體上其中一個釘選的聊天室，開啟選單後進入相簿的頁面。

隨意地上下滑了兩下查看那些用學習階段來分類的相簿，然後把手機遞給諾亞。

「拿去，到高中而已。」

「謝謝。」

諾亞接過手機，他小心的瀏覽了一下，最後決定從年紀最小的相簿開始看。

不同OS系統讓他很擔心會點到別的功能，小心翼翼的滑動那些相片，對於相片中的男孩有種神奇的感觸。

開頭寥寥幾張學齡前的照片後就是小學的入學式，站在門口背著書包看起來不是很想進去的樣子。

那些看著書和似乎是下午在吃點心的照片中混了點運動會時的野餐，除了運動會以外幾乎看不到男孩參加戶外活動的模樣。

照片並不是非常多，看完整本相簿沒有花上太久。

「湊好可愛。」

諾亞的手指稍微蹭了一下畫面中的臉，然後小心的退出相簿看著下一本。他當然覺得真正重要的是在身邊的人，但能窺見一些過去的軌跡讓他覺得愉快。

「當然現在也很可愛，希望你不會和過去的自己吃醋。」

「……吃醋的點在哪裡？那個也是我啊。」

表情看起來不是很理解。

第二本相簿的第一張是國中的入學式，讀書和吃點心的照片也還是像固定班底般地不斷出現，只是一旁的書堆跟小學時比起來長大了些。

有一些看起來是連續拍攝的照片似乎是在幫忙做家事時的樣子，系列的最後一張都是黑髮男孩以發現並抬起頭對鏡頭靦腆笑著的照片作結。

「是啊，都是湊呢。」

他看著那些吃點心的照片，覺得湊或許也很適合英國的生活——在下午茶的方面，不過那也可能是因為吃點心的時候才有機會偷閒吧。

「湊和拍照的人感情一定很好，這張笑得特別可愛。」

這些相片幾乎沒有其他活動和他自己的成長軌跡差異很大，讓他想起了對方父母在學習上給了湊不小的壓力，不知道和這個有沒有什麼關係。諾亞邊想著邊點開了下一本相簿。

亞瑟自顧自的喝著茶，甚至從書桌邊上拿了一本最近正在讀的小說開始看了起來，並不是很介意兩人的活動。

「是你也見過的人。」

一樣是以入學式開頭，高中時開始戴起眼鏡了。

運動會時的野餐時間是在樹蔭下縮著身體喝茶的照片，從連拍的後續能大略看出似乎是被問了些什麼、對著人拼命搖頭。

年級越高桌上的參考書就增加越多，下午茶時間的照片到中途就被書冊給併吞，成了那些正在用功的畫面裡放在書桌角落看起來碰都沒碰的小碟子。

高中的照片很少，一下子就翻到了畢業典禮的時候，拿著裝了證書的圓筒、沒有難過地哭卻也不是非常高興，沒什麼情緒的樣子。

最後幾張看起來並不是高中時候拍攝的，是在整理物品、貌似要搬家的照片，就像諾亞在幾個月前也看過的那樣生人勿近。

他也見過的、湊的舊識⋯⋯在這個範圍下能想到的人只有一位，是上次溫泉旅行的時候碰上的那位女士吧。

「比父母還要更照顧我的人」他記得湊是這麽介紹的，從這些照片來看的確能感受到被疼愛的氛圍。

「這是怎麼了？」諾亞把畫面停在了那張搖頭的畫面上，「很用力的拒絕呢⋯⋯而且這個野餐是什麼活動嗎？似乎反覆出現過。」

後來的幾張照片疊加起來，他幾乎可以看到一個被書本壓得喘不過氣、同時也得不到父母關懷的孩子，最後導致心死的樣子。諾亞抬頭看著現在在身邊的人，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

「運動會。」

邊看著自己的手機螢幕邊把頭上的那隻手拉到臉頰旁，按著諾亞的手指蹭了幾下。

「午餐時間，樹下的位置熱門到我每次都很疑惑奶奶是怎麼搶到的。」

他稍微瞇起眼盯著照片。

「……應該是在問要不要離開樹蔭吧，大概是因為很熱所以不要，不是很記得。」

湊的行為像是那些擅長撒嬌的小動物——也許是貓或者狗之類的毛絨生物，在摸頭之後會自己拱著頭往主人的手掌蹭著，儘管他並沒有飼養寵物的經驗。

諾亞順著湊的動作，用拇指輕輕的摩擦著湊的臉頰，同時順著向後捏了捏湊的耳朵，又靠上去親了一下臉頰。

「湊看起來對動態活動沒什麼興趣，」他這麼說著把手機收了起來，雖然印象中還有影片，但諾亞覺得他們也許該先換個地方，「我之前說過要帶你去我的房間，不如我們這就去看看？」

亞瑟在這時從書中抬頭表示可以不用在意他，茶水他待會會自己收拾。

他看了眼那杯自己連拿起來都沒有的茶。

沒喝的話那應該——應該還好吧？應該？

「嗯。」

諾亞喝掉了自己的那一杯紅茶，盯著湊沒有動過的那杯思考了一下，和亞瑟致意後，拿起包帶著湊離開了書房。

亞瑟目送著兩人的離去，又看了一眼桌上沒有被動過的紅茶。

「是不喜歡喝茶的孩子嗎？真可惜。」他如此自言自語著，放下了正閱讀的小說，把方才拿出來的相簿與錄音帶收回了櫃上，播放器則放到了另一側的空架子上。

待東西都歸位之後，亞瑟重新翻開了小說閱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