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了層夜色的金砂碎髮梢際微光亮起,耳邊通訊器傳出雪花紛飛似的雜音。
「Xing?」哨兵指尖輕點通訊器塑膠殼面,薄唇緩道:「我已經就位了。」
當兩輛漆黑轎車分別駛入被拔至高處的機械臂劈開的兩片薄光中,悄然延伸的聽覺感官將雙方對話盡收耳裡,加百列緩慢下放連接收音設備的錄音麥。
達成半數任務步驟,金髮哨兵輕歛長睫掩去眸底幽光,「Xing,你能夠聽懂他們在說些什麼嗎?」他的語調略顯輕快,彷彿隨興提問。
Xin-陸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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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制式地回覆一句Roger,沒料到哨兵心大得可以當場跟他扯起聊來。
「…能,聽了二十年的母語,想不懂也難。」墨黑高領貼身上衣與其天生的髮色,使得嚮導能輕易地隱入碼頭一段距離外的暗巷裡,夜視型護目鏡多少替嚮導提供了周遭的視野。
雖是以錄音的方式去收集情報,可為避免意外遺失,作為聽得懂中文的陸止還是得多留點心思去記憶對話。
「收音麥的雜訊有點重啊。」側頭用內麥與加百列回報。
不確定是否為漁港的基地台訊號薄弱、亦或是設備問題,從錄音麥裡傳到陸止這方的資訊帶上了電流似地嘶聲,雜訊越變越大,最終他忍不住摘下那針對收音麥的耳機。
耳機裡傳來的雜訊聲,在這寧靜的暗巷中顯得有些吵雜了。
「原來Xing的年齡大概是二十歲出頭?」加百列笑了笑,「真厲害。」
也不知是在指什麼。
他的聽覺本就靈敏,在嚮導的輔助下加強了捕捉力,同時,黑夜於金髮哨兵而言等同白晝。
——他是此時此地最接近狩獵者的存在。
「高處的風勢比較大,難免吧。」聽見陸止的回報內容,加百列無奈地攤手道——即使對方沒能看見。
隨後,加百列目光從正在交談的兩人移向一旁層疊貨櫃和隱匿巷弄。
「……腳步聲越來越多了,大概是站哨人員?只是全躲在暗處。」
硬要說,其實更偏向奔三來著,只是陸止已經在國外待了好幾年,偶爾才回一次國,自然不怎麼能聽見母語。
在他看來,加百列才更像那個二十出頭的傢伙。
揮開這些過於日常的話題,此刻陸止更擔憂是否被電磁波干擾,可他的那隻吉祥物蝙蝠似乎沒有什麼反應——
「軍營給的設備,不至於會這麼…」「吱!」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加百列的話語,蝙蝠藉著聲波感應到了逐步接近的人,緊接著嚮導雙耳也能聽見的腳步聲。
不遠處轉角的牆上,破開黑暗的光柱正在捕捉著隱匿者的身影。
兩人,情緒是高度警戒,順著道路逃跑,後巷有岔路。
與精神嚮導迅速地交換了情報,制定好接下來的行動。
「我這裡有點狀況,先掐掉通訊。」迅速關上那傳出細碎雜音的耳機,他往巷底跑去。
有狀況發生。
那麼,要去支援嗎?
答案是肯定的。
夜風挑起哨兵沐浴星影的髮,送走厚重軍靴踏出的無聲步伐。
發出微弱磁響的收音設備徒留於地。
月色隱沒哨兵幽鬼似的遁隱身影。
岔路仍是有效地分散兩道追蹤。
雖未被光源捕捉,可嚮導的存在確確實實地被察覺了。
盡可能地放輕了腳步,躲閃著暗巷中夜光灑落的零碎光點。
隨即竄入的巷弄筆直漫長,仍不免在尾處被捕捉到了身影。
兩記悶響劃破寧靜,如暗中飛撲而來的猛獸,破空而來。
他迅速彎過轉角,落入一道被月色清明照耀的道路。
「…嘖、居然還懂得用消音器。」眼瞧是沒能繼續被黑暗保護,抬手按住面上搖搖欲墜的護目鏡。
一發衝著頭來,恰巧擦落了護目鏡的緊帶。
另一發子彈狠地擦過上手臂,滾熱液體隨之臂彎的流淌,以及火辣辣的疼痛反向提高了嚮導的注意力。
這下得可是不負組織之道的狠手。
——他是讚頌醫學的白袍信徒,為他人的生命所獻其餘生。
仍是必須在不得多想之時,拔出肩帶上的手槍。
佇立於月色之間,待那月光襯上純白指套,亦照耀出黑耀槍管冰冷的弧。
腳步聲響逼近,等待,等待不得不出手的倒數時刻。
眼見那人手裡的漆黑槍孔指來,倒數的毫秒被無限拉長。
扣緊板機的指彎微動——
他闔上雙眼,散亂的腳步聲於腦海勾勒三條動線。
兩股朝向相同方位,一股則逐漸趨緩。
金髮哨兵唇角微揚。
在夜色的掩護下,蟄伏黑闇的猛獸咬上落單人影。
當割開喉管濺出的斑駁血跡盡灑灰牆,加百列遲疑了一瞬,佇立原地凝神思索著什麼……
片刻過後,他再次抬步。
那名黑髮嚮導說對了一件事,加百列確實常於鬱鬱林間跳躍——只是地點為鋼鐵叢林。
加百列行雲流水似的穿梭複雜巷弄,藉由哨兵的強大感知精準捕捉搭檔位置,並鎖定綜觀全局的蹲伏點。
鏽跡遍佈的雲梯交互夾出狹小胡同,加百列來到其中一條走道上,垂眸俯視底下情狀。
交戰僅是霎那之間,熱兵器傷及他人的速度可快過腦袋運轉數百倍。
陸止不得不承認,他是天真的。
即便在命懸一線之刻,他也只是試圖瞄準些讓人無法戰鬥的位置去攻擊。
無視了忽地吱吱喊叫的蝙蝠,他的手被槍枝的後座力震得有些發麻,衣服被子彈劃了幾個口,更別提手臂上有個淌血的傷口。
一個大男人躲在電線杆後的效果有限,但也不無小補。
見一顆子彈擊中躲藏的電線桿,陸止跳脫了思維,深深地感受到了訓練準度的重要性。
所以說,像他這種刻苦勤學的人果然是比較有用的。
要提訓練時的努力程度,陸止對自己有著千萬分的自信。
逮著對手必須換彈的時機,側身按下彈匣內的最後一發子彈,終是順利崩落了對方的槍枝。
槍枝被擊落的男人有些慌神,隨即便拔出短刀攻來。
嚮導將空了匣的槍枝丟到一旁,同樣拔出短刃準備應戰。
加百列本悠然行於鋼鐵長廊,透過一格格狹長縫隙窺視底下交戰畫面。
雙方皆已拔槍,除非被冷風吹壞了腦袋,否則他可不會貿然闖進對峙中。
直至小傢伙的叫聲響起。
金髮哨兵這才發現嚮導臂上的殷紅。
——猶如挑釁的訊號。
湛藍之下的陰綠驟縮。
靴底無息躍離金屬檯面。 鴉黑身影壓著破空銳聲墜向追擊方,後者察覺異狀而仰首的瞬間,哨兵俊冷神色同刃尖刺目白光映入虹膜深處。
他清冷面龐輪廓因額髮被風勢撩起顯露於空,深邃五官更襯薄唇緊抿時的剛硬線條。
刀刃相觸之時綻出細碎火光。
焰色映入那雙殺意凜冽流轉的幽藍,猶若昭示強橫裁奪的鳴響。
須臾交鋒,金髮哨兵一腳蹬向牆面,於半空翻滾後流利落地,皮革手套下的大掌握緊刀柄。
視線掠過對手朝陸止瞥去一眼,在追擊者移動腳步時收回目光,加百列倏地向前與之對戰。
準確來說,那並非戰鬥。
閃身避開揮來的短刀,順勢揚拳擊向對方喉結下緣,趁人難以呼吸改拳為爪,緊緊扼住那人咽喉。
隱密的狹小巷道石磚破碎零散,加百列將人壓進裸露的泥地中,抄起一旁紅磚便往對方面上重擊。
剎那間,慑人寒意化身為蛇,吐著嘶信蜿蜒吞噬周圍空氣。
——是單方凌虐。
保護嚮導是哨兵的天性。
那麼近乎刑求的折磨呢?
當加百列高舉的手臂正欲落下第三道擊打,墨藍不經意映上嚮導身影,他這才像是想起什麼般停下動作。
金髮哨兵收勢陷入沉默,自僅存發出細碎嗚咽聲餘力的對手身上站起,立於四濺的肉末與血牙間。
他放開緊攥於手的磚石,沾染上斑斑血跡的面容掛著怔愣神色。
過了數秒,加百列輕輕地眨了下那對纖長金睫。
接著扯起唇角說道:「Xing,你這下可以討厭我了。」
那抹黑影帶來的,竟是令人窒息、鋪天蓋地的殺意。
——所以說,加百列帶來的總是驚嚇。
失了屏障的陸止僅在一瞬便難以動彈,男人舉磚的每一次重擊都宛若打上了心臟,他僅僅是被蛇身給緊束似地、沉重地、沉重地無法前行。
那些有關他所不知的、他曾給予好奇的。
…這如湖水般的男人,真實的面貌究竟為何?
「你、」他不禁抬手摀臉,緊鎖著眉頭,艱難地自喉間溢出片斷字句。
墨眸自指間縫隙望向哨兵,那是在施行一連串暴力行為後,仍似往常般平靜的精緻面容。
於是他征了神,呢喃似地——說出了心底第一個疑慮:
「……不會是從那裏蹦下來的吧?」
手臂的開口仍淌著血,那沾染褐紅的純白手套,此刻正直勾勾地指向上頭有幾層高的樓道。
自那股氣焰中勘勘拉回神智,陸止沉默了幾秒。
眼前這番慘案與哨兵的目光,嚮導自然知道不該說這些毀了氣氛的話。
不知為何,他認為加百列像個在等待他去責怪他,做錯事的孩子。
但他要說什麼?
這下手是很重沒錯,是很暴力也沒錯,這麼重擊一個走了歪路,搞黑交易、不久前還想幹掉他的人。
只要不搞死人……他也是感覺挺解氣的啊!?
「我是說…你這個我很難救。」
安慰肯定是做不到的,但被一個衝擊給暈了大腦的陸止,感覺自己確實地吐出了責怪的話語。
隨即就提著自己的醫療包,加快腳步湊到了四肢抽搐甚至奄奄一息的男人身旁,咬著手電便開始觀察對方的傷勢。
當陸止以手遮掩面龐,直望對方的加百列眸色一沉,預計踏出的步伐則止於嚮導的下一句話。
「……」他稍稍分神思索了下這名搭檔參雜於提問中的疑惑究竟真實性為何。
而在黑髮嚮導邁腿走來時,加百列倒是向後退了數步,輕倚上堆疊牆角的陳舊木箱。
浸染夜幕的紺色視線於陸止面龐及動作間游移。
接著哨兵歛下眼簾並偏過頭,默然幾息後轉身,如來時一般無聲離去。
隨烏雲飄向天際彼端,月明星稀,被夜色吞沒的身影再度歸來,手裡多了任務器材。
金髮哨兵仍然不發一語,避開目光接觸,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靜待嚮導完事。
——直至通訊器傳出指揮部門的詢問聲。
加百列抬起手裡的無線電,朝陸止看去。
比起剛才的事件、眼前的傷患。
查覺到哨兵無聲離去這事更令他感到心慌。
陸止知道這是不對的。
「…專心。」輕聲提醒自己,只要有傷者在此,他就不能分神。
隨即緊鑼密鼓地檢查起男人的狀況,面容早已血肉模糊到甚至失去了意識,確實兇殘,但他能救。
即便救不了,他也得嘗試。
圓月高掛在天,也不知時鐘移動了幾刻。
待他急救的行為告一段落起身之時,加百列早已取回了設備站在一旁。
距離感。
這是嚮導能深刻感受到的,隨即挑起眉頭,大步流星地向哨兵走去,抬手就要搭上對方的手臂。
在陸止指尖觸上自己的前一刻,加百列按下無線電的回報扭。
吵雜的磁音過去後,便該開口報告進度以傳回指揮部。
但加百列沒有說話。
金髮哨兵保持沉默,目光卻是直視面前墨髮搭檔。
「……情報取得完畢,現場有幫派方的傷患,麻煩你們通知救護車前來。」回望向哨兵那湛藍的眸,陸止回報個大概,隨即扯開笑靨。
「——嚮導有點累了,今晚跟搭檔在外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報。」
「打人的是你,鬧彆扭的也是你。」
也無暇顧及自己手臂上的傷,取下了倔強地掛在頭上的護目鏡,開始抱怨起了對方的行為。
搭在哨兵臂上的手像想防止對方逃跑似地。
他深刻地認為自己受到了無端的炮火,陸止又無辜又不爽,其反映在他燦爛地似花綻放的笑靨:「給我做好覺悟,老子今晚不會讓你睡的。」
——他是學壞了。
從陸止的第二句話開始便睜大眼眸的哨兵回神過後,苦笑著聳了聳肩,「Xing打算帶我去哪呢?哨兵可喝不了多少酒。」
「有時候,無知反而更好,Xing不這麼覺得嗎?」把玩手中器械,加百列如呢喃般壓低嗓音道。
「喝酒是你的方法,我就字面上的意思,找個住宿地方洗澡休息,舒舒服服地度過一晚。」反正他也不覺得現在是能悠閒地喝酒的氣氛。
「…說我無知的你還是第一個。」隨著加百列的話語,陸止扯了扯唇角,隨即理直氣壯地說著:
「你不想透漏的事我不會逼你說。但你的反應讓地方嚮導一顆柔軟脆弱的心受傷了,這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走?」
加百列收起通訊器,垂首莞爾,「如你所願。」
他跨過地上那人走向陸止,藍眸隱諱地瞥了奄奄一息的幫派打手一眼便微微瞇起。
總是如我所願呢。他不禁在心底腹誹。
讓人同意總歸是好事,陸止暫時不打算在一些細節上計較,現在的狀態不好也是一個原因。
抬腳向外走去,隨即一陣暈眩感襲來,腳步稍有踉蹌。
手臂的傷勢不算嚴重,可開口算深,方才還放著不管好一陣子,失血問題多少也造成了影響。
「…差點就忘了。」拿著繃帶迅速纏了一個止血包紮,他打算到住宿地再好好處理這個傷口。
見狀加百列本想攙扶陸止,伸出去的手在半空收回,改為用手背擦拭自己臉頰上的血漬。
不知道確切沾到哪些部位,因此胡亂塗抹。
下頜一角與部分瀏海髮梢的血跡被哨兵錯過。
渾然不覺的加百列褪下墨色大衣披上陸止肩頭,蓋住對方被血水染紅的袖管,「就算不喜歡也稍微忍忍,Xing也不想引起路人注意和騷動吧。」
「我沒有說我不喜歡。」
斂下眼簾注視這身上的大衣,是不屬於自己的氣味與溫度,過去的他確實是會排斥的。
可陸止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自然明瞭哪些事情是他人的好意,哪些純屬自己的任性。
見高度觀望的蝙蝠此時咻地竄進了加百列的大衣之中,他無奈地扯起唇角。
以未沾血的另一手袖口,狀似粗魯地逝去哨兵未能察覺的下頜血跡,將護目鏡扣上對方的腦袋,使其遮蓋瀏海,他緩地道:
「我也沒說過討厭。」
面色平靜的嚮導脫下沾血的白手套,似笑非笑地望了哨兵一眼隨即轉身前進。
金髮哨兵再次愣神。
這名嚮導不對勁。
無論是基於保守的東方價值觀、那人被動的習性或是常人面對施暴者的反應,陸止都不該會是這樣的反應。
加百列甚至做好受其畏懼的心理準備。
結果得到了什麼?
沒有不喜歡,也不討厭。
跟上黑髮嚮導的步伐,他像是第一次認識對方般,朝陸止的背影不斷投以觀察目光。
陸止的近視不深,少了眼鏡的他頂多就是看不太清幾百尺外的事物罷了。
有些感覺光以言語是難以說清的,可少了習以為常的鏡框拘束,這世界確實是開闊了不少。
瑞典少有幾家旅館機密地與隸屬聯合國的塔組織有所合作,在這番算得上偏遠的地帶便能查到幾間,其中住宿設備會對哨兵更為友善一些。
嚮導謹記過其暗號,在過來的道路上就有那麼一家,於是他帶頭領著搭檔哨兵走向市區。
正在深夜,夜晚的大街也僅剩幾名路人趕著回宿的身影。
旅店就在百米處,當他轉頭想看看哨兵狀況時,正巧與對方的視線撞上。
「…你會冷嗎?」他頓了頓隨即搭話。
雖然問得晚了,霸佔了對方大衣的他確實是想關心關心對方。
對上那雙墨眸的剎那,流轉的幽綠隱沒於湛藍之中,加百列長睫輕眨,回了句:「沒事。」
「反而是沾染上的海水氣味更加惱人。」金髮哨兵聳肩微笑道。
教科書般的笑意重掛臉上,他彎了彎眸,彷彿回到正常狀態。
吁了口氣加快腳步超過陸止,加百列扭頭回望嚮導,背著旅館霓虹燈招牌,他一頭鉑金柔絲髮梢被襯得恍若透明。
「我等不及沖個熱水澡了,Xing你呢?」
或許這一路來,哨兵一直都盯著他看?
陸止方才有些不專心,這猜得有些不確定。
手臂的傷掛了好一段時間,血液也已乾涸,不曉得黏上布料的傷口要處理起來有多麻煩。
「我倒想趕緊換一套衣服。」大概跟櫃台說一聲就會有軍營的新衣服送來了,嚮導隨即嘆了氣:「在軍營裡待著太安逸了,也不知道多久沒受傷了。」
他邁步,刻意走到加百列身旁與其並肩,望著街燈照耀的道路抱怨:「我可是寶貴的醫療人員啊。」
聞言加百列先是一怔,而後綻出爽朗笑靨。
「確實呢。」
步入旅館,門框邊上的銅鈴搖響沉聲。
掏出聯合國哨嚮部隊的軍證放在櫃台人員眼前,加百列指了指自己和陸止,「兩位。」
只見訓練有素的服務員神色一凜,鄭重頷首道:「好的,那麼兩間單人房馬上準備……」
「不、」黑髮嚮導向前出聲打斷對方,「我們要談話,所以一間雙人房就可以。」
見狀加百列只是挑了挑眉,看著服務員在櫃檯電腦一陣操作後,從善如流地跟隨引導來到房門前。
「稍後會為您送來醫療箱與換洗衣物。」 加百列淡淡地同服務員道謝,便扭開了門把。
輕輕推開一條細縫,停頓二息確認內部並無異狀,金髮哨兵這才踏進房中。 動作熟稔程度猶如培訓多年而成的自然習慣。
「…」見加百列這一系列的動作,覺得直接開門不就得了的陸止,不禁反省了一下自己過於鬆懈的意識。
不,正常應該是不必這麼警戒的吧。
「隔音還行?不好的話,我晚點再幫你調整一會。」跟在哨兵身後走入旅館單間,舒適潔淨的環境令他徹底放鬆下來,隨即掛好哨兵的那件墨黑大衣。
除了上身的緊身衣外,陸止將染血的衣物及物品全數留在門口處,隨即踏入洗手間先沖淨了雙手及沾了灰的面龐。
「我手上的傷口在碰水前要先處理一會,你先洗嗎?」踏出洗手間的嚮導,順利地從衣櫃裡翻出了全新的浴袍。
「知道我們身分的話,應該會留意吧」加百列沒有說出這句話。
金髮哨兵朝窗戶的方向瞥去一眼,接著又看向通風口的金屬蓋,這才將目光放至從洗浴室走出來的搭檔臉上。
「那就再麻煩Xing了。」他乖順地回應道。
歪首思忖了番,加百列補了句:「我倒是不急,Xing先吧,得洗完澡再處理它不是?」
接過自己那件浴袍,金髮哨兵另一手輕拍陸止肩膀作勢將人推入浴室。
「——喔。」
也可能對方是需要一點個人時間,陸止覺得自己確實該體貼一些。
帶著浴袍與繃帶進了浴室,簡單地將手臂裹起一套以用來防水作用的包紮。
順過浴室裡大小沐浴劑的位置,轉開蓮蓬頭開關,他避著傷口,沖落一身鐵鏽及泥沙的氣味。
隨即熱度帶起催人鬆懈的霧,瀰漫在淋浴間內。
待洗浴室的門板闔上,加百列脫下厚重的軍靴踏上床頭櫃,悄無聲息地撬開通風口,從褲頭鬆緊帶的繩縫間掏出指甲蓋大小的雙層金屬片置於通道深處。
跳下床頭,金髮哨兵環顧起四周配置與擺設。
像隻巡視新領地的警犬。
在他順手拉開雙人床旁書桌下的小冰箱時,房間門外傳來幾道叩響。
加百列上前接過醫療箱與兩人份的替換衣物。
興許因傷口帶來的不便,陸止沐浴的時間比平時還要久了一些。
隨之水聲驟停,浴室裡的嚮導似乎多摸了會時間,換上舒適的浴袍,他帶著半濕潤的髮與蓋過檸檬氣味的香氛氣味走出。
水氣殘留,墨髮縷縷貼上肌膚面容,彎著露出小面積白皙圓滿的額頭。
陸止出浴見加百列也只是脫了靴子而已,不禁有種這傢伙剛才都幹了些什麼的感覺。
「都送來了?效率真好。」再來注意到先前要求的物品已被送上房,接手過了醫療箱就準備開始做事。
「看來換我囉,Xing慢慢來。」鼻息間孰悉的檸檬清香縈繞而上,倚在窗邊的加百列收回對外的察看目光。
揣著那件瑩白浴袍進入浴室前,他語氣狡黠地說:「需要幫忙的話再叫我,值得安心信賴的加百列隨時願意為你服務。」
關上門,金髮哨兵一一褪去墨黑修身衣物。
將口袋底部的小型物品放在盥洗台置物架的替換捲紙後方,加百列這才扭開蓮蓬頭。
同熱水一齊落下的氤氳白霧模糊了加百列的容貌。
鉑金長睫輕歛半掩他眸中色彩,潺潺溫熱剔透滑過那具飽富力量的身軀,於賁起的肌肉溝壑間流連忘返,終落向磁磚板面。
在散發馨香的綿密泡沫中,於髮間撥撓的指腹虛掠一處浮痕。
當金髮哨兵裹著浴袍離開浴室,幾滴水珠自他金砂髮梢輕輕抖落。
他一邊以掛在頸上的毛巾擦拭潮濕髮絲一邊查探嚮導的上藥情況。
脫了半邊浴袍的陸止原打算在加百列淋浴完畢之前穿戴整齊,可單手包紮著實不太方便,以至於哨兵出浴後他還卡在最終的包紮裡。
有些保守的他確實感到了彆扭,憶起老是令人見著自己窘迫模樣的事態,不禁感到有些羞恥。
陸止緩了緩情緒,他想漸漸改正自己在加百列面前不夠老實的問題。
「快弄好了…幫我拉一下繃帶的這邊。」側頭輕咬著其中一端的繃帶,向著哨兵揮動握著另一端的手,他有些口齒不清地開口求助。
即使是醫生,但其事務是為人療傷,加上對方看著就像不常受傷的人,因此加百列對黑髮嚮導的笨拙毫不意外。
加百列故作挑起眉角,緩步來到陸止面前,半跪著蹲下身來協助包紮動作。
通常來說,被俯視的一方威脅感會遭削弱,這正是加百列的目的之一。
「是這樣嗎?」拉住繃帶末端的他依舊戴著那雙黑色皮手套,敞開的浴袍衣襟坦露出哨兵結實精壯的胸膛與淬著一抹冷光的銀十字。
「對…你不用跪著吧?」顯然陸止並未對加百列的那點心思領情,亦或者打心底不認為對方會威脅到他什麼。
他確實是大少爺,可也沒大到會習慣有人在他面前半跪的事。
在替繃帶繞圈的過程不免被折了光的十字墜飾給吸引了注意力,一滴露珠自哨兵線條剛硬的下頜滑落,隨即落入浴袍開口間,與胸肌弧度拱起那充滿的誘惑力的三角地帶。
陸止收回視線,他確確實實地覺得這畫面是具有刺激性的。
嚮導垂下眼臉,依著加百列固定的那端繃帶捆了個漂亮的結,將其剪斷完成包紮,攏好自己的浴袍隨即詢問:「你呢,你有受傷嗎?」
聞言加百列歪首回憶方才情景,不免想起黑髮嚮導那句愣神下的提問,他便忍俊不禁。
「因為有戴手套的關係,沒有喔。」從地上站起,姿態隨興的加百列用毛巾胡亂拭去髮間濕意。
向陸止露出一彎淺笑,他接著大字型地後倒進床鋪上。
也得幸虧繫於浴袍腰間的棉結夠給力,沒在這番折騰下散開。
加百列抬起左臂翻過身來,以側躺的姿勢闔眼小憩,掛在頸上的十字墜鍊蜿蜒陷於被褥間。
加百列平時這種的舉動,就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自詡成熟大人的陸止老是難以跟上對方節奏。
可說來也慚愧,陸止總感覺似乎是自己更加被照顧著。
確切來說,是呵護。
「…你今年幾歲?你會不會瞞著我事實但實際上未成年還跑去喝酒來著?」他是真的有疑惑過的。
將手臂靠上桌,嚮導撐著下巴望向床上的哨兵。
躺在床上的加百列笑顫了雙肩,緩緩掀起一對長睫,「Xing,我們待的好歹是聯合國所屬部隊,不會徵收少年兵吧。」
他回想了下自己身份證件上的出生年月,「我現在25歲,Xing呢?」
緊接著,金髮哨兵倏地坐起身來!
「聽說東方人不顯老,Xing該不會年過半百了吧!?」加百列臉上寫滿震驚,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因這個動作大敞的衣襟。
「不好說吧,身分這種東西有背景的偽造一下都可以。」陸止是真不相信部隊這麼大,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沒幾個有背景能搞的。
驚訝於加百列年紀竟只比自己小了一歲,隨即對方的話語讓他直抄起椅背的靠枕,丟往哨兵敞開的胸膛。
「是啊,你大爺我現在都兩百多歲……」陸止頓了頓,發覺自己又被加百列帶著節奏走,隨即補上:「也就大你一歲而已。」
「那可真厲害,醫學生不是要唸挺久的書嗎?」加百列抱住胸口的靠枕,下頜抵於其上。
一雙淬著好奇與欽佩的紺藍眨了又眨,而後微微瞇起,五指併攏靠在唇邊,用氣音問道:「還是說Xing是有背景的那一類?」
陸止聞言呵呵笑了聲,瞇眼道:「扣掉睡眠,你不就有兩倍的時間了嗎?」
「你硬要說,背景不能說是沒有,但學醫我用的不是自己家的。」嚮導慵懶地靠上椅背,長腿交疊,「那棵千年神木的老爸是美國名醫院的院長,所以我靠關係拜的師也是業界最硬的那個。」
「況且學醫這事光有背景是不行的,還得要有硬實力,才能在手術間裡站得住腳。」
加百列湛藍眸底掠過一縷幽光,「老師是業界名醫的話……這麼一想,Xing在醫學界也很有名囉?」
「有些影集不是會拍出手術的畫面嗎?但看起來就像在分切牛肉。」金髮哨兵左右搖擺著身子道。
「用手術刀把人劃開是什麼樣的感覺?」
「也就有名在知道我是那老頭子的徒弟這事吧,我沒多久就直接報了進部隊的申請。」可入伍前確實是闖蕩了一些成績,收到各大醫院及醫校不屈不撓遞來的邀請,那又是後話了。
「…你是初中生嗎?」這問題他也只在自己初中健教的同學口裡說過,更何況是從一個不久前拿板磚把別人腦袋敲爆的哨兵。
「與其說是什麼感覺,我只覺得劃開之後才是正戲吧。」
「你對手術的事感興趣?」陸止是不認為這話題有多有趣,轉移道:「我是有個第一次見面就對你很在意的疑惑,在意到睡不著的那種。」
「延畢十年的初中生是不是能去申請金氏紀錄了?」加百列忍不住哈哈一笑。
當陸止將話題轉至自己身上時,加百列內心一沉,但他面色不顯。
金髮哨兵眨了眨眼,保持著無害的氣質開口:「什麼樣的疑惑能讓Xing惦記那麼久?」
「嗯。」他低應了聲,
陸止停頓幾秒,正正當當地說自己有所疑惑,可卻在此時有些不知如何言語。
「…第一次在醫務室見面的時候,我做了什麼讓你誤會的事了嗎?」嚮導少見地露出有些糾結的模樣。
實際相處後會發現加百列除卻一些目的外,算是個待人挺有分寸的傢伙,所以陸止實在也想不透那次被他稱為性騷擾的事故,是國土風情代溝還是怎地。
日後加百列也總刻意迴避著觸碰事件,這讓陸止開始懷疑,其實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原來Xing這麼記仇。」同陸止對視片刻,加百列娓娓道出一句不知是感嘆還是調侃的話語。
紺色骨碌碌地轉了轉,從記憶裡扒拉出當時的畫面,金髮哨兵陷入一番長考。
最後,他抬頭對著陸止敞開夾雜歉意的笑容,「我忘了。」
「和Xing度過的每分每秒都很快樂,我應該清晰記下的,不過回想起來那時感受更多的是沮喪和羞愧。」金髮哨兵心虛地別開視線,「大概是大腦的保護機制?」
「哦,因為你不想被討厭嘛。」加百列的回應並非他想得到的答案,可也因對方的話語而揶揄似地笑了。
他確實記仇,但更在意他人所透漏的任何情緒。
「逃避不能解決什麼問題。」陸止顯然不覺得加百列後續補上的話與有什麼可信度,「比起你的一個行為令人對你感到失望,我更想知道是因為什麼緣故,才導致你對我做出這樣的舉動。」
「…我想說的是,可能問題出在我身上。」拿起半乾的毛巾,低頭擦拭腦髮的嚮導,語氣捎了些難以察覺的懊惱。
加百列鼓起臉頰說:「我也不是那種『你光是站在那就在引誘我』的人。」
看著黑髮嚮導擦乾頭髮過程中露出的一截頸膚,哨兵眸色微沉,語調卻是一如通常般清潤,「但我和人的交流確實也不多,錯有可能在我啦。」
「Xing只在感情方面栽跟頭,其他部分都做得很好。」他調皮地補了句。
「…你其實是在損我吧?」陸止不禁回嘴。
但沒人討厭被稱讚做的好,他笑了出聲,以指節順平了凌亂的碎髮,玩笑道:「但我還是感覺沒得到答案,估計還要因為你的緣故,再多煩惱一陣子。」
確認頭髮乾得差不多,穿走梳妝台旁的室內拖。
男人走到雙人床邊坐下,將乾的毛巾扔給哨兵,示意對方快點解決自己還濕潤的髮。
「所以,你是真的認為我會討厭你?」
接住對方拋過來的毛巾搭在頭上,加百列笑吟吟地說:「尋求沒有答案的答案,Xing也蠻有哲學家資質的嘛。」
「不是每件事情都能有確切定論的,不是嗎?」
頂上的毛巾投下的陰影遮蔽哨兵大半張臉,加百列抬手提起一角,朝黑髮嚮導燦燦一笑,「因為我誰也不是呀。」
「並非Xing的重要之人,也不是足以掛齒的人物,那麼、無論喜歡或討厭都只需一念決定。」隨他偏首動作,垂於胸口的十字銀墜輕輕晃盪,勾劃出一縷銀白。
「雖然和你說了很多我自己的事,但你似乎還不太了解我。」嘆了口氣,伸手把玩著腰上的繫帶。
「了解過我喜歡那傢伙的事,除了我弟弟以外,也就只有你了,你是聽的最多的,也是了解的最多的那個。」
「我要說清楚,最初還是你先接近我的。」至少他是這樣判定的。
「我們處了好幾個月,做了幾個任務,共享了同一個秘密——」頓了頓,像是難為情似地將面容望向窗外:「我就不能覺得,你也挺重要的嗎?」
陸止也知道,自己總是一廂情願地去認定某件事,甚至是一段關係。
紺藍微眨,加百列手肘抵上懷裡靠枕托住下頷,皮手套下的指尖輕點頰側,語氣百感交雜:「我還以為Xing巴不得知道秘密的人越沉默越低調不在面前悠晃也越好。」
加百列有過看重他的人嗎?
——似乎沒有。
「因為相處時間長而且知道秘密,這樣的關係和朋友好像有點不一樣?」
反而像……共犯?
加百列有些不確定。
「——感覺真有點害羞。」他抱著靠枕朝陸止相反方向側倒,朝黑髮嚮導瞥去一眼又一眼,「我這是被Xing調戲了嗎?」
聽完加百列的話語,嚮導的背影一顛,那彎起的背脊微微顫抖。
「……」
「……你開什麼玩笑,老子顧及你的情緒,所以才憋著氣說出平常根本不會說出口的話。」看來是被氣的。
陸止摀著臉轉過身,滿臉通紅的模樣是氣急敗壞:「結果還要被反過來質疑我調戲你??」
此刻,躲在加百列大衣下不肯見光的小傢伙也吱吱叫喊著。
「看來你不懂什麼叫真正的調戲。」地方的嚮導氣到直接爬上床,湊到哨兵身旁探出手,可那無處可做的手卻又停在半空中遲遲無法動彈。
望著加百列這副怡然自得的姿態,憋極了的他也只得蜷著身,將臉埋入被窩裡,兩手發洩似地捏緊了床單,帶上萬分懊惱地低吟著。
翻身仰躺望著陸止停在半空的手,加百列唇邊掛著惡作劇得逞的笑意,眼底更是碎光瀅瀅。
在黑髮嚮導鑽進被褥發出低吟時,加百列不由得笑出幾聲,伸手輕戳對方腰側,「Xing?」
「真是新穎的調戲方式,該說不愧是醫學生嗎?」
金髮哨兵身軀壓在柔軟的棉被上舒展腰身,而後乾脆維持側躺姿勢支手托頰,饒富興致地靜待陸止接下來的動作。
「…再和你談論這個,我會先高血壓發作。」陸止悶地說道,在哨兵戳上腰側之時顫了下,但也沒過多的動作。
「先不讓你見識醫學生真正的調戲方法,我們幹正事。」將臉從被窩裡拔出之時,倒換上了一副毫無波瀾的面容,他盤著腿面朝加百列伸出手,待對方握上。
見黑髮嚮導面色如常,加百列暗嘆了聲可惜。
他跟著坐起身,乖巧地握上對方手心。
一手則撥轉把玩墜於胸前的銀十字。
眼望向那隻鋪著黑皮革套的大掌,將銀墜玩轉於手中的模樣,嚮導輕淺地吐息著,歛下了眼簾。
只一秒便凝起了注意力。
撤下了屏障,隱約地海浪拍打聲如睡前的安眠曲,他輕撫過了哨兵於五感間的不協調,撫過了每一處立起的疙瘩。
不如平日嘴裡不饒人的作風,他僅是一片靜海。
兩人沐浴在海風之間,陸止似乎不曾隱藏過自己的訊息。
「…你有過那種,想要就這麼遠走高飛的感覺嗎?」他輕聲詢問。
厚實腳掌踏進拍打上岸的浪花,自趾間竄流的細沙觸感吸引金髮哨兵的注意。
加百列望向天海一線的穹際,任海風挑起他映射金砂色澤的髮絲。
半响,他這才開口回應:「那麼Xing想去哪裡呢?」
陸止擁有「加百列」所沒有的自由。
但加百列不能向嚮導道出那份層層埋藏於深淵之下的真實。
沒有人會知道、沒有人能知道,也沒有人該知道。
剎那間,加百列恍若再度嗅到了那粼粼湖水的氣息,以及那扇門板的冰冷溫度。
黑暗傾倒的小巷裡滿目血色,歛下的視野中,錯落排列的磚面縫隙浸染如蔓腥紅。
「我還不清楚。」陸止在神識裡望向遠方,也只是現在還不知道而已。
「我以前想過數百次,如果是不被身旁人給接受、無法言喻的戀愛,那兩個人遠走高飛不就好了?我當時只想脫離道德觀的束縛,但結局證實那也只是我的一相情願。」
「老實跟你說吧,我們剛才遇到的那個人,那個人走歪了人生的道路,一腳踏進沒有半點營養的黑社會,見了我也不問問我是什麼人,一動手就是衝著我腦袋來兩槍。」望向一旁的哨兵,他開口抱怨。
「我當下也是他媽的想拿起槍就用力砸爛他的腦袋。」
將注意力拉回這片海岸,加百列聽著聽著不禁莞爾。
他有一些話欲與嚮導訴說,但他並不認為對方能夠理解。
畢竟即使是一絲微小疏漏,也可能令固若金湯的堡壘分崩離析。
他們太過不同。
出生國度、生長環境、人生價值。
「一個人容易胡思亂想,尤其是Xing這種為人著想的乖寶寶。」金髮哨兵一邊說一邊朝海裡跑去。
冰冷海水漫過小腿,在生理性的戰慄中,加百列掛著笑靨踢出一片又一片水花。
「這種時候就要像這樣,和某人盡情玩鬧一番!」
彎腰拾起剔透海浪下的紅星,加百列踩水來到陸止面前,將那枚海星塞進嚮導手裡。
他抬起雙手做出一個歡呼的動作,微笑道:「等到回過神後,煩惱就已經消失了。」
「一段旅程中重要的是誰相伴,以及過程體驗到的種種美麗,不是嘛,Xing?」
看著哨兵踢水的模樣,陸止接過那隻海星,這觸感有些不真實,亦或者是他根本未曾觸碰過真正的海星。
未來的某天,就去嘗試一次吧,他想。
「嗯,你現在就在這裡。」陪著他呢。
把玩著手裡似乎有些掙扎的紅星,陸止低著頭,任由海風拂過前髮。
「…我只是想說,我就當你在為我出氣,甚至就是做了我身為醫生,被價值觀拘束所做不出的事。」
耳聞浪聲隨他吐出字句的節奏而拍打,他道:「我可以老實說我理智地認為這些不對,但我很解氣。」
「反正我比你身邊的人都還懂怎麼急救。」
「我不討厭你,所以。」這話陸止今晚說了數次,可他一直感覺不到加百列的認同,於是他只得不死心地闡述。
「你就不用害怕了。」他一廂情願地。
在這只有兩人的單房裡,雙手緊握住了哨兵的掌。
那對墨眸定定地望向湛藍,他想,他絕對比加百列所想的還要倔強。
「……Xing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瘋狂。」結合對方早前的闡述,加百列不由得怔怔地看著陸止。
「看來我們都不是很喜歡道德價值的束縛?」語畢,金髮哨兵忍不住一笑,打趣道:「這麼一講感覺我像是個殺人魔似的。」
看來那的確不是嚮導為了自保說出的話語,也並非為了逃離當下的處境。
但這次不過是千鈞一髮之際拉回理智,如果下次對方是在一切結束後撞見呢?
加百列想起陳屍於另一條巷弄的遺體。
——情況會有所不同嗎?
「懂了,我是Xing的『自己人』對吧?」湛藍瞳眸幽晃一縷磷綠,加百列唇角啣笑,「那麼我也不會讓Xing為難的,因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加百列回握緊攥住自己的力道。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他想。
「所以、如果Xing知道更多的我後,選擇離開的話,我會很傷心的。」
「真的不後悔嗎?」雖是提出如此質問,但加百列仍握著嚮導的手。
…後悔嗎。
即使是那份無疾而終的戀情,他也只是在難受過後,笑著祝福那對天作般的佳侶,不感到後悔。
「如果你真是殺人魔,老子當醫生也正好,殺幾個我救幾個。」陸止低笑著,未佩戴黑框的他笑起來有些年輕,甚是說著一些似是年輕人才會說起的天方夜譚與玩笑。
比起道德觀的束縛,他確實地更在乎身旁人的感受,更在乎身旁人所給予的種種。
陸止自加百列的話語間斷斷續續地接收著訊息,他從善如流地。
「要真為難到我就算了,大不了,我先罵你一頓,或帶著你遠走高飛吧。」
那緊握的手,心生嚮往的溫度隨中傳遞,隨之回覆:「不會後悔。」
「這下換我成了高塔上的公主,Xing則是我的騎士嗎。」他爽朗地笑了。
燦漫金絲乘著輕柔海風微微飄揚,金髮哨兵薄唇輕啟:「兒時的童話故事,現在聽起來浪漫依然不減呢。」
繼「會拉起你」後,接著是「不用害怕我討厭你」。
——這個人啊……
加百列開始好奇起嚮導的真名了。
「嗯,加百列公主。」陸止倒覺得這話挺好笑的。
哪來一個輕易就可以把他背在背上的公主。
陸止自舒緩的情緒間回神,盯著哨兵好一段時間。
才緩地放開加百列的手,確認過這次梳理沒有問題。
爬起身走到掛了大衣的地方,一伸手就將把人家的外套當窩的蝙蝠揪了出來。
方才談話間還在裡面大叫,不曉得的都以為他帶了一個拉拉隊。
走回床鋪隨意一扔,小巧的蝙蝠嘰叫著掙扎竄入被窩裡。
從對方的精神圖景中回到現實,加百列似乎怔愣了一會兒才回神。
「嗯?這不是我們的小甜心嗎?」目睹一切的加百列跟著爬進被子下,摸索一陣子後雙手捧著蝙蝠,從棉被邊緣探出頭來,為其抱不平似地說:「Xing真的很不憐香惜玉呢。」
指尖則輕輕地搓揉蝙蝠的頭頂。
「等這傢伙不老幹些丟臉事情再說吧。」陸先生對自己的精神動物毫無憐憫。
小蝙蝠難過地扒拉著加百列的掌,隨即因撫摸而安穩了下來,沒了第一次見面那時掙扎的模樣。
「要是可以解剖的話,我還想知道這傢伙內部結構是怎樣的。」嚮導狀似無意地望向精神動物,得到了對方更為可憐的嗚嚶。
他滿意地收回了視線,隨即拉開被單躺了進去:「…今天事挺多,睏了。」
「晚安,祝好眠。」加百列歛下眼眸,溫聲說道。
揣著蝙蝠起身關掉天花板上的大燈與床頭燈,加百列最後抬掌輕吻了下蝙蝠毛絨絨的小腦袋,將其放在陸止那方的床頭櫃邊上,才從另一端進入被窩。
躺上柔軟枕頭,加百列扭首注視身旁人兒。
從緊掩的窗簾下洩入室內的微光勾勒出嚮導柔和臉龐輪廓,他忍不住多嘴了句:「這還是我第一次和人躺在同一張床上睡覺,Xing要對我負責喔。」
加百列承認,他似乎有點小興奮。
夾雜著欣喜與幾分疑惑。
「……」正打算陷入夢鄉的嚮導閉著雙眼,墨睫輕顫。
思考了一下如果這時回覆對方自己並不是第一次和人共眠,那是不是很不讀空氣。
「…如果是想結婚的話我要考慮一下,要方便點你還是告我吧,我還有錢能賠。」陸止已經過了那可以說出羞恥話語的模式了。
講這話的他靜默幾許,隨即伸手摸黑輕拍加百列的肩膀,可他也不清楚究竟拍到了哪裡。
「快睡覺。」像是安撫地。
「Xing有打算結婚嗎?」加百列原本打算這麼問,話到嘴邊則成了:「身為Xing的好朋友,我之後再幫你查哪些國家有合法同性婚姻。」
金髮哨兵精準地捉住嚮導盲拍的手心,捏了捏對方的指尖後塞回對方被窩中。
「芬蘭之類的…反正到時候再說吧。」陸止篤定了自己不適合與人交往的事實,而之後會不會有伴,他自己都不敢確定。
但那也是之後的事,與其思考這種未成定數的事,他更想去真正的海邊走走。
去世界各地走走也好。
進入神識間那片平靜的海,呼吸越發平緩,帶著指尖所感受的殘留溫度,他直入夢境。
加百列向來不關注這些資訊,當然也就不知道陸止說的國家具體情況為何。
——相較之下,他更熟悉各國情報角力局態。
待身旁之人呼吸趨緩,加百列伸手於嚮導眼瞼上來回揮晃,確認對方已然入眠後,不忘檢查床頭櫃上的小傢伙。
很好,現下終於是「無人」狀態了。
哨兵輕手輕腳地起身,緩步走向洗浴室。
將藏在紙捲後方的小物取出,加百列雙手撐在洗臉盆上,湊近那張光滑鏡面。
『加百列。』隨記憶中這聲輕喚,加百列腦中浮現那抹白光閃爍的榴紅。
他緩慢褪下那對墨黑皮手套,指腹探上湛藍眼珠。
『我比你扮演得更像你。』
那人眉眼輕彎,咧開的薄唇揚起嘲諷弧度。
關上橙黃暖燈,哨兵在一片漆黑中回到床榻。
大概是感覺到了些許動靜,亦或在夢鄉裡有了怎樣的遭遇,待哨兵回到床鋪時陸止翻了個身,側躺著靠向了床中央。
床頭櫃上的蝙蝠也不知怎地半身懸在櫃上,蝠翼扒拉著冰涼木櫃,以半透明的毛茸身驅緩緩起伏。
僅是幾秒時刻,以沉眠的姿態回到了主人的神識裡。
嚮導改變睡姿的瞬間,加百列倏地睜開雙眼。
瞥了眼身旁的人,他朝天花板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再度闔眼。
被單底下,擒固手腕的大掌緩慢放開。
最終哨兵同樣側身湊向對方,這才緩緩進入夢鄉。
晨光透過淺色長簾,柔和地撫上那張白皙的東方面容。
細睫輕顫,隨即喚醒了沉睡於美好夢鄉的男人。
他迷茫,緩緩睜開眼接收資訊來給大腦緩機,先能好好讀取的是一張距離偏近的清秀面龐。
即便是口齒伶俐且學識深廣的陸止,這時也不曉得究竟該以怎樣的詞語去形容眼前哨兵的睡顏。
陸止也不懂當初自己是怎麼望著這頭金髮,腦裡還想著家鄉的那位大木頭,下面這張臉分明就好看得過分。
染了層迷茫的墨眸晃了晃,身體比大腦更誠實了些,竟是向前蹭近了些距離。
「…!」不對。
陸止睜大了眼,刊刊拉回那險些被天使樣貌的男人給魅惑的情緒。
蜷著身體向後退了些距離,隨即坐起身,先緩緩自己過跳的心臟。
察覺面前的空氣流動,金髮哨兵眉間輕蹙。
盛著自窗外傾入的跳躍暖光碎點,披著一層光暈的鉑金瀏海下一對長睫緩掀。
卻是先因刺眼的光芒輕瞇,模糊的視野晃入一抹濃墨色彩,加百列條件式地舉臂遮住上半張臉,故作揉弄睡眼惺忪的眸。
「嗯……早安。」加百列雙眸抵著白皙手背,用略顯沙啞的嗓音問候道。
胸口之下越發急促的鼓譟迴盪耳畔。
——看到了嗎?
淬著一抹冷冽的銀十字靜靜躺在金髮哨兵頸側床單上。
Xin-陸止
3 years ago @Edit 3 years ago
「早。」終於是緩過了情緒,回應一番問候之後見加百列抵著雙眼,夜貓子如他下意識以為對方是感覺陽光太過刺激。
陸止狀似意會,十分體貼地——打開了床頭櫃上的電燈開關。
「賴床的孩子該醒了,今天得早點回營去交任務。」室內光線更亮,他坐在床鋪上,朝向哨兵笑得一臉親切。
這下加百列連另一手都放在眼瞼上了。
「值得安心信賴的哨兵表示,讓Xing優先使用早晨的洗浴室。」他轉身將臉埋進床單裡,「我等會就起床。」
「你這模樣看著不太安心與信賴。」見這動作是有些誇張,陸止沒忍住回嘴。
「你不舒服嗎?」順著加百列的禮讓他身爬下了床,其骨感赤裸的足掌探入毛絨室內拖鞋。
雖大概有感覺到加百列的催促,可作為醫生的擔憂,仍讓他站在床旁觀望了一會。
「有問題要早點說啊。」
加百列用雙手撐起上半身,朝陸止笑得開懷,「我沒事。」
得益於哨兵的敏銳聽力,即使未睜開眼,加百列亦能精準捕捉到對方站立的位置。
「……」不,陸止覺得有事。
微一嘆息,他也不打算逼得人緊。
拾起昨晚未能歸回浴室的毛巾:「那我等會出來再幫你看。」
落下這句話,隨即便邁著長腿走入盥洗間進行了洗漱動作。
聽見門板闔上的聲響,加百列這才張眸。
遲疑片刻,他伸手摸索了番浴袍口袋,最終掏了個寂寞。
——……好極了。
加百列略顯無奈地抓了抓後髮,決定先換上外出服再說。
在浴室裡整好了儀容,那對深邃墨瞳透過劃了幾滴晶瑩的圓鏡,直勾勾地望向鏡裡的自己。
陸止理著思緒,最終決定——暫時不打算去理解那面對加百列時若有似無的情緒。
這近二十年的堅持,讓他有些疲憊了。
果斷地做好了心境上的規劃,才打開盥洗室的門走到加百列身旁,一面翻看旅館到底都給了些怎樣的衣服,一邊關心著搭檔:「感覺好多了?」
注意到陸止走了出來,加百列讓開供對方查看衣物的空間,「嗯。」
同時別過頭迴避與對方目光接觸。
側頭望向加百列,那刻意迴避的模樣惹人生疑。
這下陸止不得不主動詢問了。
「……你知道我是醫生吧?」挑起墨眉,自挑選衣服的姿勢直起了身,他伸手搭上了哨兵的肩:「加百列先生?」
當嚮導手掌覆上肩頭,加百列肩膀一僵。
腦中思緒迅速輪轉。
他薄唇輕啟:「那麼Xing可不能笑話我喔?」
說著的同時,加百列歛眸緩慢回望黑髮嚮導。
耀眼金光中,垂下的金睫半掩他猶如倒映山巒蒼色湖面的粼粼翠綠。
預計等到一雙或許受了傷而通紅的眼,亦或是有些狼狽模樣的加百列。
卻沒料到會是一雙如寶石般,亦或者透徹地映照著萬物的翠綠。
「…我要笑話什麼?笑你帶隱眼一整晚,還是這才是你原本的顏色?」他自怔中回魂,略過異樣的情緒,隨即感到好笑地扯起笑靨。
試圖感受哨兵的情緒,他不再繼續損對方,僅是以讚美去回應。
「這樣挺好看的。」
「反正我知道不是受傷就好。」
陸止不能再盯著人看,彎身從衣物中挑選了幾件符合自己審美的衣服。
「戴瞳孔變色片通常會被當作小孩子不是嗎?」加百列扁嘴說著。
他接著來到嚮導身後,尚未穿上皮手套的雙手從後方探出,蓋住陸止的雙眼,湊近人耳畔低喃:「現在,Xing被我施了遺忘魔法。」
「要當作不知道這件事喔。」幾乎是貼在陸止背後,眸裡掠過一抹銳色的加百列如斯叮嚀。
就某方面來說,他確實就是把加百列當成孩子——
這話沒能說出口,隨即被奪去視覺的黑幕給堵回,宛若被回想在耳畔的低語給層層包圍。
他是真的想忽略過去。
「…你太近了。」嚮導以掌掩面,可心跳過於鼓譟,耳廓不爭氣地蒸紅,咬著牙倔強回應:「我忘記就是了。」
得到陸止的回應,加百列微微一笑,語帶稱讚地道:「好乖。」
放開對方,金髮哨兵走進洗浴室。
在盥洗台架上找到那盒隱形眼鏡,簡單洗漱過後將其戴上。
覆上那對碧綠的紺色波光瀅瀅,加百列眨了眨眼。
朝鏡子裡的金髮男人揚起兩側嘴角,哨兵提步扭開門把。
「我準備好了,我們走吧!」
陸止害怕著不受控制的事物,而與加百列的相處偏偏就屬其中。
剛才決定要忽略的淡淡情愫,全被這似隱藏著如毒蛇般性情的男人給狠狠掏出來正視。
同時他也想起了,最初談起戀愛,似乎也是這麼不受控制。
不禁嘆了口氣,開始擔憂起了自己的未來。
在加百列走出盥洗室時控訴似地瞇眼瞪去,整好方才穿上的休息服飾,抓起落在門口的物品,推開單間大門——
「回營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