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高掛的時鐘盤面上,秒針勤勤懇懇地跑著,輕盈的步伐讓時針跟分針也不得偷閒,努力地追在後頭。偶爾的重合僅是一瞬的事,它倏地又繞了一周,不斷地從長短針的身側行過,最後積累成一個整點。
巧的是,調查單位的他們在工作上與這個規律是有重合之處的,他們也總在等待整點的瞬間,等待蒐齊證據的瞬間,就如時分針們等待著小秒的整合。
不過,現在諾爾芬比較在意的是下班的時機。
他餓了。
諾爾芬靜靜地坐在辦公室的一隅,桌上還有一小疊剛帶回來的證據資料,並不著急處理。
——時間到。
「離開了。」他站起身,靠上椅子時,出聲向在場的隊員們告知,清潤但微涼的嗓音在那片鬧聲中顯得有些突兀,身周的幾雙眼睛登時往他看過。
「那個、再見。」他微微點了點頭,隨後近乎無聲地走出辦公室。似乎是已經習慣他的寡言,工作夥伴們笑著向他揮了揮手,又繼續閒聊。
脫離工作之後,諾爾芬慢悠悠地往大門口而去,面上是一副淡然,沒有疲態顯露,也沒有因為下班而流露喜悅的神色,只是意識一點一點地化成對於稍後餐食的想像,而非他腳下的步履。
在快下班前幾小時,毘堤德從上司那收到了指令,要他送公文給地上界的分局。由於自身是惡魔的關係,他擁有一對能夠飛行的翅膀,所以外派他去送公文對他來說並不是件麻煩事,這反倒能讓他藉機多見見地上界的人、事、物,更別說他要送的分局是歐洲那裡的分局。
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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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公文放進公事包,帶著它出發離開了地下界,在飛行了好一陣子才到達歐洲分局的門口。這裡的溫度相較其他分局還要來得寒冷,但對毘堤德並沒太大的影響。收起稍嫌礙事的翅膀、犄角,看著來來去去的忙碌著的分局同仁,他沒多加睬理,只是沿著局內的單位指示尋找著該將公文送達的地方。
將公文平安轉交後,與承接的人討論了好一陣子,見對方討論到一個段落後瞥了眼時鐘,而自己也跟著瞥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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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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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撓撓頭,表示不小心讓他晚回去了;而毘堤德則向對方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介意,自己後續會再送其他資料上來,「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向著人揮揮手,轉身離開。
毘堤德來到門口前,看向一入大門即可看見的時鐘,有些好奇地思考著:這個時間點⋯⋯地上界的人都在做些什麼呢?
他呆站在時鐘面前思忖著,尾巴微微、緩慢地左右擺動著。
隨著越來越接近出口,他想像的階段也已經來到主餐,腦海中的白盤上放了一塊剛煎好的上等牛排,盤面上的金邊與油花相映,泛出誘人的賣相,這讓諾爾芬平靜的心湖有了微幅度的波瀾,小小的確幸讓他藏匿起的動物特徵隱隱有要冒出的趨勢。
起了念的邊境牧羊犬放慢了步伐,低著頭看往大理石地面,一邊走著一邊等待心裡頭那顆跳起的小石沉落,好讓心情又復返回平靜⋯⋯平靜?
猛然出現在視線裡的非人特徵打斷了他的沉思,回過神時,他的視線已經不自覺地跟隨那處尖端左右移動了幾趟。
「尾巴在動。」諾爾芬望著眼前比自己略高一些的背影喃喃——他剛剛才在想尾巴的事。
毘堤德聽見自身後傳出的呢喃,山羊眸有些疑惑地瞥過去、轉過頭看看——一名有雙看上去有些慵懶的橙色眸子、黑長髮且髮梢帶點白色的男子映入他的眼眸中。
他眨眨眼便轉過身子盯著人看了會,尾巴纏上了自己的右小腿,「對它有興趣?」
諾爾芬點了點頭,面對明顯不屬於地上界的訪客並沒有感到震驚或是恐懼。
「它剛剛在動。」往搭話者的右腿看了一眼後,他的視線便回到了對方臉上,那雙對他來說很有親切感的羊眸,於是他不自覺地多補了一句:「現在沒有⋯⋯唔。」
對方身上攜帶的尖銳味道引動了犬科敏銳的嗅覺,意識過來後他本能性地嗅上一口。
「你受傷了?」那股刺激跟醫護室的消毒水一模一樣。
見對方未說完,毘堤德有些疑惑,正想等對方繼續開口便聽見對方說他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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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纏在腿上的尾巴鬆了開來,他垂著眸子開始檢視自己的身體,他不記得自己前來的路上有遭遇到什麼攻擊,還是他可能自己撞到了但是卻無自覺……甚至開始檢視地板有無自己沿路滴下的血跡。
「哪裡?」他向著眼前的人問。
「不知道。」諾爾芬小幅度的搖頭,也因眼前惡魔感到一陣茫然,弄不懂為什麼身上帶著藥品味的對方會反過來向自己詢問傷在何處。
「嗯⋯⋯」打量過男子的全身上下後,牧羊犬閉起了眼睛,好讓自己更能專注在嗅覺感官上,而嗅著嗅著,他也不自覺地朝對方邁近了半步。
「全身都有。」確認之後抬起頭來,諾爾芬直勾勾地盯著惡魔的雙目,緩緩啟口:「不痛嗎?」認定對方負傷,他平緩的語氣裡多了一層淡淡的柔。
於此同時,他也有些困惑為什麼除了藥水的味道,對方沒有任何腥味的殘留。
毘堤德注視著眼前的人的舉動,覺得對方就像隻狗狗似的,到處嗅聞著。
聽聞對方話語後困惑地歪著頭,全身上下?但他身上並沒有任何一處感受到疼痛。
「不痛。」他搖搖首,反倒有些擔心對方的鼻子是不是有些問題,「怎麼會覺得我受傷了?是聞到血腥味了嗎?」
退回原先站定的位置後,諾爾芬思考起對方接連拋出的問題,沈默片刻才給出回答:「有藥水的味道。」
「沒有血腥味。」他接應著,隨後微微歪過頭,以行動表現出他的困惑,因為從行為舉止到應答,對方都表現的泰然自若,實在看不出有狀況,而這與他將藥水與傷口連結的概念有所矛盾。
他眨了兩下眼睛,詢問道:「為什麼?」
「藥水?」他嗅嗅身上的衣物,是一如既往的味道,沒什麼特別的。
「既然沒有血腥味的話,那麼我就沒受傷了。」毘堤德歎口氣撓撓頭,到頭來是烏龍一場嗎?聽聞對方詢問為什麼時則愣了下,「什麼為什麼?藥水的味道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何時沾染上的,而且我自己也聞不到。」
既然對方坦蕩蕩地說了沒有傷,那繼續猜測下去不但費力還可能造成冒犯。念此,有了決定的諾爾芬應了一聲單音,表示明白。
比過去要多了點好奇心,這對以節能為生活目標的犬科動物來說,恐怕是加入調查單位後產生的職業傷害,從枝微末節開始的聯想跟思量已漸漸地融入他的生活當中。
這實在比從前的日子耗神得多。
他分了一瞬的心思去感慨,接著專注聽起回覆,聽完後他在心裡默默向能一下子吐出不少文字的惡魔感到佩服,試圖回話的薄唇微張又闔上。
「⋯⋯⋯⋯⋯⋯」咕嚕咕嚕。
「不問了。」諾爾芬手摸著肚子說,腹內傳來的聲音沒有動搖他的淡定。
見對方欲言又止接著摸向腹部,「是餓了?還是肚子痛?」對方的表情沒什麼變化,自己也無從判斷對方是什麼樣的情緒。
「⋯⋯餓。」與增加的飢餓感相反,諾爾芬的語彙省到了另一個層次的少,音量也跟著放輕了些許,彷彿是藉著這些調整來減少消耗。
語畢,他往側邊移動半步,好讓自己能看到對方身後的時鐘,發現上頭顯示的時間已經離他剛剛打卡時的數字有好一段距離。
「很晚了。」收回步伐,牧羊犬試著跟惡魔解釋起使肚子餓的原因是因為在對話中時間已不知不覺地流逝。
「不餓嗎?」他不太確定惡魔需不需要吃東西,但他想的是如果對方亦有覓食的需求,那兩者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在此分別。
他見狀也微微轉過頭看了眼時間,啊、他似乎耽誤對方太久了。
聽聞問題頓了會,「嗯——稍微,但比起這個……我更好奇你打算吃什麼?」說到這,他瞇起山羊眸揚起一抹淡笑,垂落著的骨頭尾巴再次微微地擺動著。
在聽題的過程中,犬隻的視線又不自覺地追起眼界內會動的事物,但他依然是沒有其他的反應,只是乖巧地盯視著,直到想好答案後才重新看向對方:「唔。」
「牛肉跟麵包?」適才的想像又被喚回,這讓他的精神稍微好上些許,橘眸眼底也泛起一層光采。
「就這樣?」見對方提到食物時眼神微微地亮起而笑了笑,「看你有趣,我請你吃晚餐吧。」邊說邊自顧自地走向門口,「走吧?」
「⋯⋯」他微微歪頭,不解初次見面的人物怎麼突然決定要請他吃飯。
陷入下班後社交與回家後犯懶的選擇題,在兩者之間的猶豫使諾爾芬沒有即時跟上,直到惡魔再一次搭話才邁開步伐,卻在距離約一步距離時又停下,是想起還不知道對方除了地下局員工跟惡魔以外的身份——他是誰?
「諾爾芬。」先報上名字,然後等待回答。
此話一出,是選擇了赴約。
答應的關鍵在於他不擅長拒絕行動力點滿的人,因為無法預測對方會有什麼反應,也不想費力解釋為什麼不答應。
他判定,聯繫家裡將在外用餐會是最省力的解決方案,也相信家人們會對這件事感到開心,因為他罕有的為自己安排回家休息以外的行程。
聽對方說了個名字後便停下腳步、轉過頭,山羊眸眨了眨,這才意識到——是啊,他還沒自我介紹呢。
他轉過身子,一手置於胸前,一手擺於身後,向諾爾芬禮貌地躬身,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毘堤德,請多指教。」
交換名字後,諾爾芬亦微微彎腰向毘堤德表現出了相對應的禮貌,只是比起對方的優雅跟自然,他更像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也該做這件事。
而另一個他該意識到的問題也緊追在後,諾爾芬發現剛剛的自我介紹中忘了和毘堤德交代自己的種族——這或許會影響對方選擇用餐地點。
「我是牧羊犬。」他望著毘堤德說道。
巧的是在他說完時肚子不爭氣地發出了聲,彷彿也在補述他現在的狀況。
原來真的是狗狗。
毘堤德直起身子,「我就不報上了。」自己外顯特徵已經相當明顯了。
「雖然我不清楚你能不能吃重口的牛排,但離這不遠的有間不錯的餐館。」在踏出門口前,毘堤德頓了會,不忘將自己其餘外顯特徵給隱藏起來。
「去嗎?」
聽到毘堤德說餐館離這不遠時,諾爾芬眨了一下眼睛,心裡暗暗對於這個消息感到慶幸,執勤一整天下來,所消耗的體力早已超過他定給自己的每日標準量。
然而後續重口味的關鍵詞又讓他心生出一點動搖,因為無論是未曾有核的時候還是現在,他都很少有機會吃,也不是那麼習慣吃調味重的食物。
他垂下頭,沉思片刻。
既然是餐館,總會有不同的烹飪方式能選擇的,他想。而且飢餓的感覺對諾爾芬來說是更大的敵人。
「去。」跨出兩小步來到對方的身側,並在頷首後便跟隨惡魔的領路跨出大門,準備向今晚的用餐地行去。
在他們迎接夕陽時,諾爾芬遲來地補了一句。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