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族館和永遠聊了幾句後，璃生也決定鼓起用氣來面對在自己潛意識中逃避很久的問題——『副作用』。

被醫生診斷出副作用的璃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唯一想得到的便是找自己信任的前輩再次相談，兩人便約了時間在校園陰涼處的長椅準備討論這個問題。

「前......前輩，抱歉突然約了你出來。」璃生沒有顯露出太多悲傷的情緒，比起難過，更多的感覺應該是無所適從。而儘管是在跟對方說話，眼神卻是盯著地面，也比起以往更沒有朝氣。

「記得上次前輩跟我說要去醫院檢查，然後......」話未語畢，又嚥了幾口氣。僅管永遠已經是最能相談的對象，不過本身這件事情就很難以啟齒，讓璃生很難繼續把後面的話接續吐出。

「不用道歉啊？我也正好很閒⋯⋯」
璃生大概是聽從自己的建議去檢查了一下能力吧，收到訊息後，永遠在心中直覺得這麼認為。見到璃生有些灰暗的表情後，他立刻就做好的接下來可能不會聽到什麼好消息的心理準備——該不會是之前自己心中那股說不出的異樣感成真了吧？

他靜靜的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也不打算催促璃生繼續往下說明，只是點點頭，用肢體語言向對方表傳達著「慢慢說就好」。

「我的副作用被診斷出來了。」他深呼吸又吐了一大口氣。
「就是會慢慢失去情緒，越使用能力情況就會越糟糕。」長痛不如短痛，索性把自己的狀況一次性如實說出。說完後他又無力地往後仰，將身體的重量支撐在椅背上。

「醫生說沒有治療方法，解決方法就是不使用。」他緊閉雙目又再次張開，無神地仰望上空。或許是因為要把這些東西向永遠傾訴而感到愧疚，從頭到尾都無法正視對方。自己憑什麼把負面情緒加諸在別人身上......不過沒辦法，現在能說的人只有對方了。

永遠並沒有立刻回話，就只是這樣聽著對方把所有的話語都傾洩而出。
失去情緒——那麼先前自己感受到的那股異樣感就說得通了。璃生並不是在冷靜的狀態下使用能力，而是將因果關係顛倒了過來，因為用了能力、失去了情緒，所以表現得很冷靜。
稍微和先前聊過的內容比對一下的話就會發現，漸漸變得不喜歡的糖果、三分鐘熱度的形容，的確也都符合「失去情緒」的這個敘述。因為已經不會再感受到「喜歡」的情緒了。

「⋯⋯不使用能力啊⋯⋯乍聽之下的確只有這個方法了⋯⋯」
他將雙手的十指交纏著，和對方相反，像是認真思考一般的將身體微微往前傾。
這句話幾乎有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沒想到璃生也和自己一樣，要擺脫副作用的話就只能被用與不用的二分法強硬的選擇。

但要不使用能力，也就是幾乎放棄自己超能力者的身份，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璃生⋯⋯你覺得能力對你自己來說，是怎麼樣的存在呢？」
沈默了片刻後，他緩緩地開口。

「超能力......？」雖然已經跟這個名詞相處了很多年，也總是嘗試好好使用、控制著這股力量，不過這個問題倒是從來沒有想過。而他也明白永遠提出這個問題的用意，所以就順著這個問題，讓大腦思索超能力之於自己是什麼存在。

「說實話......我討厭我的能力......。」可能是因為陷入這樣的低潮，說出來的話感覺特別尖銳，不過卻也是鐵錚錚的事實。畢竟自己從未能用能力來帶給別人益處，甚至每次發動能力都像是在傷害人。這也就是自己會崇拜永遠的原因，同為精神系超能力者，永遠總是能用超能力讓人勾起嘴角展現笑容。

「因為我的能力總是在傷害別人。」

「可是現在要我放棄它......」實在很難做到，因為這很明顯就不是單純使不使用能力的問題了，而是會導致身分的轉變、別人的認同和生活圈的一切變動。

討厭自己超能力的超能力者並不少見。超能力就像是一出生就被強制刻下的烙印，超能力者既沒有選擇的餘地，一輩子也無法脫離這個特殊身份。
的確，璃生從來沒有說過他喜歡自己的能力。即便如此，「放棄超能力」這件事情可不是只有「不去使用」這麼簡單而已——

「我覺得對我們而言，超能力已經不是單純的一個技能了，而是自己的一部份」
「要任何一個超能力者放棄自己的能力，是一件很過分困難又殘酷的要求⋯⋯」
他也將身子往後靠了靠，抬起頭來看著天空。

「不過⋯⋯超能力和情緒，不，情感之間只能擇一的話⋯⋯」
璃生說的是「情緒」，但永遠認為用「情感」這兩個字來形容可能會更貼切一些。不是只是看到好笑的東西笑不出來而已，而是漸漸再也沒辦法愛上任何人事物、無法和大家一起哄堂大笑、不會因為家人的死而感到悲傷。
要是真的變成那樣，那簡直就和機器人沒什麼兩樣。

永遠的話像是穿透璃生腦子一般，他所說的應該是每個超能力者都會有的感覺，但很少人點出的事情吧，況且面對這種選擇題的超能力者又有幾個呢？或許要是一輩子都沒遇到這種問題，也就不會去思考這件事情了。

璃生聽完永遠對自己提出的問題之後，又看著遠方發愣，淡淡地吐了一口氣。

「要是失去了這些情感......那我還真的是我嗎？」感受不到以往的波動、不會哭也不會笑，那麼還能感受到自己拼死想留住的那些生活嗎？這個他真的不明白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無論怎麼選擇都可能是一場空。

「我其實很害怕......不知道如果選錯了會怎麼樣......」但這種選擇一生也只有一次，說實話也無法得知什麼是『正確』的選擇。

「前輩你也有副作用嗎？如果沒有你可能很難理解吧......」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說了很多打不著邊際的話。

「擁有超能力的你和擁有情感的你，兩個都是真正的你。」
「不過真的要說的話⋯⋯不使用能力只是一種選擇？要是哪天突然又想用了，隨時可以繼續⋯⋯但是失去情緒的話，是找不回來的。」

看著對方發愣的樣子，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對方的心裡經歷了怎麼樣的掙扎。因為自己也為了類似的問題苦惱了許久，從發現副作用的那一刻、一直到現在，都還陷在那份深淵裡。

「嗯⋯⋯說來剛好，我也是有副作用的⋯⋯而且和你的情況很像，必須在使用能力和失去自我之間選擇」
他瞇起眼睛順著璃生的視線看了過去，天空中飄著幾片灰白的雲朵。等等或許會下雨也說不定。
「這真的不是個容易決定的問題呢。」

「......」永遠說的這些自己多少也有思考過，但要真的下定決心放下這個身分，或許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和大的勇氣。

「......？！」當對方坦言自己的狀況時，璃生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看向自己身邊的人。各種複雜的感覺攪在璃生的心中，除了對於剛剛自己說的那些喪氣話感到羞愧外，還有就是對於永遠的狀況感到訝異。

在璃生印象中，前輩從未展現出對於自己副作用困擾的模樣，甚至是說根本沒有人知道他有副作用這件事情。這讓璃生也不住猜測先前永遠在水族館對自己所說的話，『精神系超能力的副作用都是很隱晦的』，是否也正是他的經驗呢......

「前輩的副作用......也會讓你失去對你而言很重要的東西嗎？重要到......不得不放棄你這麼好的能力......」得知了這個令人震驚的事實，也讓璃生自動猜想到，是否跟永遠平常生活的習慣或狀況有關，例如......記憶？

這個猜想悄悄地浮上心頭，在璃生印象中前輩好像記憶力不是很好，在水族館也說過『會忘記自己曾經喜歡的東西』，雖說這一切都是自己的盲目拼湊，不過也覺得不無可能。

永遠無奈嘆了一口氣，臉上卻還是像平常一樣帶著微微的笑容。
重要的東西——何止重要的，不重要的、零碎的、無關緊要的，全部都會失去。
自己如果不繼續用能力，還有辦法讓周圍的人露出笑容嗎？老天爺賜予自己這樣的使命，卻被任性的隨意丟棄，是不是會遭到天譴呢？

「嗯⋯⋯重要的人事物，還有自己，都會隨著時間失去喔」
並沒有直接道出真正的副作用，不過從這樣的暗示裡面似乎不難聽出背後的真相。

「正因如此，雖然這麼說有點自以為是，不過我多少也懂你的難處呢⋯⋯」
「我們在成為超能力者前，也只是普通人不是嗎？」

聽到對方嘆了口氣後，便默默的看著對方想是在思考什麼一般，接著看到永遠緩慢地開口後，全程都靜靜地聽著對方的話，對方所言更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原來我們會失去的東西都這麼重要......。

為什麼會是我們呢？如果沒有人犯錯的話為什麼要加諸這樣的痛苦在無辜的人身上？又或是擁有這種任意操弄別人精神的超能力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也或許這一切都沒有解答，都只是湊巧罷了，只是你剛好是你，我剛好是我，我們剛好都有超能力，我們剛好都會失去些什麼。

「是啊......撇除掉超能力的話，我們確實就是普通人沒錯。」有了超能力後要承受的卻不只有超能力的問題，在這些精神疾病面前我們的確只是普通人。

「那麼，前輩......你有想過放棄超能力嗎？」

「放棄超能力⋯⋯說真的，不是沒有想過⋯⋯」
像是要尋找著不存在的解答般，永遠的視線飄向了天空遠方某個不存在的焦點。

「其實我們心裡都有答案吧？都知道怎麼選擇才是對自己最好的，只是還不想要那麼快面對那些做完選擇後會失去的東西而已⋯⋯」
很顯然的，不論是對自己還是璃生，放棄超能力都是最好的選擇。唯有放棄自己身為超能力者的那一部分，才有辦法留下更完整的自己。

「不過我也是最近才意識到副作用所影響到的其實不只是自己而已⋯⋯要是因為副作用迷失了自我，身旁的人也會受傷的。」
「換作是你的朋友、家人、或是重要的人面臨一樣的問題，你會希望他怎麼做呢？」

「......」對方一語道破了自己的心思，永遠說的一點也沒錯，只有放棄自己的超能力才能保留住身而為人的那份情感。

「我會希望......希望對方......能做出讓自己開心的決定......」原本想要表明會無條件支持對方做的任何決定。

「可是也希望......對方能好好珍惜自己，也想想身邊的人。前輩的話，就像你剛剛說的，一定也有很重視你的人們吧，要是他們知道自己也隨著時間在你的世界消失，一定很難過，我也是......」果然一轉換成旁觀者的角度就能體會那種私心，還是希望對方放棄超能力來保留所擁有的記憶。

「對吧？要是你因為副作用的關係失去了情緒、再也沒辦法露出笑容的話，我也會因為沒辦法阻止你繼續用能力而感到遺憾⋯⋯你的朋友們、家人們、重要的人，一定也都會這麼覺得。」
不久前才第一次見到有人當著自己的面說著「不希望被遺忘」，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原來副作用不只是自己一個人需要面對的問題而已，也沒有人需要一個人承受這麼沈重的負擔。與此同時，也透露著其實自己是希望璃生不要再繼續使用超能力的。

「我想⋯⋯在未來的某一天，我應該不會再使用超能力了吧？只是我還需要更多的勇氣才能迎接那天的到來。」

對方的一番話，讓璃生更肯定自己心情，果然還是不想讓其他人難過，還是想在未來能夠哭、能夠笑、能夠有屬於自己的情感。不過與此同時自己將要面對的是可能失去其他重要事物的問題，果然還需要更多的勇氣才能讓自己真正下定決心去實行。

對於璃生而言，普通人與超能力者之間的關係遠比一般人想的要來的敏感與尖銳，或許某天想開了，有勇氣學著去接受了，就能找回自己的姓氏了。

「嗯......我想我也是，等到夠勇敢的未來的某一天，就不會再使用我的超能力。」

「哈哈⋯⋯這還真是個艱難的決定呢⋯⋯」
聽見對方這麼說後，他將視線從遠方的雲之國度拉回了現實。

「看來賦予我們超能力的老天爺覺得我們比別人勇敢喔？」

超能力到底是從何而來的呢？是不是有一個任性的造物主每天隨機發送著能力，運氣不好的人除了能力之外，還會得到折磨人的副作用？
不過往另外一個角度想，偶爾還是會慶幸——幸好承受這樣副作用的是自己，而不是身邊其他重要的人。
他露出了像平常一樣淺淺的微笑，眨眨眼睛看著璃生。

那一天，一定會到來的吧？永遠是這麼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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