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呀？」翹著二郎腿在花圃旁休憩，微微晃動了兩下腳尖才將坐姿擺正。而後他瞇了瞇眼，將拖著臉頰的手移開，「常夜同學，動物大會怎麼樣了？過的還開心嗎？」
他的右手擺在不太明顯的位置，而左手招了招，讓對方來到自己身旁。

「……」

走到了輔導老師跟前，原先攙在左手手踝的右手順勢，與左手手背交疊起來。

「是的，託您的福。」稱得上是開心的，目前為止。「托馬斯老師呢？」

「我很不順利呢，找不到寶物。」嘆了口氣，「現在已經是半放棄的狀態在這裡休息了。」呵呵笑了幾聲，然後抬頭問對方：「你的動物夥伴是甚麼呢？」

「寶物……」這麼說來，似乎有這麼回事。但自己尚未著手尋寶活動，對於是怎樣的規則，也不清楚。

「我想，只要托馬斯老師您不放棄，必定能找到的。」畢竟，校方也不會太過刁難師生吧？這可是第一回校園行事。
「我的動物夥伴是鼬。剛交還回去了。」

「鼬？聽起來很可愛，和常夜同學很適合。至於我嘛──達拉──」亮出了停在右手手背上的機械蜘蛛到對方眼前，「這小傢伙一直黏上我呢，所以我就帶牠走了。」機械蜘蛛盯著你看。

「牠意外的很乖呢。」拿近自己的臉邊，瞇了瞇眼，寵溺的看著手上的機械小動物。

「…咿…！！」

蜘蛛……！

常夜須臾被托馬斯手中的機巧蜘蛛嚇得人往後彈了一步，全不似總平穩自如的他。他臉上的血色瞬間退成鐵青，他的心臟像漏了不知幾拍，而隨著他的驚愕，「夜」從他之中流竄了些許出來－－幾點閃爍的銀點兒、藍光般的蝶、霧似的夜幕……但這些都在一瞬就消失無蹤。

眨了眨眼，托馬斯沒有漏看那一瞬間的事情。
他再次歪了歪頭像是打量般，發出了呼聲而後是問句：「那是你的能力嗎？像夜一般的世界。」

「你討厭蜘蛛我會收起來的，但務必告訴我──關於你的能力的事情。」把機械蜘蛛隨意丟到西裝口袋內，托著下巴問道。

「讓您見笑了。」尷尬地將左手繞道自己的後頸。

思考著是否該向看來充滿興趣的男子，從實解釋自己的能力。倒也不是不希望別人知道，指示或多或少，幽世對他而言是個意義深重之地，更何況他自身也未必能正確地闡釋自己所持的異能。……考量到對方是教師，或許早就對學生的資訊有幾分掌握，這個場合恐怕無法隨隨便便地蒙混過去。

「………是，但也不是…。這樣說，不知道您能否理解，但您方才看見的，並非我的能力本身…而是它的一部份。」答曰。

「一部分？」這回答可讓托馬斯感到好奇了，他擺了擺手起身，「我放棄找寶藏了，先去歸還寵物……因為有比寶藏更讓我感興趣的東西。」身高近兩米的托馬斯垂眼看著身前的孩子，「全貌是怎麼樣的世界呢？我很在意呢。」

「………」

看著托馬斯老師走向會場。
…自己是不是錯了？……或許真該嘗試蒙混過去的才對。
常夜須臾覺得自己像是被盯上的獵物一般。幾絲惶恐，但礙於他為師己為生，又是同個班上的人，他也無法拔腿溜走，只能在原地動彈不得。……都是那機器八足的錯。

在對方看不到的場合，托馬斯把蜘蛛放在地上，「要自己回去喔。」輕聲說著，沒過兩分鐘他就走回原地，看著還停住在原地的同學，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笑出聲。

「是還害怕，還是不願意提呢。」與年紀不符的輕柔男聲落下，托馬斯從對方身後探出頭，像是賭一把，希望能再見到光影交錯的美景。

「…！」

正中了繞到自己背後、落下語音的托馬斯的下懷，他又吃了一驚－－平常他不是這麼容易被嚇到的，這是特殊情況－－在兩人中間竄出又旋即霧散的，是如同空中的毛筆字跡那樣的小片星空。

「……托馬斯老師。請您別這樣。」

他恐怕也沒想到會在甫開學沒多久，就對一個教師，用強硬的口吻說話吧。

眨了眨眼依舊沒漏看那微弱的小星空。退了一步，雙手微微舉起：「我沒有惡意，抱歉。」

「我太知道要如何拿捏日本人的相處距離，讓你感到不快了，不好意思。」沉寂了一下，他再次開口：「我真的不能看嗎？你的能力。」

好煩人啊，托馬斯。

「……不，不是的…」

一旦被道了歉，心也不由得地就軟了下來。
撥了自己側邊的髮，想了大約4、5秒吧，以取回平常心的柔和表情，給予比自己高出了許多的導師事前的忠告：

「我必須先告訴您，即便實際『體驗』了我的能力，您也不會有清楚的記憶。結束之後，只會剩下朦朧的印象，甚至未必會有那段印象。同時，我無法保證這個體驗對您不會有任何不好的影響。……即便如此也無妨嗎？」

他承認，自己擁有的能力，是頗為刁鑽的。但這也不是他能決定的。

… 「不會有清楚的記憶，不代表不會有記憶，對嗎？」看起來整個人雀躍了起來，而後馬上拉起常夜同學的手，雙眼交對：「請讓我試試看吧，我很感興趣。」

彷彿沒聽見副作用一樣，或是說所謂的『不好』對托馬斯來說沒有造成任何恐懼。

「拜託你了。」他再次向你提出請求。

「老師，那個……」嘗試擺脫對方的手。國外的人都是這樣地……貼近彼此嗎？

是，他的確在班會上自願擔任班長的職務，因為他認為班上的孩子們應該都不會讓他感到棘手；然而，萬萬沒想到，反倒是班上的導師會讓自己感到棘手。

「啊。」注意到對方嘗試掙脫，他才把手放開，將自己的雙手放到自己的背後，看起來就像個乖學生。
「可以直接提出的……打人也沒問題。啊，我是說可以那樣對我。」又是笑了幾聲：「有點太興奮了，對不起。」

「…啊、啊哈哈……」苦笑。

「……呼。」深呼吸，讓自己做好心理準備。……這所學院裡第一個實際進入他的世界的人，實在出乎他的意料，又發生得唐突。

「…請看著我的眼。」緩緩睜眼，平時被眼瞼與睫毛藏匿住的異樣的瞳顯露出來，倏閃間，周遭的世界彷彿被從現實世界隔離開來，連語氣聽上去都不像常夜須臾這個人……

從一開始托馬斯就是好好地看著對方的眼的。

然而在對方睜開眼、對上瞳的瞬間，他的世界倏地便的暈眩、錯亂、維持意識更是難上加難。靈魂彷彿被這股力量抽離。照理來說應該是很不舒服的，但直到最後，托馬斯的臉上都勾著笑容，像是要把世界一探到底地瞪大眼。

下一瞬間，世界忽然一暗。當托馬斯抬眼時周圍已經不是熟悉的校園。
「……噢？」他新奇地看向周圍，哪怕是任何一顆星星他都想抓住。

廣袤無垠的幽蘭虛空，閃爍的星斑，流洩的星雲……腳下是玻璃般剔透的，彷彿湖面上一般，似乎烏有的，許該說是地面。
光蝶四處飛舞著，悠然如同這裡是一座世外的庭園，而這裡也的確是常夜須臾這個人的，獨一無二的隔世的庭園，只如今他帶著訪客而來。

「…歡迎來到幽世（カクリヨ）。」

少年的聲音在空間中盪起了細波的漣漪。

將手向上伸，想嘗試觸碰天空中的碎光──但當然，沒有出人意外的結果。這畫面美得使他忘記出聲，寂靜的空間彷彿將時間暫停，但閃爍的星光告訴他不是那樣。

──自己很嚮往這樣的地方，實際上也很喜歡這樣的美景。不過幾秒，托馬斯卸下了一直以來的笑容，沉默地、緩緩地，不帶任何表情坐在宛若水面的波光上。

——不會記得嗎？太可惜了。

「常夜同學，真的抱歉啊，這一切使我出乎意料。」這是他說出口的第一句話：「在這裡我可能沒辦法好好當個老師。」

「………」某些時候，有人會巴不得永遠不再回想起來的。

高舉起左手，手心向上翻轉。響應他的動作，從上空便墜下一道光痕，停在他的手掌，浮動著。定睛便會知道，那是星辰般的碎點，像是燦白光芒的寶石碎片。

「在這裡，您並非我的導師，而是我的客人。您並不需要道歉的。」

左手緩緩挪動，聚集的光碎也隨之飄移，最終，向著坐著訪客的眼前施施飛去。這裡的一切，都照著常夜須臾的意志而行動。

他抓緊了星辰，「我應該要感到寂寞的，一般人都是如此吧。可我不覺得這裡有甚麼不好，你提點我時、我還以為是甚麼可怖的東西呢。」垂著眼望著手中星光，他緩緩道出。

「我很喜歡這裡，但是該離開了。不然，即使會忘記、但我的心卻會永遠記得這裡吧？那樣會出不去的。」

「如果說能力是自己的一部分，那麼擁有這片美景的常夜同學——你的心，肯定很美吧。」他停頓了下，而後繼續開口。
「使用能力的時間過長會有很多副作用。打擾太久了，真是抱歉。離開後記得提醒我，要給你點獎勵。」最後他望著四周，在內心和這片虛幻卻優美的場景道別。

「……」心，很美……？

「……您太過獎了。」

開起一點縫隙的雙目，帶著無名的惆悵，流往斜邊，和上苦澀微笑，成為無人知曉理由的愁然面目，訴說若有似無的隱密。但這副神情也沒有久留，很快地，又變回文靜恬淡的面色。

站起身子，他緩緩向聲音來源輕拍兩下。偌大的手掌落在對方頭頂上，溫和又輕柔地，像是安撫、又或者什麼。

「不存於甚麼太過獎的問題。每個人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樣，而我看到的常夜同學是美麗、善良的人。」
「那麼回去吧？謝謝你讓我見識到美不勝收的幽靜。」

「……」被這樣當成一個小孩似地拍頭、安慰，都不知道是何時以來？…這個老師似乎很擅長捕捉他人的一舉一動。

「您才來了不久，就得送別，是有些讓人寂寞。……不，沒什麼。」像在告誡自己一樣地輕輕搖頭，將臉對上對方的視線。

「來，現在，請您看著我的眼－－」

眨了眨眼，他彎下身子時垂著眼，並沒有直接對上視線。

微笑沉默了兩秒鐘後，他開口：
「會寂寞的話，我下次再來。麻煩你了，幽世的主人。」語畢，托馬斯看向對方。

「……」

「我們會等待您下次來訪的。」

說著，凝視住那看向自己的視線－－……
………
…………。

北木超能學府的一角，樹蔭下的涼爽花圃旁。

「如何呢？我的『能力』。……雖然，您想必充滿了困惑。」

記得多少呢…！

像是打了個盹，聽見來聲他才緩緩地回過神，還帶著迷濛，托馬斯睜開眼看向眼前的孩子。

「……好像沒有全部忘記，但過了一會兒應該就會不記得了。」剛回到現實還記得七分、但隨著時間，記憶就飄散了。
「真的就跟夢一樣……。」說是這樣說，但好像也只記得像是仙境般的美，很抽象的記憶……然後呢？還有什麼……？

雖然不太記得自己究竟說過什麼……
「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吧，要給你一點獎勵。」輕輕拍了拍對方的頭。

「………」真是…不習慣被當成小孩般地對待啊。

「…獎勵，啊…。」手指掬起垂在背後的辮子，將之繞道自己的肩上，任之臥於胸前。

「……若您之後有空，能讓我看看您的超能力，那我就很高興了。」坐上石磚排成的猶如座椅的花圃，是為了等待眩暈來襲。

「我的能力嗎？不是很有趣喔。」笑了聲，陪同對方一起坐在花圃旁。
「──」從指尖變出無數的細小的透明玻璃片，玻璃片們緩緩地組合在一塊，一片接著一片重疊、複合、黏上，最後形成簡單的小花冠停留在常夜的髮上。


「像是這樣。只是很多玻璃片而已。」

「……」

才想說，不必留在這裡，卻被憑空出現的結晶、被玻璃花枝結成的冠給奪去了語言。
………。

拿下環繞頭上的晶透之物端詳，不重，但是卻有不可否定的重量，不可否定的存在。…這莫不才是，真正的美不勝收嗎。………。

「…沒有的事。我很喜歡。……謝謝您，托馬斯…先生（さん）。」

露出了柔和的微笑（但仍有幾分，想必身旁的導師已經遺忘了的，幽世忠展露出的獨悲），稍打開的眼眸中流瀉出了幽世的斑斕，倒映在透明的玻璃花上，像是把夜悄然封進裡頭。
說著，他又將花冠戴到了自己頭上。

微微垂眼，歪了歪頭看著他拿下玻璃冠的模樣。
「這是只有十分鐘的魔法，不能留戀。但有機會，我會讓你看看更多的。」他勾著嘴角，卻感受不出甚麼笑意。
「好好把握這學期吧。」穩妥地站起身子，確認對方身體沒有異狀後，托馬斯和對方進行道別，「好了──」

「這是一個愉快的動物大會，結尾也是。我也要謝謝你啊。」

「……我會期待的。」

目送導師離去，他再次摘下那片刻的禮物，放在膝上，手指劃過亮滑冷涼的表面。
……十分鐘、啊。這麼美麗的物體，再過十分鐘，就會消失。這是何等教人寂寞呢。但是，就連這份寂寞，都增添了這花冠的美麗。正因為不是永恆……。

「唔……」

副作用造成的暈眩，讓他一瞬之間皺起了眉頭。這副作用令人不悅的，就是出現的時間總沒有個一定，連強度也彷彿是不知誰用抽籤決定的。
所幸，這次的症狀非常輕微，沒有造成多少不適，他的神情很快就回復到平時的模樣。……至少托馬斯老師沒有看見，常夜須臾並不想讓人擔心。
…但是，還是可惜了，沒辦法在玻璃花冠剩下的時間之內，盡情、無礙地觀賞。再怎麼輕的眩暈，始終都還是使人無法集中。

索性又戴上花冠，深呼吸，他盡量地放鬆。……嗯，夏日中的樹蔭底，真是讓人舒爽。或許，等暈眩消退，他會再待個幾分鐘。

皮鞋的托踏聲再次響起，又是那熟悉的男聲從你身後落下：「真是的，原來是不會馬上顯現的副作用。」

托馬斯拿著運動飲料和白開水回到現場，他瞇了瞇眼，用冰涼的飲品貼在你的臉頰上。
「逞強可是不好的，在學校裡要當個孩子，依賴大人。」

「…！」

突然觸及肌膚的冰涼與以為已經走遠的聲音讓他吃了一驚。……這個人一天之內打算讓自己冒出多少驚嘆號？
一羽蝶光飛出，朝著身後的人的臉上去，在幾乎要碰到鼻尖之際，不出所料地散開為鱗粉細膩的光點。

「……謝謝您，老師。」稱謂換了回來。

接過瓶裝的爽涼，放到了自己身旁。

「您不必擔心的…我的副作用很輕微。」

看著如光似影的飛蝶網自己飛來，托馬斯垂下眼睫等帶牠的停駐，不過一瞬，只剩下飄散的細粉，像是星辰般令人著迷，卻抓不住。

像是那個地方──嗯？到底是怎麼樣的地方呢，為甚麼沒辦法好好記住。

「──是嗎？那我這次真的要離開了，注意身體。」
「祝好。」將雙手放進西裝口袋，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似乎不打算多偽裝，他踏著輕快的腳步往教師宿舍的方向走去。
應該真的是結尾了吧，大概。

「…」小小地點頭致意。

「……啊。」

頭上的重量，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嫩芽似的寂寥。但取而代之的，是未開封的清涼飲品。
以回禮來說，自己拿的也許太多了，他想。……他喜歡金平糖嗎？——這是少數他能給人的具體、能留在記憶中的禮物。

轉開瓶蓋，喝了一口。運動飲料的清淡酸甜流入口腔之中，很是解熱。
在給予之人看不見的地方，常夜須臾的腳邊，於是冒出一枝不存在於現世的幻想與無言的喜樂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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