蓊鬱林葉遮蔽了晴日的熱烈，徒留稀疏的光斑落在地上，形成一片光之路向前延伸。
他在無人的森林之中四處走踏，直到終於找到了塊絕佳的位子，便和著清幽與微風就地落坐，抬頭看枝葉交織的天。

來到此處並不為寫生。
在某些突然的時刻裡，他也會暫時放下紙筆，只想遁入不見人影的僻靜之處，什麼也不做，就只是放空思緒，而今日選定的地點正巧是阿蘭若之森罷了。

起初，他對於高度模擬現實這點感到不解，唾棄著海涯社群中所有令他回憶起過往的一切，並追求所有他不曾獲得的事物。

桃紅色的毛皮、咕嚕咕嚕轉動的雙眼、與現實不符的兩粒大門牙，凱穆一如既往穿著形似無尾熊的外套，進入只在書上看過的森林。
事實上，他已不是第一次來到阿蘭若之森，可他從未見識過外頭的森林，對他而言，這不過只是模擬現實所構建的數據罷了，與一般書籍無異。啪嚓、啪嚓，凱穆毫無顧忌地踩著落葉與樹枝，如同森林裡不會出現粉色無尾熊，他也不屬於這裡，帶著剛從甜點店買來的點心，來到此處只是為了遠離近期發生的怪事。

他並不關心四季更迭，秋的美麗與孤寂更是容易揚起回憶的漣漪，提醒他尚未遺忘的事。凱穆於林間穿梭了幾分鐘，確認週遭沒有煩人的蟲會破壞他的心情，正要從行動資料庫中取出點心，不遠處一對巨大的黑翼吸引了他的目光。

「嘿，大烏鴉。」凱穆朝對方走去，面上掛著並不真誠的笑容，語調比上回見面時多了點挑釁。「忘了怎麼飛回巢裡嗎？」

他在聽見由遠而近的細碎足音時便收回發散的思緒，從僅有自己一人的世界中抽離，一對夜色直盯著森綠林葉的彼端，直至那抹熟悉的粉桃色晃入視野中，他的心中也隨之興起了離開的念頭。

所謂狹路相逢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他想。迎著那句不甚友善的話語，墨瞳滲入了些許冰冷，試圖將對方面上的笑意凍結退卻。
群青並不想費神理會這如孩子鬥嘴般的挑釁，但面對敵意毫無作為也並非他的風格，向人冷淡掃去一眼後他便將視線轉回面前無盡延伸的樹林，清冷的聲落在一片鳥鳴之中，「小孩子就自己滾遠點。」

「嗯……。」
凱穆往一旁移動，坐在距離對方約三步遠的石塊上，撐著臉頰回應。「你在做什麼不方便讓小孩子看到的事嗎？」

對外宣稱十六歲的凱穆是個騙子，可他不在乎，帳號創建那年他確實十六歲，他認為自己沒有騙人，理直氣壯地活在那段意義非凡的時光，也不介意當個小孩。
上回在天青琉璃原引起騷動，除了打發時間外，最主要的目的是奪取效能，凱穆堅決否認自己輸了，卻也沒有獲勝，不甘心與挫敗感使得他又一次出言挑釁，可也沒有繼續激怒對方的打算。

他把甜點外部的紙盒打開，是他最喜歡也最懷念的烤布蕾，底下有幾根方便邊走邊吃的棒棒糖，還有一些餅乾是要當作席布里拉下次來訪的點心，避免那位人工智慧吃掉他的零食。
「糖果跟烤布蕾，你喜歡哪個？」
他又問了莫名其妙的問題，聲嗓也褪去方才的歡愉，凱穆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不能飛翔的鳥。

倒是沒有，但他可不喜歡小孩——無聲的答案僅存於心中，群青沒有開口回答對方的意願，他知道愈是理睬這類型的人只會愈加麻煩，便回以沉默。

但身負一雙大翅的少年沒想到對方會直接在附近落坐，他以為上回的不歡而散已經足以令凱穆對自己不存好感了，卻沒料到這於森林過於突兀的存在，仍有一顆他怎麼也摸不透的內心。
察覺到對方的語氣變化，他又向人瞥去一眼，卻沒有接下問題，只是將那盛著甜食的紙盒與對方的冷卻後的神情納入眼簾。

「……為什麼留在這裡？」他問，卻也並非真心想得到答案，能不與對方扯上關係是最好的，但群青不明白凱穆為何總試圖與他對談，這有何好處？

「回答我的問題好嗎？」凱穆不悅地皺起眉，並非是希望少年改掉態度中的冷漠，僅是提出的問題沒被解答令他難受。
他察覺到少年似乎想讓他離開，也不是一定得纏著對方不放，凱穆沉默了會，踢著腳下的樹葉，試圖釐清自己的情緒。
「為什麼不能留下來？我都特地跑來森林裡了，剛好遇到你就要離開也太奇怪了吧？」凱穆說著把三個烤布蕾拿了出來，小而精緻的甜點，只買一個總讓他感覺少了些什麼。

彷彿是決定要在這裡野餐似的，凱穆抓起幾枝棒棒糖，對著少年晃了晃。「我比較喜歡烤布蕾，所以只能給你棒棒糖。」
始終沒有說出自己很寂寞的事實。

那句抗議似乎隱含著些許的不悅，察覺到此事的群青並不打算收斂這疏離冷淡的態度，也不想為此道歉，只是看著男孩取出帶著甜膩香氣的食物，墨色隨之晃入一絲疑惑。

似乎每當他以為他們的關係已經夠糟時，對方總會做出意料之外的舉動，群青看著那些色彩鮮豔的糖果眨了眨眼，終究是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做出這彷彿試圖拉近彼此距離的事。
令人捉摸不定的男孩似乎暫時沒有離去的意思，他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接下這份好意還是回以同樣的冷漠，心中思緒百轉，一對平淡的墨色最後定格在盒子裡的餅乾，這才緩慢地伸出一隻手指，「那個就好。」

「這個？」
循著指尖的方向，凱穆看往盒子裡的餅乾，露出複雜的表情。
「只能吃一點點喔。」將裝著手工餅乾的袋子取出，遞給少年。除了是要當作打發席布里拉的飼料之外，他自己也想吃一點。

雖是為了遠離塵囂才來到森林裡，戶外的空氣總讓他感到不自在。凱穆將外套脫下，拿起一個烤布蕾享用，並抬頭注意有沒有什麼麻煩的東西掉下來。
「你今天不畫畫嗎？」想起上次沒有看清楚對方畫本上的圖案，也沒有興趣，但他就是想知道，隨意地提起。

接過袋子，群青從裡頭取了一片餅乾便將之還給凱穆，雖然他稱不上喜歡對方，手邊也沒什麼能夠「交換」的東西，但得了好處回以基本的禮貌這點他還是知道的，於是便讓散去冰冷後的平淡輕輕落下，「謝謝。」

迎著對方的問句，他抬頭看了那片澄澈無暇的天空，最後只是小幅度地搖了搖頭，並未解釋。
或許偶爾他也會覺得畫圖承載的事物過於沉重，好似要教人握不住筆桿的重量，所以只想放空一回吧。

收回視線，群青無語和不知何時聚集、試圖爬上他腳邊的幾隻松鼠對視了幾秒，接著便抓起其中之一，將那一手掌大的小生物往凱穆的方向扔去。

取回餅乾後，凱穆也從袋子裡拿了一塊，沾著烤布蕾的內餡吃下。
他不喜歡外層的焦糖，薄薄一片卻略為苦澀，覆蓋於香軟的餡料之上，簡直多餘。
但沒有那層焦糖，烤布蕾則不完整。凱穆又將外套穿上，見少年望向天空，沉默地否定他的疑問，他感覺少年沒有一開始那麼冰冷，便繼續說。

「你好安靜喔，只有我在說話很尷尬欸。」

而後便被不知道哪裡來的松鼠襲擊，完美化解尷尬。
凱穆嚇得大叫，紙盒裡的東西散落一地，松鼠攀著長髮爬進無尾熊的口中。
「下去下去下去下去……。」凱穆迅速地脫下外套大力甩動，不料那隻松鼠已盤據他的頭頂，接著爬上抓取落空的手，讓他費了一番工夫才趕走。
「是你做的好事嗎？」凱穆把地上的棒棒糖撿起，惡狠狠且無力地瞪著少年腳邊的松鼠。
他並不討厭松鼠，不過那些倒楣的棒棒糖他是一點都不想吃了。

「不喜歡？」將男孩劇烈的反應盡收眼底，他面上的神情仍舊平靜，繼續抓起足邊那些好動的小傢伙，這回他沒有再扔向凱穆，而是將牠們扔回草叢深處。

夜色視線的落點聚於男孩的動物外套上，他還以為對方會喜歡這種東西，雖然起初也不是為了討對方歡心才將松鼠扔過去的，但群青可沒料到會得到這麼大的反應。
看來他仍舊是猜不透男孩的心思。

不過這突來的插曲姑且也算是達成了對方的尷尬，他稍嫌薄情地想著，也確實如對方所願開口與之對談，群青認為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了。

不喜歡。
凱穆正要開口回答，兩輪靛藍捕捉夜黑蹤跡，將手中艷彩融入眼裡的海。

「怎麼覺得我會喜歡啊？是因為這個嗎？」甩了甩那造型誇張的外套，凱穆並非特別喜歡無尾熊，僅僅是因為現在這副皮囊的共有者喜歡無尾熊罷了。「我是不討厭松鼠，但不代表喜歡被亂丟東西，就像我現在抓一隻烏鴉丟給你，你會開心嗎？」
這還需要說嗎？才剛說完，凱穆便在心中提出質疑。
「都掉到地上了，看看你要怎麼賠我？」凱穆鼓起臉頰，將一把棒棒糖往少年的手上塞。

猜錯了。儘管如此他的心也並未隨之升起多少惋惜，只是靜靜聽著男孩氣急敗壞的解釋，並在心底悄悄地思考起對方的話。
凱穆的說法也並非毫無道理，突然就向人亂扔東西果然還是稍嫌失禮了點？正如此一想，平靜的夜色便在手上多了堆棒棒糖時混入了一絲苦惱。

「抱歉。」迎著男孩的怒火，自知理虧的群青最終仍是選擇落下一句歉意，墨黑視線在手上繽紛的糖果來回打轉，隨後則移至了那些仍然安好的烤布蕾上。他伸手指向那小巧的甜食，「賠你那個，或其他？」

儘管這賠罪代表他們勢必得為此保持聯繫了，若是男孩有其他打算，不過於難為的要求他大多都能接受吧。

凱穆想回去了，可他又想待久一點，一直以來都這麼矛盾。
想交朋友，又不想交朋友。
討厭那個人，同時也羨慕著。

「沒事做得這麼像現實幹嘛？」他又坐回原本的位置，整理被松鼠弄亂的頭髮，抱怨了幾句，差點就漏聽了對方的話語。凱穆看了看被點名的烤布蕾，又拿起一個來吃。

很久很久以前，每當桌上出現烤布蕾的時候，他總是先拿起外觀比較漂亮的，那個人則會拿起另一個，坐在他的旁邊，笑著問他烤布蕾的味道如何。
「不用了。」凱穆停下動作，盯著吃了一半的烤布蕾，吐出的字句裡不見方才的任性。「告訴我你的名字，這樣就好。」
知曉了名字便不會再多想，不會再想像那個人在自己身旁。

他望著遠處交疊林葉被風拂動後的殘影，以及晴日錯落留下的蹤跡，直到沙沙的聲響中混入了男孩的抱怨與回應，他才又移動視線，將那小巧的粉色身影納入眼簾。

群青總覺得對方的神態與應對似乎不同於上回，不再那麼銳利、引導著他踏入對方設想的結局，不僅軟化了態度，收斂起那孩童專有的任性放縱，更在話語裡藏了些許善意？
他不明白對方如此轉變的原因，而這賠罪的內容更是令他難以理解，儘管他並不喜歡將個人資訊洩漏給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但此次是他理虧在先，似乎也沒有拒絕的餘地。

「……群青。」沉默了瞬後他仍是選擇道出自己的名字，同時伸手向遠處攢動的動物影子扔出石子，落下自己的不解，「為什麼要給我這些？」
他們上回可還是刀刃相向的關係，為何突然釋出善意？

群青。
話音落下，凱穆抬起眼裡藍影，將少年的身影放入其中，輕飄飄的視線隨著他扔出的石子落入遠方。

「這不是比別來煩我還好聽多了嗎？」向前伸展雙臂，凱穆往上方望去，眸中靛色越過交錯的光影，與藍天交融。他笑了笑，把心裡的回答延後。「你是不是討厭動物啊？一下丟松鼠一下又丟石頭。」
說著，他將外套折起來，放在背後。

「自己一個人在森林裡吃甜點，不覺得很可憐嗎？」凱穆不懂為什麼自己願意說出真心話，但他清楚得很，他就是想找人說說話，不需理由。「可以跟喜歡的女生一起吃蛋糕的話，我才不會來這裡。」
始終忘不了現實的事，無論在哪裡，他都是一個人。

烤布蕾還剩一半，凱穆心不在焉地挖著綿軟內餡，悄然斂下眼，於短暫的沉默中留下嘆息。
「你覺得我很奇怪對吧？明明上次才對戰過。」褪下偽裝的凱穆顯得無助，披著從某位少女身上偷取的容貌，熟悉的只有那副比先前來得低啞的聲嗓，凱穆十分明白，當自己使用這把聲音時所說出的話代表什麼。「你相信我嗎？群青。」

任由那句調侃被風吹散，平靜的墨則望著遠方不畏石子又聚集過來的兔子，或許他以為自己足夠冷淡，因此不明白為何身邊總會有人不在乎他的冷漠排外，試圖踏足至他的身旁。

男孩的真切吐實落在他們之間，隨著漫地的樹影一同被日光曬得發燙，使得那些字句似乎也染上溫度，令男孩在他心中的形象不再進僅是單薄的幻影，似乎也隨之更加真實具體了點。
聽出了對方的話中意，群青仍是選擇將背影留給對方，他並沒有那種青春期特有的戀愛煩惱，也無法理解為何凱穆會為此所困，因此僅是回以沉默。

但對方的下一段話卻使墨潭願意容下了那略顯孤寂的身影，他在那聲嘆息、那斂起稚幼活潑的嗓音中不著痕跡地移動視線，將對方曾經隱藏起的情緒一同收入眼底。

或許這才是對方真正的樣子，他想。同時也不明白為何凱穆會選擇向他表露真心，但與上回劍拔弩張的情況不同，這回群青無法在沉寂下來的面容上察覺到任何一絲敵意與目的。

「我不了解你。」他終究是讓平淡的聲跟著融入空氣中，並在兔子試圖接近自己時伸出手來揉揉對方的頭，以自己少有的迂迴方式給予答覆，「但你現在沒有惡意。」
不了解你經歷了什麼，不了解你想做什麼，不了解你究竟想成為什麼。
但你沒有惡意，所以可以暫時信任你。

「你，究竟是誰？」

凱穆哼笑幾聲，聽來滿是嘲諷與冷。

他挺意外群青會說出沒有惡意這幾字，心底莫名的感觸令他遲遲沒有開口回覆。正如群青所說，凱穆也不瞭解眼前的黑翼少年，也正是因為這份生疏，他反而能放心地展現出藏於薄弱偽裝底下的自我。
一直以來，傷他最深的都是親近之人。

「我是誰？」彷彿也是在問他自己。凱穆仍保持著笑容，傾著頭看向毛茸茸的兔子，不自覺地挪動身子靠近了些。「隨便透露自己的身份是很危險的。」
他舉起右手，指尖在空中比劃，看不見的痕跡是六個字母，以K開頭，並由L結尾。

「我就當作你相信我囉，既然相信我，就把那些糖果吃掉吧。」擅自下了結論，粉色惡魔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雖然沾上塵土，但拆開包裝依然乾淨，只是他沒心情吃罷了。
可在那笑容之下，他依舊不敢相信，還有誰會喜歡他藏在糖衣裡的、幾乎要腐敗的、軟弱的內在。

聽見那帶了冷意的笑聲，他也並未因此退縮或反悔自己的答案，只是在膩了之後放手任由這小巧的生物竄過腳邊，在兩人之間的草地好奇四探。

當男孩的語句又再度劃開這片死寂，他這才拾起視線，將對方書寫於空氣中的名印入腦海，卻不打算有更深一步的交流。
誠如對方所言，向一介見面兩回的陌生人透露太多資訊不是件好事，群青也沒有深究對方身份的意願，互相交換了這虛假的名，讓雙方關係止步於此，便已足夠。

「兩回事。」輕淡的嗓音不見起伏，儘管稍嫌牽強，但在他的認知裡吃下對方被食物與相信人是兩回事，因此他僅是取了顆琥珀色的糖，舉至眼前抬頭看著日光沿著金黃散發，透著暖金光輝的硬糖裡毫無雜質。「上次出手的理由是什麼？」

出手一詞就旁人聽來或許有些不恰當，但他察覺當時男孩正是透過話語引誘自己開啟戰局，此番舉動無疑便是一道隱晦的先攻。

對凱穆而言，比起松鼠，兔子討喜得多。
他以往見過的兔子有著蓬鬆的白色絨毛，小巧乖順，且極少發出聲響－－像極了她。凱穆將地面上的兔子抱起，與那雙圓瞳對視，看盡自身的迷惘，他最終仍是懷抱著死去的過往，淪陷於這絢爛的世界。

「什麼兩回事啊？剛剛都拿了餅乾不是嗎？你該不會拿了餅乾之後不吃吧？」棒棒糖也就算了，若群青真如他所想，拿了餅乾後不吃，凱穆認為這行為怪異至極，他嚷嚷了起來。「你到底相信我什麼啊？」

然而，在聽見後頭的問題時，他輕撫兔子的十指突地僵硬，陷入絨毛之中。
「為了回應先出手的你。」這也算是他的反擊，相比剛才的吵鬧，凱穆這番回答十分冷冽，移向群青的目光中也摻入寒意。「上次說過了，我很無聊，想找人打發時間。」
是想確認我引誘攻擊的動機嗎？他猜測著，將兔子抱入懷中。

他並沒有回應凱穆的質疑，只是將那片餅乾放入口中的同時，也將手上成堆的繽紛糖果置於一旁，無聲明示了自己對掉在地上的東西毫無興致。
縱使他不確定這僅僅是第二次相見之人，能否順利接收到他隱晦的表態，但群青不介意，他向來不需要他人的理解，也甚少試圖理解他人。

男孩的後半段回應再度引回了他的視線，在群青的認知裡，誘使他攻擊的凱穆確實是「先攻」的一方，顯然雙方的定義不同，但他不想做無謂的爭論，僅僅是平靜地回視那對冷藍。
「——加害者。」他提起了這僅存於回憶中的名詞，卻也不明白為何自己仍記著，或許他始終難以忘懷這詞代表著多少生命的重量吧，「還給你。」

他並不想將自己置身於受害者的位子，但同時也無法輕易接手這個定位。
這不是一句無聊就能隨意予人的名號。

「……。」

加害者。

凱穆在腦海中構築的應對全被這句回應輕易瓦解，他本揣測著等等是否有機會說出實話，可他已無心思考，只是睜大雙眼迎接那令他厭惡的黑，加重手指的力道，狠狠掐緊掌中無辜的毛球。

「我才不接受。」

凱穆倏地站起，被弄疼的兔子也迅速逃開。那幾字不斷迴盪在他的腦中，形成回音交疊在一塊，一點一滴侵蝕他的理智，凱穆已然不在乎對方的意圖，憤怒使得他提高了音量，就連知曉了名字的群青的身影，在扭曲的情緒之下看來都是那人的模樣。

「用不著你來提醒我。」

他心底是明白的，一直都明白的，這些年總是在逃避自己是加害者的事實，一個勁地認為只要披著受到傷害的名號，就能向他人索取任何東西。
可他仍選擇喊出累積已久的怨懟。

「憑什麼把自己定位在受害者啊？以為這樣就能得到同情嗎？我明明、明明才是……。」

全部、全部，都是在責備自己的徒勞。
凱穆垂下頭，使視線被足下殘骸填滿，那裡什麼都沒有。
「……只是顯得自己很可悲而已。」
逐漸微弱的聲音軟化不少，背負無形之名的他佇在原地，任由冷風吹拂荒謬的偽裝。

他只是看著眼前人在短時間內從憤怒轉變成脆弱的模樣，試圖猜測這劇烈的情緒起伏是出自何處，卻沒能從男孩低垂的視線中尋得多少答案的蹤跡。
他仍然是不了解對方，但此刻顯露出另一面的男孩似乎給了他向下探查的許可？群青不確定這是否也是對方慣用的「引誘」手法，因此他僅是移開視線，將漫長的沉默留給對方。

若這些半句不假，且全是被男孩隱藏的真面目，他無心的回應似乎碰巧戳破了對方的偽裝，將最真實脆弱的內裡攤在他面前。
為什麼選擇對他展現出這些真實呢？若是真問出口，鐵定又會得到對方滿是不屑的回答吧。

群青並沒有將那些承載太多重量的字句放入心底，他向來不將己身置於受害者的位子，也不願成為加害者，或許最適合他的，終究是旁觀者。
於是他在收回視線幾分鐘後站起身，歸去的意思明確，而對方接下來打算如何行動，便只是他旁觀的一環，與他無關。

他已經不知道為何來到這裡，從那天以後就彷彿丟失抱有夢想的勇氣，連自己想做什麼都不敢思考。
沒了外套的遮蔽，林間的風撫過裸露雙臂，是令人不耐的乾燥與冷。聽見聲響，他抬頭看著起身的人影，似乎接受了什麼，卻又不甘心地喊出聲。
「你不說些什麼嗎？」
安慰也好，斥責也罷，哪怕是一句他最不想承認的膽小鬼－－什麼都好，或許他要的僅僅是由他人的答覆中獲取的存在感，願望是如此微不足道。
可就算對方真的給了答覆，他也不清楚聽到什麼才能讓自己滿足。

「欸，群青。」
他曾說過，很喜歡他的翅膀。
然而比起翅膀，他更嚮往的是那名字所蘊藏的藍。
他還是那副不高興的表情，濕潤的眸往一旁別去，拿起最後一個烤布蕾。
「如果還會再見面，用剛剛給你的名字叫我。」
反正早已沒了存在的意義，無論身處何方。

聽見那彷彿帶有幾分不滿與央求的語句落在空氣中，群青抬首望向蓊鬱枝葉環抱的一片蒼青色，數秒後這才輕輕道出不帶太多重量的答覆。

「沒有立場評論。」
既不是你，也不了解你，更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
他只明白身為外人，在全然未知的情況下妄加評論，僅僅是彰顯自身的無知與自大罷了。
所以他予以沉默，但終究在收回視線的同時又補上一句。

「你知道你是誰。」
道出的字句無一虛假。
他認為男孩心底早有一切的答案，那不需要經由他這一介陌生人的嘴來確認與證明，儘管這答覆終究也顯得自以為是，但於群青而言，捨棄沉默的難得多話，也是對率先釋出善意的對方、以及那些零食的回禮吧。

然而男孩的下一句話喚回了他的視線與思緒，看著似乎仍舊氣惱的人，平靜的面容思索了會，最後落下不合時宜的疑問，「還以為你討厭我。」

在期待什麼？
他將放得太久的烤布蕾收進紙盒，對於群青沒有立場的回覆，他毫無想法，連自己都感到意外，卻習以為常。
這樣也好，不再被歸類到任何一方，或許這就是他最想要的。

凱穆將外套穿起，把帽簷拉低，嘟著嘴發出一連串不具意義的聲響，混入啁啾鳥鳴之中。
而後頭的話語直直擊中他的心頭。凱穆猛地回頭，不屬於他的粉色髮絲搖盪於風中，靛藍雙目裡閃著亮光，他卻在吞吞吐吐了幾回之後搖頭否定。
「我不知道我是誰。」
他想起了火光四竄的十六歲，想起了曾經深信的自由，以及被奪走的一切。
從出生以來，他彷彿只是那個人的鏡像，模仿對方而生卻不得要領，就連逼迫自己裝出來的模樣也令他逐漸迷失。
他是時候面對不討喜的自己了。然而現在的凱穆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逃走，轉身之前，他有無論如何都想說的話。

「……蛤？」
卻被疑問打斷。他對群青還稱不上喜歡，也非常清楚自己很討人厭，但他怎麼回想也不能明白為何群青有這樣的結論，皺起的眉間滿是疑惑。

「我是不怎麼喜歡你，但要到討厭還差得遠。」直到不久之前，他還計算著能跟群青成為朋友的機會，可在群青之前，有那麼、那麼多的人邂逅了凱穆，受盡他彆扭的脾氣與並非捏造的感情，至今沒有一個人留在他身邊。
於是，這回他給出了以往不曾透露的東西。「剛才那個名字，是我的本名。」

迎回的答案是滿懷遲疑的否定，但他不介意，不如說從一開始他便沒有多言的立場與權力，因此即便得到與預想中不同的答案，他也絲毫介意。
畢竟只有對方，才能了然那縈繞心頭的思緒與情感為何物。

而凱穆的第二個回答，則使那一向平淡無波的眼中晃入了一絲訝異。
是嗎，沒有討厭。
雖說還願意對他釋出善意或許便是隱晦的答覆了，但他始終不明白為何他們之間的氛圍總是不甚平穩，他將之歸咎於自己的冷漠導致了男孩的厭惡，不過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輕輕拾起對方的話語，群青仍舊是無法理解為何、為何他們之間的距離總是若即若離，一如此刻，他們是連朋友也稱不上的陌生人，但對方卻願意將本名坦露而出。
「為什麼要告訴我？」終究是選擇道出疑問，但他仍是如其所願記下了那個名字，而非凱穆。

他不喜歡那個名字，也不怎麼喜歡名字背後的膽小鬼。
可除了這些，他一無所有。

「為什麼覺得我會討厭你啊？」凱穆自認非常懂得看別人臉色，配合他人這件事，從來就只有他想不想，而非能不能辦到。
他總感覺群青沒有想與他友好的意思，若真是這樣，討不討厭則不是問題，也不是值得在乎的事。凱穆想了一會，回答。「討厭的人已經夠多了，我不想增加自己的麻煩。」

他心中的憎恨已然被那個人所佔據，每夜化作夢魘糾纏著與之相似的靈魂，沒有外人介入的餘地。
可是、可是，他感到無比的空虛。

「很久沒有人用那個名字叫我了，告訴你也無所謂。」眨了眨眼裡的落寞，會以本名稱呼他的只剩下討厭的傢伙們。「我想聽別人喊那個名字。」
想以真實的身份做為一切的開始。

為什麼。他在疑問散於空氣中時從記憶裡撈起答案，或許是因為他的人生中沒有多少人喜歡這種冷漠、離群索居，又彷彿讓人無法看透所思所想的性格吧。
他向來沒能融進週遭的歡騰喧囂中，總以自己的步調過活，因此大多時候也不受人喜歡——但群青並不在意他人是如何想的，僅是下意識認為眼前這人，也會與過去與他擦身而過的無數人相同。

「冷淡，難以相處？」他用過去得到的評價回應著對方，但群青確實不認為這是正確的答案，畢竟男孩贈與的甜膩仍縈繞舌尖，那些捨去偽裝而流露的真實也依然存於腦海之中。
他並非刻意與其保持距離，至少於此時接受了對方的贈禮、並難得多言的他而言，眼前的男孩並不是敵人，但他仍與過往大多數的時候相同，僅僅是不知道該如何踏入對方的世界。

收起發散的思緒後他沉思片刻，這才動手叫出浮遊面板，將方才記下的六個英文字母輸入其中，並在靜聽翻譯軟體的發音後遲疑地將之複述一遍，「凱瑟爾……？」

他對於那個答案予以輕笑，禁不住地。

「你很有自覺嘛，不過我並不討厭難相處的人。」雖然如此，他確實受夠了來自他人的冷漠，不斷地逼迫自己成為開朗的人，為的也是從那份冷漠中得到一點溫暖的回饋。

只是顯得自己很可悲而已。凱穆的笑容頓時消退了點，嘗試了太多回，堅持也變成了天真，過去曾見過的面容一一浮現於腦海，他循著那習以為常的疏離，接納了不肯面對的事實－－簡直就像渴望得到關愛而搖著尾巴的小狗。
他早就明白，彷彿是在抗拒這想法似地，對著不同的陌生人撒嬌，一路走到現在，對著同為陌生人的群青說了：不討厭冷漠。
「因為我很習慣了。」一笑置之。

接著，在看到群青於面板上輸入那幾乎被遺忘的名字，並說出來的時候，他先是緩緩眨著眼裡的愣，而後以雙手遮住面容。
「為什麼還要用翻譯軟體唸出來啦很害羞欸！」儘管四周沒有其他人，他把帽簷拉到最低，只差沒蹲在地上縮成一球。

那段令人窒息的漫長時光裡，他一直記得被消除在世上的、自己的名字，可唯有在被他人呼喚的那刻，他才能真正成為凱瑟爾。
必須依賴他人才能認清自我，多麼可笑。凱瑟爾的視線悄悄地從指縫間透出，雖仍帶著質疑與自卑，但他開心極了，過剩的喜悅使得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僅以顫抖的聲音說出簡短的語句。「謝謝你。」

他總覺得男孩的回答裡藏著什麼，某種除了予他的回應外更深刻的、來自對方過往的殘片，他不明白為何會「習慣」這種事，或許眼前這人比他所以為的更為複雜、背負的事物更為沉重。
但群青不知道是否該繼續探究下去，探究這份僅屬於對方的過往碎片，他知曉每個人應對過去的方式截然不同，但於他而言，他並不想被深究過往、更不願被予以同情與悲憫，自然也不會將構成自己的一部分交予他人。

而對方的下一個舉動卻令他略帶茫然地眨了眨眼，這麼做的理由簡單得好笑，僅僅是他不曉得那六個字母組合起來該如何發音而已，因此忍不住稍稍替自己平反了句，「一開始用說的，就更好。」

然而名為凱瑟爾的那人，此刻卻沒有表現出預想中的傲氣與喧鬧，流露出的聲略顯脆弱，彷彿下一秒便會被風吹散，再也找不找般的渺小。那話語承載了滿滿的真切與感謝，令群青不由得愣了愣，這才輕輕地，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回應，「沒什麼。」
沒什麼好道謝的。畢竟，他才是初次以自己的步調踏入他人的世界。

群青始終不太明白對方在想些什麼。
但那聲帶著顫音的感謝依然縈繞心中，或許已是雙方關係有些微小進展的證明吧？
收回思緒，他在踏出腳步前終究嘗試性地，以難得的多言，向凱瑟爾開口道，「……再見？」

「我不敢用說的嘛，好像不是自己的名字一樣，而且名字這種東西要別人喊出來才有意義……但是不要用翻譯軟體啦。」
語氣裡依舊帶著幾分彆扭，從群青的舉動看來，凱瑟爾猜測他不是性格過度謹慎或和自己一樣缺乏自信，就是並不熟悉英語。
也許居住在遙遠的國家？在這短短的相處時間內，他向群青坦白了許多事，自然認為對方也該告訴他一些關於自己的事，可對於仍會懼怕社交的他來說，保持距離反而顯得自在。
所以現在的他抱怨歸抱怨，卻不討厭海涯社群。

「嗯，再見。」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卻不知還能說些什麼，順著群青的道別，他也差不多該離開了。「如果還會再見面，我不想待在室外。」
或許下次見面時，就知道要說什麼了。留下似乎在暗示些什麼的話語後，粉紅色的無尾熊轉身離開這不屬於他的地方。

謝謝凱穆中一起玩 好喜歡凱穆中的文字，可以順利讓兩人成為朋友（？？）真是太好了（咦
也謝謝凱穆不嫌棄群青的已讀

謝謝群青跟群青中 ，你們好包容任性無尾熊，看來甜點真的是友好的象徵（？
沒關係的請群青以後繼續已讀凱穆的各種鬧彆扭問題，他該長大了（凱穆：我是親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