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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總是所有一切的開端。
愛麗絲的故事始於夢,火柴的光暈是夢,外婆被吞進大野狼的肚子裡時,也在昏昏沉沉做著夢。
一切都是從夢開始,不管在哪節車廂,只要何塞閉上眼睛,便能夢到過去已久的記憶,車廂裡,老女人低頭擺弄一支壞掉的老錶,她把錶的螺絲轉開,打開背蓋後用鑷子夾起指針,當秒針帶動分針,分針帶動時針,她便會讓何塞摸摸錶面,告訴他時間的概念。在四二三節車廂,老女人會勾起銀白的頭髮,將何塞抱上大腿,一面親吻他柔軟的棕髮,暢談世界上數不盡的滅絕與愛情。她將外頭的陽光、陰雨、霧起與寒雪鉅細靡遺地留給何塞,自己卻沒能留得太久。
對她來說,自己死得不算早,對何塞而言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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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塞從來沒嚐過海水,摘過蘋果,他不曾見過秋葉落在肩頭,也無法看見山之頂雲之上的曙光,那些破碎的想像是由老女人一字一句編織成他每晚的夢境,讓他得以一窺萬物,然而隨著老女人的病逐漸加重,她無法再起身述說故事,何塞也無法做夢了。他的沉眠從冒險變成黑暗裡靜靜等待車窗的那方陽光降臨的時間,從此無夢的他不管閱讀多少書,也沒辦法勾勒出篝火與斷崖的模樣,勇者行過之路上有多少石頭,攀爬在荒廢神殿上的植物嗅起來是什麼味道,那些書裡沒有提及的,全都消失在他的世界裡。
「人類總會有一些愛恨情仇。」那隻九條尾巴的狐狸如是說道:「只要你還在呼吸,那些不堪的情緒就會存在,不論你如何吞雲吐霧,嚥下酒液,都沒有辦法拯救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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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未成年的確不該喝這麼多,愛麗絲會不開心的。」另一頭狐狸繞到何塞身後,拍拍他的肩膀順道取走壓在他臂膀下的書,噢,是地海巫師,這可是一本珍貴的藏書。。
「愛麗絲?」何塞看著狐狸,儘管他醉醺醺的,還抽了不少大麻,卻仍然知道狐狸指的是誰。所以他忽然覺得荒謬,這滑稽的世界啊,終歸是被吞沒了。他抬起頭放聲大笑,陽光、青草和每晚束縛他的夢靨,遠不及老女人與他相伴十七年,卻對自己的名字隻字不提,最後他竟是從一頭沒有心的狐狸唇舌間捕捉到她的殘影。
「好吧,看來我真對你們有很多偏見。」何塞收起笑聲,眼前的一切扭曲模糊,他的目光好像越過車頂,看見天上的流星,萬星墜落之地會是樂園嗎?老女人坐了五十年的車,是否真正瞥見過樂園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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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起身,但他剛在酒吧喝了太多酒,走到這裡已經讓酒勁衝上腦袋,更別提他口袋裡的大麻菸,以至於何塞走不了幾步便崴腳跌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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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痛苦地吐出一口滿是酒味的濁氣,而狐狸蹲在他身邊,黑髮垂落的樣子讓何塞想起珠簾,他沒有真正見過珠簾,在車上卻有許多相似的玩意兒,小時候,他在一本書上看見珠簾這個詞,便依照書本的描述,在筆記本中畫上腦袋裡珠簾的樣子,老女人──哈,應該叫她愛麗絲──看見後,拿起筆修改,他才知道珠簾上玻璃珠是如此細密地靠緊,不同顏色的珠子會在房門間形成一幅畫,無論撥開幾次,它都會在一陣叮噹中回歸原樣,就像水面一樣?小時候的他說道。就像水面一樣。愛麗絲笑著回答。
是啊,記憶會不厭其煩地讓他回到過去,愛麗絲一遍又一遍地出現,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她的遺體被裝在屍袋裡,從車窗被扔出去,何塞還記得自己大哭一場,吸毒、喝酒、和隨便是誰上床,那是他從書裡得知落魄的方式,他便深信不疑地做了,可全都結束以後,他沒有感覺到絕望,也沒有任何一絲厭惡,一切於他都是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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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感覺到墜落。他在墜落。
「如果有一天,你能從湖泊裡舀起一掌心的水,你會見到魚群在群山的倒影中游泳,天空和海是連綿不絕地糾纏,市集吵雜的叫賣,雪地裡的暖陽,或許外頭不都是那樣美好,但在車上遠離痛苦是伴隨代價的。」
聽見聲音的何塞抬起頭,瞠大的藍色雙眼中映出的是白髮蒼蒼的愛麗絲。他看見愛麗絲彎下腰把他的領子整理好,並拉著他的手,讓他抽離冰冷的地板。愛麗絲看著他,淡然如她生前,「很多乘客都是自己踏上來的,不論是我,或是你的母親。但你不一樣,你沒有任何選擇,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到外頭去,再決定要不要跟隨列車前往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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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愛麗絲。對,愛麗絲,妳呢?」何塞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裡竄出,他拼命想看清愛麗絲,眼前的景色卻愈加模糊,最終他什麼也看不見,卻依稀知道愛麗絲還在。他又哽咽著開口:「妳為什麼要去樂園?」
然而沉默的世界不會給他任何回覆。
「......何塞?」狐狸──好吧,要是何塞沒有嗨成這副模樣,他還是會尊稱眼前這位服務員一聲橙先生的,要是另外一位,他只會喊他蒼──橙握上何塞的手腕,想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卻發現他早已睡過去了,橙嘆了口氣,將昏去的少年扶到一旁的沙發上,還替何塞蓋上從櫃子裡找來的一件毯子。
「你對他真不錯。」在一旁看著的蒼用手搧了搧鼻前,露出厭惡的表情,「嘶,好重的味道,愛麗絲可沒說過這孩子是個毒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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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是知道我們名字的朋友,對她的孩子多照看一些也是我們應該做的。」橙瞥了眼熟睡的何塞,勾起嘴角道:「走吧,我們去另一節歸書,把這裡留給他。」
愛麗絲。跟在橙身後離開四二三節車廂的蒼瞇起眼睛,聽見這個名字,他這才想起距愛麗絲去世已經過了一年,可她最初出現在他們面前時,那破碎卻仍然驕傲的樣子依然清晰如昨日。年輕的愛麗絲總是抽著菸,還會把馬丁尼帶到這裡,一邊看書一邊喝酒。她說在上車前,她很想成為一個畫家,但隨著支持她的丈夫死亡後,她便再也無法拿起畫筆,過了不久,她便發現自己看不見顏色了。崩潰的她把顏料溶進水裡,把房間潑得色彩斑斕,但她眼裡卻映不入任何顏色,世界變成黑白的樣子後,她就在絕望中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當她回過神時,自己已經在車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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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說,自己終究是懦弱的,色盲是她愛上看書的原因,因為只有黑與白的字和紙是平等對待眾生的,當她沉浸在書裡時,她可以靠著過往的經驗想像泛黃的照片和灰黑的烏雲。她靠著書逃避現實,仗著自己看不見金黃髮絲變得雪白,就拒絕老去的事實,直到她親眼看見何塞母親的屍體被丟下車,而站在車門旁邊的賽羅一臉苦惱地抱著剛出生的何塞,猶豫要不要一起扔下去。當時愛麗絲不知自己是著了魔亦或孤單太久,她竟主動上前,接過襁褓中的孩子,用四季女神的名字,替這孩子取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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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何塞喊她奶奶,她開始接受皺紋。何塞常在她身邊喊著各種顏色的名字,她卻沒有逃開,反而開始接受黑白的世界,因為她已經透過何塞的眼睛,重新看見世界的色彩。何塞逐漸成長,她逐漸老去,但她不再害怕死亡會像帶走她的丈夫那樣帶走她,她也不害怕死亡會像佔據她的生命那樣佔據何塞的生命,因為何塞不屬於這裡。車上萬物都已停滯於此,但他會繼續前進。
這些告解般赤裸的故事,是愛麗絲臨死前才肯說的。她沒有說給何塞聽,而是選擇告訴蒼和橙,那時的她已經躺在床上,淺而短地呼吸著,說一句話便要休息許久,橙盤算著愛麗絲還有一瞬迴光返照得以享受,可她的身體經歷過她年輕時的糟蹋,已經沒辦法給予她最後的溫柔,她就這麼簡單地嚥下最後一口氣,令替花換水的何塞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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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何塞就變了個人,毒癮也是那時染上的,但照愛麗絲和橙的話來說,這孩子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體會這個世界。
看著愛麗絲的死去和何塞的成長,讓他想起一個人。一個教導他和橙成長,最終歸於虛無的人。
然而這些已經過去很久了,久到他不願想起,久到他竟將愛麗絲的身影,與那個人的重疊在一起。
蒼回頭瞥了一眼何塞,微微一笑。
如果有一天,何塞選擇離開,看在愛麗絲的面子上,他或許會選擇給予他一點點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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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沒在噗浪發文了
之後暑假再把累積的作品發來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