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事實上里忒沒有計算時間，或許不只一會吧——駛達目的地的馬車被停在放在宅子之外，他熟練的轉化為幽靈型態迅速穿過前院，話雖如此，里忒還是有留意植物的生長情況，這已經是習慣性的了。

叩、叩、叩，他在門板上敲響了規律的三聲，接著退到側邊等待。

門兀自開啟，黑色大理石鋪滿了整個走廊，延伸到最深處時並不是墨黑，而是閃爍著金色的火光，兩側牆面和一般的宅邸一樣放滿了巨大的畫像，有風景，也有人物，卻放上了一些充滿愁容的百合花。

從長廊深處傳來緩慢的步伐。
「來了啊，請進吧。」麥卡尼把老花眼鏡摘下，懸著鏈條掛在胸前，而那朵新鮮的、剪裁得宜的白色玫瑰，與摺疊好的黑色方巾插在胸口的衣袋。

似乎在為誰哀悼。

麥卡尼一身黑色西裝，隨意但仍不失教養地漫步前行，一面將白色手套褪去，幾乎沒有宅邸主人的樣子，「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嗎？」他朝里忒勾了個溫和的笑容，但帶著些許的疲憊。

「麥卡尼先生，下午好。」里忒恭敬的向男人問安，說道：「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備妥了。」
他向來不是一個熱鬧風趣的人，即便觀察到了某些特別之處，也只將它們默默藏進心中，待主人開啟相關話題時才回應。

「您準備好了外出嗎？」

麥卡尼看著里忒畢恭畢敬的樣子呵呵笑了兩聲，「下午好。」
「我去拿外出用的披風。」男人說，「等我一會，很快就來。」剛才的疲憊感立刻一掃而空。
麥卡尼自己套上黑色帶毛的披風，讓擦得發亮的皮鞋踏上馬車，這就前往燈塔——

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會想去燈塔附近逛一逛。除了風景還不錯以外，那也是他具有回憶的場所；只不過原本的執事已經退休，他也不想孤身一人前往。

才剛啟程沒多久，他怕無聊的性格又開始躁動：「我記得沒錯的話，要到達燈塔大概要兩個鐘頭。」麥卡尼悠悠地對著小窗說話，「陪我聊聊天吧？」

負責拉車的是兩匹黝黑的馬，皮毛油亮、毛髮滑順，里忒坐在車伕的位子上時不時輕輕扯動幾下皮繩，一路上穩穩向前。

在聽見主人的聲音時那雙獅子耳朵略微轉動，里忒不假思索道：「我今天來的時候發現您前院的植栽該修剪了，您有偏好的當季花卉嗎？」

他還備著許多話題，比如關於魔女、燈塔以及白百合等。

「一般來說，都是讓我的執事去決定，畢竟我很少關心花啊、草啊。」馬車很穩，即使在這並非一般道路上也很穩定，里忒的駕駛技術很純熟，這讓麥卡尼調整了更舒服的姿勢（雖然儀態並不好）。

「但是如果要做整體的更動，室內的百合先暫時不要處理掉，好嗎？」

「好的，我了解了，會再找時間規劃的。此外，室內的部分除非您吩咐，否則我不會挪動任何東西。」執事也有階級之分，里忒知道，儘管自己名義上是麥卡尼唯一的執事，但在他之上還有輩分更高且實質上的前輩，所以他不會逾越那條線。

「冒昧請問，追思期一般是幾天呢？」稍作停頓，里忒補充：「我沒有別的意思，單純好奇。」

「那可又得麻煩你了，要是太辛苦隨時可以跟我說的哦？」雖然這麼說卻也沒把剛才的工作撤銷，此時的麥卡尼顯然是聽到某些特定的詞而愣了一下，隨後才以輕咳掩飾自己的失態，「我不知道其他人。但是對我來說，會是相當長一段時間吧？我不確定。」他摸了摸胸前的玫瑰。

「他在我手下工作並付出相當長一段時間，除了執事的身分，也是我重要的老友；另外，他的妻子與孩子，也遵照各自的意願，讓他們離開我的宅邸，因此也一下子沒了可以聊天的人，這讓我有點無聊呢！還好現在有里忒陪我聊天，真是太好了。」麥卡尼有著幾乎源源不絕的自言自語。

「真難得里忒會對我感到好奇，是怎麼了嗎？」經過歲月與菸酒洗禮過的嗓音帶著隱約的笑意，「我不介意哦，因為我也是充滿好奇心的人嘛，心態還很年輕哦。」

難得沉默片刻，那名管家回答時仍有些猶豫：「我只是在想——」剛起頭沒幾個字，他故意降低音量讓後半句被馬蹄和車輪的雜聲蓋過，第二次開口時已經變成了別的句子：「我只是覺得真令人羨慕啊。」

里忒很想知道關於身後事的其他細節，但從剛才那聲輕咳中他隱約感覺在這個節骨眼上問是不合適的，所以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心想還是等之後有機會再提吧。

「羨慕……」麥卡尼悠悠地重複，「具體來說，是羨慕什麼呢？」他能猜出一二（也只是猜），但是他想聊天嘛，更別說里忒是接下來為自己工作的執事，也是他目前唯一的聊天對象，麥卡尼希望親耳聽他說話。
「要是不想說也沒關係的。」

他淡道：「不，沒什麼，失禮了。」事實上，這不是什麼分享不得的事，下次從『羨慕』慢慢切入話題也比較自然。

接下來的路程中他們斷斷續續對話，里忒在其他話題上不怎麼隱瞞自己的想法、應答如流，很明顯只有第一個話題讓他顧忌著。

兩個小時的車程比想像中更快，穿越樹林後枯木潮濕的味道散去，由海水的腥鹹取而代之，大燈塔已近在眼前，天空呈現出詭異的紅色……

馬車停下的時候，麥卡尼正在閉目休息，等到里忒為他打開馬車門的時候，他已經直起身，準備好下車了。

向里忒道謝後，便看著染紅的天空，「……我是第一次見到魔女集會的施令。」現在剛好沒人，這讓麥卡尼很放鬆，享受著海風徐徐吹過的同時，拇指正慣性摸著家傳的戒指，「你會去嗎？」

里忒所打開的車門是左邊那扇，主要是不清楚對方的右眼能否視物，無論如何多做好過於少做。

他抬頭順著麥卡尼的視線望去，發現那抹緋紅是燈塔放出來的光，並不是天空真正的色彩。
紅是火與血的顏色，既能代表愛情、力量、生命也是同時是躁動、慾望和危險，這讓剛成為魔女的里忒感到不自在，事實上他本就不喜歡這種表現慾極強的顏色。

但他仍然堅定的回答：「我會去的。」

「哎呀？」

「有什麼想實現的願望嗎？」與里忒並肩站在崖邊，看著海浪也因為天空的色彩而泛起紅光，這強烈的色彩讓麥卡尼揉了揉眼睛，發出了嘆息。

雖然魔女集會三百年一次，眼前的海天異色屬於可遇不可求的景象，但他原本是想來觀賞漂亮的藍色海洋與天空，被鮮紅色刺得只得把視線放在翠綠的草地上才得以舒緩眼睛的不適。

他無聲地退了半步好讓自己站得比主人後一些。

「我的願望已經全部實現了，這次去單純是為了和大人見一面。」平淡且毫無起伏的嗓音中藏著笑意，彷彿湧動的暗流，那是發自內心的、令人癲狂的愉悅，和眼前這片景色相當映襯。

「您呢？有什麼特別的打算嗎？」

麥卡尼還看著海面，沒有發現里忒的動作，青年平時沉穩淡薄的語氣，裡頭明顯浮出的笑意吸引了他注意。

側過頭看著青年被紅光染上色彩的面容，隨後給予一個微笑，「我？我也沒什麼特別的打算，而且我的願望已經被里忒你實現了，所以並不需要勞煩大魔女哦。」

「即使凡事都有結束的一天，也無關乎你的職業，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很高興你願意這樣陪我這個孤單又聒噪的老人家。」說完自己便哈哈笑了兩聲。

「……雖然才剛到，但是現在這片紅色讓我的眼睛實在是很不舒服，我想，就算上去了燈塔頂端，也只會讓我更睜不開眼睛而已。」語氣中充滿著可惜，但是並沒有持續多久，麥卡尼像是想到什麼，靈機一動地啊了一聲。

「我能夠接著去猴掌市集嗎？」

「之前就一直有風聲說那裡會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正好我需要購置新的馬匹，因此我想……直接過去看看？這樣，或許就不用讓你再多跑一趟了。」他的手指抵在滿是鬍鬚的下巴想著。

「但是，離這裡會有段距離，如果要過去，可能我會需要在外面住宿吧？」 因為這並不在今天的行程之內，也是很臨時的想法，麥卡尼有點不好意思地道，「這樣你方便嗎？」

里忒安安靜靜聽麥卡尼把話說完，離開或留下、去或不去都好，此時他的責任就是盡量完成主人的要求。

「如果您希望的話，那當然。」接著里忒告訴麥卡尼自己前些日子已經逛過猴掌市集，對行駛路線還有印象，只是必須給他一點時間尋找今晚的落腳處，當然，過程中他不會離開他身邊。

得到同意後里忒很快找到了附近願意幫忙的靈體，這座不祥的燈塔就像地標，會吸引與它相同波長的東西，亡靈也不例外……

很快的，一位同樣是獅亞人的幽靈女僕來到了他們的位置，由於在主人面前頻繁與空氣對話實在不禮貌，即使知道對方看不見，里忒仍向麥卡尼介紹了她，那是他的親妹妹露絲。

讓來路不明的幽靈幫自己找旅宿肯定是危險的，這種任務只能交給最親的人。

露絲的辦事效率不差，回報的內容也都有切中要點，里忒選擇了他認為最適合一間，在向她道謝——且承諾在回程購買她清單上的所有食材——後駕駛馬車載著麥卡尼前往。

聽聞里忒的介紹，麥卡尼也向青年手勢的方向點頭示意，即使看不見名為露絲的女孩，仍是打了個與平常無異的招呼；低下頭的時候，麥卡尼看見被他安在胸前的白玫瑰在燈塔的照耀下也染上了紅。麥卡尼將手蓋在上頭，隨後步上馬車。

這些年，麥卡尼很少出遠門，至多是去拜訪週遭的朋友們。或許，是因為一直都有人在周圍陪伴，這下一次全都離開，讓他除了無聊更是加深不少孤單。瞧，他還得麻煩里忒陪他出門透透氣。

他這樣出門遊玩，宅邸便已經空無一人，這下就連馬伕都得重新找一位呢。

還記得在燈塔之下、溫暖的陽光或者午後陣雨，那些野餐時光，嬉戲與打鬧；麥卡尼看著執事一家人和樂的樣子，也會覺得孤寂的內心染上了些許溫暖。來到這裡，無非就是為了向這些未來會逐漸淡忘的回憶致意。那位執事，對麥卡尼而言更是位老友，也是許多感情的寄託。

要是一切都不會結束就好了。偶爾他會幼稚地希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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