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記者還真不嫌事大。」一面接受著無線耳機裡傳來的任務通訊，懷裡筆電左螢幕由他紀錄著細節狀況，右方則播放現場的記者直播報導。

「有什麼狀況嗎？」陸止幾乎是一分鐘一次的詢問，雖然他從連結的情緒裡感受不到什麼波瀾。
「…人質打了一個噴嚏，算嗎？」哨兵的聲音聽著有些遲疑。
「姑且算沒事……算了，我紀錄一下好了。」

相較於其他蓄勢待發的同事，負責在高處觀察情況的陸止這方確實是輕鬆了些，作為嚮導協助哨兵強化感官的同時，身負紀錄現場狀況的任務。

「沒有動靜，over」他朝無線電進行定時回報。

這樣的狀態已經僵持了幾個小時，救援方除卻試圖隱密潛入的特殊小組外誰也不敢有所動靜。

穿著一身制式漆黑防護衣，手上揣了把沉重步槍，加百列標誌性的金髮收整於頭盔中，乍看之下與其他隊員別無二致。

他在這場任務中屬於後備火力支援。

第一批營救小組正在潛入銀行內部。
而加百列所屬組別的工作是緊盯外場狀況，排除任何可能的異變。

身旁人頭竄動，挨著隊友的肩頭，加百列垂下眼簾。
他大概永遠不會習慣和那麼多人共同行動。

隱身於某條防火巷中，隨著按部就班的任務進展，金髮哨兵不由得愣神起來。

此次行動由恐怖分子佔據了銀行，同時挾持了在場大量的人質，明面上由對方佔據著主動權，可救援方也不可能毫無作為。
陸止蹙著眉頭，雖收集情報並非只有他們這組，可這幾小時下來集中於關注情報的他難以鬆懈。

雙手敲打鍵盤記錄下上一分鐘的訊息，眼角劃過右下顯示時間的數字，再幾秒就是整點了。
奇異的念頭甫出現在腦海裡，哨兵急促的呼聲隨即響起。

「X、Xin！對面頂樓有——」與之同時的是劃破冰冷空氣的一記響聲，哨兵話尚未說全便噗通倒地。
血沫自哨兵臉上炸開的傷口飛濺，落上東方嚮導那白皙側臉，墨眸映入眼底那下午五點整的數字。

翁翁作響——

強制切斷的連結似一龐然大鐘在腦海裡下了一記重響，瞬息間炸過嚮導的大腦與每一條神經。
撐不住重擊的身子向後傾倒，腦袋刻地撞上水泥砌護欄的痛處也難以傳達至腦海，唯有強硬的使命感促使嚮導顫抖著手按下無線電開關，朝裡大喊。

「目標頂樓有狙擊手！！哨兵腦袋中彈！…休克…需要醫療救援…」

語帶顫抖地將訊息傳出，隨即無線電自手中滑落。

嚮導撐著幾乎空白的意識，使勁將哨兵部分破碎的顱首移上大腿，雙手白布瞬息間染上血紅。

「顱骨受損…狀態、腦幹…」嘴裡呢喃似地碎念著重點事項，嚮導雙眸陷入難以回復的空洞，仍咬牙從包裡取出繃帶，就著哨兵的大腦一圈一圈地纏上。

幾乎每一位哨兵都聽見了那聲槍響。
以及不遠處銀行內部，恐怖分子們歡聲鼓舞的喝采。

他們立刻動了起來，四散前往各處大樓尋找有無更多藏於暗處的獵手。

「加百列，你去現場支援。」在小隊長的命令下，金髮哨兵邁開步伐。
「他們的代號是？」

聽見熟悉的名稱，加百列護目鏡下的紺藍幽綠微掠。

複雜的城市地形與建築內部並未對金髮哨兵造成阻礙。

趕往頂樓的途中，他甚至還在逃生通道擊殺了三名敵人。

倒坐牆角的軀體殷紅汩汩，血絲順著階梯向下流淌。
深陷變形的消防鐵門中，男人神情停留於無邊驚恐。
結實身形被匕首釘上牆，掉落在地的步槍彈匣散落。

撞開通向空曠樓頂的大門，加百列舉槍警戒四方，接著快步來到那對受襲的搭檔身旁。
「現況回報，Xing。」蹲跪在二人身側，目光仍舊環視周遭大樓，加百列沉聲說道。

嚮導面相水泥護欄，讓重傷的哨兵枕上自己大腿，腦門傾靠在護欄上予以支撐無力的身子，神情迷茫又空洞。

在神識迴盪間，嚮導近乎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落入耳畔的低嗓竟是猶如回響般擺盪。

雙手顫抖著給傷患頭上染血的繃帶打上了最後的結，斷訊前一刻，哨兵的恐慌切切實實地落進了他的心裡，如雪球般滾動放大。

大腦光是要壓下那股恐慌便難以招架，陸止必須再給自己腦門嗑那麼一下才能回應對方的話語。

「對樓狙擊…先…送他下去…」薄唇微啟，微弱的語調氣若游絲，判斷不出懷裡人早已斷氣的陸止稍側過頭，下意識地伸手探向趕來的金髮哨兵。

「……加百列。」

幽深翠綠透過湛藍薄幕將嚮導的失神與顫抖指尖收進眼底。
全罩式護鏡全然遮住了金髮哨兵面容。

「晚點再來接他也不遲。」向通訊器的另一端報告隊員殉職消息，加百列扭首對陸止道。
他放開托著槍身的手，回握上嚮導探來的掌心。

正欲抬頭確認周邊情況，迅雷般的破空聲響與劇烈頓痛撞上加百列左側頭顱！

接連戰鬥的亢奮狀態放大如鼓心律，源源催生的腎上腺素模糊了視野邊界，讓感覺陷入半遲鈍半警覺的狀態，使哨兵未能留意到細微的環境變化。

加百列被扯進短暫的暈厥中。

莫約是哨兵與嚮導間的化學變化，在加百列握上了他的手時，那迷茫不定的神識才循著了目標所向。

…死了嗎？他記得、記得自己有做急救手續。

不待陸止徹底回神，隨即而來的巨響幾乎要敲斷了他死死維持的理智。
那是從心底而生的恐懼，下意識地伸手環上加百列的頸，盡其所能地使勁將對方的腦袋往自己懷裡抱來。

…有狙擊手時，俯下身子是常識吧？！在嚮導終於抓回意識的主導權時，腦裡浮出的竟是這句話。

意識回籠時，他似乎嗅到那縷恬淡的檸檬清香。
暫時停擺的大腦重新運作，加百列抬手摀上方才被擊中的部位，低罵了句法國式髒話。

「我暈了多久？」他接著開口詢問。
同時重新揣起配置的步槍，在尚未盡數退去的暈眩中翻身扣上護欄，朝印象中子彈飛來的方位連開三槍。

遠處傳來沉悶的倒地聲響，加百列回首確認了眼陸止是否也安好。

聽見加百列開口的瞬間，陸止幾乎是脫力地橫倒在地，對著那句疑惑，眼帶迷茫地回應：「……幾秒？」

有沒有一分鐘，陸止也不確定。
強制斷訊帶來的打擊出乎預料地大，或許也和最開始就和這哨兵聊得來的情況有關。

不僅沒料到這般事態，也沒顧好自己的哨兵。

口中溢出些微呻吟，他掙扎了幾秒，才向加百列報告自己的狀況：「精神連結被強制切斷，我現在動不了。」

聞言加百列毫不猶豫地抓過陸止的手臂橫於自己頸後，「……連走都不行的話，我揹你吧。」
頓了頓，哨兵再三確認四周並無其他視線，這才揹起對方。

「累了的話，就閉上眼睛，好好休息。」說完，加百列壓低身子朝門口奔去。

「你會沒事的。」

雖說背上多了一份負重，哨兵下樓的速度依然不減。
他看也不看那些或坐或立的身軀，跨過倒臥於地的屍體、踩著黏膩血水，行經散落的彈匣，迅速步出這棟大樓。

在隊友們的掩護下，順利來到醫務區。

「加百列，任務完成。」將黑髮嚮導放置在一旁醫療床上，哨兵如斯朝隊長與一干隊友們道。

「…也沒很累。」穩穩地被搬上了加百列的背部，嚮導還忍不住嘴硬，這話說得自己都知道沒有信服力。

陸止不需要被安撫。
亦或者說，加百列帶來的不僅僅是救援，還賦予陸止一股極大的安全感。
這般不知從何升起的信任，他自己理解就足夠了。

墨眸裡昏光輕晃，他做不作聲地，像是替著金髮哨兵見證在這樓道間逝去的生命們似地。
隨即轉頭埋入那混有些微血腥氣息的芬芳。

是直到走出大樓的那一刻，他才真正地放鬆了身軀，讓意識沉入綿軟。

通訊器陸續傳來制服目標的回報，加百列短暫休憩過後，便與隊友們再度前往頂樓接回殉職的同袍。

拉上遺體袋，加百列神情哀戚地與隊友們默哀。

緊接著，他又一次墜入黑闇。

當金髮哨兵睜開眼，他發現自己同樣躺在醫療床上。
在隨行軍醫的說明下，他摸了摸因撞擊而陷入腦震盪的側首。

指腹傳來的是紗布的觸感。

大概是被頭盔內建的耳機壓傷的吧。
加百列心想。

寫過軍醫，金髮哨兵起身離開醫務區，手裡抓著冰敷袋尋了個矮墩落座小憩。

一只裹著純白布料的手掀開布簾，黑髮嚮導自醫療棚內地走出，嘴裡咬著軍醫塞過來的營養果凍飲，他神情專注地盯著手裡——不知從哪弄來，那亮著屏的手機。

他的步伐筆直，走到哨兵面前的牆前，令人忍不住覺得就要撞壁了，才想起要轉彎似地將視線從屏幕移開。

卻也因此瞧見了坐在一旁的加百列，嚮導頓了一下，墨潭色的視線望向纏在金髮間那白色紗布，隨即詢問：「你還好嗎？」

聞言，加百列放下敷於側首的冰袋，仰頭看向黑髮嚮導。
他輕輕挑起唇角，綻開一彎淺笑後，嗓音如清風般悠然，「還活著喔。」

——倒是覺得這句關切應該要回問你。
加百列心裡想著。

失去同伴大抵都不怎麼好受，尤其對方還是在自己眼前斃命。
再加上嚮導的共感能力，大概堪稱災難吧。

翠綠流轉的湛藍打量了對方一圈，視線自手機上收回，「在和誰報平安嗎？」

「不是。」面色平靜的任由對方打量自己，陸止左右觀望了會，最終隔了兩步距離在加百列身旁入坐。

「我的能力不足。」深墨色的眸望了眼身旁的哨兵，隨即回到手機上，解讀各校研究者所撰寫其腦類構造與林林種種的醫療經驗，他在談話間拿下嘴上叼著的營養果凍。

「這次是我沒做好，」談及此話題，看上去相當平靜的嚮導僅是墨眉輕蹙，淡淡地闡述著自己的決心：「…不會有下次了。」

那名已故哨兵帶來的精神打擊確實是影響了陸止，眉宇間多少透了些少見的蔫然。

「能夠起死回生的存在可不多見。」

加百列反手將冰敷袋放在陸止頭上，「冷靜點，這不是Xing的錯。」

「無論是沒有發現狡猾的狙擊手，還是極力搶救後仍然回天乏術，都不是當時的誰能左右的。」加百列空著的另一手撐在腿上，掌根輕托下頜。

「……如果Xing仍然認為是自己的錯，那就伸出手來。」

「…我很冷靜。」陸止扯著唇角看加百列往自己頭上放了冰袋，「我只是覺得，我能做更多準備。如果沒人能做到的話，就由我來開啟那樣的道路，研究者都是這樣想的。」

但有一點說對了，他確實認為這次的事故也該算上自己的疏失。
陸止沉默幾秒，不清楚加百列究竟要做些什麼，有些茫然地伸出手。

將冰敷袋擱在一旁，加百列握上陸止的手，墨黑緊擁純白，薄金輕歛紺藍。
哨兵如斯低喃：「惡人們如同飛散在空中的谷糠，在主的裁罰之前，在義人們之前不堪一擊。」

「主的律法是完美無缺的，能予靈魂重生，主的律法是真實確定的，能賜愚人智慧。」加百列握手的力道加深了些。

他抬眸注視面前嚮導，唇邊微抿弧度始終依舊，「主喜愛公義，正直者終必將得以仰視主的容顏，在我的靈魂枯萎之時，主啊、你知道我所行的道路，如同栽種在溪畔的樹，時辰到時便會開花結果，葉片也永不枯萎，所行的一切盡皆實現。」

他沐浴在令人心生舒適的話語間。

似潭深水的墨在金髮哨兵的低喃下濺起漣漪，對於僅相信要用自己能力去解決的陸止從未擁有任何宗教信仰，硬要提起的話，他的世界觀似乎更認同道教方一些。

可加百列的話語令那打了結的情緒舒緩開來，陸止思考著，究竟是宗教的力量亦或是加百列本身魔力這種毫無解答的問題。

「…他們叫我休息一星期，」嚮導微微垂首，語氣像是抱怨。

「不要動腦、不要上工，老實地修養。」話即此，嚮導才老實地放下手機，任由前髮遮掩其神情，眼底晃過幾次昏光，他握緊了哨兵的手：「他們說，我需要——哨兵的陪伴。」

「真巧。」加百列眉眼微彎，傾身湊近黑髮嚮導，前額抵上對方墨黑瀏海，「醫生也叫我靜養呢。」

「雖然是只負傷的哨兵，還望Xing不嫌棄囉。」

他的時間停止了。

那股悸動在胸膛裡不斷鼓動，這番近似耳鬢斯磨的舉動卻是陸止從未擁有過的。

漸近的腳步聲迅速喚起了他飄遠的神智，嚮導倏地站起身子，一股暈眩惹得踉蹌。
視線望著僅是順道經過兩人的軍兵，陸止逼迫自己面色平靜。

「…那我去確認一下休養注意事項。」落下這麼一句話，隨即逃也似地向醫療棚的方向走去。

陸止一系列的反應令加百列不解地愣了愣。

他怔怔地看著黑髮嚮導的背影，反覆思索後，湛藍翠色眸光流轉數圈化作唇邊上揚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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