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鐵下車後，轉乘巴士，沿途經過的神社、美術館，幾乎都是熱門的觀光景點，人滿為患。四月的京都總是很熱鬧，櫻花盛開，粉白色的花瓣款款飛舞，優雅而視野撩亂，委實吸引大批的遊客慕名而來，卻也給花粉症的人帶來莫大的困擾，既美好又麻煩的景色。

「哈啾——」

隔著走道坐在旁邊的人，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口罩能阻止飛沫擴散，對於音量降低則沒有任何幫助。看起來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青年吸了吸鼻子，查覺到周遭的視線，露出既靦腆又愧疚的神情。

「抱歉……哈啾！」

「不用在意。」坐在附近而四目相交，淺笑著搖頭。摸摸口袋後，找到一包尚未開封過的面紙，便遞向對方：「還好嗎？」

「啊、得救了，非常感謝！」

青年如釋重負的短嘆。表達敬語的感謝之前，還額外加上了『おおきに』，可以讓人感覺到這包面紙的意義重大。

吊環隨著搖搖晃晃的車身擺盪，風景飛快地從窗外掠過，天氣晴朗，陽光曬入車內，在走道跳動。可能是因為巴士外面的烤漆，是這陣子很流行的動漫人物，從車窗向外看，經常可以看到伸出手指、興奮比著的孩童，兩眼閃閃發光，比看到櫻花還要更加雀躍。

「……春天真的來了呢。」

似乎以為他在注視花開，也可能是在喃喃自語，青年擤著鼻子說。

色澤偏淡的鳳眼微彎。真神奇，櫻花盛放的時候，感覺一切景致也會隨之染色——天空、雲朵、人行道、建築物、紅綠燈、路人、陽光……全部都披上一層淺淺淡淡，粉白色的薄紗。

他也能變成這種溫柔的顏色嗎？

伸手摸了一下十字架耳飾，不明顯的微笑：

「是的。確實……是這樣。」

和司機道謝後下車，已經離開最熱鬧的區段，沿著住宅區的路邊緩步前進，走過石頭圍欄的橋，一間街角的花店映入眼簾：

和記憶中一樣，細圓石鋪成的牆面，從玻璃門可以看見裡面種類壯觀的花草，店面外的設計也是別出心裁，右手邊有輛復古的腳踏車，把手掛著小小的鐵桶植栽，車輪邊也有一些多肉植物；左手邊的木椅上則放著一隻與成人同高的泰迪熊，儘管擺在外面攬客，淺色的絨毛仍相當乾淨。

吸——吐——反覆幾次同樣的步驟，伸出遍佈細碎傷痕的手，把門推開。

透明塑膠直筒裡的鮮花香氣四溢，平復難得有些緊張的呼吸跟心跳，一入內，幾張高矮錯落的木凳上，有著自己店內也經常出現的日日春、瓜葉菊，翠綠的琴葉榕、龜背芋等。兩邊牆面上垂吊著各種蕨類苔球作為裝飾，以及用以擺放乾燥花成品的木頭層架。

「歡迎光……唉呀、」正在櫃檯整理花束的女人抬頭，微捲的頭髮花白，只見鏡片下那雙眼睛慢慢瞇起，帶有皺紋的臉也隨之繃緊，幾秒鐘的無聲注視後，臉上的表情被笑容滿面給取代。

女人趕忙放下手邊的工具，背脊微駝，偏小的步伐依然迅速有力。甚至不需要主動迎上前縮短兩人的距離，女人——這間花店的店主，也是他的恩師，已經來到眼前，用兩隻手捧起臉仔細端詳。

「初陽，一段時間沒見，你是不是又長高啦？真漂亮的頭髮顏色，讓我想起鳥尾花。但——怎麼變瘦了？該不會沒有好好吃飯？那可不行喔！你這個年紀的孩子，最需要注重營養……」一上來就是絮絮叨叨。前面還忙不迭點頭，直到最後一句話，聽著忍不住失笑。

『這個年紀的孩子，最需要注重營養。』

十六歲第一次見面，到二十四歲的現在。日下老師眼中，始終是那個過瘦又營養不足的孩子，這份關心的重量也許被某些人視為嘮叨，例如那些短暫駐留又急於離開的學子，不過他倒是聽得很樂意，每次都會認真給予回覆。

「還笑！聽進去了沒有？」

「是，聽得非常清楚。」

「這樣就好。」日下 望滿意的點頭，用兩手扶著眼鏡邊框往上推，「那麼，這次回來是為了什麼呢？」

一上來就單刀直入，有別於跟剛剛的問候，關鍵事宜從不拖泥帶水。厚鏡片下那雙眼睛炯炯有神，就像在製作花藝前，已經預見成品最後娉婷的姿態，或許問句脫口而出前，就洞悉了前來的理由。

事前練習過很多次，到這個時刻依然結巴。

「是因為，希望，能在老師身旁，學習一段時間。」

「嗯——制式的技巧、創意發想、色彩應用，以及各式各樣我都盡我所能教給你了，要是你想學習現在的流行趨勢，又或者是想考其他國家的證照，那我可能不是合適的老師人選……」

「不是、這樣的。」難得開口打斷他人的話語，意識到自己的無禮跟唐突，立即垂下頭，身體前傾致歉：「對不起。」

「沒關係，活到這個年紀如果還會為這種事大呼小叫，我反而覺得是白活了。」首重禮儀的社會風氣，日下卻只是擺手，毫不在意的吐出驚人之語，並露出沉著笑容，示意人接續說下去。

「我想在老師身邊學習的是，不管經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直，持續保持的，對花藝的熱愛跟專注。」

「只有短暫的時間也好，請讓我，再次以學徒的身分，待在這裡。」

換作是其他人的話，或許會嗤之以鼻，或是心灰意冷吧。熱愛也好、心力也好，到每件事情、工作上都適用，不管是發自內心的，或是逼迫而偽裝出來的，都必須以此為基本，才能長久的持續下去。假使沒有抱持被消磨也要茁壯的幹勁，打從一開始或許就是失格。

然而，日下僅是輕描淡寫的微笑，甚至開起玩笑：「居然有人想學這麼抽象的東西，我得開一筆高昂的學費才行。」

為什麼想學這種應該從最初就建立起的認知？遺失初心了嗎？實際做了因此感到害怕？這是你自己的責任吧？沒有人能教會這種簡單的道理啊？跟在旁邊接下來又能做些什麼？

猜想過的問題都沒有實現。

果然，還不夠了解老師。

「啊、所以，才會是鳥尾花嗎……」

發出了和巴士上那名青年有些相似的慨歎。聲音太輕柔，他沒有聽清楚具體說了些什麼，只是在抬起頭時，對上老師從容的笑。

「你就按照你希望的方式去做吧。剛好最近有個沒毅力的傢伙逃跑了，很缺人手。」畢竟花店講重體力活，很多人對之浪漫的想像破滅後，就會去追求另外一個比較輕鬆的夢境。

「是，謝謝老師。」比相識之際，低沉不少的嗓音。

「話說回來，你自己經營的那間花店還好嗎？」

「遇到很多，很棒的人。」一張張親切面容浮現腦海，發生過的言語、經歷過的笑靨，活著、然後存在，點點滴滴澆灌著，在看不見的土壤下，逐步生長，向外紮成結實的根，等待更多相遇。

日下輕拍幾下他的肩膀：「看來會有不少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