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入院開始也過了三年，身體狀況也比起一開始來到這裡好了很多，無論是肉體上的後遺症也好，心理上的病痛也好——藥物戒斷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情。不單只是折磨肉體而已，連帶著心靈也會在戒斷發作的過程裡一點一滴的破壞殆盡。

　　實話是，一開始的我是為了不辜負安納托利的期望而接受治療的。我對於治療的意願並不大，畢竟從一開始就不認為自己能夠好起來，那麼也不用浪費資源在我這種人身上吧。但是那是安納托利的願望，那麼「積極配合治療」就是我必須做到的事情。

　　我想我和醫生並不能算是朋友，只是相當普通的醫病關係罷了。但是他是治療我的人啊，是在痛苦的時候把我從泥濘裡救出來的人。……我想就算不是朋友關係，想要信任這個人也是能夠被允許的事情，對吧？

「……」一如往常的向醫生規規矩矩的道早過後，便坐在了那張柔軟的診椅上頭，等待對方指示。

簡單翻看了過往的看診紀錄，張一耀十分熟稔地替眼前的少年穿戴相關的醫療設備。

「跟之前一樣，旁邊的儀器會即時顯示你當下的狀況。」

「這陣子你的狀況穩定了很多，如果這次也沒問題的話，這就會是最後一次診療。」

「……先隨便聊聊吧。你有什麼想說的？」好不會聊天的大人。

… 「…沒有特別想說的。」好自閉的小孩。

「只是有點意外，我已經……可以出院了嗎？」

「……」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一天。

「別的醫生我不知道，但是在我這遲早都會出院。」

「我可不是會消極診療、惡意賺取醫藥費的庸醫。」罵到人了醫生，罵到人了。

… 「你有想過出院後打算做什麼嗎？」努力開話題。很努力了。

「呃、嗯。不是那個意思。…醫生是一個醫術很好的……醫生。」到底在講什麼。

… 「不。」

「我真的以為我……再也沒有機會變成『正常人』了。所以我沒有做過關於之後的規劃。……並不是在質疑醫生的醫術。」語氣停頓，「只是那些太痛苦，也太遙不可及了。」

… 「你本來就是『正常人』，青海。」

「你只是拿回你應有的東西。」

「──既然沒規劃，那你就現在開始想吧。想出門去哪、想玩什麼、想跟誰說話？」悠哉地翹腳，一連拋出幾個問題。

「……………………」

… 「謝謝你，醫生。」

「……」實在太多了，問題一下子湧了上來，沉默。

過了分鐘。

…「我想、」緩慢地開口，「想要、跟人一起出去，去很多地方。」

「想要跟托利亞先生，還有拜倫一起去。……唔、他們會打起來，所以是分開來一起去才對。」修正用詞。「拜倫喜歡漂亮的大姊姊，所以我希望可以不會害怕這些人，讓他開心地玩，拜倫不會喜歡一個拖油瓶的。」

「我希望我可以好起來。恢復得比現在更好。」
恢復得能夠獨立，能夠不依靠誰也可以活下去。

「………………然後、」猶豫了一會，還是開口，「我想要幫助人，用『塔』留給我的力量。」

「當然，我並不想回去那裏。」再也不想。

八分鐘的時間張一耀隨手拿了青海過往的看診紀錄翻閱，數值從最初期的暴走到現在如正常人般穩定，光看這些紀錄的厚度就可以得知青海到底跨過多少的坎。

「那挺好的，至少你現在會想出去了。」出門散步接觸大自然對身心靈健康有益。

「……你想幫助誰？弱小的人、還是跟你相似的人？」
「你又會如何幫助？」

提問後瞄了眼儀器螢幕。張一耀並不想刁難青海，但為了準確確認青海的狀況，他不得不如此。

… 「嗯。」才意識到自己從前是不會有這種意識的，這或許是好事。

「想要幫助的人……」喃喃自語。並不認為自己有多麼強大，總之一定是異於常人的。既然如此，那麼答案就是——「想要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比自己弱小也好，強大也好，如果他需要被幫助的話，我也想要試著盡力這麼做……」猶豫。「像我一樣的人如果需要幫助的話，我也想要幫助他，那樣……我想、應該並不是壞事。因為我知道，如果發生和我一樣的事情，絕對是不好的。」

即使我或許在過不久就會死掉，也想要在死掉之前讓誰的人生變得更好一點。我是這麼認為的。

… 「嗯，挺好的。」沒特別說是指什麼。

「抱歉啊，剛才其實是故意刁難你的。想測一下數值。」手很順的伸去揉一把青海的頭，沒有很大力。

「你前面說托利亞跟拜倫會打起來，那你分別想跟他們去什麼地方？」好努力聊天的醫生。

「唔、」原來如此。「不用道歉也沒有關係的。」

「呃……」真正的難題。「托利亞先生的話，好像去哪裡都可以。但是他好像容易擔心很多事情，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吧。」

「拜倫的話……一起去玩？像是去……」努力回想書上小孩子都會去哪裡玩耍。「樂園？遊樂場或是水上樂園那類的設施，大概。」

「……那你要不要思考自己想去哪？反正托利亞都沒差。」

「他大概也比較想知道你想去的地方。」

「遊樂園……雖然不想給你奇怪的壓力，但你最好顧一下拜倫，別讓他把設施給砸了。」偏見很重，也可能不是偏見而是事實。

「………」

「……我會努力想想，在這之後。」這是真的。

「……………………」想到拜倫這裡，開始有點頭痛的錯覺了。

「…………嗯。」是相當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自由之後要考慮的事情好多啊。」感想。

瞄一眼數值。沒事很穩定，少年只是普通的困擾。

「因為自由代表你可以在法律與基本道德規範下做任何事。」

「倒也不必急著想就是了，想到什麼再去做也行，不用特地規劃行程。」張一耀基本上就是這樣，說話的同時順便換腳翹。

「知道了。」想完就累了。

「然後，之前在圖景裡、」眼神遲疑，「…發現的那個男人，不是還沒有下文嗎？不解決就出院也沒有問題嗎……？」

… 「你想解決嗎？」平靜地反問。

「基本上我只負責讓你恢復到可以正常生活的狀態，其餘的我不會擅自插手。」

「……」

「如果你想解決的話，也得由你自己去，我不能陪你，甚至是托利亞也不能。」那已經不是外人應該干涉的了。

… 「嗯。」也就是說短期之內不會有甚麼大問題了。

或許是害得身體變成這樣的元凶，也或許是在更早、更早以前發生的事情。想想就知道了，人不會無緣無故就憑空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那樣的話當然不能把醫生，或是安納托利牽連進去，那樣太危險了，也不應該，他們已經幫得太多了。

已經是一輩子也沒辦法還清的債了。

「明白了。」

盯著儀器的數值，起伏都在常人的範圍內，即便是讓青海思考這種事，也不會再出現不穩或暴走了。

「好了，你的狀況基本上沒什麼問題了。」

「雖說是出院，不過有什麼事的話還是能來找我。另外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會幫你安排幾次回診，平常的藥品也還是會開給你，這部分我也會再聯絡托利亞。」

「你還有什麼其他想問的嗎？」

「問題⋯⋯沒有了。」乖乖的把裝在身上的儀器拆掉。

⋯ 「那個、」像是想到了什麼，又掐了掐手裡的電線。

「⋯真的、非常感謝你，醫生。」

「我從來沒有想過出院的那一天會來的這麼快。真的。」

「⋯如果診所或是醫生有什麼需要幫忙，我也能夠盡一份力的地方，到時候請務必聯絡我，我會盡快趕到。」

… 「哈、」沉默一陣後笑了一下，輕輕的、淺淺的，但很快就收斂了表情。

「那你就先幫忙顧好拜倫吧，別讓他來砸我的診所。任鐔就算有錢也不是拿來這樣賠的。」但還是會要人家賠，對。

「聽起來很困難，但是我會盡力的。」ㄣ。

「那你先去外面等我吧，我把藥開好就出去拿給你，有狀況再吃。」

「之後記得去找托利亞，親自告訴他你出院了。」

「知道了，我會連絡他的。」從椅子上離開，走向離開診間的門。

離開前，又說，「謝謝醫生。」

他沒有多回應青海的道謝。張一耀走向他的藥櫃，照著一直以來的處方為青海開藥。

「青海。」走出門，他朝少年走近，「恭喜出院。」

說完，藥袋也放到青海手上。

「……」依然沉甸甸的藥袋，看著醫生地給自己的藥袋有些出神，最後只愣愣地點了點頭。

「辛苦了。」收攏了握著藥袋的手。

「不、辛苦的是你自己，對自己說吧。」

「真的有狀況才吃藥喔，這只是給你和托利亞心安用的。」

「沒事了，診療結束。希望你以後來診所只是來玩而不是看病。」不過來診所玩也怪怪的，還是希望對方去正常點的地方玩。

「…嗯、希望如此。」靦腆的點了點頭，由衷說著，「我先去連絡托利亞先生了。」

…「謝謝醫生，再見。」

「啊啊、慢走。」

簡單揮揮手道別，沒有多留對方，自己也走回平時休息用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