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女祭司沒有再進行擺賣,而是伴著她那話少的旅伴《中央書庫》在市集裡閒逛。
「真不知道小輪刑會喜歡什麼樣的東西……」像一位為孩子苦惱禮物的母親,女祭司隨手舉起路旁攤商的工藝品上下端詳一番。以魔力精準控制火侯燒製而成的絕美瓷器,確實是人類世界罕有的好東西。
——不過那過於純粹的木輪肯定不懂欣賞。
凜然的娃娃臉浮現腦海,牧羊的魔女笑了笑。禮物能為眾人開路,將彼此引到心門面前,但滿目商品玲瓏,她依舊不懂有什麼寶物能撬開冷漠刑具的鐵石心腸。
女祭司不怎麼可惜的放下手中瓷器,轉頭朝身旁的書庫魔女開口:「小海蛇有什麼頭緒嗎?差不多來到市集尾段囉!」
說畢,她擦了擦額角滲出的薄汗,又看了一眼天上無情曝曬的日頭。似乎在暗示逡巡了半日的無果,都該歸咎對方的猶豫不定。
【25th huhtikuu】
──古人於春雪時份砍林劃區:將劈倒的木風乾、放火燒掉,為農地提供肥沃養份,並為播種五月(toukokuu)做好準備。
最初孤身一人踏上旅途的《中央書庫》於四月中旬抵達猴掌市集。目前為止,不善交際的內斂魔女卻與兩位魔女──《輪刑》與《安娩的魔女》結為旅伴,並與各式各樣的魔女相遇。
為了答謝兩位旅伴對自己的關愛與幫助,中央書庫藉今天的休息日,與親切的安娩魔女於市集尋覓禮物,以表謝意。送贈牧羊女之禮早已預備,唯獨木輪之禮卻遲遲猶疑不定。
「哈拿…抱歉…再等一下就好…很抱歉…」面對安娩那略帶斥責暗示的說話,中央書庫連番道歉。
不單是安娩,身被被肩的中央書庫亦被烈日曬得冒出汗來。只是,她頂上禮帽稍稍阻擋部份日射才不致中暑。
難以從初到市集時,輪刑魔女所購買之物判斷喜好:
「金黃色果漿」──輪刑魔女可能喜好宛如蜂蜜之甘甜。然而,於旅途難以保存而作為消耗品之食物並不適合送禮
「一片冰心」──輪刑魔女似乎是因實用而購入與自己喜好不符的纖巧被風,畢竟正午的猴掌市集相當酷熱。
假若巡廻至市集尾段仍未覓得合適禮物的話,只好以手上的商品各一送贈對方吧…中央書庫如此想着。
──就在此時,中央書庫忽然停下腳步。
她的視線看着眼前一家被遮陰黑影所掩蓋而變得不顯眼的小店。商店的玻璃木櫃擺放着各式各樣,來自世界各地的美麗木製工藝品。想必這些木製精品中會有一款與同為「木製」的木輪魔女相稱之禮吧。
然而,中央書庫並無進入店內。
映入那叡智《中央書庫》眼簾的,卻是店外木箱所盛載的一堆空白木製品。木箱貼有「殘品:每個1錢幣」。
她拿起木箱的各種空白木製品,並仔細鑑定。
──最後,她選了一個呈蛋型的空白木製品,並進入店內付款。
「買到了…!」從店內出來,覓得所需物中央書庫,向旅伴露出宛如孩童的微笑。她手上還增添了一些顏料與筆。
「哎呀,吾可不是在催促您喔,小海蛇慢慢看無妨。」安娩的魔女溫柔瞇起眼睛回應,不慎在意的揮了揮手。待對方像是決定好禮物似的拿起木製品走入店內結帳時,女祭司也瞥了眼木箱上的文字,感到有趣的勾起嘴角。
店內有如此繁多完美的藝品,最後卻選擇『殘次品』作為禮物嗎?
真不知道這位於北方王國富有盛名的魔女是『睿智』呢,還是別有用心的『單純』。
「太陽正烈著,趕緊回旅館休息吧!」瞧了一眼對方手裡添購的物品,她亦掬起淺淺笑容迎上拉開店門的中央書庫。
「小海蛇是打算送小輪刑自己親手繪製的藝品嗎?真是用心呢!」回程途中女祭司隨意的開口,話語中帶著和煦的讚揚,「不過吾很好奇,妳方才拿的那個蛋形物品是……?」
回想起那木製品上頭似乎有圈工整的縫隙,女祭司好奇的詢問。
遭受工匠與店主嫌棄,賤價出售亦無人問津…那藏於木箱底下的殘缺品,卻被中央書庫當成未經琢磨的寶石,從暗暗深處取出、暴露於陽光下。
「是的。此為瑪特廖什卡。」回應牧羊女的笑容,中央書庫說道。「剛好只有三個,不是剛剛好嗎…就如同我們三人。」
瑪特廖什卡(матрёшка),雙首鷹皇國特產工藝品之一──呈蛋形的木製品表面塗有色彩鮮豔的民族圖案,以及,美麗金髮女性的肖像。將蛋扭開,拆開,就如同母親與一眾女兒們,蛋中有蛋。
不論體積大小,一個瑪特廖什卡製品至少藏有四個小瑪特廖什卡,合共五個。然而,魔女手中的空白瑪特廖什卡卻只有三個。
「哈拿,我…想為三個瑪特廖什卡各自塗上我們的肖像:最大的是柯蕾索瓦妮葉,接著是哈拿,最小的是我。妳認為如何?我想她應該會喜歡…」中央書庫的語氣略帶猶疑,但仍不滅她的喜悅之情。
「瑪特廖什卡(матрёшка)。」牧羊女覆述了一遍,過去未曾見過或聽過此類物品,但那名稱無法不讓她聯想到 『māter』這個詞 —— 拉丁語的『母親』。
只有三個的瑪特廖什卡,也就是說此物的『缺陷』便是指它的『數量』。
母親,有缺陷、次等的母親。如此尋思,女祭司笑得依舊慈祥。
「畫上吾等三人肖像的工藝品,這樣的禮物別具意義,吾也認為小輪刑會喜歡。」她點頭予以肯定。雖然心裡想著刑具就是刑具,大概也沒有所謂的母親。
兩人一路聊著回到《Hoteru移動旅館》,旅館魔女賀提爾展現招牌式笑容告知,她們的另一位旅伴稍早外出離開,夜間才會返回。
「小輪刑剛好不在,這不是個好機會嗎?小海蛇。」女祭司轉頭看向書庫魔女,語氣中難得透露一絲不怎麼光明磊落的意味。
「或許,我們可以趁今天把禮物完成呢。」
女祭司的微笑像是位鼓勵女兒的母親,而中央書庫則像是個聆聽母親話說的女兒。她「嗯!」一聲,點頭同意。
清理好房間的桌上物品、將所需道具與物料準備妥當後,中央書庫執起畫筆:她將固狀的顏料以水稀釋,混和,然後筆尖點沾所需顏料。
叡智魔女那雙宛如湖泊卻像蛇一樣的碧眼閃閃生輝,純真無比。而她下筆的手藝卻相當熟練,如同手巧匠人。
縱使作為承載知識的魔女的「中央書庫」擁有來自無數工匠的知識與心得,然而,空有知識是無法運用出來。如此熟練的技術似乎是經歷長時間的訓練。
而且,如同赤子般的魔女可能是在他人的指示下進行學習。
安娩的魔女拉了張椅子坐到書庫魔女身旁,有些慵懶的托起下巴觀察對方。
紫色眼眸凝視木製品被添上色彩,畫筆一起一落彷彿沒有任何多餘。
和平時怯弱的氣質不同,中央書庫此刻的神情肅穆而認真,精巧的手藝和高度的專注力使女祭司產生一絲好奇。
「小海蛇好像對於繪畫很熟練呢,是母親傳授下來的手藝嗎?」母親將自己生活中的一切技藝交與女兒,女兒再帶著這些嫁入新的家庭,繼續傳承下去。不管在哪個地區,大抵都是一樣的。
「在家裡也會像這樣畫一些工藝品送給孩子們嗎?」她隨意的繼續問,而後拿起其中一個仍未上色的瑪特廖什卡在手中端詳。
「…不,是丈夫僱用相關職人對我進行指導與訓練。」中央書庫直接否定安娩魔女的假設,繼續為最大的瑪特廖什卡進行繪製。「實際上,我連父母的事都記不起了。」博聞強記的魔女稍稍皺眉,手中畫筆所沾染的黑色顏料幾乎塗滿整個瑪特廖什卡。
「基於工作需求,丈夫需要我的『知識』;基於家庭責任,孩子們亦需要我的『知識』。」
──過去,魔女「中央書庫」基於一位魔女與人類國度的紛爭而成為人類的妻子。她同時作為「領主夫人」、「妻子」、「母親」的身份為鄉下領主貴族的家人以及峽灣王國王室服務。即使戰爭終結,在獲得三百年一度魔女集會之情報前,她依然為其服務。
不論是文字、圖像、聲音…只要是曾記錄於觸媒上的『知識』,魔女均可從「中央書庫」中喚起,並書寫於觸煤上。
「中央書庫」的叡智除了在戰爭中發揮作用外,在歷史、文化上亦有着重要地位:將失傳的『知識』重見天日;於不明的『知識』予以更多資料進行釐清;為各領域之人提供『知識』進行革新。
──但前提是,魔女的技術能兼顧到。
假若沒有相應的技術,空有的知識卻是毫無用處。
已被男性沾染的叡智魔女在十年間為人類服務的同時,亦如同待嫁的貴族處女般默默接受訓練,務求達至琴棋書畫,樣樣皆精。
「…然後,是的。我會製作工藝品供孩子們甚至是成年人。也包括繪製瑪特廖什卡。在當年,此乃敵國工藝品,人們多少會對其反感,但丈夫對此似乎毫不抗拒。只是…」她再皺皺眉,
「似乎是因為瑪特廖什卡包含生育之意,當時丈夫希望我能再為他多畫一套瑪特廖什卡以暗示『再為我多生幾個孩子』什麼的…」回應完牧羊女的提問後,繼續埋首繪製工作。
筆尖的鮮紅與金黃開始為漆黑的瑪特廖什卡進行點啜。
雖然不清楚委託職人傳授技藝的用意為何,但不論工作家庭皆把『知識』視為必須的說詞來看,眼前的魔女即便擁有淵博的知識,也不懂如何為妻、如何為母。
或許連如何為人子女也不了解?畢竟連父母的事情都記不起了。
腹中懷有北海般浩瀚學識的魔女亦有記不清的事?她勾起一抹笑趣味地想。
「再為我多生幾個孩子。」瞥了一眼中央書庫蹙起的眉頭,視線回到掌中的木製品。
難怪發音近似『母親』,原來有生育之意。也是,此物層層疊疊確實如同母親將孩子孕於體內。
「小海蛇和丈夫的相處真是有情趣,甚至不惜以敵國的工藝品來作暗示。」紫色的雙眼瞇起,把瑪特廖什卡放回桌面,纖細的手指推了推。
「想必,」木製品低吟一聲,宛如嬌弱的女人倒下,「你們每晚都在為了開散家族的枝葉努力著吧!」
「感情真是融洽呢……」女祭司巧笑幾聲,語氣曖昧。
宛如試探毒蛇的低語、被指尖推倒的嬌小瑪特廖什卡。
面對來自同行旅伴,女祭司的露骨問候,中央書庫絲毫沒有察覺對方那伴隨惡意似的曖昧動機。守護婦女與孩童《安娩的魔女》想要深入了解婦女《琦露雅詩特》的家事似乎並不意外,說不定這更是她職責所在。
「感情融洽什麼,我不知道…」對於中央書庫而言,丈夫的舉動對她造成困擾。
「他非常包容身為魔女的我。而他每晚都要我跟他『生孩子』。」說畢,眉頭皺得更深。
為婦女與孩童費心的安產魔女會傾聽為身為妻母的書庫魔女於夫妻相處上的煩惱嗎。
──基於利益結婚,出於本能性交,為了後裔繁殖。
過去於峽灣王國居住的中央書庫幾乎每夜都與丈夫如蛇一樣互相交纏,卻不知夫妻之愛為何物。於此世代,單是平平無奇的既婚女性就須以生育為重任;與貴族結姻、擁有無限知識的魔女就更具生育價值了。
兩條海蛇費盡十年之力才生了三個孩子。
「他總是防礙我看書。」
「總是被打擾一定很困擾吧。」善於體察婦女心聲的女神司祭,沒有遺漏中央書庫眉頭鎖起的愁思,眼神落在銀灰的胸針上,似是明白了什麼。
別處有得不到露水而凋零的玉樹,眼前的這條大蛇,既活在海中卻不享受與水交融的幸福。縱使北方傳聞海蛇對『吞噬』永不滿足,但看來那『欲求』只限於知識——夜夜與她纏繞的丈夫並不在任何一列書架之間。
「吾生活的荒漠地區流傳著一句話:『妻是丈夫的田地』,不論播種、休耕甚至買賣,丈夫都享有自由。」安娩的魔女亦微蹙眉頭,彷彿得以理解世間所有妻女的煩憂。
「但是,吾認為土地也有選擇是否要滋養生命的自由喔!」
「天堂在母親腳下,因為孕育生命必是一段痛苦的歷程,而妻子為了家庭與丈夫甘心承受。」慈祥的面孔說著,聲音緩慢輕柔。
「那麼小海蛇呢?是否聽了女兒的哭、見了兒子的笑,便覺得犧牲看書的每夜艱辛皆是值得?」
「我不知道。」中央書庫直白地回應安娩的提問。並非有難言之隱,而是她真的不理解。「哈拿的話會高興嗎?」說不定安娩的魔女比自己更理解。
心如赤子的魔女《中央書庫》當初就在毫無預料下突然成為了別人的妻子及人母。特別是處於哺乳期的兒女、對自己而言是相當礙事的存在:每逢午夜,她總是因他們的哭聲驚醒。對於同為「赤子」的中央書庫而言,孩童的吵鬧與哭泣是不安的種子,她甚至會因為無法處理而流下不安的淚水。
然而,當孩子成長,與她們一同用膳、一同玩樂,看見她們的笑臉時,卻感受到一點點溫暖柔和的情感。
只是,魔女還是喜歡與知識相伴。
而中央書庫能憶起,與兒女的回憶,就僅有她曾以觸媒(紙筆)記錄下來的日記本而已。
「……不過,跟丈夫相處最快樂的時光,大概就是他教曉我不少『知識』。」她撫摸着胸前的邪眼項鍊,下意識露出笑容。
「我總是善忘,他就教我書寫日記以便把事情記住。」
『中央書庫』本能的叡智與求知欲,如同赤子的魔女就僅僅為了承載『知識』服務,自身記憶不被需要……除非,以紙筆將其記錄下來。發現這一盲點乃為丈夫的功勞。
說畢,她回頭看着安娩。
「財產和後嗣乃今世生活之裝飾。」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誦讀起流傳千百年的訓文,「荒漠裡沒有母親不為嬰兒帶來的洪水感到欣喜。」相對於中央書庫的直接了當,安娩的魔女倒掩起嘴來笑得拐彎抹角。
孩子是世界的根、家族的脈,珍如雨水、稀若金銀。多少夫妻虔誠禱告,只求上天垂憐賜予。
可眼前的北方魔女卻不擁有相同的願望,她珍視的僅僅只有『知識』,丈夫的事情如此,或許關於孩子的事情也一樣。
——難道不是一位活在幸福中卻毫不自知的女人嗎?她覺得可笑的暗嘲。
「這麼一說,日記就如同記憶的觸媒一般。即便由人類導引,卻是頗具魔女風格的妙計。小海蛇的丈夫定是一位聰穎之人吧!」瞇起雙眸禮貌稱道,帶著一絲酸澀,嘴角再次向上勾了勾。
「那條項鍊也是他送妳的?」
女神的司祭指了指對方幸福笑顏下的墜鍊,那深沉至青的咒詛之眼彷彿映照自己。
「這條項鍊…是我自己的。」在短短聊天中,中央書庫那從喜轉悲、又從悲轉喜的表情變化比平日更多,甚至是相當豐富。
「因為我總是諸事不順、亦為別人帶來不幸。據說此為最有效反射厄運之物…在結婚前就已經戴着。」護身符除了映照出安娩帶有不純的笑臉外,亦映照出中央書庫悲傷的神情。「然而,直到結婚當晚才知道我做錯了。」
『這個邪眼護身符是玻璃造的,戴着睡覺很容易會壓碎。不脫下不行嗎?萬一弄傷我怎麼辦?』『邪眼的避邪效果只能對贈送對象生效,假如是自己買來自用的話反倒會招引噩運。』『什麼?妳不是學識淵博的魔女嗎?這麼愚昧!居然連這種事情也不知道?』『…唉,算了。將這東西送我,然後我再轉贈妳。…好。那麼問題就處理完畢了!』──中央書庫複述著新婚之夜,裸身的丈夫對赤裸如初生嬰孩的她說過的話語。
「…自那一晚後,我似乎比以前更幸運了一點。假如能早點知道的話,大概就不需要繞這麼多冤枉路了。」中央書庫說道。話雖如此,初到猴掌市集的中央書庫在結交了異性朋友的同時,購入了祈求旅途靈巧如貓的
避邪吊飾,與短刀一同纏於腰間。
究竟是作為成功結交新朋友的紀念品,還是依舊無法從某種不安中擺脫,則不得而知。
然後,第一件成品完成了──
表面描繪有《輪刑》柯蕾索瓦妮葉的形象,最大的瑪特廖什卡。畢竟是來自北歐的魔女,美術風格自然也與雙首鷹皇國出品的華麗瑪特廖什卡不同。即使是樸實無華的風格用於送禮亦毫不失禮。
「接下來要畫哈拿了。」以略為輕快的語氣說道,於調色盤準備以及調合作為「安娩色調」:白、金、綠三種顏色為主的色調,以及屬於瞳孔的紫色。
繪製《安娩的魔女》形象的瑪特廖什卡看似簡單,但正所謂
越簡單越難。因此在前置工作上就必須更為謹慎。
──越簡單,越難;越純粹,越難得到。
儘管中央書庫訴說着出過去如同金絲雀、飽受限制的生活。但以一名婦女、特別以魔女而言更是幸福。對於眾多婦女而言,中央書庫的所謂「苦難」簡直是微不足道。有些婦女卻連純粹的平凡幸福也無法掌握就煙消玉殞。
身處頻繁進行交易活動的猴掌市集地帶,於移動旅館的中央書庫向安娩訴苦同時提供了不少『知識』(自身的故事)。如今……
「我那邊的事情說太多不恰當。說起來…」蠢蠢欲動,中央書庫的好奇與求知慾被點燃起來。
「哈拿都沒有說過自己的事情呢…」衡尾蛇以如同湖泊清澈的碧藍眼眸注視牧羊女略帶妖異的淡紫眼眸。
同行旅伴之中,就唯獨安娩從未提及自身事情。儘管總是為婦孺獻身、每朝每夜向女神獻上禱告的女祭司亦為一介婦女。她亦有著屬於自己的故事。
如同像徵智慧與財富,紫水晶般的眼眸、《安娩的魔女》哈拿背後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
聽聞床笫之間赤裸的密話,女祭司鞠著那把母親似的慈笑,彷彿真心為對方喜悅。即使純稚的魔女沒有意識,毫無保留的一顰一笑無不顯示了丈夫的份量。
她已經有了夫與妻的輪廓,明事理、知變通的人類男子與擁有浩瀚學識、卻缺乏世事體驗的魔女;人類帶領著魔女,魔女順服於人類;怪異的關係,美好的平衡。
「厄運無法掌握手中,好運卻能寄掛頸項。這份贈出後才復得的幸運可要好好珍惜才是啊!」女祭司曖昧瞇起眉眼,淡淡調侃了句,「畢竟良婿難得。」
所謂魔女即是——能成就人類一切不能之事的存在,可是北歐魔女從人類那裡才找到了「幸運」。
紫色雙眸深長投向那一身簡樸的《輪刑》,似乎打算徵詢她對這樣的故事有何見解,只可惜木頭不會說話。
迴避清澈如海的碧藍,安娩的魔女扶著面頰故作羞澀的玩笑,她向來就厭惡沒有雜質的眼神,但書庫魔女的舉動也使她詫異。
面對神職、醫者或是術士,人們皆一個勁的掏出自我,他們只需要一個能夠傾吐煩惱、實現願望的對象,告解室對面坐著的是誰並不重要。他們僅是神與人之間的交流媒介,鮮少有人會將他們看做一個真正的個體,而琦露雅詩特卻向扮演如此角色的自己尋求故事。
即使是為繪製禮物蒐羅材料;為本能的求知慾汲取知識,但那近似人類朋友間「關懷」的表現,儼然真實的令人發笑。
「吾不太擅長做模特兒,要請小海蛇多擔待了。」牧羊女閉上雙眸端正起姿態,準備朗聲講述那關於愁苦與祈禱的母親的故事。
「山地之中,一個男人與兩個妻生活:有兒女的妻及無兒女的妻。獻祭的日子來了,無兒女的妻因丈夫愛戴多得了一份祭肉,有兒女的妻就藉此嘲弄神不使她生育。」
「之後每逢敬拜萬軍之神的節日,有兒女的妻提起她的不孕,無兒女的妻便茶飯不思痛痛哭泣,日以繼夜祈禱,求神垂聽心中愁苦,賜她一子。」安娩的魔女一邊說一邊合起雙掌,像口中的女人一般虔誠。
「小海蛇認為這位妻子的願望能實現嗎?」她睜開雙眼溫婉的瞥向中央書庫,接著自顧說下去。
「神應許了她的祈求,於是無兒女的妻生了一個兒子。」女祭司這句說的有些輕巧,好似求子之事輕而易舉。
「這是我從神那裡求來的孩子,最終也得還到神那裡去,使他永遠的住在那裡……」
「那位妻子喃喃,在光輝的聖殿中,將孩子獻給立於世界其上的萬軍之神。」偉大女神的僕從放下祈禱的雙手,臉上的笑容神秘蜿蜒。
「這就是妳想知道的……關於『哈拿』的事情了。」
中央書庫正以白色顏料仔細塗抹着殘缺瑪特廖什卡那龜裂的木紋。
婦女間的閒談,中央書庫直白地抱怨家事,而安娩卻是有所隱瞞。
「一個男人」「兩個妻」「有兒」「無兒」「愛」「祭肉」「嘲弄」「不育」……
大概對方是女祭司的關係,連言詞和用字也是相當深奧。這說不定是職業病?從腦海中閃出來歷不明的知識。
「祈禱」「賜她一子」…
「萬軍之神」……
總覺得似曾相識。
中央書庫不解地思考着,過於單純的她無法理解安娩的用意。由於總被親朋旅伴當成小女孩,中央書庫不敢追問對方。
「原來如此。」中央書庫只好作出極為簡略回應。然後,
是問了不應過問的問題嗎?察覺到迴避着自己眼神的安娩而閃出這個想法。
母親求子的故事到底是類同的巧合,還是為隱瞞的謊言……最終,中央書庫卻先判斷為前者。
與自身相比,這似乎是更複雜的故事;與自己不同,身於在家庭亦暗藏紛爭及各種爾虞我詐。不過,《安娩的魔女》在敘述時展露笑容的話,故事的尾聲大概就是個好結局了。
只是…
於夫妻之事,丈夫似乎愛着「哈拿」,中央書庫的丈夫也是對自己呵護備至,但這份愛對後者卻是喘不過氣;於兒女之事,同為難以生育的婦女,但與苦苦向神禱告、求得一子而露出喜悅神情的「哈拿」相比,中央書庫卻只是成功履行妻母的職責:生養眾多。畢竟魔女生兒育女的根源只是出自以知識換取子嗣的一場漫長交易。
中央書庫想起了自己的初生兒子──因為已求得魔女集會之地的知識,在生產後未滿一年就離他而去。儘管在照顧兒女期間感受到一點點溫暖柔和情感也好,她仍是難以理解。
現在,似乎是有點好奇。
「哈拿,我…」本想說些什麼,但當視線掃到剛完成不久的《輪刑》瑪特廖什卡後,嘴巴就停下來了。
「書庫,不論對方是魔女抑或人類,切勿輕信他人,也不要暴露自己的一切。
更何況余等只是旅途上的同行者。」
──將自己家事的一半都告知安娩的中央書庫想起了輪刑的叮囑。
本想向為婦女解難的女祭司透露家中幼子之事,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中央書庫選擇默默遵從旅伴中最為年長的《輪刑》魔女的教晦。
缺陷統統被掩蓋,以厚厚純白顏料填補裂痕的缺瑪特廖什卡就如同新造一樣。
她稍微改變探討的方向,「『荒漠裡沒有母親不為嬰兒帶來的洪水感到欣喜』…」複述着稍早安娩的見解,「因孩子而來的那份『欣喜』,就如同金子的喜悅(Wunjo)嗎。」並拿出身上持有的兩枚喜悅金幣。原有三枚,其中一枚以交易方式贈於新結識的第一位異性朋友,偽裝成人類的樹妖魔女。
「記得當時我用那個付錢而被哈拿斥責了呢。」用畫筆於瑪特廖什卡表面塗上金子與青草色彩的中央書庫苦笑道。
在那時被斥責的中央書庫卻獲得想要的事物:未曾知曉的新知識…與別不同的朋友…將此事與母親求子的故事作類比的話,說不定就能稍微理解到「哈拿」的欣喜了?
來自天真知識魔女的想法。
牧羊女的故事說得不明不白,求知若渴的海蛇也非事事追究。無論書庫魔女一乾二淨的應答是切實的明白、還是虛應的理解,於講述者而言並不重要——因為,那是「哈拿」的故事,而非她的。
一彎新月高掛夜空,置身世間泥塵之外。她是偉大女神的司祭,棄絕過去之人。既不覺得欣喜、也不感到愁苦,「哈拿」的故事就同一千個夜裡她對羔羊們吟唱的其他詩歌一樣,都是遙遠彼方他人的事情,沒有半點不同。
然後,捕捉到那略帶猶疑的停頓,女祭司稍微傾身,拉近距離。坦承的赤子學會了隱瞞,慈祥的母親自然也當沒有發現。她不介意姊妹之間不再掏出心肺,若是將五臟六腑都一次送上,可就喪失了繼續刨挖撕扯的樂趣。
「Wunjo?」安娩的魔女莞爾,古老的北方字符在海蛇白皙的手中閃耀友誼可貴,「……哼哼是啊。」
她確實記得那金黃色的喜悅,中央書庫從一位有著森林般茂密綠髮的男子那裡,借閱書籍後回贈的謝禮。
知識誠然無價,不過如此謝禮贈予初識之人,倒是有些「隆重」過頭。
不適宜的禮物,不僅無法表示心意,甚至會為他人造成困擾。
於是她斥責、不,或許該說是好心地叮嚀了涉世未深的女孩,這麼做是多麼的不妥。
環視滿室行囊,自猴掌蒐羅來的各色物品坐落其間,女祭司思忖了會中央書庫的提問,視線最後落在被純白粉飾的瑪特廖什卡那兒。
多麼純淨無垢,這樣是不是就有資格做一個真正的母親 (māter) 了呢?
多麼完美無瑕,這樣是不是就有能力做一個可以盛裝孩子的器皿了呢?
一顆蛋包容另一顆卵,層層疊疊、生生不息,不只三個、五個……
而是能承載繁如天上之星、多如地下之沙,這般萬千子嗣的「器皿」。
隨後,她替自己絢爛的想像滑稽,伴著帽沿邊金飾碰撞搖頭笑得清脆:「吾認為那份『欣喜』和『喜悅』是不同的,但要說相仿也沒有錯。」
「喜悅——好似一個人人皆有的器皿,器皿必須是空虛的才能使用。所以人只有在得到自身真正缺失的事物時,才會有所喜悅。世間一切快樂歡愉,只是盛裝箇中的佳釀不同罷了。」
何以喜悅,因為得到了沒有的。何以哀怨,因為無法擁有渴望的。
擅於體察婦女苦痛、替母親分憂解難的魔女,很早便將這番道理領悟於心。
可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旅伴,為了一本書、一段相遇奉上金幣。再怎麼細細品嚐,其中滋味到女祭司那裡依舊雜陳不清。
無論女神的僕從再怎麼頌讚生之偉大,荒漠裡母親感受到的至高幸福,到她心底也只剩空泛的餘音迴響。似乎萬國之中,已經沒有了喜悅的器皿。
女祭司抿唇,由轉瞬即逝的渺小失落中,重新拾起黑夜裡的彎弧。
「不過一個器皿,要是裝著蜂蜜酒又摻入葡萄酒,很容易就會失去原先的風味。」紫水晶般的眸子壞心地眨了眨,手臂輕巧搭上中央書庫肩頭。
「那麼小海蛇呀,邪眼的『幸運』和金子的『喜悅』哪個對妳來說更珍貴呢?」安娩的魔女咧開笑容甜膩問著。
早就察覺不對勁的輪刑魔女對中央書庫的忠告是有益的。純真坦承的赤子面對本質盡是暪騙並抱有惡意的祭司,就如同綿羊遇上披着羊皮的狼。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敞開心扉,何來「姊妹」?
「暪騙」,不論於人際關係抑或買賣關係均是不對等:前者損害信任,後者使人虧蝕。而豺狼顯然毫不在乎,甚至樂在其中。發現對方弱點就彷彿如獲至寶般抓緊不放。
像是現在的…有關
美酒(男人)的話題。
聽見這番不懷好意提問的中央書庫,險些就將瑪特廖什卡畫壞。
《安娩的魔女》哈拿的形象,第二的瑪特廖什卡。潔白的表面以綠色與金色點啜,簡潔而不失華麗。女祭司慈祥的神情卻妖豔至極,大概是剛才中央書庫因手誤所致。
「哈拿,」理解美酒比喻的中央書庫深深皺眉,「我跟莫里先生不是那種關係。當時我僅與對方談論『知識』。」鮮有地展露不悅神情。她是驚異安娩會道出如同昔日被丈夫解僱、喜好蜚言流語的膚淺僕役口中的提問。
「恕我無法回答。」以僅有一面之緣的男性與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去比較,實在莫名奇妙。
「柯蕾索瓦妮葉快要回來了,要加快步伐。」中央書庫匆忙準備顏料。比兩位魔女都要細小的瑪特廖什卡卻需要更費心神描繪,畢竟自己的服飾是三位魔女中最複雜,色彩也是最為豐富的。
「『器皿』…」調製着蔚藍色的中央書庫稍微思考,「只要有人與我談論『知識』就很滿足了。」並輕聲說道。
名為《中央書庫》的細小器皿中裝有的大概是能包容眾多事物的巨大湖泊(Laguz)。知識無窮無盡,探索未知知識是中央書庫的本能,也是使命。但實則上,她就像是貪心但容易滿足的純真孩童,不論是未知還是已知的知識,只要是獲得『知識』,就能有所喜悅,與獲得途徑無關,美酒的種類與味道更甚。
假若丈夫能及早察覺並從其著手的話,知識魔女大概就能理解身為母親的欣喜與喜悅了。
捕捉到書庫魔女精湛筆法下遺落的失誤,有那麼一瞬間,真實的歡愉差點就要從嘴角走露。
「小海蛇對待每個問題都是這麼認真呢,」女祭司慈笑,彷若對待一位不懂分辨戲言的孩子,「只是一點小玩笑罷了。」收回搭上對方肩頭的臂膀,她嬌柔的表示自己的無意。
那蹙起的眉頭如她所料,良家的女子們最不擅面對男性的話題。現在的人們也許難以描繪,如她未被賦予哈拿這個聖名時也難以想像,也將天父創造一對男女的規則奉為圭臬。
但天地洪荒的遠古時代,世人尚未失去偉大黑色女神的寵愛那時候,母親並非從屬於父親的器皿。
母親主導著家庭,統御著社會。女性可以與數名男性建立關係——因此一個孩子會擁有全部落的父親,卻永遠只會存在一個母親。
然後在中央書庫急忙備妥顏料的同時,女祭司則審視起已經收筆的兩個瑪特廖什卡。純熟高超的手藝確實可比匠人,若是沒有事先告知,恐怕無人可猜出它們源自拋售的次品。
肅穆的黑、威嚴的紅與神聖的金彼此相得益彰,沒有一絲稚幼之氣,娃娃般的面容無私無情——這就是名為柯蕾索瓦妮葉的器皿;無瑕的白、慈悲的綠與高雅的金和諧的交相輝映,唯有那一抹微笑與眼底紫色艷麗的讓人難以忽視,「這就是吾嗎?」名為哈拿的器皿。
還差一個瑪特廖什卡就完成了,眼前的北方魔女會將自己繪製成怎麼樣器皿呢?
牧羊女抬眼端詳身旁旅伴,豐滿的胸懷、賢淑的身姿襯托出魔女的寧靜魅力。要是她願意,自然可以獲得諸多寵愛,不論是丈夫的或是世間其他男子的。但無論如何,她缺失的只有知識。
「妳也許不知道自身擁有的其他魔力。」安娩的魔女神秘道,接著似小船滑過黑夜,話鋒被輕柔的調轉,祝福被不著痕跡的奉上:「願妳心中的器皿永恆注滿知識的美酒,琦露雅詩特。」
偉大女神的僕從瞇起眼睛,如那日在市集裡對其他魔女做的那樣,就如對荒漠中所有有求於她的羔羊做的那樣,誠摯的祝福——儘管她忖度不論人類還是魔女,心中的器皿可能皆是不完美的。
即使曾經滿溢,幸福亦會從裂縫流逝而走。
「?」被突如其來唸出全名並祝福的中央書庫不解安娩的用意。
現在是婦女間的閒聊與心得分享,她卻道出聽來像是宴會中祝賀主人的祝福語。大概是女祭司的工作?中央書庫心中如此想着,但並無深究的必要,畢竟當下優先處理事項乃是完成另一位旅伴的禮物。
為了加快步伐,中央書庫並無回應安娩的祝福,就僅僅低頭靜靜地繪製瑪特廖什卡。
如同晴空的蔚藍幾乎塗滿整個瑪特廖什卡。
何謂「寵愛」她不懂。只是,對於一位樂於與人分享的知識魔女而言,不論器皿滿溢還是缺失、不論蜂蜜酒的甘甜還是葡萄酒的喜悅、她依然會將自身擁有的美酒分享予友,而非收入器皿中。不分性別,不分貧富貴賤。
縱使是權貴亦會將美酒拿出,於宴會招待來賓飲用,而非私藏獨享。
描繪最後的瑪特廖什卡的過程相當順利,畢竟是描繪着自身。在那蔚藍色塗上閃耀金邊後,再塗上深海的藍黑。
「……可是,我比較喜歡現在的生活。」中央書庫道出了這句話,回應安娩稍前分享的各種婦女心得。
「能來到這個集會真是太好了。」畢竟魔女集會的知識(人與事)是她在夫家領地上永遠都無法獲取,甚至連道聽途說的機會也沒有。此趟旅程可謂收穫豐富,甚至獲得名為「友誼」的複數葡萄美酒。
然而,
「在尋找到集會地並參與集會後,我打算回夫家一趟,將其知識所有一拼分享。」縱使中央書庫當初在非自願下釀製蜂蜜酒,那麼,就等同本人就會視若無賭,甚至嫌棄它了嗎……。
「不論原生,還是外來。這片土地縱容著各式各樣的驚奇,毫不干涉,任其發展。」就算是眼前睿智如海、平靜如泊,又純如赤子的奇特魔女也一樣。彷彿世界最重要的事物就落在筆尖之下,這便是中央書庫對此段旅途的心意吧。女祭司注視埋首作畫的魔女,慈愛的眼神閃爍冷光。
「小海蛇覺得待在這裡比較自在,對吧。」或許,她不只滿足於一位旅人的身分,而是打算長居下來。畢竟這裡,已經沒有了令書庫魔女困擾的哭聲和男人。
回憶對方早前坦承的過去,關於丈夫還有孩子的家長裡短,那些牧羊女聽過無數婦女流淚傾吐,極為熟悉卻又陌生無比的事情。所以,現在的生活更好,是這樣嗎?
——好到,可以把過去的一切給捨棄?
不知何時疑問竟流轉回自身,女神的僕從立刻削除內心的褻瀆。
閉上眼睛,暗暗下了結論:夫與子,並不是琦露雅詩特心中真正的缺失。
既然如此,就讓吾(哈拿)把孩子獻給立於世界其上的萬軍之神吧,使他永遠的住在那裡……
這份意想過於甘甜,美麗的薄唇不住上揚,但同時女祭司也懷疑這種不足夠珍貴的奉獻,所帶來的價值是否足夠?
倒是,
「小海蛇為什麼還要回去呢?」北方魔女餘下的話語,似乎又往這儀式的天秤增加幾分驚喜且隱晦的重量,「從方才的對談,吾已經明白了妳過去的重負與苦惱。因此,妳更喜歡現在。」
女祭司托起下巴慵懶靠近,在掏心掏肺、兩肋插刀的距離裡親切提問:「打算將知識的美酒送回夫家分享的妳……對於那家裡的住人,難道仍有其他眷戀嗎?」
猴掌中的物品價值浮動不定,祭品的價碼當然亦可持續商議。
「……因為
約好了。」中央書庫輕聲回應,「孩子們想要土產,我們約好要將這片大陸的禮物送給他們…還有『知識』。」她視線從細小的瑪特廖什卡移向她床邊那堆積如山戰利品,都是初到自猴掌市集時購買或是獲得的商品。
木芥子、《大姐兒漢娜》、《好大好笨的竊子狼》、竊子狼模樣的巨大玩偶……專為幼子而設的商品。儘管部份並不合人類使用,這都是作為人母的知識魔女精挑細選,欲送給兒女、來自這片大陸的贈禮。
「儘管沒有白紙黑字的契約,但假若我許諾的話孩子們會傷心的。」
一諾千金。
過去與人類結下姻親前的中央書庫為尋求知識的人類服務時就堅守的信條,即使是孩子亦不能無故許諾,一走了之。
「我很期待他們的心得…」瞬間,中央書庫露出了喜悅的柔和笑容。比起獲得知識的魔女,更像是作為人母向兒女展露關懷的慈祥表情。
贈禮就連小魔女《黑麥麵包》也有份,卻不包括丈夫,就僅僅因為他沒有提及。
閒話家常期間雖稍有停頓,但無阻中央書庫的進度。她持續動筆、多番修飾後,
「最後的瑪特廖什卡完成了。」
《中央書庫》琦露雅詩特的形象,第三,卻是最後的瑪特廖什卡。
她忠實地將自身描繪:身穿峽灣王國風格的華美服裝,魔女的面容隱若帶着一絲哀傷,那如同冬季湖泊,外表冰冷的魔女面容。
「待乾後就能收入盒中包裝,贈於柯蕾索瓦妮葉。」中央書庫着手整理桌上凌亂的工具,以及是床邊久久沒有整理的戰利品與禮物。禮物當中除了送給家人外,還有別人。
距離輪刑魔女歸來前,兩位婦女仍有一點時間閒聊。
「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出魔女集會的所在地,但我與丈夫(他)約好了要在六月下旬前趕回來參加仲夏節慶典。」中央書庫再次談及家事,她露出了方才的柔和表情。
這次是作為妻子的表情嗎。
總之,她如同吃了糖果就不記恨的孩子,先前的各種抱怨彷彿煙燒雲散。
第三的細小瑪特廖什卡是失去女兒們的殘缺器皿。
木做的婦女無法孕育出新生命,
然 而 。
原來如此,約定。安娩的魔女輕輕嘆了口氣,把手從下巴移開,身軀懶懶靠回椅背。
身為人母的書庫魔女看著成堆的禮品,她的紫色眼眸則在一旁冰冷瞧著。如山的餽贈,是母親對孩子偌大的心意。偉大的黑色女神是生養世界萬物的母親,但祂的僕從卻不理解這種情感。
海蛇身邊擁有許多,看著那淺薄而滿足的笑,女祭司這麼想。那吾擁有什麼呢?《與神角力之國》的牧羊人四處旅行,失去了該回去的青草豐美之地,他們的行囊簡簡單單,永遠只帶維持生計的必需品,有時交易來的物品可能都稍嫌貴重了,更遑論那些真心的贈予。
聽畢對方完成,女祭司低下頭,端詳三個母親中的最後一個成員。沉靜的藍、澄澈的青和古樸的褐銅溫柔地相互襯托,木造品與她的主人一樣瘦小懦弱,那一絲愁容使人心生愛憐——這就是名為琦露雅詩特的器皿。
「大功告成,小輪刑收到之後一定會很開心的!」她瞇起眼睛道,雖然不確定所謂的刑具是不是也有真的感到開心的時刻。
順手替對方撿了幾隻畫筆收拾好,女祭司於書庫魔女整理戰利品時坐到床邊。女神的僕從知道仲夏節,已經捨棄的故鄉也有類似的夏季慶典,那是花一般繽紛燦爛的日子。
「既然約好了,小海蛇可不能遲到啊,」垂下眼睛,撥了撥帽邊金飾,「不然妳的丈夫就要傷心囉。」她巧笑幾聲,語氣和先前聊到房內之事同樣揶揄曖昧。
以為離海之蛇會更想留在這片熱情的土地,可對方的歸屬似乎還是那片冰冷的北海。
木做的婦女無法孕育出新生命,然而
——肉生的婦女始終擁有受胎的可能性,只要得到黑色母神的眷顧。
「這麼多禮物幾乎都是給孩子們的,丈夫若是兩手空空豈不是有點可憐?」安娩的魔女起身走到自己床邊,由床底拿出兩組木盒,一大一小。
先是將
大木盒交出,「吾身上沒什麼貴重之物值得贈送,不過妳丈夫興許會喜歡這個,」然後也把
小木盒付與書庫魔女,「這個則是給小海蛇的,對緩解女人的痛苦很有幫助。」
「願黑色女神庇佑妳們夫妻幸福快樂。」女祭司慈悲揚起笑容,彷若暗夜裡的溫柔月光。
中央書庫從安娩手中接過大小木盒,並打開檢查。
黑色女神的忠實女祭司《安娩的魔女》贈予《中央書庫》夫婦的禮物──聖像與聖櫃,兩者都是安娩於猴掌市集擺賣時所販賣,對為月事困擾的婦女甚至為生育所困的夫婦均為有益之物。
事實上,當初費盡心思想讓中央書庫生養眾多的丈夫後來再沒有晚晚纏繞她,亦再沒有談論過生育大計。只是,妻子並無察覺。
她看著擁有多對豐滿雙乳的黑色聖像,心中認為丈夫會喜歡這個聖像。畢竟丈夫是個每晚如蛇般纏繞自己,渴望家族生養眾多的男人啊。她原先平坦的胸膛亦因三名兒女的誕生而變得滋潤,豐滿。
「謝謝妳,哈拿。」她輕聲道謝,用緞布鄭重地將對方貼心預備的禮物包裹,收納。
黑夜的溫柔月光會灼傷思鄉之人,沒有故鄉(記憶)的琦露雅詩特的家就只有以水共存的北方峽灣。
《集會》以後,她將循遵約定,乘風破浪,將這片大陸的『知識』分享予彼岸的家人……。
中央書庫遞出一個象牙白的細小絨布盒,似乎略帶寒氣。
「這個送給哈拿,就當作是今天的回禮。」她打開盒子,展示出以獸骨與水晶製成的
墜飾── 是初到猴掌市集時從巨大冰冷的巧手魔女購入的精致商品。看似適切的回禮,實則是早已預備的禮物。
「希望哈拿會喜歡。」眯起雙眼的中央書庫展露出喜悅的笑容,是今日內的第三次。
顏料乾得特別快。代表著自身與兩位旅伴的瑪特廖什卡顯得更鮮豔奪目。直接拿去擺賣大概也沒問題。
將三尊套進去變成一尊說不定讓受禮者感到驚喜,但中央書庫選擇將三尊瑪特廖什卡並排,然後放入盒中。
「謝謝妳,哈拿。如今要做的就是等待柯蕾索雅妮葉回來,」中央書庫再次道謝。她將盒子蓋上,然後將禮物擁在懷裡,就如同擁抱親生骨肉的母親,
「假若哈拿有要事去辦的話可以先行離去。」等待輪刑魔女歸來。
「這墜飾多麼美麗吶,吾怎麼會不喜愛它呢。」所有美好之物都值得珍惜。提攜起笑容,安娩的魔女回應了對方口中傳達的『希望』,將象牙白的絨布盒禮貌接回掌中。
破碎不堪才是事物原來的樣貌,但粉飾完美的外表也並非不值得欣賞。三尊色彩斑斕的異地母親一同擺置禮盒之中,已經見不到原來的缺陷。女祭司心想,比起層層包裹的母子意象,或許一列排開、沒有誰被隱藏於後,更符合海蛇眼中家人的模樣。
相對一層層揭開的獨立,中央書庫更希望收禮者一打開便見到禮物的完整。
不論是準備送出還是接受餽贈,魔女們的用心皆被妥善收拾,女祭司也悠閒的踮起腳步準備離去。自那日在噴水池前結束了對談,安娩的魔女理解了自己與輪刑魔女之間關於『罪與罰』的距離,所以那溫暖的相送時刻,最好還是留給她們兩人吧!
所有美好春宵都值得珍惜不是嗎?因為它們總是如此短暫稀罕。
「對了,小海蛇。這是
擺賣那日,穿白服的女孩託吾轉交予妳的。」離去前將東方信仰色彩的
祈願木塊 靜置桌面,「畢竟不是親自贈送的禮物,是否收下就由妳自己決定了。」
「容吾先行一步了,確實有點事情仍待『解決』。」語畢,輕輕闔上房門。黑色女神的僕從腳步無聲,餘下近似告別的感謝偷偷迴盪。
「也謝謝一路以來的關照,琦露雅詩特……」
昔日東洋民族以活馬獻祭予神社作為奉納物祈願。隨着時間轉變,奉納物從活馬改為「家型」之五角形木塊:一面繪有馬匹圖案,另一面則為空白,供信眾書寫願望以及姓名,其後掛在架上,將願望抵達神明之處。 目送安娩離開後,中央書庫看着桌上的空白繪馬,想起於猴掌市集擺賣當日向旅伴們以及自己打招呼的白衣鬼女,當時她與安娩交易以及討論著遠古神明的話題。那像是孩童卻盡是幽怨的言詞曾經引起了三位魔女的一點注意。
她執起繪馬,然後從身上拿出另一片木塊──
避難所,將鬼女送贈的繪馬收納其中。
因緣分美酒滿溢的殘缺容器並不貪婪……唯獨『知識』。
──《中央書庫》將精心打造的禮物贈於傍晚歸來的旅伴《輪刑》。
受禮者打開精緻禮盒,看見裝著自身以及兩位旅伴的手繪瑪特廖什卡後,「
матрёшка ?」先是詢問,其後聆聽,再是閒談。
「真懷念。」對方淡淡說道,並淺笑着。這是自旅行以來,中央書庫第一次從輪刑身上看到的神情。
兩位旅伴一直對自身的事情守口如瓶,而收到禮物的輪刑亦只有透露也曾有製作瑪特廖什卡的小小往事。道謝後的輪刑就如同蓋上的禮盒一樣不再開口,即使有,大概也是那永遠懸浮於嬌小魔女身後的木輪的聲音。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過去與秘密,魔女亦同。縱使感到好奇,中央書庫並沒有追問。
不善交際的內斂魔女與威嚴的嬌小魔女雙雙閉口不言,卻洋溢着淡淡的溫馨氣氛。
至今仍未尋找到魔女集會之地的中央書庫從與安娩的閒聊獲得龐大知識以及目賭輪刑笑臉,渡過了充實的一天。
【??th april ~ ??th mai】──來自知識魔女的異地饋贈抵達黑夜的北方峽灣後,從高貴領主家中發出慘烈的叫聲。
被解開的緞布,跌落地上的多乳雕像,因「觸碰」而臥床數日的他。
神秘大陸的見聞、奇異的市集;魔女們的情報:雙首鷹有名的輪刑魔女、轉贈雕像的可疑女祭司、腦袋外露的嬌小魔女、從買賣結識的男子……大病初癒的他反覆讀着妻子早前寄來的信。
黑夜月光會灼傷思鄉之人,想妻丈夫被漆黑饋贈慫恿。妻子離去後過著克己生活的他,如今卻如同從冬眠醒來的蛇、養份肥沃的農田,
不論身與心,無時無刻想著愛妻之事,伴隨著情慾、焦慮與不安。
面對收到禮物高興的兒女以及為自身健康憂心的家臣,他選擇隱瞞。
最終,那份饋贈被悄悄送往首都教會銷毀。
月亮攀上夜空,女祭司高坐黑色枝幹,遙望遠處閃爍燈火的可愛房舍。她將象牙白色的絨布盒往空中拋了拋,又接回手裡打開。
怎麼樣寒冷的終北,才會連野獸之骨都被造物主雕塑成冰雪模樣?她低著頭,凝視剔透的〈鏤骨〉,似乎再度見到白日的贈禮者。那悉心捧住禮物的面容帶著永冬的蒼白顏色,笑容卻隱含春季的氣息。
海蛇生活在冰冷的北海,仍有顆孩童一般溫熱跳動的心。不似某人自永夏之地跨海而來,卻沒有荒漠之民的烈腸與熱血……想起擺賣那日引起三位魔女注意的小小騷動,女祭司收起絨布盒,無奈地皺了皺眉。
世道如此艱難,連純白無垢的赤子也變得血寒骨冷。
她不了解東方的神靈,也不了解北方的諸神,但天上的神如果真會眷戀人間,那麼北方的魔女或許哪天也能一瞥那喜怒無常的寵愛……妳說是吧,白服的赤子啊。慈悲的面容裂開,刺耳的尖笑迴盪樹梢。
纖細的指尖伸向黑空銀月,彷若捧起尊貴美酒:「祝祐婦女在萬國之中,如喜悅的器皿滿溢!」
母親的哈法扎;胎兒的守護天使——安娩的魔女並不真心的祝禱。
帽邊金飾搖曳清脆,如酒杯碰撞熱烈。女祭司優雅跳下枝幹,面朝燈火方向繼續夜行。
三百年一次的集會結束以後,魔女們可能再次聚首,可能永不相見。
但若立於萬國之上的黑色母神,願意牽連萬物已然斷裂的繫索,
那麼當女神的僕從與『māter』相逢之時,
也將是奉獻世上最寶貴的聯繫,以完成儀式的偉大時日。
「
祝祐婦女在萬國之中,如喜悅的器皿滿溢!」
藉由俄羅斯娃娃探討到了不少婦女之間的私密話題,能繞著這些話題看到書庫與安娩兩人各自鮮明的特色相當開心,這篇交流進行了超過一年,很感謝書庫中這段時間的包容與配合!
另外 матрёшка 的設計將三位魔女的主題色及服裝元素展現的簡潔又精緻,神韻也抓得很精準,彷彿由書庫本人繪製而成,謝謝書庫中的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