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東京寒涼，接連幾日斷續的小雪將屋舍外頭度成一片銀白。
住宅區的某間屋內，沒人能見到的半透明少女坐在書房的半空中，看著青年坐在電腦前敲擊鍵盤，碧綠色的眸中打轉著複雜神色。

看著面前這張可以說是從小到大都在看的面孔，她的腦海中不知道第幾回浮現起過去相處的點滴。
有她生前的互動，也有她死後的單方觀察，當然也包含了多月以前可說是意外之喜的久違對談。

隨著回想，原先有些動搖的神情顯得更加堅定，於是她不再猶豫，繞到青年身後落地，伸出雙手輕輕擁抱了人一下，這才向外頭走去。

這是自她死後第一次主動離開對方，自己前往某處。
身為靈體，其實她沒有必要像活人一樣行動，大可以直接穿越建築物採取最短路線，但就像是想紀念什麼一般，今日的她卻是做著與活人相同的舉動——走路、等車、搭車。

她在留給自己的這段時間中漫步，看著夕陽在天際落下，墨色渲染大地。
她在晚上七點時抵達了京都，下了新幹線後隨著記憶中的路走去。

照明不足的街道在夜色中顯得更加靜謐，彷彿與白日是不同的空間一般，顯得更加陌生。
不過她本來也就對此處不熟沒錯。

在來到那間名為泉相寺的寺院門前時她其實是有點牴觸的，不為別的，只是那種難以言喻的壓力。
但這回沒有人陪她，而她也不打算退縮，於是在做出深吸一口氣的動作後便舉步邁過門檻，尋找起自己想找的那人。

「……」萩谷動筷子的動作頓了一下。
「……怎麼了嗎？」原先要把白飯塞進嘴裡的宮岡顯然也注意到了，只是比起萩谷的停頓，只會對惡意起激烈反應的住持倒是普通的抬起眼。

而穿黑色和服的少年緩緩地搖了搖頭，面帶輕鬆的微笑後將餐具壓到自己的碗上，「我剛好吃飽了……那麼我就去看看外頭的情況囉。」
「嗯，慢走。」宮岡舉起筷子隨意的擺弄了幾下，便繼續低下頭吃自己的飯，讓萩谷一個人走出這間平房。

將拉門拉開時正好正對著寺院大門，萩谷就維持著兩手交疊於身前，站在門前的姿勢，緩緩向前傾身行禮。

她本來已做好了要一間間房間看過去來找人的心理準備，因此當就這麼輕易地看到了想找的人讓她有些意外，不過這樣很好，不然要一路找過去感覺也有些沒禮貌。

「您好，冒昧來訪打擾了。」霜走到對方面前，微微欠身也行了一禮後向人笑道，「萩谷先生，我想麻煩您幫個忙，請問現在有空詳談嗎？」

老實說他是挺訝異對方竟然會脫離憑依的對象來找他，相信這對靈來說負擔應該不小。
但既然來了，他也只是點點頭微笑。
「那就請進吧。」萩谷擺出往寺院裏頭走的手勢，接著並沒有走上玄關，而是直接繞過平房正門，然後在走了一段路之後拉開一面障子，示意對方可以直接進去坐下，而不用擔心被誰打擾。

感謝地向人點了點頭，她依著對方指示在一邊位置上坐下。
有些侷促地拉了拉裙擺整理了下褶皺，她這才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是這樣的，我想我差不多也該離開了，所以想麻煩您幫我一下。」她笑著抬手指著自己，「嗯……是叫送靈嗎？還是除靈？」

他本就挺訝異的了，但在聽見對方說想要請他將她送走，萩谷似乎又更驚訝了一些，只是面上不顯，維持著原先那副平和的模樣，在對方面前大概隔了一兩個人的距離處正對著坐下。

「除靈這個詞是指去除惡靈，用在您身上似乎對您挺失禮的呢，」萩谷掩著嘴輕笑了一聲，「『成佛』，感覺比較適合您。」
他想他還真沒遇過有哪個靈真的直接來找他請他將其送走，所以在說完上述話語之後便輕輕斂下眼，下一次重新抬起眼時有些試探性的詢問。

「那……您需要我幫您替誰轉達什麼事情嗎？」

「但我可沒有神佛這麼偉大呢。」她忍不住覺得有幾分好笑，真要講的話她還是覺得自己本質上比較接近惡靈一些，畢竟她可是糾纏了人十幾年，只是她沒想害人而已。

「這是要麻煩您的第二件事沒錯。」霜笑著點了下頭，腦海中浮現了那人的身影，碧綠的眸中帶了幾絲懷念不捨，但卻沒有絲毫猶豫地道出了接下來的話，「麻煩結束後再幫我跟丹說一下。」
既然已下定決心來到此處，那她就沒有打算退縮，再多不放心也不會改變她的主意。
丹的人生一直都與她的事捆綁在一起，她不放手的話，對方永遠都無法放下這些事的吧，也是時候該讓對方為自己而活了。

「首先，希望他能好好照顧自己，多在乎自己一點，不要勉強自己，身體心理都是。」她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
這是她那一回跟人溝通時也在講的事，儘管知道自家兄長大概又會沒意識到自己在逞強，她還是希望對方能更放鬆與在乎自己一些。
所幸的是，他身邊不再是沒有人了。

「再來，既然有了重要的人，那就好好珍惜對待人家吧，還有，不要讓對方擔心。」
這些時間以來，這兩人的相處她多看在眼底，自然注意到了丹習慣把事情都自己扛起來的舉動可能會讓群青擔心，於是還是多嘴了一句。

「最後……」講到此處，她語氣頓了頓，忍不住斂起眸，原先尚能壓抑的情緒有這麼一瞬間幾乎失控。
她可以笑著離開，笑著說無所謂自己的部份，但這事仍舊無法平淡以對。
因為這是造就影響了他們這十幾年的事，也是丹揮之不去的傷痛。

「不論過去，還是現在，我都沒怪過他。」她抬起頭，盡力壓抑不讓語氣出現顫抖，「所以請他不要再責怪自己了，還有對不起，讓我再任性一次吧。」
早該說的、與來不及說出的話，透過另一人去告知或許也比較好，不是當面的話，他應該也比較能接受吧。

「大概就是這樣子，麻煩您了。」抬手按了按眼尾讓自己情緒平復下來，霜向萩谷低頭行了個禮，「用電話告知他就好了，手機號碼的話我報給您？」

還真是果決的人啊、不、應該說是靈？
萩谷固然是有稍稍感覺到對方的情緒，對任何人來說離別總歸不會是好受的，而他很佩服對方能夠在此時此刻此地，還能冷靜如廝。

但萩谷終究是點了點頭，再搖了搖頭。
「那我希望也能用寫信的再傳達一次，您覺得如何？」他想，透過電子音傳遞的訊息，只要掛斷電話就不存在在這世界上了，他還是個多情的人，所以他希望眼前這名女性的任何一點意念可以以任何實體的方式留存下來，哪怕是只有這三言兩語也好。

「只是這樣的話就要麻煩您報上住址了，如果尚且不信任，那麼還是可以只採用電話。」萩谷溫潤的補充。

「這……」沒想到會聽到這要求，原先果決的少女此時難得地遲疑了起來。
倒不是不信任眼前的人，而是她不確定自己干涉、洩露丹的住處是否沒問題，畢竟他的職業還是有著風險在，雖然讓萩谷知道應該沒問題，但會不會在過程中意外讓不該知道的人知道呢？

而且，留下東西給對方，是沒問題的嗎？
她不知道，有了東西做憑弔的話，會不會反而讓人花更多時間才能走出來？
可以的話，她是希望對方徹底放下淡忘她的事的，因此有些擔心留下書信的話是否變成另一項枷鎖，將人又一次地束縛住。

但……是私利吧，可以的話她也是想留下點東西給丹的，畢竟這會是他們最後一次的交流，即便不是真正的對談，但有個媒介的話也能更像是對話吧？即便他們都無法得知彼此的反應。
而且，這樣子拒絕的話，就好像是不相信面前這人一樣，這實在是有些失禮，明明是自己拜託對方的。

「您不介意這比較麻煩的話是沒問題，那就麻煩您了。」於是在猶豫之後霜輕輕點了點頭，開口報出丹的住址。

那些停頓彷彿正對他昭示著霜小姐的動搖以及猶豫，但最終得到的回應是應下了，萩谷也就免去了那些幫對方擔心的想法，自和服內側掏出手機，記下住址之後再度看向霜。

「那麼，您想要告知丹先生什麼，可以一句一句復述給我，我幫您記下，寫下來之後再寄出去——需要用中文嗎？」

興許是身處日本，兩人間的溝通也是日文的關係，她直到聽見最後一句才想起眼前這人是懂中文的。
雖然筆跡不會一樣，但這似乎代表了這封信可以更像是她寫的一般，感覺好像不錯。

「那就麻煩您了。」於是她笑了笑，應下了對方的體貼，隨後整理了下思緒，用中文緩緩道出想留下的，用自己語氣來述說的字句。

萩谷也回以一個淡然的微笑，將對方所述全都一絲不苟的寫在信上，於最末尾補上他自己本人為何會代筆這封信的緣由，再拿起來放在霜的眼前讓人確認。

「那麼再打電話？還是……信件就好？這封我等一下封起來就會拿去寄了。」
而在說這話時，他同樣又再度掏出手機來。

「信件就好了。」伸手撫過信件表面，先向人點了點頭表示內容沒問題，霜接著搖了搖頭，笑得有幾分無奈，「要是聽到他的聲音的話我可能就不想走了。」

自己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的這一點勇氣，若是聽到丹的聲音的話可能就會消失殆盡了吧，所以把所有的留戀都寄託在那張薄薄信紙上就夠了。

「是嘛。」
萩谷當然尊重對方的想法，只是自己是個用情至深之人，果然在聽到霜說可能不想走這幾個字時自己也是會有稍稍動搖的吧。

不是沒見過這般場景，只是如此平和的可能此生幾乎不會再出現了，所以他會連帶的感到有些留戀是正常的吧。
不過這並不足以成為停下的理由。
他也回以一個淡然的笑容，將信件平整的折起以及將手機收好之後換成將佛珠拿在手中，眼神也收斂許多，不再只有純粹的溫情而帶了點莊重。

「那麼，如果您做好準備的話，我就替您念經。您只需要心平氣和的坐在原地即可。」

來到了正事，她這才想起自己沒有問過接下來自己會前往的是何處，沒有信仰的人是否沒有問題，以及能否有天與在乎的人們於死後的世界相見。
層疊的疑問冒出，但她最終只是握了握拳後鬆開，沒有向眼前的人尋求答案。
畢竟若是答案為否的話，她真的會不想離開的，還是別知道比較好。

「好的。」想了下，霜向萩谷揚起淺笑，語氣中帶有感謝與幾絲歉意，「這陣子以來也麻煩您了呢，謝謝。」
若是對方一開始沒有管上她這些事的話，或許會比較好嗎？至少不會被她拜託上，必須承接她與丹之間的糾葛吧。
像這一回，她也無法給對方什麼報酬，卻又任性地讓對方代傳話語，其實不太公平呢。

而萩谷給霜的笑容始終都是毫無芥蒂的模樣。
報酬之於他不是必須的，或許該說被留下的生者能夠擁有好的未來之於他就是報酬，畢竟他信因果輪迴，現在的所作所為未來都會成為果回報到他身上的吧。

「不客氣，能夠以我的力量幫助到您也是我的榮幸。」畢竟他原來可是恨不得沒有這雙眼睛呢。
萩谷淡然的笑，拿起檀香木佛珠後朝對方點點頭，接著便闔上眼，以和緩的誦經聲開始一遍又一遍念著經文內容。

每念一次就撥動一顆佛珠，默默地記數。
希望您能拔除一切業障前往極樂，希望您能得生於淨土，希望您在踏上彼岸的路上能順遂平安。
而下一次萩谷睜開眼時，方才的靈早已不在。

於是萩谷緩緩的朝那個空位行了個磕頭禮。
「祝願您一路順風。」

事情就這麼在其中一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過去，直至那之後的一日下午。

手上拿著剛自信箱取出的郵件走回客廳，看見其中一封信件的署名，丹的眼中浮現些許困惑。
「群青，你最近有跟若虛無聯絡過嗎？」雖然知道應該不太可能，不過他還是向窩在沙發上的少年問了一句。

儘管這半年有與對方互動過幾次，但他並不覺得他們間有熟到對方會主動聯絡的程度。
而且都什麼年代了，居然是寄信來而非傳簡訊，就算萩谷不知道他手機號碼好了，尚哉是知道的。
最怪異的還不是這點，而是對方是怎麼知道他住址的，他應該沒跟那幾人說過這件事才對啊。

當青年的問句落在安靜的空氣中時，他便從手上的畫作中抬起頭，正巧看見對方手裡那疊信件，一對墨色載滿了疑惑，最後回以無聲的否定。

他和萩谷在現實中並沒有太多的往來，儘管兩人曾是中學時的前後輩關係，但此次再相見後他們並未有更多的交流，他甚至連真實的名姓也沒有透露過，更甭提是主動聯繫對方了。
群青確實不明白對方為何會知道他們的住址，但想來丹和神社的幾人也有交情，或許是透過他們得知的？寄信來是為了問安，還是上次拜訪後有什麼疏漏之處？

擱下思緒，他輕聲問道，「新年賀卡？」
甫過新年，若是對方是因逢節特地寄信，倒也不是什麼奇怪事。

「不知道呢。」群青這猜測也不無道理，按丹對萩谷的印象，那名過份禮貌的少年就算做出這舉動好像也不是不可能，但這無法解釋為何對方會知道他住址這件事。
無法解釋的情況讓他心中漾起些許不安感，稍作猶豫後他坐上沙發另一側，將其他信件放在桌上，拆開這封意料外的信件。

躍入眼中的字句是極為熟悉，理應不該出現在此處的語言，金瞳在甫看見第一句話時便蒙上一層錯愕，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扭頭往身後看。
儘管筆跡與陳舊記憶中不同，但那語氣他太過於熟悉，是屬於霜的口吻。
——這封信到底……

咬了咬下唇，丹強行按下翻湧的思緒，將視線移回手中的薄紙上。
然而當視線逐一掃過上頭字句，他原先尚能維持的冷靜也不復存在，像是不死心般地又看了遍信件內容，希望是自己看走了眼，卻只是妄想。

那甚至帶著幾分俏皮感，刻意營造輕鬆氛圍的語句，以及信件末尾由帶筆者寫下的始末解釋都無比的刺眼。
原先隱晦的不安感化為真實，與無數疑問一同將他思緒攪成一片混亂，只能愣愣地看著信紙，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起先並不算是很在意信中內容，於是見人拆開信封後便將視線移回畫本上，直到眼角餘光瞥見對方向身後的空氣扭頭一瞧的動作，這才略帶困惑地抬起頭。

丹那舉動無疑是昭示了信中內容可能與妹妹有關，但群青不認為直接湊近跟著一窺信箋是個好主意，於是便只是待在原地觀察著對方的神情變化，卻意外將那混亂與錯愕交織的面容完好地映入眼簾。

「發生了什麼？」輕淡的語句落在空氣中，見了對方反常的舉動，他的心底也隨之升起幾分擔憂與不安，他的直覺告訴他裡面所書寫的內容或許並不是單純的新年祝福那麼簡單。

群青的聲音適時傳入耳中，將他暫時從紛亂的思緒漩渦中扯出。
「……沒什麼，只是霜去了該去的地方而已。」勉強按下動盪心神，丹扯了扯嘴角，試圖揚起平時的笑，儘管連他自己都知道大概沒有成功。
句子彷彿骨梗在喉般，費了好大力氣才能擠出，在這搖搖欲墜的表象徹底崩落之前，他只來得及扔出一句「我想起剛剛還有事沒弄完」後便抓著信紙，逃避般地躲回書房。

掩上房門，他幾乎是跌坐到椅子上的。
信紙被隨意扔在桌上，殘餘的理智只讓他記得不能將之弄皺或多添摺痕而已。
畢竟這是她最後留下來的東西了。

在愣神幾秒後，丹拉開抽屜，自裡頭拿出一枚骰子。
他已經很久沒在家裡拿出骰子了，而這回也並非打算用此決定事情。
他只是頭向後倚在椅背上，兩指夾著骰子舉至眼前，看著上頭殘留的使用痕跡。

這是最初的那顆骰子，曾屬於兩個人共同擁有，承載了那幾年間的回憶，也是少數他離家時有帶走的物品。
手指撫過上頭顏色依舊鮮豔的點數，丹眼前的視線卻是開始模糊，當再也分不清自己看的是骰子還是淡色的天花板時他索性閉上眼，握緊了骰子的手覆上眼，咬著下唇任由濕意浸染衣袖。

他應該要高興的才對吧，當她在那麼多年後總算願意放下這些，重回原先路途之時。
可是為什麼他卻如此想哭呢，明明這是好事才對。

「妳真的……很任性。」
任性地留下來，又任性地離開，都不留給他抗議的機會。
就連最後這次，也還是不讓他送。

聽見那句解釋，群青大致可理解為何信是由萩谷寄來的了，或許那位飄遊陽間的少女終於決心踏上屬於亡者的道路了吧。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意識到青年面上那潰不成形的笑意代表什麼，對方便像是深怕他察覺那些藏於勉力扯出的弧度中的情緒，飛也似地遁入書房，徒留他一人。

群青認為確實該給對方一些空間，無論那封信寫了些什麼，都是屬於至親留給丹的最後一段話，更是那名少女在這世間最後的痕跡，於向來將妹妹置於心底深處的丹而言都是莫大的衝擊。
但他可不放心留對方一人承受那些情緒，於是便在幾番猶豫後仍舊下了沙發，輕輕地推開書房的門，並將那人少有的脆弱納入視野。

一對墨色愣了愣，但比起因眼前少見的情況怔在原地，他明白此刻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做——於是他輕步來到青年面前，在對方還未即時反應過來前將人的頭靠在自己肩上，輕輕拍著對方的肩膀。
不必逞強，不必壓抑，不必埋藏起來。
他可以接住屬於對方的這些傷悲與不捨，所以只需放手盡情發洩，在這裡不必強裝堅強也沒問題。

他並沒有體會過生離死別之事，或許無法完全同理對方的心情，但儘管丹就此孤身一人，他仍會在熟悉的那個位子等著、陪著對方。

他放任思緒被情緒沖刷成一片空白，這也使得他對外的感知力弱了不少，直至群青站到身前時才察覺到對方的靠近。
……原來他忘了鎖門嗎？

趕忙用手背胡亂抹了下淚免得讓自己看起來太難堪，然而丹才剛放下手還來不及開口，視野便隨著那不算強硬的力道改變。
緩緩眨了眨眼，他愣了半晌才緩緩意識到現在是什麼情況，忍不住張了張口，卻講不出拒絕的話語。
屬於群青的溫度傳來，加上那輕拍安撫的舉動，壓抑的情感彷彿找到了宣洩口一般，於是他在停頓後抬起手環住對方，抓著對方衣服並將自己的臉埋在對方肩膀上。

他唯一還能控制的只剩不讓自己哭出聲。

他從未見過丹情緒這般失控的情況。
若說訝異，那必定是有的，但竄上心頭的驚訝與不知所措旋即便被一種深沉的、無盡的、揪心的情感佔據。
他與那名少女並沒有太多的來往，對於她的離去，群青充其量只能予以祝福，但見了青年的傷悲，他的心底竟也跟著喚起絲絲不捨與惆悵。
或許不希望重視之人深陷苦痛傷悲的心情，無論是誰都是一樣的吧。

他並未開口詢問信裡寫了些什麼，只是在丹恣意宣洩的同時也安撫性地伸手輕攏住人，暫時將肩膀借給對方，直至對方逐漸平復。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因為這件事而哭。
當年不論是接獲噩耗時、處理喪事時、還是那之後的日子中他都沒哭過，不是不難過，而是當自己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時，他並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在同樣悲傷的父母面前表現自己的難過。
而這一次或許可以說是歪打正著地給了他宣洩的機會，不必擔心自己的情緒會影響到事件的相關者。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只知道壓在心中的沉悶與悲傷確實隨著這輪發洩而減輕了不少。
雖然並非完全消弭放下，但似乎，感覺沒有那麼難受了，當少女的身影與笑顏浮現在腦海中時。

直至沸騰的情緒總算平靜下來，不再難以控制後丹這才鬆開手抬起頭，並抬手抹乾殘餘的淚，向群青扯出一抹帶著感謝之意的淡笑。
「謝謝。」雖然不至於嘶啞，但他的聲音還是因此帶上了鼻音，在瞥了眼對方肩膀後丹的神情帶上幾分不好意思，「抱歉，弄溼你衣服了。」

儘管仍舊對於自己先前的崩潰舉動有些不自在，但他的確很感謝群青這主動陪伴，讓他宣洩的舉動，也對因此讓對方分擔了自己的情緒而有些抱歉。
明明一開始躲回書房就是因為不太想影響到對方的，結果還是破功了。

「小事。」以簡短的話語承接住對方的謝意與歉意，他眼底的墨色仍舊平穩，但其中蘊著的憂心也隨著那抹淡笑開展而隨之弭平。
見人也緩下情緒，群青也就收回了自己的手，但仍是盯著人好一會，確定對方已然無事這才輕輕開口接續道，「這樣很好。」

他指的並非霜的事，而是丹能夠、願意將這份傷悲發洩出來，而非如往常一般將之深深地埋入心底，直至自己再也找不著，便視其不存在，他覺得這樣比什麼都好。
自然是不需為此感到愧欠或難為情，畢竟他留在對方身邊，便是希望能拾起這些情緒，不讓對方獨自承擔消化。

領會到群青的意思，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他自然是懂把情緒發洩出來比壓在心中來得好，只是他還是更習慣自己消化，畢竟沒有人有那個義務去承接他的負面情緒，他也不想造成他人困擾。
不過的確，這回狠狠宣洩一輪後心情真的輕鬆了不少，他也更能平靜地面對關於霜的事，而非壓抑情緒裝作無事了。

「你想知道內容嗎？」邊想著似乎該寫個回信向萩谷表示謝意，丹的視線落到桌上的薄紙後想起了先前沒有向群青說過那封信的內容，於是開口問道。
反正裡頭也沒有什麼不能講的事。

沒有立即回答對方的問題，群青思索了會並謹慎確認眼前人的狀況，這才點了點頭後淡淡回應，「你可以的話。」
想來那信中必然多是霜留下來的話，他並沒有一定要知曉對方私人信件內容的理由，但若是對方不排斥分享，那他也未嘗不可聽聽，也當作是讓丹有個訴說的空間。

他還記得少女那時特地湊近他耳畔所說的那些話，自然不必對方操心與提點，他也會看顧好人，不讓青年再獨自將一切攬在身上。

「那我們回外面說吧。」畢竟讓群青站著聽他講感覺不太方便，也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丹在將手上的骰子收回抽屜後便拿起信紙，往客廳的方向走去。

坐上沙發，丹將信紙攤開遞給群青，手指向第一段字，然而聲音卻在出口前頓住，忍不住露出幾分苦笑。
結果他立刻就沒做到了呢，霜所交代的這些事。

「這邊，她叫我多在乎自己點，不要太勉強自己。」收斂起發散的思緒，他開口翻譯起那些語句，省略了霜的語氣，只是簡單轉述內容。
「這邊，她……叫我好好珍惜對待你，不要讓你擔心。」手指往下移，丹頓了頓，有些尷尬地看了群青一眼，「她是沒點出你的名字啦……但我不知道若虛無會不會猜到我們的關係。」
這算被迫出櫃的一種嗎？雖然他的話是不太在意讓別人知道沒錯，但讓不太熟稔的人知道他們間這層關係總感覺有些微妙，還是希望對方不要察覺最好了。

「然後最後這段……」手指再次往下移，在指向那句話時卻是輕輕一顫，丹抿了抿唇壓下心中泛起的情緒漣漪後只是簡單地說了句，「她讓我不要再因為當年的意外責怪自己，就這樣。」
他大概還是無法完全放下這件事吧，但就算是安慰也沒關係，在看到她說沒有怪過他時，他的確稍稍能夠釋懷一點了。
或許終將有一天能夠看淡吧，如果這是霜所期望的結果的話。

「至於這部分，是若虛無在解釋他會代筆的原因。」指著信件末端的幾行字，丹無奈地聳了聳肩，「那傢伙幾天前自己悶聲不吭跑去找對方把自己送走了，大概就是這樣子吧。」
明明讓他送一程也沒關係吧，其實對於自家妹妹的離去他還是覺得鬆了口氣的，總比強行留在現世好，只是對對方不告而別的舉動多少有點怨言。

回到客廳後他便在丹身旁的位子落坐，跟著對方手指的軌跡一同看起了那封以端正筆跡書寫的信，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信中的文字全是他所無法輕易看懂的中文，也難怪對方不是直接將信紙遞來、由他自行閱讀了。

視線隨著丹的手指的方向游移，大多時候他只是靜靜聽著對方的翻譯，直到翻譯至雙方關係那一段時，群青向來平淡的神情也不免跟著晃入一絲複雜的神色。
他確實是不怎麼希望這段關係曝光，也不知道少女當時究竟是怎麼和萩谷說的，但事到如今再解釋似乎只顯得欲蓋彌彰，要與已離去之人追究也是徒勞，想了想他仍舊是輕輕點了頭表示理解。

「她說的很對。」見丹結束了說明，他在抬起視線的同時也輕聲回應道，「要聽話，不要讓她擔心。」
一如預期，霜所留下的話多是他所能想像的內容，或許這對兄妹也總是將彼此置於自己之前吧，群青不難理解為何丹會在讀了信後少有地情緒潰堤，但心底也希望對方可以如少女所願，今後能不再懷著愧疚而活。

「……知道了。」回望那雙平靜如水的墨瞳，丹笑得有些無奈，「我盡量。」
自己真有那麼容易讓人操心嗎？他明明在去年跟霜溝通後沒有再做那些可能讓自己遇到危險的舉動了吧，也沒怎麼勉強自己吧，心情不好的話也有想辦法排解掉了。
不過的確，他並不希望讓對方擔心，雖然霜願意離去應該也是比較放心了的關係？

「我應該晚上會去寄回信，順便買點謝禮。」離去的人怎麼想的終究無法考證，於是他暫且擱下思緒，向群青揚了揚手上信紙道，「可能會晚一點回來。」
雖然原本有些想問問對方要不要出去散步一下，不過現在外頭的氣溫還蠻冷的，對怕冷的群青而言應該不太適合，於是他便歇了這心思。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輕輕點了頭作為應答，畢竟在他眼中的丹，確實相比過往更願意依賴他人了些，這確實是件好事，至少那名少女應該能夠心無掛念地離去了。

「一起去？」儘管正值冬季，但今晚似乎不會下雪——事實上他也不認為寒冷是足以令他留步的理由——群青認為自己可以陪著人做這些零碎卻必要的事，但他在話語出口後仍是遲疑了下，最後補上一句，「想獨處也可以。」

如果對方需要陪伴，自然是毫無問題；而若是丹想要的是獨處的空間，那他便可待在此處，等待對方回來。

「好啊。」心頭縈繞著淡淡暖意，來自對方的關心與體貼總是能讓他感到開心，於是在確定群青不覺得出門勉強後丹便笑著應下，「那就麻煩你陪我一趟了。」
的確比起獨處，他會更希望有人陪伴一些。

於是在群青點了下頭，拿起擱在一旁的畫本繼續作畫後，丹也起身回到書房，拿出一張空白的紙在桌上鋪開，幾番斟酌後落筆，寫下感謝的話語。

儘管心中還是對霜的離去有些不捨，不過這終會隨著時間淡去，總有一天，留下的會只剩懷念與祝福吧。
願她前往彼世的路上能夠一路順安，若有來生，則能有個普通的家庭，過個普通的人生吧，這樣便是最好的了。

謝謝兩位陪我解莫名其妙出現的通靈個人線

我喜看放閃 （好）
若虛無感知 （骰屁骰）

（不要用幽靈表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