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季殊放下手中的珠算盤,伸出手掌撫上他的頭,輕笑一聲後便沉默。
難得愚弟這麼坦白。
多年分隔所造成的偏見本不在話下,如今見他開始在意某件事物,對他而言也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碰上女妖不稀奇,真正稀奇的是她讓你記得。」語畢,從懷裡抽起針線朝向他的手臂來回穿刺縫補,再造的軀體可不比原本的軀體堪受外界影響。
穿刺感對他來說已經是多年之前的感覺了,看著兄長倒有幾分憂心自己的情緒,便回應了他:「你不也希望我什麼都不記得的好。」無論是五體俱敗,或是與妖的靈體共存。
季殊聞言而不語,手中的針線倒鉤出的不是肌肉組織,而是一片片的紫色碎片,那是來自不同身體的斷骨交疊湊出的結構。
悠黎神針將散亂的殘骨重新整合,振起陣陣紫霧瀰漫,圈繞一陣後散去。
那團紫華迷霧對現在的子淵來說就如同常人滴落的鮮血同等意義,
生命容器受到損傷時的徵兆之一。
凡人的軀體若是能仰賴針術縫補就不能稱之謂人。
是的。
如今的季子淵嚴格來說只能算是六分之一的人類。
更直接的說法是一具『屍體』當中的一部份,如今『同化』之後才算完整,至少季殊是這樣判定。
紫華散逸,似是讀取到他想獲得的訊息之後並開口:「原來那名女子叫柳之艷。」似是好奇更似叮嚀,季殊收起了針線之後拍了拍季子淵的肩頭。
「愚弟,記住那剎那的溫暖,總比喪心之痛來的好受。」
季殊憶起當時子淵奄奄一息時的慘狀,不免一絲愧疚上湧,若非私心之故,他現在會是深受景皇栽培的賢士,也不會有如今的季殊,負罪立功。
畢竟是他將子淵逐出家門,讓留道神兵府有機可趁,將他筋骨俱碎,開膛剖肚,施予毒刑。
十餘年的光陰。
子淵的雙眼已失,取而代之的是妖瞳浮鳶、凶眼貪離,賦予短暫的視能。
雙眸底下的灰暗顫起一抹圓弧,眼前身影由模糊至清晰,季子淵緩道:「聽你這般談話的模樣,真令人懷念。」語畢,季子淵伸出右手從懷裡取出銀杯並推向季殊。
「既然懷念,那便來壺白狐醉敘舊,豈不美哉?」
季殊明白他不願稱呼自己為兄長的原因。
至少他記得自己的拿手絕活,倒也讓他欣喜幾分。
景國獨有的白狐沉醉首。
同時也深受子淵喜愛,畢竟他只喝自己所備的美酒,這習慣始終如一。
見季殊還記得自己『曾經』喜歡的佳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看似欣喜,實際上是他無奈的嘆息。
「記得便好,敘舊已畢。」
語調淡漠的他輕吐一句後,
便將手中銀杯遞至季殊手中,隨即向後退了三步。
灰暗的雙瞳亮起一彎蒼蔚,凝望眼前熟悉的他,彷彿一切都將凝滯於現狀,過去已經不重要。
『你既然這麼在意,何必故作姿態,蠢道長?』
熟悉的聲音在他腦裡迴蕩──
源頭來自他體內的『她』
妖狐浮鳶。
他目前雙眼的主人,亦是季子淵修道時第一隻他收服的妖靈,三尾妖狐。
若不是自己重傷頻死遇見他,自己恐怕連繼續存在的機會也沒有。
當年就是這個蠢道將她散亂的妖力重新拼湊,並用他的軀體承接她的妖力,她便用自己的左瞳作為媒介,寄身於他,避開輪迴。
她能代替他讓他重新看見這個世界,而她也能用這種形式活在人間,這是彼此交易的同生共死。
是的,我很在意。
就因為季雲府家財萬貫,家世威名赫赫,所以他自幼就被父親拿自己跟季殊比評,最終落得如此。
世人的期望是不歸,
世俗的定義是腐朽。
吾已非人,
降妖伏魔,
斬鬼誅邪,
莫信庸人。
如今季雲府已經凋零,輝煌過眼,現在還有誰會記得曾經的根,既然沒有人在意,那自己也不必在意。
季雲府成就的是季殊,險惡的人世造就了我。
擁有景國人民的支持,劍術名宿,掌金銀、握權力、操時勢,豈不樂哉?
『看來你對季殊怨懟不小,有考慮慷慨就義麼?』
「那盞銀杯是給你的紀念,當年未完的一杯該還給你的小弟了。」
雙眸藍芒漸淡,軀體若竭,紫芒覓得空隙四溢,掌心至指尖灰化見骨。
一片紫色碎片掉落於地,無肉無血亦無感。
那是季殊始終不知道的狀態,那是他如今的模樣。
當有了背負,過往也不再重要,即便是他救回自己的殘命,但經歷會讓人改變,恩義何嚐。
季殊雙眉輕挑,舉起手中銀杯盛酒,站起身子走向了他並開口:「欠你的一杯酒終於能還給你了。」語畢,仰首而盡,溢滿唇間的佳釀參雜淚水入喉,隨後將銀杯收進懷裡。
「回來吧,小弟......」拾起地上的碎片,掌心傳來劇烈的刺痛及燒灼感,手心輕握那早已灰化的雙掌。
碎片重回的剎那,彷彿是鮮血的溫度交錯在兩人掌心之間,見骨的雙掌被此股炙熱感重新填補原狀。
那是季子淵遺忘許久的溫度,身為人的溫度。
『子淵,你的兄長真特別。』
滾燙感隨著一聲低吟下停止,彷彿光陰靜止,凝滯,漫延──
湛藍的眼瞳失去焦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青邪,原先的色彩似是被掠奪一般呈現黑白兩分的狀態。
聲音的源頭正是──
青蛇杜梅殤,蛇面之魔。
『蛇魔』度梅殤與『妖狐』浮鳶分別寄宿於季子淵的左右雙瞳,紫色碎片的宿主,蛇身公子。
『呵,連蛇公子都來湊熱鬧?』
浮鳶似是被更強大的魔氣擾亂似的失去興致,扔了句不悅地抱怨後陷入沉默。
畢竟她可不願意偷聽他人的對話,尤其是對那隻心機深沉的蛇類,分明的害蟲,真不知子淵是怎麼收服這傢伙,而不是斬了。
光陰一寸更似箭,
貪歡厭苦是貪瞋。
『越是在乎……』
『……越是深陷!』
一念之間,
子淵感知到來自季殊的在乎,但彷彿被剝奪似的消逝,唯留萬般不解。
「回來了,又能怎麼樣。」
往事不堪回首,
過往無法重現,
縱傷在人不堪,
過眼盡有扶桑。
『既然在意,那就抹去。』
在意是束縛,
所以須擺脫,
在乎是傷害,
傷害須忘卻。
青邪的惡意將黑白的世界重新染上,將那一轉眼的情緒解離,一念無明。
『我是蛇公子,你的情緒就是我的糧食,所以你只需要我。』
一步即一念,繫在腰間的道鳶瞬間飛揚,五隻紫色蝴蝶交錯而過。
落在季殊頸前的短劍,僅餘一寸距離,光陰如蝕。
『五明扶桑劍……光陰如夢。』
幻想如迷,貪歡不樂。
一切如夢亦是幻,
不覺清醒總是迷。
既已背負,便不得停步,縱使深谷在前,也得捉住那一絲溫暖,是執也罷。
「既能收你,子淵便能受之。」
輕吐一聲,真假變幻皆是彈指之間,眸子裡的世界彷彿冰雪消融,埋了一點不解,抹去一片朦朧。
『歪道總是執迷。』
青紫色的光輝逐漸消散,重新回歸那灰暗的世界。
子淵明白,凡事都有代價。
拯救了瀕死的浮鳶,得到了一隻眼瞳,能辨別妖物的靈瞳,代價則是成為祂的寄宿,抹去這身罪怨。
收伏了蛇公子,付出了自己的臟器,即便季殊醫術過人,總無法時刻摘取他人的器官來試圖拯救自己,延長壽命卻苦了他人。
自此放棄了生命。
怨魂為體,集怨為軀體,
亡骨為肢,遺骨為四肢,
天地為眼,即已萬物同,
草木為聽,皆塵沙日照,
妖狐為觸,觸及萬物靈,
蛇身為相,相貌真假幻,
修道為心,衛道不在人。
「我早就回來了,兄長。」
以失為得,真假皆曇花,故得自我開朗。
「該倒酒了,兄長。」子淵嘴角揚起笑意,伸手扶上季殊肩頭,然而季殊也鬆了口氣答道:「你不原諒為兄就算了,還捉弄老人家。」說著說著便將子淵扶上座。
「聽聞賢弟甫自府內歸來,倒是說說有何奇遇?」語畢,將酒杯推向子淵,退回座上,撐頰。
「我不能判斷她因何出現,但我想她喜歡府內的一切,故作停留。」語畢,將腰間道鳶燈作杯,將酒倒進其中並蓋上。
『人類珍藏的佳釀,原來是這樣的味道,真苦。』
浮鳶忽感一絲澀意漫延,反觀子淵老道依舊面不改色,一臉黑水。
道燈中的酒液緩緩溢散,像是一乾而盡似地,徒留子淵嘴角揚起的笑意。
「兄長的手藝依然犀利,人酒皆不變。」相較十餘年前的自己可是貪杯無數,連季殊也直搖頭。
「想必是故鄉的感覺吧。」季殊聞言,手中的酒杯揚起,暢飲而落。
想來從自己學醫術開始,治不好父親的痼疾,連弟弟也成了殘缺不全,多少的愧疚在那面無表情的神色中徹底掩蓋。
『子淵,你怨我嗎?』
「她習慣了孤獨,厭惡了世間,但她想活著。」子淵不了解她發生什麼,但他明白,她需要的是真正的歸處,所以選擇孤獨。
「難怪北姑娘總說我沒有人味,自古以來誰人家。」索性提起煙然輕抽一口,吐煙。
「明明很在乎他人感受,卻永遠要與人反調,別扮演他人熟悉的你。」
子淵心中明白,季殊是因為放下學醫的熱誠與無從救活父親而自責,自我封閉,曾就他如今的憤世嫉俗。
然而自己亦然,
成了這身殘缺。
醫人尚且困難,
醫心談何容易?
聞言,季殊輕笑,看來他的顧慮是多餘的,但他仍然希望由他親口承認,哪怕只是一句話。
「兄弟情可勝滿桌金銀?」放下手中煙然,酌酒推向子淵,言道。
子淵聞言,答道:「原諒是一個過程,而不是結束。」執起道鳶並將酒接下,一仰而盡。
明白子淵心意的他也終放下內心掙扎,言道:「能形容柳姑娘的個性讓為兄知曉麼?」既然願意待在季雲府,又逢賢弟提及,實該了解一番。
憶起當時的她,思慮後答道:「高傲似寒霜,孤芳傾天下。」語畢,將季殊身前煙然取起,抽起一口長煙,若有所思,他眼裡的她。
高傲似冰菊聳立高處,
眼眸如月華浮掛長夜,
冷望塵世多少貪歡人,
哪怕眾生不著紅塵關。
季殊聞言樂道:「聽來賢弟頗有心得。」言畢之後將酒壺提起並敲了敲桌身喊道:「棠少,替我備酒三壺,莫怠慢貴客。」接過酒壺的棠少點頭示意後遠去。
賞月樓今日雖無賓客,但季殊也不想被他人打擾這難得重逢的時間。
畢竟知道自己有胞弟的人只在少數,若是給弟弟添上麻煩可不好。
子淵一陣吐煙後並答道:「她是九尾狐,但更懂人心,當然在意。」比起人與妖的差異,他更在意柳之艷的際遇如何,畢竟完整的妖如此洞悉人類,必有緣由,那沒有答案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