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還沒看《鐵達尼號》;每年,我都要看至少一遍。
災難片存在的意義到底何在呢?我會說是可以映照人在面臨極端環境下所散發的光輝與腐敗,而光輝與腐敗則必須兩者皆具,只展現其中一面,便是有失拍攝一部災難片所應盡的義務。
《鐵達尼號》之所以出眾,就是因為光輝與腐敗都不是非黑即白,它們都被蘊含在複雜而全面的人性之中,而人性二字本身就難以中立,每個人嘴上說出人性時都往往透露著自己的樂觀與悲觀,往往期待著它向光輝或腐敗再傾斜多一點好符合自己的審美哲學。
然而《鐵達尼號》其中的角色,都只是一顆顆螺絲,在船上社會這座大機械毀壞時,在集體求生與個人求生這兩種本質上都自私的求生本能間相互拉扯而已;他們做出了行動,卻不是建立在某種對人性的過度描寫上,而是因應著每個人的崗位、階級與遭遇到的處境、接觸到的人事物,做出了自然而誠實的反射動作,你拉遠看便會發現光輝與腐敗都涵蓋在其中,以親切寫實的比例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說起來,最寫實的作品往往有著這個特徵,它甚至不去突顯光輝與腐敗,就像是將光輝、腐敗都只視為過往觀眾檢視人性時的審美陋習,善惡本身不存在,而是行動會造成利益與損害。說起來,當結構失序,船上所有人的性命都面臨危機時,求生這個明確的任務就挑戰著每個人的思緒習慣,過往的價值觀亦可因此崩盤。比起單純去討論人的自私與大愛,在所有人的行為起點都具備百分之百私心的情況下,自助與互助行為本身就是交互發生的,而壓力給人的變異更引導非原生邏輯突然出現在一個人的行為模式中,這時人們會必須花更大的精力去解答從古至今的人本問題:我是誰?
我是誰?主角蘿絲的每段故事中都反覆地在提問這個戲劇創作中最基本的命題。是的,這確實是老酒了,但1997年的《鐵達尼號》中,它卻在災難之下與所有求生者一起得到了新釀。
認清自己是誰,決定了我們活下去的方式,而活下去這件事本身得到了考驗,我是誰這個議題在某些人的心中就會被擱置;而顯然地,劇中有些角色被迫失去原貌或早先對自我的追求,但另一些卻因此得到了答案。蘿絲在必然的得救與自由之中作出了選擇,與其繼續回到原本的生活當一隻籠中鳥,不如把握剩下的光陰與值得的人相處,而傑克正是蘿絲對自由渴望的主因,日復一日過著傀儡般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只要無所追求,自由就毫無價值,傑克的存在改變了這一點,唯有拋下束縛,她才能夠與傑克共度剩下的時光,這更解答了她從電影開始時對自己是誰的疑問。
然而即使放棄了安全,並不表示蘿絲就放棄了生存,兩人一路掙扎直到最後傑克終於無法支撐自己的性命。蘿絲也曾想過殉情,選擇用這種輕鬆而浪漫的方式結束這場轟轟烈烈的愛,但她更意識到傑克的愛來自於對她自身的珍視,繼承了將傑克最重要的人保護好的使命——也就是為了傑克而存活的使命,她要不負期待地去實現傑克對她許下的人生,再次為「我是誰」提供了一個更加確切的答案。
傑克跟蘿絲難道不是自私的嗎?他們在求生的過程中難道未曾置他人於險境嗎?但他們有因此失去光輝嗎?我們看到的善惡往往是過度簡化後的描寫了,近年來由於高品質、全年齡取向還具有文藝內涵的大成本商業片成為了市場主流,因此兼顧精彩亦不簡化善惡的作品並不罕見,對人性單純的樂觀或悲觀已經難以滿足觀眾的胃口。但真正同時在敘事與視覺呈現上都能做到如此突破的,除《鐵達尼號》外,恐怕要等到2019的《終局之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