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中，可能有令人不適之描寫）

——許先生，我再問你一次。

『都不知道，唱片行的許老闆有多疼老婆！』
『聽說、連讓她去市場買菜也捨不得呢。』
『到巷口丟垃圾那點距離，都是許老闆去的。』
『話說，你們有看過他老婆嗎？』
『有是有，但不常見，她也不愛跟人講話。』

他問她：為什麼不出門？
廚房滿是抽油煙機轟轟作響的聲音，不曉她聽見沒有，也可能只是敷衍，穿著滿是油污的圍裙，回頭看。

她笑了笑，喊他：
「去洗手，來食飯。」
（khì sé-tshiú, lâi tsia̍h-pn̄g）

『哎，聽說跟他老婆生病有關係。』
『生病？』
『就是頭殼歹去（thâu-khak phái-khì）那種。』
『哈啊？怎麼會這樣？』
『沒關係啦，女人漂亮就好，就算有點問題——』
『還是會有古意（kóo-ì）的男人願意服侍。』

他問她，為什麼不出門……
客廳裡時鐘早壞了，停在十二點整，時針分針齊齊向上指，像是雙手合十、虔誠禱告的手。

竹凳上，她咬斷打好結的線尾：
「囡仔人莫問遐邇濟。」
（gín-á-lâng mài mn̄g hiah-nī tsē / 小孩子別問那麼多）

『許老闆也是無采（bô-tshái / 可惜）。』
『長的不錯，又肯腳踏實地做事。』

『——卻娶了個瘋子。』

雨停了。
連日大雨，久違放晴。

他拉著她的手，硬是推開鐵門。
七色彩虹橫亙天際，他只能看見兩色，但他不在乎。人們說那景致值得一看，他想讓她見見天明。

女人露出笑容。
纖細、蒼白，強風一吹就能折斷，美麗動人的年華沒入皺褶。他晃動手臂，想踏出巷口，去雜貨店、市場、書鋪、學校、任何沒有油垢、沒有灰塵、能自在呼吸的地方。

然後，她渾身上下都在顫抖。
雙膝發軟，驀地跪倒在地，低垂著頭，甚至不敢直視前方。她在恐懼，但在對什麼恐懼？他愣愣地往前看。

男人。他的父親。

笑容滿面，目光冰冷又溫柔。

『相親第一次見面，發生的事。』
『……但對你媽媽來講，也不算壞啊？』

『你仔細想想，女大當嫁。』
『都幾歲了還嫁不出去。』
『難道要擺在家裡爛了，等著收屍？』

他嘶吼，為什麼不讓她出門！？

浴室花磚地，黑褐色血液被水稀釋，縫隙間流竄。他雙膝跪地，遍體鱗傷，滿是被抽打鞭笞過的痕跡。

那是強暴。

將慾望強行撐破他者的絕望。
是痛、是惡、是無恥至極。

一桶髒水往臉上潑濕。
男人俯身，輕拍他的頭笑：

「你共我相仝，以後你著會知。」
（lí kā guá sio-kāng, í-āu lí tio̍h ē tsai）
（你和我一樣。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沒有人會相信瘋子。

女人死了。
男人搬了家。

他只能逃離。

——許先生，我再問你一次。

門打開的時候，你看見什麼了？

旅館裡，走廊狹窄。
像是陰道，狹窄、潮濕，並不柔軟。匍匐爬行、倉促逃亡，假如等待，所有的生都會在掙扎後被剝奪為死。

矯揉造作的長地毯，落滿煙灰、檳榔渣，以及或淺或深的汙塊，小房門捱得極近，類似取暖。
然後燈亮起，房號的燈，鋪天的影子——

年輕女孩推開門。
短髮凌亂，制服被撕扯、斷裂。她哭泣，她喊叫，她求饒，向他這個卑微的清潔人員說，有人要侵犯她。

假如連陳年的汙垢都掃不去、清不除，
還妄圖解決什麼樣的垃圾？只是作夢。

持刀的青年歪嘴咧笑。

腳步踉蹌，朝他衝過來。

他看見什麼了？

他看見一個惡鬼。
他看見他的父親。
……

他看見，可能的？他。

所以他只能殺死一切。
所以他只能殺死一切。
所以他只能殺死一切。
所以他只能殺死一切。
所以他只能殺死一切。

「如果像你說的。」
「那是強暴，那不是愛。」

「在那之下，誕生的你，」
「又是什麼？」

什麼也不是。

所以他只能殺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